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紀南方
新浪微博/ @紀南方70
“遲望津,你這首詩里有雨,有月色,可是哪里有我?”
“我這首詩里沒有你,但哪里都是你?!?/p>
作者有話說:
朋友說起有個同期入職的同事存款已經(jīng)有三萬多了,于是我仔細算起,如果沒有買手機、買電腦、買單反相機,沒有去云南、去東北,沒有去各種地方,沒有買書……我大概也應該有這么多的存款。
于是,我脫口而出:“她存的是錢,我存的是見識?!?/p>
我被自己的見解驚呆了!哈哈哈!
我搬去舊金山九曲花街是在十月,彼時舊金山下了半個月的雨剛放晴。
住在我家隔壁的人家似乎為了慶祝這件事,通宵達旦地舉辦聚會,我清晨起來練嗓子,從窗子望過去,能看見酒瓶倒了一地,院里橫七豎八地躺著不同膚色的人,一副醉生夢死的樣子。
搬過去兩周后,我見這聚會依舊沒完沒了,干脆調(diào)整了作息,晚上吊嗓子,拿著戲本反復看,忽然聽見那邊有人高聲說道:“喲,遲先生,您這鄰居還是唱小曲兒的呢?”
不知道是誰開始起哄,說著要請我過去助興,我攥緊了戲本,讀不進去一個字,不一會兒,門鈴聲在意料之中響了起來。
我打開門,門旁靠著一個穿著白色西服的男人,他神情疲憊,頭發(fā)卻梳得格外整齊,我看著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放平靜:“什么事?”
“你應該聽到了啊。”他摸了摸耳朵,“唱曲的聽力一定很好?!?/p>
他的話說得篤定,我不由得怒從心頭起,將手中的戲本扔到了他的身上,徑直走向他的院子。一群喝得醉醺醺的人看著我,我冷笑一聲,站在院中就開了嗓:“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樓塌了——”
在場的大多數(shù)人聽不懂中文,更別提吳儂軟語的昆曲,緊跟著我過來的遲先生好心地翻譯了一番,每個人都交換著驚訝的目光,不知道我為什么要這么詛咒鄰居。他們又悻悻地喝了幾杯酒后就紛紛告辭了,我依舊站在院子中間,等所有人都走了才轉(zhuǎn)過身。
這家的主人遲望津正席地而坐,手上拿著一杯酒,他抬起眼,笑了笑,說:“你接著唱,我想聽?!?/p>
“我不想唱?!蔽易诹怂磉叺囊巫由?。
他點了點頭,也不為難我,身子晃悠悠地靠在了椅子上,聲音漸漸地低下去:“好,那我來說,如果沒記錯,這首詞有一句是這樣的——‘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雨時,你說現(xiàn)在是在做夢嗎?”
我不說話,只靜靜地聽著,他一貫如此,總是仗著年長對我絮絮叨叨個不停,最后,他往后面的草坪上一躺,瞇眼看著天空。有雨又悄悄地落下來,落在他的臉上,他喃喃:“你知道嗎,我最喜歡下雨天?!?/p>
我側(cè)過臉看向遲望津,低嘆:“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遲望津苦笑。
我太知道了,因為就是在細雨中,我第一次見到了遲望津。
01
那天是一周大雨的最后一天,雨意猶未盡地緩慢落下,偶爾有幾滴穿過紗窗落在書桌上,打濕了我手上的戲本,可向來愛戲如癡的我絲毫不在意,因為我的注意力完全在講臺上。
此刻的講臺上,遲望津正義憤填膺地控訴著他爸——我們物理老師的罪行,因為激動,他的語句不連貫,讓我們弄不清原委,只有一句倒是聽懂了,就是攛掇我們罷課,以示憤怒。
我對遲望津并不陌生,他是隔壁S大物理系的尖子生,時常會被他爸拖過來改試卷。他喜歡在卷子上根據(jù)分數(shù)涂畫小人,我物理成績不好,常常被他在分數(shù)后面畫上個小路飛,可愛卻欠揍。
而我因為學戲曲,不常來學校,對遲望津也就了解這么一點。
我從來沒想過,那個畫畫極好的人是這樣的——二十歲的遲望津多好看啊,他眉眼生動,有著身旁那些十七八歲的少年無可比擬的風采。我這人向來色令智昏,所以當他再次問誰愿意逃課的時候,我第一個站了起來。
我不顧旁邊同學的驚詫,十分堅定地走出了教室的門,遲望津似乎也被我大無畏的精神所震懾,停頓了三四秒才跟了上來。
我走出校門口,才回頭問遲望津:“我們?nèi)ツ???/p>
他則眨眨眼,說:“我還不知道你叫什么?!?/p>
“何雨時?!?/p>
遲望津了然地頷首,他露齒一笑:“我知道你及格線小路飛。”
我尷尬,不說話,遲望津卻大大咧咧地坐在一旁的臺階上,拍了拍他身邊的位置,說:“看來,你對我爸簡直是積怨頗深了,是不是因為他總是給你不及格?”
“不及格是我努力考的?!毕轮辏厣线€濕著,我沒去坐,老老實實地回答,“跟遲老師沒關系?!?/p>
也許是沒見過我這么誠實的女孩,遲望津訕笑:“每次都考五十九分,一定也很辛苦吧?”
我咳了咳,終于沒忍住怒瞪了他一眼:“遲……遲望津,你看你的號召力一點也不行,都沒人愿意跟你逃課?!?/p>
“因為,他們都知道我爸最痛恨人逃課?!边t望津也老實地回答,見我的臉色變了,他抬手看了看手表,“還有五分鐘上課,你現(xiàn)在回去還來得及。”
我失語片刻,想回去但又不想失去和遲望津獨處的機會,一咬牙,干脆地坐在他的身邊:“反正我也聽不懂,不去了?!?/p>
后來,遲望津總說我有種凜冽的氣質(zhì),無論決策是對是錯,我都能一頭扎進去不死不悔,我對此從不辯駁,畢竟他說的是實話。
總之,那天我和遲望津肆無忌憚地并肩坐在A中門口的臺階上,他在陰雨迷蒙里笑容明媚,我們看著人來人往,看著對面平江路上的燈火次第亮起,看著一個女孩用書擋雨一頭扎入雨中,我想起一件事,問道:“對了,你爸到底對你做了什么?”
遲望津的憤怒顯然消散了,他哦了一聲,漫不經(jīng)心地說道:“他燒了我寫的詩?!?/p>
我啞然,我居然忘了,S大物理系優(yōu)等生遲望津,想要做一個詩人。
02
遲望津喜歡近現(xiàn)代詩,偶爾也會作上一兩首,每每作完總要坐上一兩個小時的公交車去同里古鎮(zhèn)找白粥。白粥是個詩人,造詣頗高,平素最愛罵人,遲望津是去找罵的。
我聽了嘖嘖稱奇,彼時遲望津正坐在公交車上打哈欠:“你不懂,被白先生罵一下,勝過讀十本詩書?!?/p>
說完,他側(cè)過臉,手搭在窗臺上,瞇起眼睛審視著我。我被他看得心虛,但是又不愿意露怯,只能回望過去,這才看見他饒有興趣地開了口:“雨時,我這有一首詩,你要不要幫我先鑒賞一番?”
隨即,他便不管我愿不愿意,讀了起來,抑揚頓挫,聲音著實好聽。
在此之前,我讀過遲望津的詩,詩中多用阿爾法、貝塔、根號諸多種種,沒有山月清風,是近代詩中的一股清流,但是,很顯然,這類詩不是誰都能欣賞的,比如這次,白粥連門都沒有讓他進去。
遲望津不無惆悵地站在門口的樹下,不愿意就這么回去,我小心翼翼地往他那邊靠了靠:“要不我來試試吧?”
“你?”遲望津挑眉。
我見他一臉不信任,也來了氣,哼了一聲就折了回去,敲門,白粥心情不太好,不知道扔了什么過來,砸在門口,說:“沒人在家!”
我不理他,伸出手做挽袖狀:“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我這句剛剛唱完,門就被打開了,白粥胡子拉碴地站在門口,粗聲粗氣地說:“你這小丫頭片子詛咒誰呢!”他又看了看我后面的遲望津,“要唱進來唱。”
白粥愛聽戲,他常來聽我?guī)煾赋獞?,遲望津托我的福進了門,挨了一頓罵,喜不自勝地說要為我念一首詩,我忙攔住他:“別——你要是真感謝我,就為我作首詩?!?/p>
“這還不簡單!”遲望津信手拈來。
我伸出手指在他的面前晃了晃:“我要風花雪月的詩,要有月色,要有我。”
我的“苛刻”要求難住了遲望津,以至于他在接下來的一個星期見到我都繞著走,除了每周六準時到我家接我去同里古鎮(zhèn)找白粥。
白粥喜歡聽我唱戲,說我?guī)煾赋獞蛴刑酂熁饸?,我不管他的評價,回回開嗓都看著遲望津,遲望津在這期間能作出兩首詩。
“白先生,您看看我這首怎么樣?”我剛唱完,遲望津就把紙推了過去。
白粥隨意地掃了兩眼,雙臂環(huán)抱著看著遲望津,我著實討厭他這樣的目光,琢磨著要給他點教訓。
我剛把桌上的墨水拿起來,便聽見白粥說:“望津,你真的打算用這樣的詩去追女孩子?”
我的手猛地一頓,手上的墨水瓶就要掉下去,遲望津手疾眼快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腕,也許是見我一臉驚恐,他將墨水瓶放下后,寬慰似的拍了拍我的手背,坦然地說:“是啊?!?/p>
白粥欲言又止,他將紙推給我:“讓我們看看女孩子是什么反應?!?/p>
我接過紙看了起來,不一會兒,我聽見遲望津小聲說:“白先生,女孩子臉紅了?!?/p>
03
誠然,遲望津?qū)懙脑娨幌蚴悄菢記]情調(diào),我實在沒有理由臉紅,但是,我把貝塔、阿爾法換成我和他,就臉紅了。
遲望津?qū)ξ业慕o面子十分滿意,得意揚揚地拿著詩就要去告白。
我追過去,攔在遲望津的面前:“你不能早戀?!?/p>
遲望津挑眉:“……我這不算早戀了吧?”
我:“……”
那天我沒能攔住遲望津,就被師父叫到了山塘街。當晚有場戲,唱旦角的師兄臨時有事,我作為替補上了臺,唱戲的時候我卻始終心不在焉,唯恐遲望津告白成功了。直到唱到朝宗與李香君重逢時,我才看到他懨懨地坐在戲臺下。
明明是場嚴肅且凄婉的戲,我卻忍不住笑意,好在沒被觀眾看出來,下場后師父也只是輕微斥責了我?guī)拙?,我怕遲望津走了,連妝都沒卸就坐到了他的對面。他面前茶香裊裊,見我來了,他把茶杯往我這邊一推:“喝茶。”
我乖乖地接過茶,在氤氳霧氣里偷看遲望津:“成功了?”
遲望津撇撇嘴:“成功的話,我就不在這里了?!彼坪醪唤鈿?,拍了拍桌子,質(zhì)問我,“雨時,兩個相愛的人在一起解答物理題不浪漫嗎!”
我遞給遲望津一個白眼:“以我多年來看言情小說的經(jīng)驗,沒有一個男主會請女主一起做物理題的。”
遲望津不信我的話,我便帶他翻遍了昆曲館所有的戲本,又帶他去看我收藏的小說,最后他才悻悻地叫停,眼神復雜地看了我一眼:“怪不得你物理不行?!?/p>
我徹底無語,遲望津又得意起來,在下一次的物理試卷發(fā)下來后,我赫然看見分數(shù)后面畫了一個喬巴,喬巴頭上綁了根布條,寫著“奮斗”二字。我失笑,放了學就拿著卷子往隔壁S大跑。
我之前從遲望津那里拿到了他的課程表,知道他現(xiàn)在正在上選修的藝術概論,于是偷偷摸摸地往教室里看去。遲望津正百無聊賴地轉(zhuǎn)著筆,他的眼里藏著滿滿的笑意,前兩排有個女生正打開一張紙,不一會兒,女孩也笑了,她回過頭看向他。他忙坐直身體,眼神明亮,女孩又匆忙地回過頭。
我的心微微一顫,知道那就是遲望津喜歡的女孩子宋瑤。
他幾乎花費了所有的時間去討她的歡心,買花、買早餐,每晚道晚安。他追女孩的手段著實俗套,卻讓我羨慕得不行,同時對宋瑤能堅持這么久不答應表示敬佩。
我低下頭,掏出手機,給遲望津發(fā)短信:“出來,我在學校門口等你?!?/p>
十分鐘后,遲望津慢吞吞地走了過來,我站起來,說:“遲望津,我打算好好學習了,你快把欠我的詩還給我?!?/p>
遲望津微怔,笑著說:“你別急啊?!?/p>
我不說話,也許是見我是認真的,他揮了揮手,說:“要不你先把我之前的詩都拿過去,看有沒有喜歡的,都送給你。”
我咳了咳,說:“你要答應我一件事,我就不要你之前的詩。”
聽到我的要求后,遲望津想都沒想,直接點頭答應了,但是就因為他這樣干凈利落,反而讓我生出了不祥的預感。
04
舊金山的晴天沒能維持多久,沒幾天雨又下了起來,遲望津停了聚會,世界立刻就只剩下了雨聲,偶爾還能聽見他在院里坐在雨中念詩,從顧城到茨維塔耶娃,徐志摩到北島,他的聲音如當年般清冽溫和。
我打開窗戶,遲望津抬起眼,沖我喊:“雨時,要不要一起來念詩?”
他對我笑了笑,漫不經(jīng)心,我瞪了他一眼,決絕地關上了窗戶,順便把窗簾拉了起來。不一會兒,我的手機就響了,是他發(fā)來的語音消息,夾雜著淅瀝的雨聲輕快地落在我的耳邊。
“喂,你也太絕情了吧?”
“知道你來舊金山不是為了找我,演出是什么時候?如果唱的是《桃花扇》,我可以客串一下,反正我最近閑。”
“你教我那點皮毛,我一直都記得?!?/p>
讓遲望津跟我學一個月的昆曲,是我當時提的要求,他以為昆曲會激發(fā)他的靈感,然而學了兩天后就開始叫苦不迭。我哪里管他,拿出師父對我的嚴厲,把戲本往他的懷里一丟,限他三天背完。
遲望津為了表示抗議,一天到晚跟在我后面碎碎念,我被他煩得不行,好在第二天期末考試,我讓他到學校門口等我。誰知道拿到試卷剛寫了個名字,我就聽見有人在講臺上咳了咳,我抬頭,看見他一臉無奈地看著我。
遲望津被遲老師抓來監(jiān)考,我坐得離講臺近,一想到遲望津正在講臺上,目光偶爾會掃到我,我就感覺臉龐發(fā)熱,連帶著手上的筆也不聽指揮,在草稿紙上畫來畫去,寫一些喜歡的詞。這時,遲望津猛地咳嗽了一下,我的手一抖,筆就脫了手掉了下去。
我剛起身,一只手就把筆拾了起來,我僵硬地抬起頭,看見遲老師站在我的面前,他一把扯過我桌子上的草稿紙,剛掃了兩眼,就拍得桌子砰砰作響:“何雨時!”
遲老師似乎被我氣到了,各種難聽的話都說了出來,“除了唱戲什么都不會”諸如此類。這話我聽得多了,并不放在心上,但是,我抬起眼,看見遲望津眼眸微動,似乎是在心疼,我一下子就委屈了,匆忙地錯開他的目光。
接下來的事情是怎么發(fā)生的,我又是怎么被遲望津扯出教室的,我的記憶混亂,只記得我回過頭看見了雪白的紙片撒落在教室的地上。我還沒仔細看,遲望津就用了力氣帶我逃離了現(xiàn)場。
遲望津跑得很快,我勉強跟著他的步伐,直到跑到了平江路上,他才罷休。我喘著粗氣,無言地看著他,他這才手足無措起來:“對不起啊,我一看我爸那樣子,我就想起他撕我的詩來,就沒控制住,害你考試也沒考成?!?/p>
我被遲望津牽過的手還在顫抖,根本沒聽清他說了些什么,下意識地安慰他:“沒事,反正我也考不了幾分?!?/p>
遲望津反倒更慌了:“你不會生氣了吧?”
“我……”
“你跟我來?!?/p>
遲望津攥住我的手腕,走到橋上,冬天平江路人極少,橋上只是我們兩人,我不明所以地看著他。他清了清嗓子,露齒一笑:“這幾天我耳濡目染,會唱了一句,你要不要聽?”
我根本來不及拒絕,遲望津就已經(jīng)有模有樣地擺了個動作,倏然開了嗓:“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我一陣恍惚,眼前的遲望津穿著最普通的白襯衫,風呼呼地吹過,他的身后是煙雨長橋、青磚灰瓦,落在我眼里,是真正的良辰美景了。
05
后來,我正式登臺就唱了這出戲,唱到這句時,腦海中免不了要回放當時的平江路上遲望津唱這句時的神態(tài)有多認真。唱完后,他眼巴巴地看著我,等著我的表揚,我失笑,轉(zhuǎn)身就下了橋。
那天的最后是以我在辦公室寫完試卷結(jié)束的,遲老師為了讓我好好答題,把遲望津關在門外。他從窗戶探頭,對我的胡編亂造嘖嘖稱奇,我不理他。
我答完卷子,遲老師讓遲望津批改試卷。
“我發(fā)現(xiàn)喜歡一個人太艱難了。”遲望津翻著試卷。
我納悶,不知道他怎么會有如此感慨,答應絕對不嘲笑他后,他才告訴我,他送給宋瑤的花全被她扔在了教室里,甚至諷刺他是個想當詩人的物理學家。
遲望津一副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她難道沒聽說過,不想當詩人的物理學家不是好畫家嗎?再也不要喜歡她了!”
遲望津嘴上開著玩笑放狠話,眼中卻沒有笑意,我生氣:“她怎么可以把花放在公共場合,影響公共環(huán)境呢!”
遲望津微怔,他失笑,轉(zhuǎn)著筆的手也停了下來。他托著下巴,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我。我被他看得心慌,拿起一旁的水杯故作鎮(zhèn)定,他冷不丁地開口:“要不我喜歡你吧?”
我沒忍住一口水噴了出來,遲望津淡定地遞過紙來,低下頭批改試卷。我眼睜睜地看著他在我的試卷上打上無數(shù)個叉,來氣:“為什么要喜歡我?”
我理直氣壯,遲望津輕描淡寫:“不能嗎?”
“對,不能?!?/p>
“哦?!边t望津大筆一揮,果斷地在分數(shù)那一欄填上五十九分,又附上一個小戲子的插畫。
我跳了起來:“遲望津,你公報私仇!”
遲望津不為所動:“這是你憑本事考的,我能有什么辦法?”
我被噎了一下,氣呼呼地走了,并發(fā)誓下次絕對不陪他去同里古鎮(zhèn)。我本以為這樣會讓他服軟,誰知道他竟然真的一連幾天都沒有聯(lián)系我。
我則跟著昆曲社演出,偶爾也出演重要角色。每次在臺上,我總是情不自禁地往遲望津曾經(jīng)坐過的位置看去,而他來,是在年三十那晚,我唱的正是久別重逢的戲碼。
很奇怪,明明不是久別重逢,我卻覺得如隔三秋。
見我下場,遲望津抬手致意,我假裝還有氣,他將手上的戲本扔在桌上:“唱得真好。”
我的臉一紅,故作生氣地開了口:“如果是帶我去找白粥,我沒空?!?/p>
遲望津搖了搖頭,微微失落:“你還不知道?白先生要搬走了。我放假以后沒有寫過一首詩,好不容易得了空就跑來看你,你居然還對我這么冷淡?!彼罂苛丝?,捂著胸口,“何雨時,你傷害到我了?!?/p>
我見他這樣,終于沒繃住,坐了下來,說:“你放假在忙些什么?”
我這才知道,遲望津在學校搞了個實驗室,一寒假都在搞研究。據(jù)說研究如果成功,可以申請去劍橋大學進修,我看著心疼,讓他可以緩緩,畢竟他才大三。他笑笑,疲憊地抬起眼,說:“不,我不能停下,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朝聞道,夕死可矣?!?/p>
這話深奧,通俗的意思我理解,只是,我不知道遲望津所說的“道”是什么。他沒有做更多的解釋,站起來,俯下身靠近我,我聽見自己的心驟然劇烈地跳了起來,身子卻僵在原地沒有動。
“我在琴川書店留了一首詩給你,你去找找,算是我還了你的情?!?/p>
說完,他轉(zhuǎn)過身,我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口,直到臺上的戲曲又響起,我才恍然想到,他是來找我告別的,也許連帶著一起告別的,還有他的詩人夢。
06
我在舊金山的演出定在了十一月,唱的還是《桃花扇》,來的多是在舊金山的華人。雖然是聽不懂的吳儂軟語,但是鄉(xiāng)音繞耳,總歸會有親切感,所以,演出比較順利。我不喜歡熱鬧,記者采訪時,我就躲在化妝間卸妝。
我一邊把頭上的發(fā)簪拿下,一邊瞥向坐在一旁玩手機的人:“你不開party了?”
遲望津抬起眼,看著鏡子里的我,嘆氣:“你都唱成那樣了,誰敢來我家,我只能坐在家里念詩了。”
我微怔,側(cè)過臉,眉梢微挑:“遲望津,誰能想到你處心積慮地跑來國外,居然只是為了寫詩。寫詩在哪里不能寫?”
是啊,我是從來沒想到,那天一臉嚴肅地對我說“朝聞道,夕死可矣”的遲望津所說的“道”,不是物理,而是他的詩與遠方。
遲望津的神色一暗,他將手機往口袋里一丟,往后靠了靠,他眉眼飛揚,唇畔永遠掛著自由自在的笑意,讓我看著羨慕。笑意抹去后,他才說:“雨時,你知道《月亮與六便士》里面,為什么畫家寧愿去巴黎過窮困潦倒的日子來畫畫嗎?”
只有在這里,他才能真正地獲得自由。
我頓時醍醐灌頂,不再多說什么,是啊,我所在的蘇州禁錮了他,我還能說些什么?
遲望津卻像是打開了話匣子,說起了他來到美國的種種,說他在蘇州的研究取得了成功,獲得了去劍橋?qū)W習的機會,說他在劍橋休了學,一路輾轉(zhuǎn)來舊金山,又如何在這里認識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又如何跟國內(nèi)的我們斷了聯(lián)系。
我故作輕松地笑了笑:“但你沒跟宋瑤斷了聯(lián)系吧?她要結(jié)婚了,你心痛嗎?”
遲望津望向我,他的眼神太過復雜,我以為他還對宋瑤念念不忘而真的傷心了,不由得攥緊了手中的簪子,霍然站了起來,說:“兜風,去不去?”
遲望津訝異,他不在我生命中的這五年來,我一邊讀書,一邊苦練戲曲,一切娛樂活動都與我絕緣,像出去兜風這種事更是從來沒有過。我不顧他的驚訝,借車,開車,車子很快就行駛在寬闊的公路上,我開得不快,水袖下的手抓著方向盤,怎么看怎么有違和感。
遲望津則坐在副駕駛座上,看著窗外不斷掠過的黑暗的山脈,我冷不丁地開了口:“遲望津,其實你走的時候,我去送你了。”
高三那年,我除了學習的時候,都會跑到山塘街那家叫琴川的書店,店老板脾氣好,任由我在樓上樓下翻找。我找了一個月后,才知道遲望津要走的消息。我在古運河碼頭找到他,彼時他正坐在船上,穿著膠鞋的腳懸空,下面是緩慢流淌的古運河,他正對著岸上捧著花的宋瑤揮手:“我走啦!”
他自由自在,肆無忌憚,他對另一個女生的笑容,是我最喜歡的模樣。
我閉了閉眼,就因為這一幕太過刺眼,讓我沒有勇氣向前走幾步和他好好地告別。
遲望津卻側(cè)過臉,臉上滿是驚訝:“你以為她懷里的那束花,是我送給她的?”
“不然呢?”
“我走的前一天,有事去同里古鎮(zhèn),從同里古鎮(zhèn)直接去的機場,她來送我,送給我一束花,說會等我回來。多可笑,我竟然一點也不心動,你知道為什么嗎?”
我不說話,遲望津繼續(xù)說:“我把花又還給她了,她生氣了,跟我提起了你,說我當年送給她的花,被你抱了回去?;ㄊ菤埢ǎ銋s當作寶貝一樣抱著,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你喜歡我。船在晃悠悠地離同里古鎮(zhèn)而去的時候,我才后知后覺,我也是喜歡你的。
“可是,時光多絕情啊,根本不給我反悔的機會。到英國后,我曾在雪后的康橋作詩,在繁雜凌亂的實驗室里作詩,在高山峽谷里作詩,卻始終覺得缺了點什么。我知道,那是缺了在蘇州山塘里唱曲的姑娘,可是,你變得那么好。我呢,是一個窮困潦倒的詩人?!边t望津驀地笑出聲,他看向我,“所以,你來,住到我家旁邊,我竟然想用那種幼稚的方式讓你看到我的改變,把你嚇走?!?/p>
“你說,我幼不幼稚?”
我攥緊了方向盤,這遲來的真相讓我一時回不過神來。自遲望津走后,過去的五年里,我道聽途說了一些關于他的事情,與其說是他在躲著我,不如說是我在躲著他。直到劇團的巡回演出需要定地點時,我寫下了舊金山,我告訴自己,我只是想來看看他,只要看看他就可以了。
可是,現(xiàn)在他告訴我,他喜歡的人是我。
我?guī)缀跸褡鰤粢话慊剡^頭,看向遲望津,艱難地開了口:“那……現(xiàn)在呢?你還要把我趕走嗎?”
遲望津深深地回望我,我的心神墜落在他的眼眸中,從初見的那場雨開始,或者是從那試卷上的小路飛開始,一直到現(xiàn)在舊金山一望無際的公路上,有五年這么久,讓我沉溺。我?guī)缀踉谝凰查g就知道他要說什么,我的喉嚨發(fā)緊,眼眶莫名其妙地紅了起來:“我……”
便是在這個時候,遲望津忽然坐起身,右手握住我控制的方向盤,開往一旁,叫我踩下剎車。車子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赝5搅寺放裕┥硐聛?,在我的唇畔緩緩落下一個輕輕淺淺的吻:“開車的時候,不要四處張望?!?/p>
我本就化著濃妝,他這么一說,臉上頓時姹紫嫣紅起來:“那你停車干什么?”
遲望津眨眨眼,像極了五年前講臺上性情飛揚的少年:“停下來好好看我?!?/p>
尾聲
我和遲望津靠在車上席地而坐,霧蒙蒙的月亮灑下溫柔的光,我閉上眼睛,說:“你送給我的詩,后來我找到了?!?/p>
遲望津送我的那首詩被釘在了琴川書店對面的古戲臺上,像《廊橋遺夢》里的橋段,只是我沒有羅伯特那么聰明,三個月后才發(fā)現(xiàn)那張字條,好在古戲臺的屋頂為它擋去了風吹雨打。我小心翼翼地將那張字條從錢包里拿出來,齊齊整整,怕它脆弱地壞掉,我并不是時常拿出來看。
我將它遞給遲望津,說:“念給我聽?!?/p>
和著細微的風,遲望津緩緩開口:“我把春天的雨,放在壇里,打一個漂亮的結(jié),來到冬天,你從夢中醒來,倒了滿滿一杯月光,送給春天、送給雨。”
我禁不住埋怨:“遲望津,你這首詩里有雨,有月色,可是哪里有我?”
“我這首詩里沒有你,但哪里都是你。”遲望津打亮打火機,點燃手中的紙,明晃晃的火光映著他的側(cè)臉。
我側(cè)過臉,在火光中,我看見他似乎笑了一下,他說:“雨時,我給你唱首歌吧。”
我微微一怔,遲望津已經(jīng)開了口:“我們就一天天長大,年少不經(jīng)事的臉頰,還以為自己多偉大,寫了詩不敢遞給她?!?/p>
“遲望津?!?/p>
“嗯?”
“現(xiàn)在遞也來得及?!?/p>
我抬起眼,眼里染上了笑意。
寂靜的夜晚,遠方音樂緩緩響起,一張新的字條被悄悄地塞到了我的手里——
“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