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嬌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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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早期文學生成與傳播研究范式的構建——評《楚辭的藝術形態(tài)及其傳播研究》
肖嬌嬌
(四川師范大學文學院,四川成都 610068)
《楚辭的藝術形態(tài)及其傳播研究》是楚辭學研究專家熊良智先生的大作。該書運用接受美學和傳播學理論研究中國早期古典作品,構建了早期文學生成與傳播研究的范例。在楚辭的形成中,回答了楚辭的傳播方式、傳播范圍和傳播動機等,不僅涉及文體、文本的形成及變化,而且揭示了早期作品從口頭到書面,從單篇到結集,由不穩(wěn)定到逐步穩(wěn)定的傳播特點。從傳播的效果來看,作品本身的概念內涵、外延都在發(fā)生變化;接受者不僅僅是被動的受眾,而且是現實構成的積極參與者。楚辭的發(fā)展過程,也就是楚辭的傳播形成的過程,它是由作者、編者和讀者共同構建的一部楚辭傳播接受的歷史。
早期文學;楚辭;傳播;接受;影響
筆者讀楚辭學研究專家熊良智先生大作《楚辭的藝術形態(tài)及其傳播研究》,頗有啟發(fā)。該書是作者主持的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成果。書分上下兩編共計十五章:上編七章,主要探討了楚辭的文體問題、敘述視角、言說方式、藝術意象,研究出楚辭是由音樂藝術向語言藝術演進、由口傳文學向作家文學演變的結果,確定了屈原作為中國作家文學誕生標志的辭賦宗地位,挖掘楚辭創(chuàng)作結集過程中形成的文學思想,指出楚辭的藝術形態(tài)是認識楚辭的關鍵;下編八章,主要運用傳播學的理論探討了楚辭的早期傳本、楚辭產生之初的傳播以及楚辭走向宮廷后在漢代的傳播情況以及楚辭在后代如六朝、趙宋時期的傳播與變異,即關于“楚辭的傳播”問題。該書全面展示了作者近十年的楚辭研究成果精華,尤其值得關注的是熊良智先生運用敘事學、接受美學和傳播學等理論來解讀楚辭這一古老的課題,開拓了楚辭的研究視野,合理地解釋了楚辭學史上千古聚訟的一些問題,成為“一家之言”。著名學者趙逵夫在該書序言中充分肯定了他在此方面所做的工作:“他從傳播的角度來研究《楚辭》,從《楚辭》文本中的一些現象,對一些較復雜的問題加以解釋,我覺得這在楚辭研究方面是有開拓性的?!盵1]熊先生對楚辭的生成與傳播問題的研究,為我們研究早期中國古代文學的生成與傳播現象提供一種方法論的借鑒。
一種文學的類型大多經歷了一個較長的生成過程,包括文體的獨立、作品的結集和書目的形成。楚辭研究近千年來,關于“何為楚辭”這一問題,歷代學者各抒己見,從《隋志》最早將其“別為一門”“蓋以原楚人也”為據,到后來黃伯思所謂“蓋屈、宋諸騷,皆書楚語,作楚聲,紀楚地,名楚物,故可謂之楚辭”,被廣為接受的楚辭定義,然而該書作者通過引入接受美學與接受理論的觀點,認為“體裁形式本身不能構成類型”,“構成文學類型獨一無二的結構或‘族類相似性’的東西,首先在形式整體以及主題特征中表現出來”[2],所以他以為楚辭的作家籍貫、語言風格等都不是界別楚辭與其他文體的獨有特征,只有楚辭生成過程中本身的藝術形態(tài)才是定義楚辭之所以為楚辭的核心要素。
首先,該書通過與楚辭相近、相似文體進行對比,如“辭”與“賦”,“騷”與“賦”等,得出了楚辭在文體學上的定義,楚辭與“辭”和“賦”都有千絲萬縷的聯系,但三者又不能完全等同,它是一種完全新型的文體,即“騷體”。根據楚辭自身特性定義:“騷體是以六言為主的詩歌樣式,它以虛詞為句腰,構成了典型的騷體句式,‘兮’字作為騷體的標志,主要表現在作為句腰,同時又具有虛詞的語法功能,而‘亂辭’作為語言文本形式,也是騷體組成的結構形式特征”[1]64-65,從文體學的角度回答了“何為楚辭”這一問題。
其次,該書運用敘事學的理論,解釋了楚辭中敘述混亂的人稱問題現象。學界以為屈原作品中出現的第一人稱敘述多謬誤,如聞一多先生就曾考證過《天問》中“吾告堵敖以不長”,以為“吾當為語,字之誤”[3],但該書作者認為這些現象都是屈原設計的獨特藝術表現形式,認為漢代騷體作品中的第一人稱敘述就是一種“代言”,代屈原而言,而這樣的設計正如熱拉爾所言,使得讀者也有身臨其境之感,對于屈原等人的遭際更能感同身受。至于楚辭中大量出現的重復句子,“曾被當作不良的藝術現象”這一特殊情況,熊先生也運用“口頭詩學”的理論進行了解釋,他認為這些楚辭中存在的“重著”現象,是口頭文學向作家文學過渡的遺痕。
再次,真正標舉著“楚辭”作為獨立的作家文學的特征除了作品中塑造的“藝術形象”以外,還有作家獨特的藝術個性和創(chuàng)作中所形成的獨立的“文學思想”。作者通過研究發(fā)現:“屈原的詩歌,展現了他獨自的藝術風格和表現方式,展現了他創(chuàng)作的自覺意識”[1]188,而“文學也逐漸開始成為了人的一種生存方式”[1]189。楚辭所反映的文學思想是在楚辭的傳播過程中確立的,尤其是屈原詩歌所反映的文學思想,都是在漢代楚辭的發(fā)展中發(fā)掘的。
作者還注意到書目中“楚辭”現象的特殊性。最初,《漢書·藝文志》立《詩賦略》,將屈原詩歌和其他模擬楚辭的作品收錄在賦中,直到阮孝緒編撰《七錄》的時候,楚辭單獨成部,以后公私書目多有沿襲,說明目錄學中的“楚辭”與文體意義上的“楚辭”并非同一概念,目錄學中的楚辭乃是以“楚辭”為主題的文獻,所有楚辭相關知識的著作,皆可稱為“楚辭”,可見“楚辭”的概念在傳播和發(fā)展中的變化。
早期經典文學作品,對后世歷朝歷代均產生過重大影響,若作全面考察,似乎每一個文學現象在后世的傳播過程都可寫就一部傳播通史,正如我們初讀此書之時,也會懷疑作者為何不寫就一部楚辭傳播的通史?而僅僅是選取楚辭產生過重大影響或變化的不同時期來考察楚辭的傳播,比如漢代,乃楚辭學發(fā)展的鼎盛時期,產生了楚辭的經典文本——《楚辭章句》;魏晉南北朝時期,楚辭的傳播與接受則影響了當時的文學批評和文體觀念;而宋代的楚辭傳播則出現了具有宋代理學特征的楚辭現象,如《楚辭集注》的出現。研究作品的傳播過程,即探討其傳播的開端、發(fā)展和結束,傳播的開端則是作家完成創(chuàng)作之后,對作品的界定便是起點;傳播的發(fā)展和結束即如何傳播,包括傳播方式的流變、傳播范圍的變遷、傳播動機的發(fā)展等等。楚辭的傳播,這在該書的下編中有詳盡地論述:
就傳播方式的考察而言,武漢大學王兆鵬教授在《中國古代文學傳播方式研究的思考》中提到,可從傳播手段切入分為口頭傳播與書面?zhèn)鞑?;從載體物質形態(tài)來看,又可分為單篇傳播與書集傳播[4]。這些分類在楚辭傳播過程中都真實發(fā)生過,但楚辭的傳播方式又不局限于此,作者在研究楚辭傳播方式的時候,發(fā)現了楚辭自誕生之初的單篇形式流傳,到后來結集的文本形態(tài),這也是早期經典作品可能共有的傳播形式,比如《詩》的單篇別行和結集流傳。而楚辭的早期傳本中存在大量的異文,說明楚辭的早期文本本身就帶有口傳文學的遺痕。楚辭誕生之后在楚國范圍內的傳播方式從“以相教傳”到后來宋玉、唐勒等人的“慕而述之”,也發(fā)生了改變;漢代開始楚辭被“史官錄第”并“列于譜錄”,尤其在漢王朝時期,楚辭從民間走向宮廷,得到漢代統治者的大力推廣。由此可見,楚辭的傳播方式也是在不斷變化的。
這里還有傳播范圍的變遷。從地理范圍來看,楚辭誕生之初的戰(zhàn)國時期僅在楚國境內流傳;此后,楚辭在漢代的傳播范圍幾乎已經擴大至全國范圍。根據作者的研究,在漢代“涉及楚辭的接受與傳播的人遍及十二個州部,大約58人次,分布在30個郡國中”[1]304。從接受的人群來看,楚辭的傳播范圍從最開始的士大夫階層,如唐勒、宋玉等,到漢代的宮廷、官僚、文人再到民間的廣泛流傳。
由此不能不思考到傳播的動機。楚人作為最早屈原詩歌的傳播者,“他們傳播的動機,都與哀惜、思念屈原有關”,這種動機延續(xù)至漢初,包括吳王劉濞、淮南王劉安等人的楚辭傳播皆遵循這樣的動機;此后,楚辭傳播由民間走向宮廷,并以漢王朝京師為中心,得到統治者極大的喜愛,尤其以漢武帝為代表,傳播動機則發(fā)生了重大轉變,統治者們一方面“樂楚聲”,另一方更重要的心理動機則是看重屈原作品中反映的忠君之情和同姓之誼。他們傳播楚辭的動機是希望借助楚辭來影響當時的士人和臣子,尤其是各分封諸侯。
楚辭自誕生之日起,傳播不衰,并且歷久彌新。在研究楚辭的傳播過程時,該書作者發(fā)現楚辭這一文學現象受到不同時代、地域、群體接受者的影響,在傳播與被接受的過程中,也對當代的社會產生了影響。這種互動正是中國古代文學研究需要特別注意的。作者談到楚辭傳播的意義和影響,引述美國學者來國龍所說,“在文本的產生、流傳過程中,除了作者之外,版式、排版、編輯、版本、流傳等等其他因素,都會對文本一一地產生和傳達起不同程度的作用”,而“文本的意義是一個作者——編者——讀者累積的過程”[1]215-216。
該書認為“作家或作品的影響還并不僅僅表現在社會的接受和認同,還會表現在它在現實的生存中發(fā)生的變化”,也就是說作品本身也在傳播中發(fā)生變化,比如關于“楚辭”的作品名稱和外延就在傳播中發(fā)生了變化。楚辭這一名稱最早見于《史記》,作為專書已包括了漢人當世的“擬騷”作品,到宋人編撰《楚辭集注》時,又收錄了六朝、唐宋的作品,有些甚至根本就不是楚辭體式的作品也被收錄進了《楚辭集注》中;而當它作為古代圖書部類名稱時,不僅僅是作家們創(chuàng)作的文學詩歌作品,還包括后人研究楚辭的著作。
帶有早期文學鮮明特征的楚辭,最初在楚國誕生和傳播過程中,逐步形成了作家文學的觀念。到了漢代,除了楚辭本身的流變以外,楚辭的廣泛接受對漢代文學觀念的形成和文學批評的影響也是空前的。最初,漢人對于楚辭的文體意識并不強烈,大多辭、賦不分。但班固在繼承向、歆父子二人之說的基礎上所編寫的《漢書·藝文志》稱作“屈原賦”“陸賈賦”“孫卿賦”和“雜賦”[5]四大類,并對“賦”定義為“不歌而誦為之賦”,后來文體學還有這種分類。蕭統《昭明文選》、劉勰《文心雕龍·辨騷》將其稱之為“騷”。武帝時期,劉安奉詔作《離騷傳》,對《離騷》給予了高度評價:“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悱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盵6]開啟了對“楚辭”的批評先河,尤其是詩騷同論的比較模式,深刻影響了后來的《楚辭》與《詩經》的比較研究。王逸所作的《楚辭章句》以及離騷稱經的這一現象,根據考察當時的接受情況來看,反映了當時以王逸為代表的士人“對于漢代文學定位的意圖”[1]280,尤其是隨著漢代作家群體的不斷壯大,他們需要比附經典,為作品尋找生存與傳播的土壤和條件。六朝時期,為了配合楚辭的進一步傳播和方便更多人接受,出現了為楚辭注音的著作——《楚辭音》。此后,音義類的楚辭文獻逐步增多并形成一個類別。這些接受者的各種反應和改變,無一不是接受者們對楚辭學的再創(chuàng)造和發(fā)展,這也正是楚辭傳播效果特別值得注意的。它深刻說明楚辭的發(fā)展過程,也就是楚辭的傳播形成的過程,它是由作者、編者和讀者共同構建的一部楚辭傳播接受的歷史。
綜上所述,以上三個層次的研究對于中國早期文學的生成與傳播具有相當的啟發(fā),該書層層遞進又相互交融,并統一于傳播學和接受美學等理論框架之下,恰好開拓了中國早期古典作品的研究思路和視野。
[1]熊良智.楚辭的藝術形態(tài)及其傳播研究[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
[2]姚斯,霍拉勃.接受美學與接受理論[M].周寧,金元甫,譯.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87:103-104.
[3]熱拉爾·熱奈特.敘述話語·新敘事話語[M].王文融,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177.
[3]聞一多.聞一多全集(二)[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2:411.
[4]王兆鵬.中國古代文學傳播方式研究的思考[J].文學遺產,2006(2):14-16.
[5]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2013:1747-1751.
[6]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2013:2482.
On the Construction of Early Chinese Literature Genesis and Transmission Research Paradigm: Evaluating
XIAO Jiaojiao
is the great work of Xiong Liangzhi, an expert in studies of the song of Chu. The book uses reception aesthetics and communication theory to probe into early Chinese classic works, so as to construct the research paradigm of early literature genesis and transmission. It answers the questions about the way, the range and the motivation in the formation of the song of Chu, which not only involves in genre, formation and change of the text, but also reveals the early literature works transmission characteristics, i.e., from oral to written, from single song to collection, from unstable to gradually stable. From the effect of transmission, both the denotation and connotation are changed; people are not only the passive receivers, but also positive participants of reality. The development of the song of Chu is the transmission process as well. It is also a history of the song of Chu’s reception co-constructed by writer, compiler and readers.
early literature; the song of Chu; transmission; reception; influence
肖嬌嬌(1989—),女,四川中江人,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先秦兩漢文學與文獻。
G25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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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9-8135(2018)06-0120-04
(責任編輯:張新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