屠清音 (浙江財經(jīng)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浙江 杭州 310018)
Fifth Chinese Daughter(中文譯名為《華女阿五》)是美國華裔作家Jade Snow Wong用英文創(chuàng)作的一部自傳性小說。該書以二十世紀上半葉的舊金山華人社區(qū)為背景,描寫了華裔美國少女黃玉雪(Jade Snow)曲折的成長經(jīng)歷。小說細致地敘述了中華文化的傳統(tǒng)價值觀和習(xí)俗在美國華裔社會的年輕一代當(dāng)中受到質(zhì)疑和挑戰(zhàn)的現(xiàn)狀——玉雪父母一直以來灌輸?shù)捻槒淖痖L理念以及白人老師所倡導(dǎo)的尊重個體、獨立自主理念之間的差異,并進而表達了玉雪在現(xiàn)實生活激勵下所萌生的希望能為自己而活、追求獨立自主發(fā)展的愿望。
異語寫作是指用異語(如英語)撰寫中國題材作品的寫作過程,其在本質(zhì)上屬于一種跨文化寫作。王宏印和江慧敏(2012)認為林語堂用英語撰寫的小說Moment in Peking屬于“異語創(chuàng)作”,即非本族語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首次提出“異語創(chuàng)作”概念。接著,王宏?。?015)從理論上對“異語創(chuàng)作”加以細化與深化,修正為“異語寫作”,并從“異語寫作”的作者類型、文本類型、翻譯問題等方面進行深入剖析,指出“異語寫作”既有別于“海外漢學(xué)”概念,又不同于“英語漢學(xué)”,是一種特殊的寫作狀態(tài)。綜合金圣華(2006)、江慧敏(2013)、王宏?。?015)對異語寫作者的界定以及實際事實上異語寫作者個體之間存在的差異性,可大致依據(jù)寫作者的身份將異語寫作作品分為四個大類,即:國內(nèi)作家異語作品(Works of Domestic Writers)、僑民作家異語作品(Works of Overseas Chinese Writers)、華裔作家異語作品(Works of Foreign Writers of Chinese Origin)和外國作家異語作品(Works of Other Foreign Writers)。
Fifth Chinese Daughter作為華裔作家異語作品的代表作之一,和其他同類型作品一樣承載著中西文化間的差異和碰撞。這類作品的主要讀者來自西方世界,其中不乏對中國文化以及在美華裔社區(qū)文化并無充分認知的受眾。基于這一背景,作品作者在寫作的過程中會考慮到這部分讀者對作品的理解情況并以盡量補償讀者在理解能力上的欠缺為目的來采納一定的寫作策略。本文以作品中言語行為的言外之意為切入點,旨在探究言外含義對在作品塑造華裔女性形象、幫助讀者理解人物形象方面的影響。
Austin將語言研究的目的歸納為是“澄清所有言語交際情境中的所有言語行為”(何自然,陳新仁,2004:62)。從這一目的出發(fā),他主張將言語行為歸納為三個層次,即;言內(nèi)行為(locutionary act)、言外行為(illocutionary act)以及言后行為(perlocutionary act)。這也是最為人們所熟知的言語行為三分說。根據(jù)Austin的主張,在實施一個言語行為的過程中,會同時實施上述三個次行為。
言內(nèi)行為,又稱以言指事行為,是指“人們發(fā)出一定的聲音、說出一定的結(jié)構(gòu),并表達一定的字面意義或所指關(guān)系”(冉永平,2006:76)。言外行為,又稱以言行事行為,是指“通過話語實施某個交際目的或者執(zhí)行某個特定功能的行為”(何自然,陳新仁,2004:63),用公式可以表述為:In saying X,I was doing Y。言后行為,又稱以言成事行為,是指在實施某一言語行為之后所產(chǎn)生的后果,也即該言語行為對聽話人所產(chǎn)生的影響,其功能在于“成事”(冉永平,2006:77)。用公式可以表述為By saying X,I did Y或者By saying X and doing Y,I did Z(何自然,1988)。
Austin從言外行為的功能出發(fā),將其歸納為五類,即裁決型(verdictives)、行使型(exercitives)、承諾型(commissives)、行為型(behabitives)和闡述型(expositives)。Searle對上述分類提出了批評,認為五種類別之間存在著交疊重復(fù)的情況。依據(jù)Searle的觀點,這種分類方法最大的漏洞在于缺乏一個貫穿始終、可以嚴格執(zhí)行的分類標準,因而科學(xué)性不足。針對這種不足,Searle重新將言外行為歸納為五類,包括斷言類/表述類(assertives/representatives)、指令類(directives)、承諾類(commissives)、表情類(expressives)以及宣告類(declarations)。
本節(jié)節(jié)選Fifth Chinese Daughter片段進行分析,旨在通過實例解析言外行為在塑造女性形象方面的功用。
1.男女地位的比對
繼哥哥天福(Blessing from Heaven)之后,黃家一連誕下三女:四姐、玉雪(Jade Snow)和妹妹玉寶(Jade Ornament)。時隔十五年終得一子天?。‵orgiveness from Heaven)讓全家上下都很高興。在天恕滿月之際,家中大擺宴席、宴請一眾親朋好友,場面分外熱鬧。席間,主人公玉雪在無意中聽到了大人的一番話:
"This joyfulness springs only from the fact that the child is at last a son,after three daughters born in the fifteen years between Blessing from Heaven and him.When Jade Precious Stone was born before him,the house was quiet.There was no such display." (Wong,1989:27)
家中生了個男孩是一件值得大張旗鼓慶祝的喜事,而誕下女孩后家中則是一片寂然。大人的言外之意是,全家上下的欣喜之情實際源自天恕的性別。中國千百年傳承下來的重男輕女的社會風(fēng)氣在大洋彼岸的美國華人社區(qū)得到了完好的繼承,為后文敘述玉雪升學(xué)時面臨的經(jīng)濟困難、在尋找自我時面臨的道德困境以及為沖破重重困境所付出的種種不懈努力埋下了有益的伏筆。
2.媽媽的家庭地位
爸爸在向好朋友賓叔介紹媽媽的時候如是說道:
"Yes,Uncle Bing;have you met my inferior woman?"(Wong,1989:49)
在選詞表達“妻子”這一含義時選用了“inferior woman”一詞,恰好契合了漢語中“內(nèi)人”的含義,傳遞出一種謙稱的文化內(nèi)涵。文中的媽媽作為從小纏足的婦女,是外婆之外另一個中國傳統(tǒng)婦女形象的代表。中國文化自古以來講究“婦唱夫隨”、“嫁人從夫,在家從父,喪夫從子“之類的理念。對于對中國文化不甚了解的西方讀者而言,使用inferior woman很好地傳達了爸爸是一家之主、媽媽聽從爸爸的言外含義。
3.女性的生育職責(zé)
中國傳統(tǒng)文化賦予中國女性以生育的職責(zé)。外婆和玉雪談起一段養(yǎng)豬的往事,富有深意:
“However,the Chinese also believe that there is heaven's blessing in a person's ability to make things grow.…Some people have not been blessed with the ability to nurse life-plants,animals,fishes,even children may not grow for them.You remember,your mother could raise pigs,but I couldn't.”(Wong,1989:33)
外婆利用房后小山的便利飼養(yǎng)了四五十頭豬,卻因瘟疫的襲擊到最后只剩下八頭。外婆因為惱火而暫時離家,將豬和家務(wù)托付給媽媽。媽媽接手后,豬再也沒死掉一頭且順利成長。外婆說,中國人將人的種植能力和上天的福佑聯(lián)系在一起。從言下層面看來,這種種植能力體現(xiàn)在培育植株、飼養(yǎng)動物的能力。而從言外層面看來,這種能力更表現(xiàn)在生育繁殖上。外婆自己沒有孩子,收養(yǎng)了媽媽和另外兩個比媽媽大的男孩。而媽媽到玉雪為止已育有姐弟五人,之后又誕下妹妹玉寶和弟弟天恕。根據(jù)外婆的理論,家中子嗣興旺實在是受到上天福佑的一大幸事。
緊接著,外婆又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
“…These are your plants;be happy that they will grow for you.”
(Wong,1989:33)
為了培養(yǎng)玉雪對植物生長的興趣,外婆在杯子里種下一把葵花種子。后來,小芽漸漸長成幾英寸高、有的開出了黃色的花朵。外婆對玉雪說“這些花是你的。很高興它們能夠為你生長”。結(jié)合上文所述的“上天福佑的種植能力”所富有的言外之意,玉雪的花長勢喜人,那么她的生育能力也必是受到上天庇佑的。這一情況讓外婆甚是欣慰。就中國女性的社會形象而言,玉雪也應(yīng)當(dāng)在未來承擔(dān)起生育繁衍的社會職責(zé)。
4.教育的重要性
玉雪渴望進入大學(xué)、了解新奇的世界,但卻苦于沒有經(jīng)濟支持。經(jīng)過一番思索,玉雪決定向爸爸求助,希望爸爸可以資助自己前往州立大學(xué)繼續(xù)深造的費用。爸爸經(jīng)過一陣沉思,謹慎地給出了三段回復(fù):
“You are quite familiar by now with the fact that it is the sons who perpetuate our ancestral heritage by permanently bearing the Wong family name and transmitting it through their blood line,and therefore the sons must have priority over the daughters when parental provision for advantages must be limited by economic necessity.…”
“Jade Snow,you have been given an above-average Chinese education for an American-born Chinese girl.You now have an average education for anAmerican girl.…”
“I have no other means even though you desire to be above average.…If you have the talent,you can provide for your own college education.”
(Wong,1989:108-109)
首先,兒子負有傳宗接代、祭拜先祖的家庭使命。相比之下,女兒婚后則轉(zhuǎn)投夫家、替別姓人家延續(xù)香火。爸爸認為,考慮到兒子所承擔(dān)的家庭職責(zé)以及家中經(jīng)濟條件拮據(jù)的境況,應(yīng)當(dāng)優(yōu)先安排兒子的教育。這一論述隱晦地重申了前文所述的在美國華裔社會普遍存在的“重男輕女”思想,強調(diào)兒子承擔(dān)著女兒所不具有的家庭職責(zé),也應(yīng)當(dāng)享有優(yōu)先接受教育的權(quán)利。從第一個層面上拒絕了玉雪的請求。此外,在爸爸看來,玉雪所接受的教育已經(jīng)超過美籍華裔女孩的平均水平、達到美國女孩的平均水平。這一教育程度已經(jīng)達到了爸爸為女兒們設(shè)立的受教育目標,沒有必要再更進一步。從第二個層面上拒絕了玉雪的請求。玉雪對這個理由提出了反駁,表示仍然希望自己的教育程度可以超出華人或者美國女孩的平均水平。對于玉雪的懇求,爸爸卻表示,即便玉雪有這樣的愿望,“我也別無他法”、“如果有才能,你可以自己支付自己的大學(xué)費用”。從第三個層面上拒絕了玉雪的請求。
以上的三段論述通篇沒有直截了當(dāng)?shù)鼐芙^玉雪的請求,但言外之意卻是要否定由爸爸資助玉雪上大學(xué)的提案。而在第三個層面的拒絕中,雖然爸爸認為像玉雪這樣的華裔女孩的教育程度達到美國女孩的平均水平即可,卻也并未從根本上否決玉雪想要進一步深造的愿望。相比其他家長,爸爸在小說中扮演著一個開明的學(xué)者角色,堅持讓女兒們上中文夜校以及接受教育、更親自輔導(dǎo)女兒們的中文學(xué)習(xí)。對于女兒想要進入州立大學(xué)繼續(xù)深造的愿望,爸爸在一定程度上是能夠理解的。但迫于經(jīng)濟條件以及社會觀念等現(xiàn)實因素的牽制,無法依照玉雪的意愿為其提供充足的經(jīng)濟支持。
5.父親的贊揚方式
玉雪在體育老師的建議下選修了藝術(shù)系的“工具與材料”課程,并逐步學(xué)會制作各式各樣的陶器制品。畢業(yè)典禮當(dāng)天,玉雪的幾件陶器作品被陳列在藝術(shù)畫廊,成為手工制品展覽的一部分。爸爸看到玉雪的作品后非常驚訝,這樣評價道:
“…my father,your grandfather,was artistically inclined and very interested in handwork.He always said that a person who knew a craft trade would be a better person,for he would have the assurance of never starving.… He would have been happy to see your work.”
(Wong,1989:179-180)
在評價玉雪的作品的時候,爸爸回憶起爺爺過去對藝術(shù)的熱愛以及對掌握一門手藝的種種強調(diào),指出這件事站在爺爺?shù)牧錾鲜侵档每隙ǖ模骸叭绻吹侥愕淖髌?,肯定會非常高興。”整段話并沒有直接表明爸爸自己的態(tài)度,而是間接地從爺爺角度加以論述。在爸爸小的時候,爺爺為了確保爸爸能夠掌握一門手藝,就要求他在鞋店做學(xué)徒學(xué)納鞋底,一學(xué)就是三年??梢哉f,從小開始,“要掌握一門手藝”、“掌握一門手藝可以讓人不用挨餓”這些觀念便深深植根于爸爸的思想當(dāng)中。換句話說,從小接受這種思想熏陶的爸爸也非常贊成和支持這種思想。因此,爸爸這段話的言外之意贊賞玉雪的在陶器制作方面所展露才能。
此外,就其形象而言,爸爸在《華女阿五》中的角色始終是分寸清晰、言語有度的。以玉雪畢業(yè)致辭的故事為例,代表全校畢業(yè)生在畢業(yè)典禮上通過廣播致辭已然是一件榮幸至極的事。爸爸在評價時的用詞卻很謹慎:“It could be considered passable.For your first speech,that was about it.”委婉間接已然成為爸爸在夸獎子女時的慣用風(fēng)格,或者說是已經(jīng)成為作品中華裔家庭教育的一種特色所在。
本文將言語行為的言外之意納入考察范疇,認為言外之意的使用在塑造和豐富華裔女性形象方面富有意義,在一定程度上有效地彌補了讀者在理解能力上的不足。通過分析《華女阿五》中的若干個言外之意的案例,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華裔社會女性形象在很大程度上沿襲了中國傳統(tǒng)社會婦女的形象特征。一方面,中國封建時期“重男輕女”、“未嫁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的思想遺風(fēng)在美國華裔社會中依然存在。受這類思想的影響,男性在家中掌握著最為重要的話語權(quán)。而女性在家庭中屬于從屬地位,其需求的滿足順位也往往在男性之后。另一方面,華裔女性的家庭角色要高于其社會角色。相比男性,女性負有婚前保守貞操、婚后生育繁衍的家庭責(zé)任。在以爸爸媽媽觀念為代表的傳統(tǒng)華裔社會的文化體系中,這兩類職責(zé)意義重大且不可撼動。而相比之下,接受教育、學(xué)習(xí)手藝等承擔(dān)社會職責(zé)的行為則可以屈從于客觀因素的限制,而并非必須。綜合看來,使用言外之意不僅能表達在特定環(huán)境下小說人物言內(nèi)含義背后的深層次內(nèi)涵,而且還有助于塑造豐滿立體的人物形象以及從最大程度上還原小說人物在其作品中的定位和社會地位,為推動作品在讀者群中實現(xiàn)最為理想的接受效果起到了重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