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璽
劉大干事風流倜儻一表人才,娶了個妻子矮小黑瘦,形貌猥瑣。當初他不愿意。娘說:你就湊合吧,不是你穿上軍裝,憑咱這兩間土坯房你還不得打光棍啊!劉大干事孝順,依了。后來,他提了干,越想越窩囊,狠狠心寫了封絕情信。這下捅了苗英的肺窩子,她千里走單騎只身闖軍營,找連長尋營長盯團長鬧師部,還掏出農(nóng)藥瓶要尋死。那時正講軍民魚水情,首長拍板:要解婚約就扒下軍裝滾回家種地。劉大干事只好低頭向苗英賠罪。誰知苗英步步緊逼,提出立馬結婚。說著還從懷里掏出了登記介紹信。一手藥水一手信,請便!結果軍營變洞房。劉大干事那個憋屈呀,活像嚼了個生柿子——苦澀難咽。
婚后,小兩口小吵一三五,大鬧六七九,首長煩了,勸劉大干事轉(zhuǎn)業(yè)回本縣公社武裝部當了個小干事。十幾年來劉大干事斷斷續(xù)續(xù)地鬧離婚,苗英斷斷續(xù)續(xù)地生孩子。弄得同事戲謔,領導煩厭。孫書記當面譏他:興旺,你是邊鬧離婚邊生孩子兩不誤哇。劉大干事羞喃道:一天不離也得行夫妻之道哇!其時他已是三個孩子的爸爸。那時我正迷爬格子寫小說。劉大干事是大院里唯一懂文學的人。我常拿著稿子找他提看法。他閱后總能子丑寅卯地說道一番。他屬于那種百巧百能的人。他自己調(diào)侃說,我啥也懂點啥也不精,百懂百能誤不了受窮。院里的孩子們甭管代數(shù)幾何物理化學解不開的題都去找他。他就是熬通宵也要解開。他這人還善說,但凡有他在的場合,別人甭想插嘴。你說啥他懂啥,你談啥他接啥。據(jù)說當年參軍填表時在特長欄里他就寫的“善說”。說不過他,別人就噎他——你這么能耐咋就和苗英離不了婚哩!他登時語噎。
其實他這人也沒太壞的毛病。愛穿戴打扮,終日衣冠楚楚纖塵不染;愛看書談說顯擺,另外還有點不顧家。苗英幾次來找財政助理強領他的工資,害他十天半月地喝白水啃窩頭。
那年臨近春節(jié),劉大干事又提離婚。苗英拖兒帶女秦香蓮似的找領導哭訴。領導把劉大干事熊了個底掉,又勸苗英:你就和孩子在這里住,我看他敢把你怎的?結果他一家還真在鄉(xiāng)機關過的年。
劉大干事出事出人意料。那年全公社民兵訓練打靶剛結束,槍和剩余的子彈就鎖在武裝部武器庫的櫥子里。民政助理老黑是個槍迷,沒事就纏著劉大干事教他玩槍,劉大干事也樂得顯擺。趁沒人時就教他定標尺上子彈退子彈,三點一線練瞄準。這天下雨,黑助理沒下村就又來找劉大干事玩槍,劉大干事教了一會兒就蹲在槍櫥前擦槍。黑助理端著槍練瞄準,他忘記退出槍里子彈,就沖屋墻扣了扳機。砰一聲,子彈打到水泥墻上彈回來鉆進了他自己胸膛里。這一槍驚動了公社大院。眾人趕緊找來輛小驢車,冒雨把黑助理送到縣醫(yī)院搶救。命是保住了,卻成了廢人。事兒鬧大了,劉大干事被雙開。苗英聞訊趕來聽說劉大干事丟了鐵飯碗,急得沖劉大干事大吵大罵。
那日黎明,劉大干事自行車上綁著小鋪蓋,車把上掛個網(wǎng)兜,里面盛著暖瓶毛巾洗刷用具,悄悄出了大院??吹轿襾硭托泻髮擂蔚剡诌肿煺f:小王,你劉哥栽了。那幾箱子書就留給你做紀念吧。
后來我去了外省一家雜志社當編輯。前年特邀去南京參加一部作品研討會。會間閑暇時去街上閑逛,走過一個小區(qū)門口見一個老漢擺地攤賣姜。待擦身而過時,那人卻猛喊一聲:是小王吧?我扭身回望:喲,劉哥!只見他鬢發(fā)皆白,面目清瘦,但頭上腳下依然干干凈凈。
談起往事,他神情淡然。只是說,那時年輕,不諳世事。其實婚姻就是兩個人包容著過日子,追求那風流浪漫又能撐多久呢。說起三個孩子,劉大干事頗動情。說,我三個孩子三個大學生。大閨女在北京,二閨女在南京,兒子在青島讀大學。不是你劉哥吹,你劉哥這輩子瞎了,教育孩子我是真下了苦功夫。只是苦了你嫂子,跟著我種棉花種菜黑汗白流地忙活了一輩子。唉,如今不知不覺就老了?,F(xiàn)在你嫂子在北京給大閨女看孩子,捎帶著干家政鐘點工。我在南京給二閨女看孩子。牛朗織女只隔著一條天河,我和你嫂子卻隔著黃河長江兩條大河,一年也只有春節(jié)見面聚聚。不怕你笑話,那時年輕在一塊老吵架,現(xiàn)在老不見面還真想得慌哩!真是少年夫妻老來伴呀!他見我盯著地攤上的姜看,就說,把孩子送幼兒園后,沒事,我就批發(fā)點姜來賣,多少賺點,好供小三讀大學呀。猛然他話頭一轉(zhuǎn)說:看我,光顧說話,走,回家,今天咱哥倆整兩杯。說著,背起地上的姜拉了我就向小區(qū)門里走。
劉哥背著姜包已經(jīng)彎曲的后背,走路踢踢踏踏的腳步,絲絲縷縷地透出了年邁人的衰老和蒼桑。當年那個風流精干談笑風生的劉大干事早被生活的波浪磨洗去了。
責任編輯/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