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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橋溝

        2018-03-28 03:18郭立泉
        紅豆 2018年3期
        關(guān)鍵詞:狗子花枝蘆葦

        郭立泉,山東省東營市人,山東省作協(xié)會(huì)員。作品散見《山東文學(xué)》《時(shí)代文學(xué)》《山西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延河》《長城》《散文選刊》《散文百家》《海外文摘》等刊物。曾獲全國網(wǎng)絡(luò)文學(xué)大獎(jiǎng)賽散文獎(jiǎng)、山東文學(xué)年度散文獎(jiǎng)。出版詩集《郭立泉詩集》。

        別提草橋溝,一提草橋溝,我就心動(dòng)。

        草橋溝為什么叫草橋溝,我也不知道。問我爺爺,爺爺沒說出來。問利津縣史志辦的魯北,他也沒說出個(gè)子丑寅卯來。我感覺最好的解釋應(yīng)該是草橋溝的西面是草洼子村,東面是我們前橋村,兩村各取一字而得名,這是一種最合理而詩意的解釋。

        利津縣共有排水河七條,草橋溝是其中之一,雨季時(shí)排水,旱了政府會(huì)從王莊引黃閘提出水來,等流到草橋溝,我們村就能用上水了?!独蚩h志》上關(guān)于草橋溝的條目是這樣敘述的:草橋溝,全長六十多里,起自北嶺鄉(xiāng),流經(jīng)付窩鄉(xiāng)、陳莊鎮(zhèn)、汀河、羅鎮(zhèn)鄉(xiāng),經(jīng)過河口區(qū),流入渤海。

        留在記憶中的草橋溝一直是流水湯湯。秋后水不大時(shí),我和冬來還有他妹妹花枝曾經(jīng)攔上壩子下簾子捉魚。到了晚上,我和花枝趴在溝堰上,聆聽一種美妙無比的聲音,你聽,撲棱撲棱,魚在簾子上活蹦亂跳了;吱吱唧唧,倆地猴子配對了。其實(shí),我更愿意和冬來的妹妹花枝在一起玩兒。

        這里是爺爺領(lǐng)著我們來的。爺爺好領(lǐng)著我們?nèi)ト僳E罕至的地方,他說越偏的地方、草越厚的地方好東西就越多,你看這些蘑菇,一下雨打雷就震出來了,你看這些老鴰枕頭,還有這些野茄子,可好吃哩。我和花枝先把籃子里的豬菜剜滿了,然后歡快地摘著老鴰枕頭。突然草叢里飛起一只沒尾巴鵪鶉,嚇得花枝啊了一聲。我叫道,爺爺,鵪鶉!還有鳥蛋!花枝看了看窩里的四只鵪鶉蛋,又仰頭看了看空中盤旋的鵪鶉說,它叫得真可憐。爺爺對我說,它孵一窩孩子不容易啊。走,孩子們,咱到別處去吧,河子西不能少了這些鳥叫。

        晚上,我們就吃上了河子西的燉蘑菇。晚飯后,我和花枝又來到草橋溝邊上逮瞎碰(一種昆蟲)。白天我們剛剛在這里剜過豬菜,知道哪里的荊條多,瞎碰喜歡趴在荊條棵上。不一會(huì),瓶子里的瞎碰就滿了,夠雞美美地吃上一頓了。

        我和花枝躺在溝坡上,聽著草橋溝的水嘩嘩地流著。

        “哥,你說這溝的上頭是哪里呀?”

        “不知道啊,好像從老鵠嶺流來的吧?!?/p>

        “你說這溝的下頭是哪里呀?”

        “不知道啊,好像流到薄家窯去了吧?!?/p>

        “那你說今年的瞎碰咋這么多呀?”

        “不知道啊,可能是去年瞎碰下的籽兒多吧?!?/p>

        “啥也不知道,你可真是個(gè)瞎碰??!咯咯咯……”花枝好聽的笑聲傳到溝里,驚得魚兒跳出了水面。

        往回走時(shí),要經(jīng)過一片墳地,走過一河子?xùn)|邊的玉米地時(shí),墳地里的磷火一閃一閃的,像是野鬼在眨著眼睛游蕩?!案?,鬼呀!”花枝一下子抓緊了我的胳膊,頭直往我懷里拱。我也嚇得心咚咚地跳,頭皮子直發(fā)麻。但我是男孩子,保護(hù)女孩是我的責(zé)任。我說別怕,有哥呢。它來到近前,咱就用瓶子砸它,鬼怕惡人。然后我朝著墳地大聲喊:“你不敢來!”花枝也跟著我喊:“你不敢來!”鬼肯定是真害怕了,到底也沒過來。過了那片墳地,花枝拉著我往家飛跑起來。

        那天的陽光,貓著腰進(jìn)了我家的木門。

        跟著陽光進(jìn)來的,是花枝。我背著書包就跟著花枝出去上學(xué)。每天上學(xué)叫上我,是我娘和她娘說好的。那時(shí)我太操蛋,上學(xué)常常去不到半路就拐到草橋溝玩去了。草橋溝可比學(xué)校好多了。不過有花枝監(jiān)督著,我孬好還能趕到學(xué)校。一出門,花枝就從書包里拿出一張烙餅,還熱。我三口兩口就塞到肚子里去了。因?yàn)槲覄偪吹揭恢幌N蛄鉆到窩里去了,這個(gè)螻蛄窩是個(gè)新的,我沒見過。我蹲下來找了棵節(jié)節(jié)草釣螻蛄夾子?;ㄖΥ吡宋覂杀?,便生氣地說:“我走了,耽誤上課,看老師咋收拾你吧。”

        我還能管住自己,把釣上來的螻蛄裝進(jìn)瓶子,撒腿往學(xué)校跑去,書包撲騰撲騰拍著我的腚。

        到了汪二河橋上,我又站住了。狗子正截著花枝不讓走?;ㄖφf,哥,他欺負(fù)我。我二話不說沖上去和狗子干起來。感覺鼻子上挨了一拳,一股熱東西流了出來。我倆從橋這頭扭打到橋那頭,我不知道咋的摔了一跤,狗子騎到了我的身上。我手里正好摸到了一塊半頭磚,那塊半頭磚一下子就掄到了狗子的頭上。血從狗子的眼角流了下來,狗子哇的一聲哭起來。干架我有的是經(jīng)驗(yàn),我知道只要他哭了,也就等于放棄了抵抗,投降了。但狗子的號哭把他娘引來了,他娘瘋了樣地追我。我邊跑邊說,死婆子,護(hù)犢子。我的書包跑丟了,也顧不得拾,說啥不能讓她攆上,不然她那瘋樣子會(huì)把我撕了。

        中午放學(xué)回家,我剛拿起干糧想吃,就聽到外面狗子他娘連哭帶鬧,說俺家狗子眼差點(diǎn)瞎了,欺負(fù)我們家里沒人啊。我想往外跑,一把被我娘薅住了,一頓搟面軸子密集地落在我的屁股上,屁股腫了好幾天。

        花枝提著我的書包來叫我上學(xué)時(shí),摸了摸我腫得像發(fā)面一樣的屁股,哭了。

        草橋溝里的水,一般是夏天最多。和一條溝最好的接觸,就是在它里面洗澡。我的童年時(shí)光穿著水的襯衫。一片片的蘆葦在溝底搖曳,有風(fēng)清涼地吹來,水草幽幽,蛙鳴陣陣,鳥的身影掠過葦尖,竄向溝坡。

        我和花枝又跟著爺爺來到草橋溝邊。花枝奇怪地問,爺爺,葦子葉兒中間為啥都有一道印,像被哪個(gè)人掐了一下呀。爺爺說,還真是掐的,誰掐的呢?不是人掐的,是神仙掐的。知道何仙姑嗎?就是八仙過海里那個(gè)女神仙,她來過咱這里。神仙也要撒尿啊,她躲在蘆葦?shù)乩?,一邊撒尿一邊掐著身邊的葦葉玩,葉子還沒掐斷呢,好事的鐵拐李突然一瘸一拐地來了。何仙姑又羞又急,慌忙提上褲子就跑了。從此,黃河口一帶的葦子每片葉子上都留下了何仙姑指甲的掐痕。

        花枝扯下一片葦葉仔細(xì)瞅著,連連說,真的嗎?真神??!我說,大驚小怪的。然后在溝里大聲唱著爺爺教的歌謠——

        蘆葦高,蘆葦長,蘆葦蕩里捉迷藏。多少高堂名利客,都是當(dāng)年放牛郎。

        蘆葦高,蘆葦長,蘆葦?shù)崖暥嘤茡P(yáng)。割了蘆葦蓋新房,蓋了新房娶新娘。

        遠(yuǎn)處水邊,兩只美麗的大鳥在那里歡鳴。爺爺說那是丹頂鶴。丹頂鶴配對,都是一對一的,人還有離婚的,丹頂鶴從不離婚,生了孩子它倆一起養(yǎng)。要是老了一只死了,另一只也不活了,會(huì)從高處一頭扎下來,折頸而死,書上叫殉情。

        花枝聽著爺爺說丹頂鶴的愛情故事,眼睫毛上掛著淚珠。我也很傷心,我不光是為了丹頂鶴,而是看到花枝流淚,心里疼得慌。那個(gè)青蔥的季節(jié),我和花枝站在水邊,聽著大葦鶯的吟唱。蘆葦清瘦的身姿搖亮悸動(dòng)的天空,寬密的葦葉小心地托著晶亮的露珠在風(fēng)里飛,葦梢上籠著一片詩意的霧霞,悠悠的蘆花氤氳著生命的芳香,一種醍醐灌頂?shù)母杏X從蘆葦深處漫過來……

        啊,草橋溝那片美麗的蘆葦叢,蘆葦叢中那些童年的秘密。

        夜有點(diǎn)深了。我躺在苫子上乘涼。爺爺給我講天上那些事兒,講孫猴子,講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講牛郎織女,又講到吳剛。爺爺說,月亮里有個(gè)俊閨女叫嫦娥,整天坐在桂花樹下紡線。我仰頭看月亮,看了半天也沒看見。爺爺說你使勁看,我就使勁看,影影綽綽的,看不出紡車轉(zhuǎn)。爺爺說,你好好上學(xué),將來就能到月亮上去,能和狗子他爸爸一樣,吃皇糧、拿工資、當(dāng)工人,還能娶個(gè)嫦娥那么俊的媳婦。我說有花枝俊嗎?爺爺說和花枝一樣俊。我說那我還是娶花枝吧。爺爺說,那咱就娶花枝吧。

        秋汛來了,草橋溝里的水幾乎滿了槽,水面陡然加寬,渾濁的水流洶涌而下。膽小的孩子不敢下水了。但草橋溝對岸,草洼子村后面的老鵠枕頭誘惑著我們幾個(gè)“狗也嫌”,冬來第一個(gè)跳下水,我和小娃也跟著鳧了過去。沙崗上的老鵠枕頭很厚,老鴰枕頭棵子不大,結(jié)的果子很像枕頭,青嫩可口。我先采了一把裝進(jìn)口袋,留給花枝吃,然后又摘了幾個(gè),嘎嘣嘎嘣吃起來。一只兔子突然驚跳起來,也嚇了我們一跳:“兔子,兔子!嗷掐,嗷掐!逮住它!”我們齊喊起來,留在東岸的花枝她們也一起喊起來,一直喊到兔子跳出我們童年的視線。

        花枝的個(gè)子好像雨后草橋溝的玉米,一下子躥了起來。但娶花枝給我當(dāng)媳婦這事兒,成功的希望卻有點(diǎn)像草橋溝里的水,越來越小。先是爺爺沒守信用,沒等我上初中,爺爺就埋到草橋溝邊上了。關(guān)鍵是我上初二時(shí),花枝他爹也生了病,家里既沒錢治病又沒人干活,花枝退學(xué)了。狗子也退學(xué)了。花枝她爹的病花起錢來,就是個(gè)填不滿的窟窿。為討錢治病,花枝她娘一趟趟去狗子家借錢。狗子娘說,只要花枝跟了狗子,狗子家的錢就都是花枝的了。

        花枝好像和她娘說,俺不愿意。她娘說你不愿意的事多了,有本事你先弄了錢來給你爹治病。

        花枝趁趕集時(shí)到學(xué)校找我,說狗子他娘已打發(fā)人到她家提親。她還說狗子鋤地時(shí)常鋤過了地塹,鋤著鋤著,就鋤到她家地里去了?;ㄖφf,哥,俺不愿意。說這話時(shí)她搖著我的胳膊,胸前那兩只飽滿的兔子一跳一跳的。我說,我有啥辦法?不愿意你就別跟他嘛。花枝的淚水淌成了河,高聲說了句,哥,你個(gè)窩囊廢!一扭身走了。

        星期天,我回家鋤地,鋤著鋤著也鋤到花枝家的玉米地里了。我一鋤捹下了地頭上的一棵白菜說,狗子,多少好白菜都讓豬拱了。我看到狗子眼眉上的疤跳了跳,然后我倆又滾做一團(tuán),把小時(shí)候的游戲又復(fù)習(xí)了一遍。狗子的鐮刀把在我頭上來了一下,我舉起右手一擋,接著聽到了一聲骨頭的脆響。我爬起來,左手托著右手臂,疼得嘴角咧到了耳朵根。狗子愣了一下說,扯平了。

        我甩了甩頭,好像看到太陽正用一只眼睛看著我。

        我的胳膊用繃帶吊了三個(gè)月。花枝她爹死后出殯時(shí),我吊著胳膊還去看發(fā)喪了。鄉(xiāng)親們說,花枝這姑娘真孝順啊,你看她爹死了她哭得那個(gè)痛啊。

        我中考沖刺時(shí),花枝和狗子定婚了。我和花枝也斷了聯(lián)系,只聽說她去學(xué)縫紉去了。我考上了高中,讀書、干活、鋤地、打藥,在草橋溝堰上搭了個(gè)窩棚看坡。秋天的夜里,馬燈忠貞的光芒望著我,一本路遙的《人生》靜靜地趴在我的頭邊。我聽到熱淚滴到干草上的聲音,一只夜游的刺猬詫異地望著我,搞不清我為啥會(huì)脆弱成這樣。

        秋風(fēng)從窩棚外的秫秸上刮過。溝里的水湯湯地流著,我的憂傷是一條河——

        草橋溝多寂寞,我的心就多寂寞;

        草橋溝多喧嘩,我的心就多喧嘩。

        我上高二時(shí),狗子接他爸爸的班,去黑山煤礦當(dāng)了工人。后來我外出求學(xué),狗子和花枝啥時(shí)候結(jié)的婚就不知道了,只是聽說,他們?nèi)野岬搅饲Ю镏狻?/p>

        草橋溝里的水流走了太多難以言說的秘密,我知道,它不會(huì)不留戀兩岸的美景,也不會(huì)不留戀它窩藏過的魚、沖刷過的草。我們在這里洗澡,摸魚,拾莊稼,翻地瓜。溝水流走了魚兒,流走了苦難的日子,流到了天的盡頭、水的盡頭。水無法停下腳步,水追逐的戀人,永遠(yuǎn)在遠(yuǎn)方。

        草橋溝,我生命中的應(yīng)許之地。我的藍(lán)天白云,我的鳥語花香,我的綴著露珠的黎明,我的托著晚霞的黃昏,我青春的一切,都在這里集結(jié)。春之鮮花,秋之朗月,夏之爽雨,冬之白雪,依循物候次第而來。我的莊稼們,小麥、芝麻、谷子,在我的責(zé)任田里一一就位。沙崗上的谷子在偷偷地抽穗。高老三地里的玉米一如我的戀人,身披霞光,青翠欲滴。高粱撐開蔥綠的翅膀,在平原上高挑著自己的美麗,花生、地瓜是理所當(dāng)然的寵兒,被優(yōu)先安置在溝岸上。蘿卜、白菜暗紅的種子正在尋找自己的棲身之所。

        我走向草橋溝,螞蚱們蹦來蹦去,麻雀們東張西望,黃鸝的叫聲讓人心旌搖蕩。我喜歡在每一種谷物前逗留一會(huì)兒,享受這種歡迎儀式。我也沒想到,我會(huì)在這個(gè)暑假遇見狗子。我回家,狗子也回家探親。三肴兩菜一杯酒,喝著喝著,狗子就哭了,喋喋不休地說著。狗子的煤礦倒閉了,他開起了出租車。兩個(gè)孩子,一個(gè)窩在輪椅上的爸爸,五十來歲的人,頭發(fā)幾乎全白了。他指了指停在院子里的出租車,說這輛爛夏利,就是我這些年最貴的家當(dāng)。狗子問,你咋不問問花枝?我干了一杯酒,啥也沒說。狗子眼角的疤又跳了一下,右手在胸前畫了個(gè)圈,說沒了,兩個(gè)都切了。三十六歲那年就查出病來了。我眼睛模糊了,朦朧中又出現(xiàn)了那兩只青春的兔子,一蹦一蹦的。

        唉,我的花枝,我的草橋溝,我的水做的前橋村?。?/p>

        草橋溝里的水越來越少,我感受到人生的無可奈何。水里的魚影、如鼓的蛙鳴越來越少,大地上的麥子、天空中的麻雀越來越少,五谷雜糧的香味越來越少,村路上青春的笑聲越來越少,我能有啥辦法去阻止這種變化呢?我又到哪里去尋找時(shí)光流逝中跟我走散的爺爺、花枝,還有那些走散的莊稼?

        當(dāng)我的目光移向黃河口的時(shí)候,你別叫出草橋溝的名字,免得叫出我一串淚珠來。我花枝招展的故鄉(xiāng),是我生命的DNA。我生于斯長于斯,我高祖我曾祖我祖父,埋骨俱用草橋土。我馨香的懷舊,我深切的憂傷,只能被草橋溝邊上的這片土地認(rèn)領(lǐng)啊。

        責(zé)任編輯 寧炳南

        特邀編輯 張 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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