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發(fā)明, 趙光圣, 郭玉成, 李守培

(上海體育學院 武術學院，上海 200438)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對外文化交流扮演了非常重要的“開路先鋒”和“外交先行官”的角色，是溝通各國、各民族人民心靈的橋梁和通道[1]。如今，武術的對外交流已成為一項旨在發(fā)揮中國文化輻射作用和影響力，促進人類文化多元化發(fā)展和世界和諧的系統(tǒng)文化工程。伴隨著國家文化發(fā)展戰(zhàn)略的實施，厘清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武術對外交流的歷程，把握武術對外交流的脈絡、相關影響因素之間的互動關系，總結成功的經驗和失敗的教訓迫在眉睫。基于此，筆者在系統(tǒng)梳理武術對外交流重要事件的前提下，為獲取更詳實的、超越文獻資料的[2]、隱藏于人記憶中的歷史客觀與真實[3]，對參與中華人民共和國武術事業(yè)并作出突出貢獻的15名武術家，進行“生平式”的口述史訪談，重點挖掘和分析不同歷史時期、不同政治文化環(huán)境中，武術家對外交流實踐的經歷、經驗和理性反思成果，為深入探索武術文化對外交流和傳播路徑，搭建靈活、有效的交流模式，打造武術文化國際化發(fā)展戰(zhàn)略提供有益借鑒。

1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武術對外交流的發(fā)展歷程

1.1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初“政治掛帥”的訪問表演開啟了武術對外交流的新形勢武術作為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文化，其對外交流和傳播受國家和民族外交政策的制約。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時，在美蘇之間，中國做出了“聯(lián)蘇抗美”“一邊倒”的外交戰(zhàn)略選擇[4]，并制定了相應的外交政策，如“打掃干凈屋子再請客”“另起爐灶”[5]等。這種政策環(huán)境，一方面使武術不受外來文化干擾，得以獨立、自由和快速發(fā)展；另一方面卻限制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武術的對外交流。這一時期，無論是官方還是民間，系統(tǒng)或分散的對外武術文化交流全部處于停滯狀態(tài)。

20世紀60年代，中國面臨“中蘇關系蒙上陰影”后兩大國際勢力的夾擊，“兩面反，積極爭取中間地帶”成為當時最重要的外交戰(zhàn)略選擇。體育作為“外交先行官”和輔助手段作出了積極貢獻。1960年6月，應當時的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國邀請，由李達上將率領的中國體育代表團參加該國第2屆全運會“友誼晚會”的表演，這是繼5年前“159人體操隊”成功出訪后，中國又一次參加該國的體育盛會?！拔耶敃r(1955年)是表演體操。表演都比較成功，到大使館的時候，那大使……很出名的一個人，他講‘你們表演得好，我們外交工作都好做。’”(XYT,2015.5.13，2)這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武術首次走出國門，揭開了武術對外交流的序幕。1960年底，武術隊隨同周恩來總理率領的“訪緬友好代表團”赴緬甸巡回表演，受到該國人民的熱烈歡迎[6]192。這2次出訪都是以武術作為外交策略和手段，呈現(xiàn)“反蘇反美”“爭取中間地帶”的“政治掛帥”的特點。受此局限，武術對外交流的國家和地區(qū)比較單一，以“單向交流”的表演為主，輻射深度、廣度有限；作為武術走向世界的第一步，卻具有重要的象征意義。武術不但走出了國門，增進了國際友誼，而且作為代表團中唯一的中國傳統(tǒng)體育項目，展示了良好的國家形象和優(yōu)秀的民族文化積淀，增強了武術人乃至中國人的文化自信。同時，這也是對武術發(fā)展成果的檢驗和肯定，為武術確立發(fā)展方向、拓展對外交流空間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1.2“文革”時期的“武術訪美”推動了武術對外交流的逐步恢復與發(fā)展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以后，武術活動遭遇停滯和扭曲：武術運動隊解散，學校武術教育活動停止，武術器材被收繳，部分武術家被批判，武術對外交流活動停滯。傳統(tǒng)的武術習練活動和形式隱匿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別樣的革命武術形態(tài)。頗具意識形態(tài)和革命象征意義的“武術”，在國內、國際政治局勢和文化環(huán)境中，已失去對外傳播的基礎和條件。

1971年7月，時任美國國務卿的基辛格博士在秘密訪華期間到北京體育學院(現(xiàn)為北京體育大學)參觀，為武術對外交流帶來了契機。MHF教授當時是北京體育學院隊長兼總教練，據(jù)他回憶，“夏老師(夏柏華教授)帶著小孩(青訓隊隊員)表演，基辛格看完以后來了精神，問國家體委(軍管會)副主任李青川‘這是什么項目啊？……我們想邀請中國武術團到美國表演行嗎？’李青川說‘我們請示領導’。夜間就給周總理打電話，周總理說‘去，這是好機會?！?MHF,2015.5.14，1)“乒乓外交”為中美關系的恢復創(chuàng)造了契機，“這次是用武術，又是一個大的國際交往！”(MHF,2015.5.14，1)赴美交流，僅有青訓隊武術班的12名隊員，人數(shù)和水平均不能完全達到要求，遂向周恩來總理打報告申請批準武術招生，“一批準就是全國招生，轟動很大”“把各個省市的優(yōu)秀運動員招到北京來集訓40天，集訓完就去了美國白宮”。(MHF,2015.5.14，1)1974年6月3日—7月24日，38人的中國武術代表團赴美成行，在美國和墨西哥的8個城市進行了12場訪問表演，促進中美兩國關系正?；耐瑫r，提升了武術的國際認知度和認可度，并為隨后出訪非洲六國，以及“文革”期間武術教育、教學、訓練活動的全面恢復和推進創(chuàng)造了契機。

另外，國際社會和民間團體的積極響應也推動了民間武術的雙向交流?！拔母铩焙笃?，國際民間團體陸續(xù)來訪，逐步與內地各武術組織建立了穩(wěn)定的交流關系和友誼。如：1974年6月5—17日，由佐藤隆之助任團長的日本太極拳代表團一行16人，先后訪問北京、上海、杭州、廣州等城市；1975年，由宗道臣率領的日本少林寺拳法代表團，分別在北京和上海進行專業(yè)交流表演。

1.3改革開放后競技武術引領了武術對外交流的快速發(fā)展和全面推進在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前夕，時任國務院副總理的鄧小平為來華訪問的日本眾議院副議長三宅正一題詞“太極拳好”。這是武術對外交流史上具有重要意義的歷史事件，揭開了中國武術立足傳統(tǒng)的改革和發(fā)展大幕，引領了武術對外交流快速發(fā)展的潮流。1982年，為適應新的武術發(fā)展形勢，第一次全國武術工作會議提出“要積極穩(wěn)步地把武術推向世界”的戰(zhàn)略方針。自此，武術開始系統(tǒng)、全面、有計劃、有步驟地向國外推廣[6]193。

(1) 通過援外教學、開辦國際培訓班、招收留學生等方式培養(yǎng)武術技術骨干，充實武術人才資源庫。從1982年起，應其他國家和地區(qū)的邀請，中國武術協(xié)會多次選派優(yōu)秀運動隊教練員赴日本、墨西哥、加拿大、英國等國家進行援外教學?！?984年以后，學校老師經常到國外教學和表演，像蔡(龍云)先生、王菊蓉、邱(丕相)先生等等”(WPK,2015.5.2，1)。同時，國家體委主動轉變思路，決定在當時的北京體育學院開設國外來華學習武術者訓練班?！?0年內，僅北京體育學院就培訓了3萬多人次的外籍武術學員”[7]457，武術對外交流進入快速發(fā)展階段。

(2) 籌建國際武術組織，舉辦國際武術比賽?！?984年，全國武術比賽的時候，邀請了12個國家和地區(qū)召開座談會，主要討論武術如何向國際推廣。最后形成幾點共識：第一，由中國武術協(xié)會牽頭，1985年搞一次國際武術邀請賽；第二，盡快成立國際武聯(lián)籌委會……”(ZS,2015.5.15，2)1985年，兩項工作計劃全部落實。除此之外，歐洲武術聯(lián)合會、南美武術功夫聯(lián)合會、亞洲武術聯(lián)合會紛紛成立，積極舉辦各洲武術賽事。到1990年，武術作為第11屆亞運會開幕式表演和正式比賽項目，第1次登上了綜合性國際體育賽事的舞臺，標志著“武術套路競賽已跨出國門，邁向世界”[7]424。

(3) 民間武術交流頻繁。1982年全國武術工作會議以后，伴隨著競技武術在國際上的廣泛交流和快速發(fā)展，國際民間組織和個人赴中國學習武術的熱情與日俱增。中國武術協(xié)會、國家體委武術研究院以及各省市民間武術團體積極接待來訪團隊。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1982年后的十幾年間，僅河北、福建等11個省，共接待武術團隊282次，來訪人數(shù)4 121人次”[7]457。結合各項史料和訪談材料研究發(fā)現(xiàn)，這一時期的民間武術交流頻次不斷攀升，交流群體逐步由運動員轉向大眾，交流目的由傳承技術、傳播文化轉向健身和娛樂，交流內容也從競技武術向傳統(tǒng)武術轉移，打破了此前以長拳、太極拳為主的競技范式和格局，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競技和傳統(tǒng)武術對外交流的協(xié)調發(fā)展。

1.421世紀初“武術入奧”事件見證了武術對外交流的輝煌“1936年，中國選拔和組建武術隊，隨同中國奧運代表團奔赴柏林奧運會表演和展示?！瓘奈湫g走進奧運會殿堂的那一刻起，武術人便已描繪了神圣的奧運夢想”[8]，無論經歷多少戰(zhàn)火硝煙，延續(xù)至今，這種情節(jié)從未割斷。

(1) 武術組織獲得國際奧委會承認。1990年10月，旨在推動各國家和地區(qū)武術團體的聯(lián)合與統(tǒng)一，促進國際武術運動發(fā)展的國際武術聯(lián)合會成立。此后，國際武術聯(lián)合會積極舉辦世錦賽，大力發(fā)展會員國，增設洲級武術組織，并于2002年正式成為奧林匹克大家庭的一員。武術組織被國際最權威的體育組織承認，表明武術已全面走向世界，步入對外交流和發(fā)展的歷史新階段。

(2) 持之以恒的入奧申請成為武術對外交流的巨大推動力。為適應發(fā)端于西方文化土壤的奧運會，中國武術開始“大刀闊斧式”的改革。如：組織攻關、改革和編制適應奧運比賽的競賽規(guī)則、奧運會武術設項方案以及完善技術體系等。然而，改革創(chuàng)新之努力并未改變武術“入奧”屢次失敗的命運。2002年，在“奧運瘦身計劃”“時間匆忙，準備不足”“民族性與國際性的悖論”[9]等內外因素的限制下，武術遭到國際奧委會項目委員會否決，進入2008年奧運會的計劃宣告失敗。此后，中國奧委會和國際武術聯(lián)合會經過不懈努力和竭力爭取，最終使武術破例以“特設項目”的身份登上奧運舞臺，即在奧運會舉辦期間，舉辦“北京2008武術比賽”。此后，武術依然無緣第30屆和第31屆奧運會，并落選2020年東京奧運會。近20年的武術入奧史就是一部對外交流史，是政府支持、組織保障、民眾齊心協(xié)力的武術文化交流過程，是一項以科研攻關，競賽規(guī)程、規(guī)則編制，技術內容體系改革，武術文化宣傳、交流和推廣等為主要內容的系統(tǒng)工程。

2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武術對外交流存在的問題

2.1技術內容問題(1) 競技武術“一枝獨大”、技術趨同。從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至改革開放初期，武術的對外交流以官方為主要渠道，以競技武術套路為主體內容，通過技術援助、開設系列培訓班、組織競賽等方式，推動了競技武術的國際化、科學化和標準化工作，引領武術走向世界競技舞臺；然而，競技武術在當時傳播策略中的“一枝獨大”現(xiàn)象延續(xù)至今，嚴重壓縮了傳統(tǒng)武術的生存空間。“我長時間接觸競技武術，曾經在我的概念當中，套路就是武術的全部，在那個時期競技武術就是武術的全部，因為看到的都是這些東西?！?QPX,2015.7.11，1)追求“高、難、美、新”的競技武術，因技術趨同而逐漸遭受質疑和發(fā)展危機。同時，趨同的競爭環(huán)境引發(fā)創(chuàng)新理念異化，為創(chuàng)新而創(chuàng)新，逐漸脫離武術項目的本質，淪為“類體操”“類舞蹈”等似是而非的形態(tài)，失去了可持續(xù)發(fā)展和對外交流的根基?！皩I(yè)隊來講，我一直在說，你們不要憑空想象去編動作，否則的話，就會越離越遠，變成純粹的形體表演，嚴格來講，就不是武術了。”(QPX,2015.7.11，1)

(2) 傳統(tǒng)武術有待科學化。20世紀80年代，由功夫電影、電視劇、武俠文學風靡掀起的武術熱，促使大批國際武術愛好者到中國學習和交流。傳統(tǒng)武術內容豐富多彩，不僅有程式化的套路表演，還有擂臺上的對抗實戰(zhàn)；有科學化、標準化的規(guī)定套路，還有更多精彩紛呈、風格各異的傳統(tǒng)套路與功法，不僅體現(xiàn)為技術程式，還蘊含著深厚的文化內涵。然而，紛繁復雜的多樣性背后，哪一項才真正具有民族、文化、科學與健身價值？哪一項更具對外推廣和交流價值？在傳統(tǒng)武術的宣傳和推廣過程中，這一系列問題逐漸演變成“拳種、拳派、拳家是否正宗”的話語結構，傳承譜系似乎已成為唯一的價值判斷標準?！皞鹘y(tǒng)武術，現(xiàn)在如果放任自由，那就真的假的、好的壞的弄不清，都說自己是第幾代傳人?！?WB,2015.9.23，2)“正宗”一詞不僅有嫡傳承繼的意義，亦指傳統(tǒng)。如果過分拘泥于名門正宗則預示著技術傳承的固步自封，可能會導致技術僵化與理念固化，背離傳統(tǒng)武術與時俱進的發(fā)展特性。不僅如此，各種具有夸大、美化意圖，甚至偽科學、欺騙的宣傳噱頭層出不窮，吸引武術愛好者趨之若鶩，使“盲從”在心理機制上再度強化。

在時代潮流的“裹挾”下，因“盲從”“無知”而從影視、廣播、報紙、雜志或武俠類書籍中建構而來的武術夢，距現(xiàn)實越來越遠。以至于親身參與“樸實無華”的傳統(tǒng)武術運動時，“武術神話”無跡可尋，“武俠夢”無可依托，習武動機和興趣驟減，制約了傳統(tǒng)武術的廣泛普及和深度開展。此外，“健康問題”是當今社會普遍關注的熱點問題，武術作為健康的促進方式，具有“內外兼修”的雙重功效。然而，因理論、技術科學化工作的滯后，致使受傷、過度勞損等現(xiàn)象頻繁出現(xiàn)，作為鍛煉手段的合理性和優(yōu)勢正在慢慢消解。上述問題皆歸因于傳統(tǒng)武術科學化程度的不足。當然，科學化包含諸多方面，不僅涵蓋技術內容、訓練方法，還包括各種基礎理論、儀式、傳承方式、教育理念、傳播手段等，亟待從內而外徹底地檢視與改革。

2.2文化能力問題(1) 國外文化環(huán)境對武術文化內容的體系、結構缺乏全面、系統(tǒng)的認知。首先，作為對外文化傳播主體的武術專業(yè)學生普遍缺乏高水平的技術修養(yǎng)，較少涉及傳統(tǒng)武術文化的磨礪，缺乏對武術文化精神的體悟。“本科4年學習的東西根本不夠，一定要到民間再去學，促使自己提高。其實有很多傳統(tǒng)的東西應該學，練出來的風格要有自己的特點，我覺得現(xiàn)在這一方面的要求不夠?！?QPX,2015.7.11，1)民間武術傳播者重技術、輕文化，或對文化內涵認識不深刻，這也是影響綜合文化能力提升的重要因素?！拔矣X得孔子學院，它現(xiàn)在推太極拳也好，推武術也好，文化確實應該作為一個重點?！?WB,2015.9.23，2)武術文化的交流是整體的推進，單個技術交流或文化闡釋都是不全面的，缺失文化的技術交流是空虛乏力的，缺乏技術的文化說教無異于空中樓閣。其次，文化能力問題還體現(xiàn)在忽視傳播對象語言、行為、情緒、心理、態(tài)度等背后對異質文化根源具有的敏感程度和洞察能力，不利于理解傳播對象，不利于武術文化工作的推進。

(2) 對中國武術文化傳播工具的應用能力不強。語言作為傳播武術最主要的工具，相比文字、圖像等符號對習練者身體技術、技能和精神意志方面的影響更為直接和生動，在構建武術社會現(xiàn)實方面具備獨特的功能；在跨文化交流中，外語的運用能力直接影響武術的傳播效果。例如，JBL教授曾于20世紀80年代赴蘇聯(lián)任教9個月，據(jù)他回憶“那幾個月太單一了，天天訓練，完了以后又不能跟運動員交流什么東西，因為你的語言畢竟受限制啊?！?JBL,2015.5.13，2)

(3) 中國武術對外交流對象和文化平臺的打造、利用能力有待提升。如今，國際武術聯(lián)合會已經擁有146個會員國[10]，武術文化輻射面之廣闊史無前例；然而，許多國家的武術習練群體很小，并未真正實現(xiàn)普及。有的武術組織“游離于國家和地區(qū)習武人群之外”[9]，輻射深度和影響力遠遠不足。QPX教授在回憶羅馬世界武術錦標賽時說：“我們說武術走向世界、推向國際，但是在羅馬世界武術錦標賽上，當?shù)氐氖忻穸疾恢?，只有運動員，沒有觀眾。所以我感覺，武術真正走向世界不那么容易?！?QPX,2015.7.11，1)武術的群眾基礎薄弱，除起步較晚外，傳播媒介、平臺的選擇和利用不足是關鍵問題。如何利用現(xiàn)代化傳媒手段，打造強勢移動網(wǎng)絡話語平臺，提高傳播廣度和頻度，是亟待解決的問題。

2.3文化沖擊與沖突問題文化交流中文化沖擊的問題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兩方面。一方面，武術對外交流的國內教練員、運動員、民間武術家面臨文化沖擊。文化交流的前提是人際交流，武術的對外傳播首先受人際交流的影響和制約。武術人工作和生活中各種人際關系的處理情況和交流活動，對職業(yè)熱情、生活樂趣，以及人生觀、價值觀、世界觀都將產生巨大影響[11]。另一方面，參與學習的國外武術組織、團體及個人遭遇來自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沖擊。雙方面臨的文化沖擊和沖突，歸根結底是異域文化與本土文化的價值觀、思維模型和評價標準的沖突問題。這種沖突除了影響武術傳播效果，還易對武術文化產生誤解，對于塑造中國武術的良好形象不利。

以孔子學院為例。進入21世紀，隨著中國經濟發(fā)展和國際交往的日益廣泛，世界各國對漢語及中國文化的需求急劇增長。我國在借鑒英、法、德、西等國推廣本民族語言經驗的基礎上，探索在海外設立以教授漢語和傳播中國文化為宗旨的非營利性教育機構——孔子學院[12]。從2004年韓國首爾第一家孔子學院掛牌成立，到2015年12月1日，全球134個國家(地區(qū))建立了500所孔子學院和1 000個孔子課堂。武術在各孔子學院主要通過“開設武術課、舉辦武術講座、進行武術表演、在夏令營中開展武術學習活動”[13]等形式對外傳播，孔子學院是21世紀以來中國武術對外交流最優(yōu)秀的傳播平臺之一。然而，國際社會也出現(xiàn)一些宣揚孔子學院是中國對外實施“文化侵略”的不和諧聲音。除個別媒體或個人別有用心的造謠和污蔑，更多是基于文化沖擊、文化沖突后的扭曲、誤讀和誤解。

“孔子學院推廣太極拳也好，推廣武術或其他項目也罷，武術文化應該作為重點，最初做就一定要做好，否則，就要有一個漫長的糾正和緩沖過程。武術跟著孔子學院，已經給人家形成了一個文化侵略的印象，改變這個東西，必須一步一步地改進。”(WB,2015.9.23，2)武術傳播為國際社會解讀中國“天人合一”“中庸”等哲學思想及“和平崛起”的發(fā)展戰(zhàn)略，提供了富有特色的新途徑?！皞鹘y(tǒng)武術是中國人千百年智慧的結晶，體現(xiàn)著歷代中國人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13]。這項傳統(tǒng)身體文化中所蘊藏的倫理道德觀念和審美價值取向，需要“自覺抽象”并繼承發(fā)揚，使其成為具備永恒價值的精神資源[14]。然而，如同F(xiàn)先生所說，改變他人的觀念是一個緩慢的過程，如何在沖突中發(fā)揚中華文化精神、塑造良好的“武術形象”、建構“中國形象”，是亟待深入研究的重要課題。

2.4制度建設與體制改革問題在大眾傳播媒介快速廣泛發(fā)展的影響下，中國武術逐漸從小范圍的人際傳播，走向群體傳播以及官方組織等國際傳播，擴大了武術傳播的渠道和規(guī)模，為武術走向世界開辟了一條通道；然而，大面積的組織傳播對傳播者的遴選工作要求更高，繁雜龐大的工作量、認定機構的非權威性、派駐工作的緊迫性以及國內優(yōu)秀教練員的缺乏，致使推廣進程中出現(xiàn)“魚龍混雜”的狀況。“武術界很多到外面教太極拳就是為了糊口，不會太極拳的好些人看個錄像帶，跟著比劃比劃，就教起來了。他們僅僅是為了生存，沒有想到過真正掌握我們民族的文化，練好以后把真的東西拿出來教人?！?MHF,2015.5.14，1)這種伴隨大發(fā)展出現(xiàn)的看似枝節(jié)性、無傷大雅、無關大局的問題，卻對整個習練人群關于武術的認知、認可，對良好武術形象乃至國家形象的建立，以及對今后開展武術活動有百害而無一利?？旃?jié)奏的社會生活帶來“快餐式的武術文化”供給，也造成文化傳承根基的動搖和缺失，MHF教授說：“時代變了，也出現(xiàn)了武術繼承危機?！?MHF,2015.5.14，1)種種問題都涉及組織、管理和監(jiān)督，但關鍵還在于體制改革和制度建設的滯后?！案偧嘉湫g被社會各界褒貶不一，但它現(xiàn)在也慢慢在改造。不過體制不變永遠不行，金牌論、金牌戰(zhàn)略帶來的結果必然就是這樣，競技武術要改革發(fā)展，就必須要改變體制！”(JBL,2015.5.13，2)

3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武術對外交流的啟示

3.1轉變武術傳播思路和理念，實現(xiàn)傳播目標向“人”回歸技術是武術對外交流的載體，是民族文化傳承和傳播的基石，展示文化與傳承技藝相輔相成。有形而上“道”的理想追求，也要有形而下之“術”的支撐，武術理論文化去除說教的基本方式，也須利用身體敘事。

(1) 武術對外交流應以傳統(tǒng)武術為主，競技武術為輔，培養(yǎng)健康武術人生。①對普通民眾的普及與傳播，要以傳統(tǒng)武術為主，牢固樹立服務人類健康的意識，以促進身體健康為終極目的，推進武術成為全球健身手段。②加速武術技術動作體系、訓練方法體系和競賽規(guī)則體系的科學化、標準化、規(guī)范化、系統(tǒng)化、穩(wěn)定化。③在傳統(tǒng)武術廣泛傳承的基礎上，以競技武術為突破，抓住重點，以小部分有意參加競技比賽的青壯年為主體，利用科學化的訓練手段、標準化的技術體系、完善的管理體制、公平的規(guī)則和賽制，共同維護和促進世界競技武術的開展。

(2) 武術的對外交流以武術美吸引人、以武術文化開示人，培養(yǎng)幸福武術人生。①通過多元化的手段，如改進服裝、器材、場地設施以及拳種標志體系，深化傳統(tǒng)武術文化內涵的理論闡釋，先以武術的獨特美吸引人。②練習武術要轉變思路，除了對拳術技術規(guī)范和內涵的嚴格要求外，還應突出對習練人群幸福感的培養(yǎng)，注重項目習練帶給人們的快樂和愉悅的身心感受，增強自信，提升幸福水平，促進武術認同。

武術的交流與傳播，需要“以人為本”“以健康為本”“以幸福為本”，大膽改革和創(chuàng)新，唯有此，才能實現(xiàn)“人本”意義上的融貫對接，才能更好地傳遞和發(fā)揮民族文化的世界價值，造福人類。

3.2深刻認識自身文化內涵與特征，傳播武術文化核心價值觀“中國武術已不是一種純粹的技術、技能，也不只是教授思想文化的理論、學科，而是具有中華民族特色、博大精深的生命與人文互相交融的文化系統(tǒng)”[15]。

(1) 武術的物質文化層。武術的物質文化包含各拳種、門派的武術技術體系、器材器械，傳統(tǒng)的武術練功房、具有武術標志的道教佛教圣地，如少林寺、武當山等，以及豐富多樣的武術練功服、表演服等各類服飾標志，武術遺址、碑刻等。需要在保留、保存、保護具有文物價值和傳承價值的文化實物的基礎上，綜合利用開發(fā)現(xiàn)有資源；有意識、主動創(chuàng)造新的武術物質文化，豐富武術物質文化體系。同時，牢固樹立武術“精品”意識，改變武術制造業(yè)“低端”“粗制濫造”的局面，重塑產業(yè)格局，增強武術物質產品的競爭力。

(2) 武術的制度文化層。武術的制度文化層是由習武人在社會實踐中組建的各種行為規(guī)范、準則及各種組織形式體系，是處理人與人之間社會關系的智慧結晶。武術中直接包含的制度、習俗、習慣凝結著人們的思想、觀念和心態(tài)。現(xiàn)代的社會價值觀發(fā)生了很大變化，但是對傳統(tǒng)文化仍是情有獨鐘，原因僅在于屬于傳統(tǒng)文化制度文化層的禮儀、制度、規(guī)范等建構了一個人的文化記憶。說精神文化太捉摸不定，談物質文化不夠深入，唯有習武人在學習、交流過程中的身體和精神規(guī)訓的方式和內容才是實在的體驗。武術產生于封建社會，其拳規(guī)、拳戒等制度和習俗帶有顯著的血緣宗法制度的基因，如“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的觀念等。其中有精華也有糟粕，如跪拜禮、門派觀念。對待傳承傳統(tǒng)武術文化，應保持一種與時俱進的心態(tài)、批判性繼承和創(chuàng)新的魄力。如XBH教授制定的收徒標準和要求既立足傳統(tǒng)又具時代新風?！拔铱紤]過收徒的傳統(tǒng)應該與時俱進，要傳授好的東西，更主要的是示范作用，所以我收徒有4點：第一是選擇標準，就按我那64字武術訓，特別前8個字‘德才兼?zhèn)?、以德為先’是我擇徒的第一條標準。第二是收徒目標，要‘完成武業(yè)、服務社會’。第三是不收錢、不磕頭。第四，因為武術界有門派之爭，團結很重要。所以我就有一個要求：‘你原來的師父必須同意，而且要他推薦，這是尊師重道。’……把武術真正傳統(tǒng)的根保留下來，再加上一些好的東西去引導，把這一支傳承武術的力量傳下去?！?XBH,2015.5.13，2)

(3) 武術的精神文化層。精神文化是“屬于思想、觀念、精神范疇的文化，是代表一定民族特點和反映其理論水平的思維方式、價值取向、倫理觀念、心理狀態(tài)、理想人格、審美情趣等精神成果的總和”[16]?！拔湫g技術中蘊含著文化，蘊含著中國的哲學、美學、兵學、養(yǎng)生學、倫理學，比如陰陽之道、五行相生相克的學說。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武術反映了中國文化的基本精神。中國文化的基本精神是什么，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這正好反映了對待世間的態(tài)度是剛和柔兩方面，人既要自強剛健，又要包容厚德，恰恰在這兩方面武術都是有要求的。所以，武術絕不是僅僅學個拳術健身的問題，通過習練不僅可以培養(yǎng)勇武、剛強、堅毅的精神，還可以培養(yǎng)寬容厚德的品格。所以我一直提倡，武術首先是傳播技術，在傳播技術的過程中滲透中國文化，讓他們感悟中國文化的基本精神?！?QPX,2015.7.11，1)

武術的對外文化交流與傳播是文化輸出的過程，良好、優(yōu)質的文化輸出過程必須基于武術對三層面文化的深刻認識，并加以深入挖掘、整理、掌握和創(chuàng)新，在提升“文化”能力的同時，結合黨的十八大提出的“三個倡導”，積極塑造新時代的武術文化精神，彰顯天人合一、剛健有為的文化價值追求。在“各美其美、美人之美”思想的指導下，營造“和而不同”的多元文化共生共榮的生態(tài)，共同促進人類身體技術文化的繁榮，促進民族文化的國際共享。

3.3保障武術對外交流的平等與民主，塑造“和諧”“文明”“道義”的武術形象武術形象的建立仰賴所有對外傳播主體的話語、行為、風俗習慣、心理傾向以及交流和溝通模式，對外交流是一系列自主和非自主行為的綜合，是一個國家、民族文化“剛健有為”特質的展現(xiàn)，也是對個體思維、言語、行為的習慣偏好，抑或陳規(guī)陋習的流露。在對外交流活動中，不僅要突出優(yōu)秀民族文化基因的表達，還要防止陳規(guī)陋習等對個體形象乃至群體、國家形象的破壞。這就需要作為傳播主體的國家、組織和個人樹立跨文化傳播的平等和民主心態(tài)，以體現(xiàn)大國風范、武人氣度。

摒棄個人中心論，相互尊重，加強溝通，凸顯武術對外交流中的平等。首先，文化傳播者與受眾的溝通和交流的身份平等、角色透明、言論自由、強化互動。其次，思維方式的平等。新時代武術對外交流并不是走出圈子和重建圈子的問題，而是在更廣闊的意義層面建構一種平等意識。在這個與交流對象或受眾共同建構的群體中找尋自己的位置，發(fā)出自己的聲音，展示和傳播自己的文化，不能固執(zhí)于“說教”。再好的文化，只有受眾接受才算真正實現(xiàn)傳播。武術文化的全球化與受眾的日常生活秩序和社會心理結構密切相關，受眾群體的生活習慣、當?shù)仫L俗、文化傳統(tǒng)，以至于受眾群體參與武術行為的切實需求，理應成為武術國際傳播亟待考慮的關鍵因素；至少在意識層面建立平等概念，建構合作共贏的思維模式。

傳播和發(fā)揚中國武術還需要切實保障對外文化交流中的民主氛圍。首先，管控媒介暴力，把握媒介民主的尺度。交流的民主包括媒介的民主和交流主體的民主。目前武術的大眾文化傳播，尤其是影視武術的敘事方式，大多表現(xiàn)為以暴制暴、伸張正義、替天行道的暴力表達和宣泄方式。雖然出現(xiàn)了中國文化和傳統(tǒng)習俗強化表達的轉向，但是充斥暴力的場面以及不和諧的虛擬社會情境，成為塑造武術良好形象的障礙。其次，簡政放權，打造交流主體民主平臺。武術文化的對外交流不能局限在國家文化資源的視角下被官方組織“壟斷”而一枝獨大。在對外文化交流日益頻繁和深化的時代背景下，克服思維慣性，放開權力、放低身段，鼓勵和支持民間組織及個人進行武術對外交流和文化傳播，以“把關人”的身份切實履行監(jiān)督、監(jiān)管的責任，塑造和諧、文明、道義的武術形象，進而構建“和諧”“文明”“道義”的國家形象，促進新時代武術對外交流的可持續(xù)發(fā)展。

3.4堅定武術文化“走出去”戰(zhàn)略，重構科學、系統(tǒng)、完善的文化發(fā)展戰(zhàn)略中國武術的對外交流需要樹立高遠的發(fā)展理念，制定科學系統(tǒng)的全球化發(fā)展戰(zhàn)略?！拔湫g的國際發(fā)展是一項綜合性文化工程，它的有效推廣應該是在國務院協(xié)調小組的領導下，由國家體育總局牽頭，由教育部、文化部、財政部等相關部委積極配合參與的國家級行為”[17]。武術文化發(fā)展戰(zhàn)略的制定，是著眼于中國傳統(tǒng)體育文化根本利益的長遠主張。作為實施形態(tài)和組織文本的武術發(fā)展規(guī)劃，必然會造成現(xiàn)有武術文化秩序的變動和重組，從而再建立武術文化秩序的合理性。武術文化發(fā)展戰(zhàn)略就是在國家整體戰(zhàn)略和國家文化戰(zhàn)略的前提下，為武術文化的對外交流、傳播和拓展提供全部合法性和合理性依據(jù)。在“文化強國”大戰(zhàn)略背景下，武術在“文化強國”的過程中擔任何種角色，處于何種位置，發(fā)揮何種作用，代表的民族文化、民族精神的形象，將是我們首要思考的關鍵問題。武術在創(chuàng)造文化輝煌的強國興邦文化進程中找到自己的歸宿和落腳點，這也正是武術發(fā)展戰(zhàn)略的邏輯起點和立足點。

武術文化戰(zhàn)略是武術對外推廣和交流內容、原則與方法的總綱，是一個完善的系統(tǒng)，它受外部關系和內部關系的雙重制約。首先，武術文化內在質的規(guī)定性，是區(qū)別于其他體育項目發(fā)展的戰(zhàn)略，也是區(qū)別于中國其他文化內容的關鍵因素，同時也是區(qū)別于國外類似武技類文化的基本內涵。武術在內外構成關系中的內容、地位、價值、特色和方法，決定了其在全球化語境下推廣策略選擇的原則和規(guī)定。武術文化軟實力需要在相對穩(wěn)定的、科學合理的頂層設計下彰顯。其次，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的武術在時代潮流中徘徊，在“文革”破壞中異化留存和逐漸恢復成長，改革開放后在一系列路線、方針、政策下重新走上快速發(fā)展通道，使得今日能在改革和保護傳統(tǒng)拳種方面、競技武術國際推廣和賽事舉辦方面、文化內涵的深層闡釋和科學化方面，取得較大成就。幾十年的交流歷程顯示，牢固樹立“大武術觀”的戰(zhàn)略方針，研究武術對外交流所依賴的主客觀環(huán)境，認識武術自身發(fā)展變化的規(guī)律性，以“武術標準化”戰(zhàn)略措施為基本手段，實現(xiàn)“走出去”戰(zhàn)略謀劃和目的，是實現(xiàn)武術對外交流的正確選擇，但需要進一步細化和深化。

新時代的頂層設計，如“段位制的設立與改革”“武術入奧計劃”“武術標準化”“大武術觀”，為武術的現(xiàn)代化改革和發(fā)展、國際傳承與傳播指明了前進的方向，同時也奠定了一定的基礎。然而，關于武術國際化發(fā)展面臨的種種問題，具備科學合理的文化戰(zhàn)略規(guī)劃并不是終極目的，需要繼續(xù)從交流實踐中總結規(guī)律，發(fā)現(xiàn)問題，提出解決方案，深化設計理念，細化操作手段，不能滯留在政策文本或研究報告中，應將理念轉化成切實可行的實施細則。此外，還需要建立人才儲備庫，設立技術研究推廣中心，組織專人研究，專門管理，保障組織管理規(guī)范、高效，再將科學化的、依據(jù)文化戰(zhàn)略設計的交流內容和方法貫徹實施，才能實現(xiàn)武術的當代傳承和發(fā)展。

4 結束語

“世界資源和社會要素在全球范圍內重組國家的未來，國家之間的競爭已經不再僅僅是國家硬實力的角逐，而是基于文化實力、社會能力的博弈”[18]。這種文化和社會能力，在武術的對外交流中最先體現(xiàn)為對歷史挖掘整理、認知與把握的能力。武術家口述史研究為全方位審視中國武術史和建構現(xiàn)代武術發(fā)展方略打開了一扇“窗戶”。在口述史料與文獻史料的互證中，探尋隱匿于過去的歷史細節(jié)；在官方史料之外，傾聽隱蔽的個體聲音，拯救武術歷史記憶，這不單是武術人的文化責任和歷史使命，更是一種能夠源源不斷地繼承、改革、發(fā)展并獲得超越自身文化局限的關鍵能力，是推動武術“積極參與世界文化對話交流，不斷豐富和發(fā)展中華文化”[17]的重要舉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