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西南民族大學人文學院教授

1946年，一臺原汁原味的彝族音樂歌舞在昆明演出，開創(chuàng)了民族原生態(tài)歌舞演出的歷史。演出情形不能復現(xiàn)，這臺歌舞已不可“見”。本文根據(jù)若干材料，“復原”這臺歌舞的內(nèi)容與演出情形，提供讀者對這臺歌舞的聯(lián)想。民間文藝是歌、舞、文等各種文藝形式混合的。這臺歌舞除了歌詞創(chuàng)作、舞蹈編排及整臺節(jié)目的組織運用了文學手段外，演出的朗誦詞尤其具有文學色彩，因此，這臺演出體現(xiàn)出文學與藝術的同輝共映。

1946年，一臺盛大的“彝族音樂舞踴會”，以“云南圭山區(qū)彝族旅省學會主辦”的名義，將于5月24日晚在昆明馬市口國民黨云南省黨部禮堂公演。消息傳開，售票窗口排成長龍，團體訂票接連不斷，座券提前銷售一空，形成一票難求的局面。演出未開始就吸引了眾多的觀眾，這在云南舞臺演出史上并不多見。那么，這臺演出有什么魅力呢？

首先是民族的。彝族是一個怎樣的民族，當時，大多數(shù)城里人不太清楚。雖然圭山離昆明只有100多公里，但交通不便阻斷了人們的交往，城里人很少到過那里，未能認識和了解這個民族。此時，彝族來到門前，是認識與了解他們的好機會。

其次是原生態(tài)的。演出的節(jié)目全是彝族傳統(tǒng)的歌舞，沒有文人的創(chuàng)作。參加這次演出的演員全部是從圭山區(qū)挑選來的彝族青年，有撒尼、阿細、擺夷、花苗四種人（注：當時的族稱不規(guī)范。今擺夷稱白彝，花苗不歸入彝族），演出的服裝是演員日常穿的，樂器是演員平時所用的。用今天的話說，這是一臺純粹的民族民間原生態(tài)歌舞。這樣的歌舞，前所未見。

再次是別致的。當時城里人以往所見的歌舞有兩種類型，一種是中國傳統(tǒng)的，即華夏正聲、溫柔敦厚、華貴輕盈；一種是歐美傳入的，節(jié)奏強烈、剛勁有力。由于世風衰頹、生活苦悶，一些人盲目模仿外國的頹靡藝術，沒有健康的有生命力的藝術供人欣賞，以致“在金碧輝煌的城市里，小市民們只會（看看）玩弄風情的大腿舞，聽聽低級趣味的爵士樂”（梁倫：《山城看彝舞》，載于1946年5月下旬《彝族音樂舞踴會專號》）；彝族音樂舞蹈大異于此，別具風格特色。

最后是精彩的。這臺節(jié)日公演前曾舉行過招待演出，觀者和媒體都說是異乎尋常的生動精彩！人們本有一種趨時心理，在這種信息的鼓動下，便會爭先恐后地去購票了。而看過招待演出的人，還想再看，更是不甘落后。

以上四點，就是“彝族音樂舞踴會”還未演出就引來眾多觀者的原因。

而演出的情形確實滿足了大家的期望。觀眾在整個觀賞過程中激情澎湃，感動不已。走出劇院，便把美感傳播開去，鼓動人們?nèi)ビ^看，于是春城為之轟動！

關于這臺歌舞的演出，由于當時沒有留下音像資料，今天已無法知曉其實況。筆者經(jīng)過多年的調(diào)查和考證，大體上弄清了當年演出的具體內(nèi)容和情形：

這臺“彝族音樂舞踴會”演出的30多個節(jié)目，以“中華民族本是一家人”為主題貫穿在一起，由《序幕》《戰(zhàn)爭與和平》《追慕，感激，永生》《生活的樂趣》《神的喜悅》《唱出了生活和歷史》《流露著坦白的真情》和《尾聲》8個單元組成，單元與單元之間用朗誦詞連貫轉(zhuǎn)折。整臺節(jié)目組合成了一個內(nèi)容連貫、主題鮮明的統(tǒng)一整體，形成了節(jié)奏由強烈到舒緩、氣氛由緊張到輕松、美感由崇高到優(yōu)美的演進過程，顯現(xiàn)出當時的最高藝術水平——

《序幕》

演出開始，朗誦聲起——“在我們廣袤美麗的中華國土上，居住著各種民族，就好像一個大家庭有很多的兄弟們……”大幕拉開，全體演員站在舞臺中間，傾聽朗誦，面帶微笑，望著全場觀眾?！翱矗∥覀冃值軅円呀?jīng)把手伸了出來，握著罷，緊緊地握著罷……”隨著朗誦聲，演員們伸出一只只熱情的手……朗誦聲又起——“朋友們，我看見你們的心在跳，眼角里含著感激的眼淚，你們在等候你們的兄弟……”大幕徐徐閉上，演員下臺。朗誦聲繼續(xù)——“今天，我們分了手的兄弟回來了，他們送回了我們已失的寶貝。他們世世代代保存著、發(fā)揮著的歌舞，今天要在我們眼前表現(xiàn)。他們……想用他們的歌曲，用他們的舞踴，喚起我們的歌曲，我們的舞踴，用他們的生命的火焰，燃起我們生命的火焰。他們要我們和他們同聲高呼，人生是美麗的，生活是可愛、可貴的。讓我們共同努力，破除一切擋住我們發(fā)揮生命之光的阻力，創(chuàng)造我們中華民族光輝的、莊嚴的、活生生的、活潑潑的生活?！?/p>

大幕重新拉開，男演員穿著各自的民族服裝分組從后臺走出，朗誦聲起——“這里是我們的四位兄弟，他們是叫：撒尼，阿細，擺夷，花苗?！?撒尼、阿細、擺夷、花苗分別在舞臺上做各種展示動作。與此同時，解說員分別介紹他們的生活、環(huán)境、歷史和藝術，并提出幫助他們改善環(huán)境、提高生活質(zhì)量、保護藝術品種、光大藝術傳統(tǒng)的愿望。

接著，男演員下臺，女演員身穿各自的民族服裝，跳著輕快的舞步登臺，順序與男演員同。當她們在舞臺后部站定后，解說員依序介紹她們的裝束，從頭到腳，一件一件地贊揚，介紹撒尼，撒尼走到前臺；介紹阿細，阿細走到臺前……她們在一邊展示自己的裝束，一邊漫步跳著。

對于一個從來沒有見過彝族同胞、沒有一些民族知識的觀眾來說，看著這樣的場面，無不感到新鮮而激動，聽著這樣的朗誦，無不受到刺激而興奮。觀眾的情緒完全調(diào)動起來了——這樣的序幕真是不凡：既介紹了彝族的歷史、現(xiàn)狀和藝術，讓演員亮了相，提出了“彝漢是一家”的主題，引領了全部演出的內(nèi)容，又集中了每一個觀眾的注意力，調(diào)動了大家的情緒，營造了全場熱烈而輕松的氣氛。

第一章 《戰(zhàn)爭與和平》

首先登臺的是一組表現(xiàn)戰(zhàn)爭的舞蹈：《跳鱗甲》《跳叉》《跳鼓》。

這三個節(jié)目都是撒尼人的舞蹈，勇武豪邁、氣勢雄壯。在《跳鱗甲》《跳叉》中，男演員手執(zhí)大鑼，模仿戰(zhàn)爭的動作，前進后退，左右移動，或攻擊，或避讓，一會兒闊步向前，一會兒匍匐原地，動作變化多端，忽緊忽慢的鑼聲制造了戰(zhàn)斗的氣氛，增強了緊張感。當時有人寫詩贊嘆《跳叉》道：在“人命偏要獻給魔王”的時候，“鋼叉得意底癡響”，“英雄們覺到了靈魂輝煌”（舵工：《跳叉——夷族舞踴會節(jié)目之一》，載于1946年6月1日《云南日報》）。這三個節(jié)目中，最富于舞的色彩，而且魄力最大、最具震撼力的是《跳鼓》，這個舞在以前是專為歡迎凱旋歸來的戰(zhàn)士而跳的。趙沨說：“《跳鼓》是英雄的凱旋式”（趙沨：《漫談阿細、撒尼的舞、樂》，載于1946年5月下旬《彝族音樂舞踴會專號》），表演時6個男子，裸背赤足，各背一鼓，圍著圈回旋跳動，一邊擊鼓，一邊舞蹈，每跳三步，變換一種姿態(tài)，步伐簡單，樸素有力。王松聲、李凌在《聞一多和戲劇》一文中說它“魄力雄偉，氣氛熱烈?！保ㄚw慧編《回憶紀念聞一多》，武漢出版社1999年9月出版）。梁倫在《山城看彝舞》說它“舞的色彩強烈，情調(diào)歡快……最有特色而且使我們歡喜?！蓖跛陕?、李凌說：“歡喜”的是“我們”，即全體觀眾；聞一多對這個舞“最感興趣”。

第二章 《追慕，感激，永生》

在戰(zhàn)斗中，有的英雄犧牲了，人們加以紀念。大幕拉開，演員吹著蘆笙上場?！短J笙舞》是花苗人的舞蹈，一般是在辦喪事時跳，用于對死者的哀悼，步伐和音樂都很沉重。哀音如絲如縷、如泣如訴，扣動觀眾的心弦；舞步一回三躍，徘徊忍別，表達著對英雄的崇敬和不忍，具有催人淚下的力量。周絡在《觀彝族音樂舞踴會后感》一文中談其觀感說：“當聽到那悲涼的葫蘆笙，如泣如訴，傾注了他們生活的辛酸，悲壯中帶著憂郁和憤怒，我的心沉重起來了?！保ㄝd于1946年5月31日《民意日報·邊聲》）在《青鳥的故事》中，已故的老人拉著孩子的手說：“當你想到我們的時候，我們就醒了。”這普通的話語道出一個真理：人是活在別人的愛，活在別人的追慕和感激里的；只有別人記起，才會獲得“永生”。這個舞蹈不僅有形體動作，還有話劇的成分，是一個綜合表演的藝術形式。如果說前一個舞蹈哀悼死者，后一個舞蹈則激勵后人。

在上一章緊張激烈的氣氛過后，這一章起到緩沖平和的作用。

第三章 《生活的樂趣》

祭奠完勇士后，人們回到了現(xiàn)實生活。生活是平凡的、勞苦的，同時也充滿了各種樂趣。民間藝術家們根據(jù)生活素材創(chuàng)作了許多藝術作品?！栋萏脴贰繁憩F(xiàn)婚事的喜慶，節(jié)奏歡快熱烈?！逗镒雨取贰而澴佣墒场贰都茏域叀啡N舞蹈，模仿野獸求偶的動作，舞蹈變化多端，步伐復雜。余嘉華在《云南文藝史上珍貴的一頁》一文中說：這三個舞“反映了山區(qū)農(nóng)村特有的生活情趣，形象、幽默、引人聯(lián)想起遼闊的鄉(xiāng)村山寨?！保ㄎ髂下?lián)大校友會編《笳吹弦誦在春城》，云南人民出版社等1986年10月出版）其他節(jié)目還有《鷺鷥伸腳》模仿鳥的動作，《一窩蜂》模仿蜜蜂的生活，《大簫》反映青年人的愛情，《老人家》假裝老人的活動。這些舞詼諧幽默、風趣活潑，給人充分的樂趣。梁倫認為“《架子騾》這個舞太像蘇聯(lián)西伯利亞的土風舞”，讓他感到“最奇怪”的是，這組舞蹈全是白彝的，其幽默諧趣給觀眾以快樂。

第四章 《神的喜悅》

摔跤這項運動，在撒尼人和阿細人那里既是力的較量，又是敬神的活動。撒尼人和阿細人的神靈不是高高在上的控制者，而是具有人性的親近者。所以，人們以力相競而取悅神靈。《摔跤舞》動作簡單，以力取勝。另兩個娛神的舞蹈是撒尼的《跳獅》《霸王鞭》。《跳獅》由狩獵演變而來，雄獅兇悍猛烈，技能超然，一個飽經(jīng)滄桑的白髯老人，手持彩球翩然舞動，征服了雄獅?！栋酝醣蕖酚商尷锏囊环N演變成迎神會上的舞蹈，優(yōu)美活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