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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3-27 04:10:58何永洲
歲月 2018年3期
何永洲
窗紙剛剛發(fā)白，老于一反常態(tài)起來了。說是一反常態(tài)，是因為老于一向有睡懶覺的陋習(xí)，而最了解老于這一陋習(xí)莫過于老于的妻子陳四妹。從小于到老于，陳四妹已和老于同床共枕34年，少見老于起早床，都是妻子弄好了早餐，才隔著房門拖著腔調(diào)喊：他爸?。⌒∶字嘀蠛昧税?！快快起床啊！或者說面條煮好了啊，等會爛了不好吃啊。此刻的老于，沒一點(diǎn)兒響應(yīng)的意思，最多只睜睜眼，翻翻身，或起來撒泡尿而已。更可鄙的是，有時連眼都不睜，身都不翻，尿都不撒，那是沉睡了或是有意對抗陳四妹。這時你硬要把他叫起床，他會暴跳如雷惡語相向，氣憤憤地說死人啦，這么早就喊喊叫叫！隨即不是甩東西就是夫妻打起來。有一回，當(dāng)然老于還是小于的時候，妻把小于從夢中驚醒，小于不但沒有起床，反而牙一咬眼一瞪，順手從床頭柜上拿起一把紫砂壺，向前來叫喚他而又怕動武、遠(yuǎn)遠(yuǎn)站在門邊的妻子砸去。結(jié)果妻沒砸著，紫砂壺卻不偏不倚落在門葉的鐵鎖上，“咣當(dāng)”一聲變成了紫砂碎片。紫砂壺是妻娘家送妻陪嫁的古祭，就這樣簡單地被小于無情地敗掉了，妻當(dāng)場氣急得跳起來又哭又罵，心痛了好些天。還有一回，小于單位有急事，需要早起。細(xì)心的妻子怕誤事，叫了小于兩遍后，在叫第三遍時，小于氣憤地跳下床邊，妻子臉上馬上挨了兩記耳光。這回可惹惱了妻子，聰明的妻子強(qiáng)忍著摸摸被打痛的臉面，表面異常平靜，一沒還手和丈夫?qū)Υ颍]像上回那樣在丈夫面前哭鬧，而是選擇冷處理，采取那種婦道人家傳統(tǒng)得不能再傳統(tǒng)的辦法，丟下3歲小孩賭著氣獨(dú)自回娘家了，開始十天半月，后來滿月滿月的住，急死了小于。
小于三天兩頭跑岳母家訴苦，這回訴說孩子沒人帶，衣服沒人洗，那回訴說菜飯沒人弄，雞豬沒人喂。有時訴著訴著情不自禁，眼淚就跟著流了出來。那時，小于雖在當(dāng)?shù)剜l(xiāng)政府工作，但畢竟還是招聘才幾年的合同干部，戶口還在農(nóng)村，家也在農(nóng)村，是那種有山有田又主要依賴山田維持生活的“半邊戶”。因此，小于家目前的狀況是，不僅孩子沒人帶，家務(wù)沒人做，而且山里田間的莊稼都沒人管。更無奈的是，小于不僅不會侍弄山上田間的活兒，就連自己照顧自己日常生活也成問題。他不會做飯，不是把飯煮成“爛泥巴”，就是半生不熟的“夾生米”。菜呢，青不青黃不黃，除了鹽味還是鹽味。最后只能天天挨到父母家去磨蹭，蹭一餐算一餐。一餐兩餐父母家沒話說，但吃厭了，父母家人也就煩了，娘就生氣地說，你也太那個了，分了鍋灶等于沒分鍋灶一樣，難怪四妹待在她娘家不肯回，而四妹一走，山上玉米地，田里的稻苗，雜草比莊稼還長得高呢！娘就忍不住開罵了：你拳頭硬啊，有本事啊，打走了婆娘??！你懶得好啊，橫草不揀豎草不拿啊，還算是有婆娘有崽的人了，自家連個火都不生，天天來吃現(xiàn)成的，你又沒交個伙食費(fèi)，連根蔥都舍不得買，就曉得吃便宜。我和你爸都六七十歲的人了，身子一天不如一天，養(yǎng)了你還要養(yǎng)你的兒子嗎，天下哪有這個理……
于是，小于就橫下心再一次到岳母家去接陳四妹。這天小于是清早爬起利索趕路的，平常兩個小時的路，一個半小時就到了岳母家，此刻岳母家還沒吃早飯呢。此刻四妹正在灶屋炒菜，見小于又來了，心中暗喜了一下，趕忙從灶臺的墻壁上，取下一塊被柴火熏得黑黝黝香噴噴豬肉炒了。而小于這回特地趕早來到岳母家，有想證明自己真正從行動上徹底改變了睡懶覺陋習(xí)的意思。小于來時見岳母正在堂屋剁豬草，小于坐都沒坐一下，水都沒喝一口，就趕忙蹲下身子說我來我來，你老人家休息一會兒。小于搶過岳母手中的活兒快手快腳地做起來。邊做著活兒邊向岳母表白，說自己往后再也不會睡懶覺了，再也不會懶惰了，再也不敢亂打東西了，再也不敢隨意欺負(fù)四妹了。你看今天我不是早早起來了嗎，要是從前這時候我還正在床上打著鼾呢！盡管岳母總是橫眉黑臉嘟著嘴一字不吐，瞧都不瞧小于一眼，小于仍低三下四賠笑賠哭，謙謙虛虛將上述之話向岳母表白了一遍又一遍。
其實(shí)，小于從沒摸過豬菜刀，這玩意兒實(shí)在不好弄。他是個地道的左撇子，顫抖著左手舉起刀，高一下低一下，重一下輕一下，剁下的豬草長一段短一段極不均勻，連豬都會嫌棄。岳母虎著臉顯出在小于面前從未有過的怪相，翻著白眼瞟一眼小于和豬草又立刻將頭歪過去了，但這一瞟恰巧碰著小于熱辣辣的目光，小于憑經(jīng)驗意識到這一瞟會兇多吉少。他緊張得心怦怦直跳，臉都憋紅了，拿刀的左手顫抖得更加厲害，舉得更高，手心和額上的細(xì)汗都冒出來了。他硬挺著剁下去。剁著剁著，忽然“哎喲”一聲，右手拇指被剁了一刀。小于左手捂住右手的傷口，而止不住的鮮血涌流，滴在手上，刀上，豬草上，直痛得小于緊閉嘴唇不知所措。岳母卻不緊不慢從灶背煙窗壁上刮了一小撮黑煙灰，鋪裹在小于的傷口上?？稍滥高@一招還真靈驗?zāi)兀獩]流了，痛也止住了。
四妹在灶屋里聽見小于“哎喲”一聲，心就痛了一下。此刻四妹從灶屋端了菜飯出來，也不擺酒杯碗筷，無事一樣自顧自裝著飯吃。四妹借機(jī)翻著白眼瞟了仍坐在豬草堆旁撫弄著傷口的小于一眼，又迅速扭過頭去只顧自己吃飯了。母親貼近四妹的耳朵細(xì)聲說，叫他一起吃吧，好歹算個客人。四妹臉一橫，黑桃般的大眼一瞪，手指著那堆豬草說，那里夠他吃的，有本事別上桌來。小于聽四妹甜甜的小嘴說話時，那雙大耳朵立刻豎起來了。緊接著回了四妹的話說，我認(rèn)了自己沒本事，所以還是想上桌吃飯。小于邊說邊站起走到桌邊去拿碗裝飯。岳母說你手痛讓我來，搶著碗去給小于裝飯了。
四妹說，你吃什么飯啊，你該吃那堆豬草啊！
小于說，我又不是豬肚子！
四妹說，你懶得跟豬一樣，還不是豬肚子！
小于嬉皮笑臉說，我就算豬肚子，可我這豬肚子你居然還想要呢！往你肚皮上一挨，你會舒服得直哼哼！
四妹羞紅著臉說，死懶豬，再說我就撕爛你的臭嘴。說著就舉起筷子在小于頭上猛敲了幾下。此刻岳母裝飯來了說，這像什么話呀，雷公不打吃飯人！
四妹說，他這種人就得遭雷打。
小于依然嬉皮笑臉說，要是我遭雷打了，你和孩子會哭得在地上打滾！
四妹放下飯碗，隨手拿了個攆雞的竹響帚，稀里嘩啦在小于背上抽打了幾下。
這下反而弄得岳母發(fā)笑了，岳母說，小于你也愛多嘴，討打！
四妹不打了，3個人吃著飯，四妹故意把那碗香噴噴的臘肉端到自己懷里，把南瓜和白菜推到小于面前，小于依然嬉皮笑臉，依然把筷子伸進(jìn)了四妹懷里的臘肉碗……
小于名喚于文正，他就是這么個人。其實(shí)于文正并不懶，更沒睡懶覺的陋習(xí)。他原本是個勤勞樸實(shí)的小伙子，只是慢慢變得不愛體力活而已，到底什么時候開始變“懶”了，誰也說不清。據(jù)說于文正自小愛看故事類小人書，愛寫寫畫畫。在男女老少齊學(xué)小靳莊那年，于文正寫了一首打油詩參加賽詩會，被一位苦大深仇的老干部看出政治有問題，說成是什么反動詩。之后追根溯源，于文正出身于富農(nóng)家庭，父親的父親參加過國民黨組織，最后定性為這是一首妄想變天反動透頂?shù)脑姡?3歲的小于連同父母受到多次批斗之后變得東游西蕩，“懶惰”起來了。又據(jù)說后來他長大成人時，依然家徒四壁，談了好幾個對象沒一個愿上門的，從此選擇了消極人生。
打那時起，也就是初中還差一個學(xué)期沒念完的于文正，變了個人似的，不接觸社會，不與人交往，整天悶在屋里，把幾本不知從哪弄來的、無頭無尾黃頁卷角的舊書翻了又翻。床前半夜或者通夜還亮著一盞用撿來的墨水壺做成的簡易煤油燈，早晨懶得起床。后來政策慢慢放開，農(nóng)村漸漸變活，農(nóng)民日趨自由，地方小報上也常常見到小于的小詩小散文。從此于文正在當(dāng)?shù)匾研∮忻麣?，成了?dāng)?shù)氐摹靶悴拧?。鄉(xiāng)土秀才稀為貴，周邊群眾就紛紛慕名而來，有求他紅白喜事寫對聯(lián)的，有求他打批地報告的，有求他寫書信的，還有求他打官司寫狀紙的。當(dāng)然也常有幾包煙，兩瓶酒，或幾升糯米或小袋雞鴨蛋或幾斤豬肉，小恩小惠什么的回報。而陳四妹卻用身子給了于文正大恩大惠。陳四妹就是因娘家老宅地被人侵占而找他打官司，認(rèn)識他并和他結(jié)成連理的。
于文正和陳四妹結(jié)婚成家后，于文正依然懶得融于社會，依然自顧躲在屋里看書，依然懶得做農(nóng)活，依然睡他的懶覺。只是看的書逾來逾多了，發(fā)在報上的“豆腐塊”逾來逾多了。后來當(dāng)上了村民辦教師，不久又被招聘為鄉(xiāng)合同干部，再后來又轉(zhuǎn)為國家干部。有了這些變化，陳四妹也就原諒和放任了于文正睡懶覺的陋習(xí)，一放任就是幾十年。現(xiàn)在于文正已是奔花甲的人了，早由小于變成了老于。
本文開頭說老于起了個大早床，的確是一反常態(tài)的。不是么，這天天蒙蒙亮，山谷里還彌漫著濃濃的濕霧，濕霧完全把村莊籠罩起來了。老于心情愉快地漱了口洗罷臉，就著曬得半干口感松軟的紅薯干，吃了一大碗妻子親手釀的高粱酒，又飽又醉又熱身子，算是早餐。老于今天要出去干一件他愛干的事。吃過早餐開始出發(fā)時，天已大亮。但濃霧還沒消散。鳥兒好像從頭頂飛來飛去嘰嘰喳喳地叫，可又不見鳥兒的蹤影。花草樹木呢，也只有走到了跟前，才慢慢清晰起來。此刻老于走在山路上，一路吹著花鼓戲《補(bǔ)鍋》曲調(diào)的口技，一路有上句沒下句的哼著《劉?？抽浴贰r而仰著頭開懷的呵呵一笑，時而摸摸提袋里那疊厚厚的請?zhí)鹤?4歲生日都過了，終于迎來了結(jié)婚做喜酒這一天。老于今天要做的是，給老家永樂江一帶的老親舊戚，新朋故友發(fā)請?zhí)?。老于心里盤算著，輕車熟路順著線路走，先到春火坪，再到西瓜沖，再到劉家坳吃中飯，下午再到牛角沖小月嶺和雷公仙。
日頭在濃霧漸漸消退中露臉了，濃霧像一面面白蒙蒙的薄紗，在空中一陣一陣地翻騰、飄散，好像沙沙有聲。山田、樹木、房屋漸漸清晰起來。老于匆匆趕到了第一站——春火坪。這兒是老于妻陳四妹的娘家，七姑八舅血親集中，停留時間需長一點(diǎn)。讓老于感覺有點(diǎn)厭煩特別是那些老家伙，周公之禮多得很，一是請?zhí)救擞H自送到手，否則會說你不尊重長輩或低看親戚。二是請?zhí)麜鴮懸?guī)范，如有涂改或行位排錯，說是潦潦草草不吉利。三是稱呼寫錯，說是瞧不起親戚，如見錯字別字，說是故意欺負(fù)對方?jīng)]文化。凡此種種，概不原諒。不僅拒請，而且反目無情，甚至斷親絕路。這樣的例子在當(dāng)?shù)乇缺冉允恰＠嫌跒樯髦仄鹨?，就在臨村的山路口坐下來，重新拿出請?zhí)?，一張一張仔?xì)核查絕對無誤后，才心安理得地進(jìn)村入戶。
老于本想把請?zhí)患乙患矣H交被請人手上，不料好些被請人這個在廣州那個在上海，都外出務(wù)工了，村中只剩幾位耳聾眼花、半字不識，跑不動的老頭頭老婆婆。老于猶豫了半天，只好把相關(guān)請?zhí)唤o了這些“天聾地啞”懵懵懂懂的老家伙，讓其轉(zhuǎn)交相關(guān)人員。因為老于不能久留，得趕緊到西瓜沖去。去西瓜沖還有5華里地，老于好多年沒去了，那里只有兩張請?zhí)?，老譚和老朱。老譚是老于兒媳舅舅的舅舅，93歲了。在錄列酒席計劃名單時妻就反對列入，說人家年紀(jì)大了，又算不上己親，就算了吧！可老于堅持要列入，他頭一豎，一臉的嚴(yán)肅說，尊老愛幼是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美德，這樣的人怎能漏掉不請呢！妻子覺得老于到底是個讀書寫文章的人，見多識廣，自己是個只念過小學(xué)一年級的文盲，不懂得什么叫“美德”，也就沒再反對了。
老朱呢，是老于念初中時的同班同學(xué)，但畢業(yè)后很少了來往，雖然老朱三個女兒先后出嫁，都沒請老于赴宴捧場。但老于認(rèn)為他老朱是老朱，我老于是老于，他老朱不講同學(xué)感情，我老于還得講同學(xué)感情。老于估摸，老朱沒請老于也有可能不知老于的電話號碼和詳細(xì)住址，因為老于離開鄉(xiāng)鎮(zhèn)后，就調(diào)進(jìn)了縣文聯(lián)。在小縣城買了新房搬了家。但有時為了寫作深入生活，也在鄉(xiāng)下老家住上一段時期。這樣就讓人更摸不清老于的具體情況了。從這個角度講，老朱不請老于也有情可原。將心比心，就這回老于來也七彎八拐打聽了好幾個人，才終于找到了老朱的家。
出乎預(yù)料的是，老朱得了晚期肝癌，躺在床上哼哼喲喲哪兒都不想去，就在家等死了。老于還是來到老朱家，老于一進(jìn)屋就熱熱鬧鬧地喊了一陣?yán)贤瑢W(xué)老同學(xué)，瘦得猴菇臉?biāo)频睦现煊昧撕么蟮牧獠盘鹧燮た戳税胩?，又花了好大力氣才從喉管里吐出幾個字：你怎么來啦！老于眼睛飛快地轉(zhuǎn)了兩下，趕緊回說，我特地來看你呀老同學(xué)！不過我是在四妹娘家才聽說你病了，這鬼地方連個小賣店都沒有，什么東西都買不成，不知道你病得這么嚴(yán)重啊。老同學(xué)你就好好養(yǎng)病吧，下回我會專程來看你的！說著，老于連水都沒喝一杯就匆匆走了，因為他馬上要趕往劉家坳去。
兩天后，老朱收到一張請?zhí)?，是老于托四妹娘家人送來的?/p>
劉家坳村子比較大，100多戶，應(yīng)發(fā)請?zhí)?8張。沒有實(shí)實(shí)在在的親戚，也沒有形同手足的鐵桿之交，多為連朋友都夠不上那種關(guān)系不好不壞的熟人。老于把重點(diǎn)放到老歡身上。20年前，老于在鄉(xiāng)政府當(dāng)合同干部時，跟隨領(lǐng)導(dǎo)在這兒蹲過點(diǎn)，幫助過老歡批地基創(chuàng)辦磚瓦廠。老歡算是農(nóng)村領(lǐng)頭敢貸款辦企業(yè)的人，后來他到東莞發(fā)展，成了千萬富翁?，F(xiàn)在北京有房產(chǎn)，上海有分店，鄉(xiāng)下老家有別墅，老歡的父母親就住在這別墅里。老于就想通過其父母轉(zhuǎn)告吃喜酒的事兒。但一進(jìn)村就聽說老歡死了兩年了，說是為攬一筆大生意和對方喝酒醉死的。老于一聽到這消息，心就涼了。老于心涼不是因為老歡過早離世而惋惜而悲哀，而是因為他這場計劃得好好的喜事又失去了一個重點(diǎn)。
第二天，老歡的兒子小歡接到一個似生似熟的電話。對方顫動著喉音說，小歡老鄉(xiāng)啊，您父親仙逝兩年，我悲痛了兩年，多次夢中和他交談，他說我們兩家兄弟之情，應(yīng)該代代相傳。如今我兒農(nóng)歷八月初三完婚喜酒，當(dāng)然忘不了恭請您，理當(dāng)下個請?zhí)?，但因時間來不及，只得借電話敬請，萬望繁忙中高抬貴腳，前來一聚。請諒。
小歡皺著眉想了半天，想不出對方究竟是誰，好在老于自報家門，小歡才知對方名喚于文正，老家在永樂江鄉(xiāng)衣傘沖村，現(xiàn)在縣文聯(lián)工作。
老于來到牛角沖，這鬼地方坡陡路仄得連牛都走不穩(wěn)，除了居住分散且四周山高得常年難見日頭，沖底陰森潮濕如同陰溝。老于好多年沒走過這樣的路了，只得深一腳淺一腳，順著大沖連小沖，小沖連大沖，走了一沖又一沖，一雙才穿不久擦得溜亮的三接頭皮鞋被污泥醬得眼珠不見鼻子，好容易來到一個只有5戶人家的自然村。在村頭遇見一個半生不熟的中年男人，就問，同志，滿狗在家嗎？中年男子蠻有禮貌地答：滿狗已離婚兩三年了！早就去東莞打工了！中年男子邊說邊認(rèn)真地端詳了老于幾眼，好像在回憶什么。
哎，你不是早年在永樂江鄉(xiāng)政府當(dāng)過秘書嗎，那時我去廣東打工還在你手上開過未婚證明蓋過章呢，我是劉五崽啊，你還記得嗎？
記得記得！后來我聽我侄兒滿狗多次說到過你的情況。老于摸了摸禿了頂?shù)哪X殼，又摸了摸提袋里的請?zhí)謶┣械卣f，滿狗說他和你關(guān)系蠻好，這回我兒完婚，特來恭請你和滿狗一塊去喝一杯呢！噢，等我上茅廁尿尿就來發(fā)請?zhí)o你！
老于在廁所里快速把事先預(yù)備好的空白請?zhí)钌蟿⑽遽蹋髦氐亟唤o劉五崽說，我就是于文正?。∧氵€記得嗎？劉五崽說記得記得，于秘書，只要沒特殊事兒，我一定會去捧場！老于點(diǎn)頭說謝了謝了。又問，滿狗離婚后他妻兒呢？劉五崽說妻兒都還住在這里，他們商定離婚不離家，既然來了，你可以到她家去坐坐吧！
老于來到滿狗原妻家。原妻和滿狗一連生下二女，滿狗嫌她生不下崽，就在外面偷偷找了個年輕的大屁股。因為滿狗聽村上老輩說，大屁股十有八九會下崽。其實(shí)滿狗只是老于妻子侄兒的侄兒，至于滿狗已離異的妻子，可以說和老于一點(diǎn)關(guān)系都沒有。但老于還是帶著希望來到她家。老于一跨進(jìn)她的門檻就高聲大聲叫罵“侄兒”滿狗，罵滿狗喜新厭舊，罵滿狗重男輕女，罵滿狗喪盡天良，罵滿狗不是人……直罵得滿狗原妻酸淚盈眶，鼻涕都流出來了。罵完了的老于此刻才語重聲長地說，事到如今既然如此，你就想開點(diǎn)，帶著兩個女孩好好過日子吧，得有機(jī)會我再給你介紹一個比滿狗強(qiáng)的男人。不過你倆雖然離婚了，但親情沒離，情意還在。我們會一如既往在心底記著你們，愛著你們，把你們娘仨當(dāng)成自家人。今天我特地來，就是想告訴你，我兒完婚辦喜酒了，恭請你去喝一杯！不過這請?zhí)摀Q上你的名字了。說著老于又拿出備用請?zhí)J(rèn)真填寫了一張發(fā)給了滿狗原妻。至于滿狗那兒更好說，畢竟是沾親帶故的自家人，只要打個電話他不敢不來。
最后一站老于爬到了雷公仙。為什么要說“爬”呢，因為雷公仙村坐落在山頂上。老于感覺有點(diǎn)力不從心，記得當(dāng)合同干部那時，還喜歡來雷公仙下鄉(xiāng)呢，從山下到山上，只要一窩煙功夫。特別是夏天，山上像裝了空調(diào)，山泉像放了糖，干部們常常賴著住上一兩夜仍舍不得下山。而現(xiàn)在呢，要半個多小時才慢慢爬上，且氣喘吁吁腰酸腿痛。山難爬，但不得不爬。因為這里有幾位不親不疏的老表，還有兩位血表呢。雖然近20年沒來往且他們討親嫁女生死喪葬沒請過老于，不知是看不起老于還是因為怕打擾老于繁忙的工作。反正老于得看得起他們，有了喜事得請他們捧場。
當(dāng)老于來到村頭時，意外地碰見了昔日的戰(zhàn)友王丁坤。老于和丁坤同年同月入伍，又在同一個戰(zhàn)斗班。在老于印象中，丁坤愛開玩笑，是個樂天派，他后來還當(dāng)上了副班長。在部隊，丁坤和老于的區(qū)別是，丁坤是干部，老于是戰(zhàn)士。而復(fù)原后的區(qū)別是，老于是干部，丁坤是農(nóng)民。隔行如隔山，他倆幾十年少見，更少聯(lián)系。而今偶然相碰，卻一見如故，不亦樂乎。盛情中，老于沒忘記他今天的天職。就直言道，老戰(zhàn)友啊，我還正找著你呢！我兒完婚，農(nóng)歷八月初三辦喜酒，恭請您喝一杯！據(jù)說您在佛山工作，請?zhí)剂粼诩?，打算寄去。現(xiàn)在既然碰面了，機(jī)會難得，我就再發(fā)一張給你吧！說著，老于快手快腳從袋里拿出空白請?zhí)?，填上一張雙手遞給丁坤，深情地說，老戰(zhàn)友??！實(shí)話實(shí)說，這回除了邀請沾親帶故的，就是請和我一起杠過槍，一同下過鄉(xiāng)……丁坤急忙打斷老于的話說，還有一起嫖過娼！老于說不不不！我們從不干那事。我是說請戰(zhàn)友、同事、同學(xué)，像您這樣的手足兄弟，一打鼓二拜年，一來喝了酒，二來聚一聚！丁坤說那好那好，屆時我一定捧場。老于問，我那幾位老表在家嗎？丁坤反問哪幾位是你的老表啊！老于說丁順丁方丁茂他們呀！丁坤說，噢，你不說我還不曉得呢，因為逢年過節(jié)包括平常都沒見你來往過。丁坤又說，他們3年前就遷到山下公路旁去住了呢，上頭說是新農(nóng)村扶貧統(tǒng)一規(guī)劃的呢。山上只剩幾位孤寡老人，我是因縣城買房交了定金，才暫住這兒。老于皺了皺眉峰，說了聲哦……
老于是天黑了一會兒才回到家的。好在月光沒躲到云里去，才沒迷路。老于仍舊有一句沒一句地哼著他所愛的《劉?？抽浴?，不知不覺來到自己屋門口，只聽得妻子嘩啦嘩啦在洗澡，老于推開虛掩的門，嚇得妻子哇的一聲蹲在腳盆里。見妻光著身子洗澡洗得歡，老于感覺自己爬山爬出了一身大汗，身子癢癢的，也隨即痛痛快快洗了個熱水澡，和妻早早上了床。
也不知因為上床太早，還是因為心情太激動，老于不僅難入睡，而且在被窩里發(fā)出一陣陣地笑。仰躺在他身旁的妻子說，你發(fā)癲啊，你今天狗屎堆里撿到個麻糍粑?。∵@么歡喜！老于立刻將身子側(cè)過去，用一只手摟著妻的脖頸，另一只手搭在妻子胸脯上，他的嘴唇緊貼了一下妻子的嘴唇，輕聲說，他娘啊！我歡喜你曉得什么意思嗎？我歡喜是因為今天下午終于發(fā)出了最后一張請?zhí)?，這回邀請對象全部到位，算是大功告成。另外，還有預(yù)料之外的喜上加喜呢，除了完成計劃任務(wù)，還發(fā)出計劃外請?zhí)?3張。那些過去求我寫過對聯(lián)，寫過報告，開過證明，采訪報道過先進(jìn)事跡，幫忙辦過事蓋過章的……統(tǒng)統(tǒng)邀請了。有的連我都忘了，可他們卻自報家門說我曾幫過他們的忙呢！你看我內(nèi)心歡不歡喜！他娘啊，這回啊，看來啊，得多添幾席桌凳碗筷??！老于說著就得意忘神哈哈哈地笑著，干澀粗厚的嘴唇又一次緊貼著小他8歲的愛妻濕潤的小嘴，興味央然地爬上了妻子溫?zé)釢嵃咨碜?。愛妻把身子松軟下來迎合著老于，輕柔地松開被老于緊貼的小嘴，含情脈脈地在老于滿是粗硬短須的老臉上回吻了一下，朝老于使了下慈母賢妻般柔和仁愛的眼眉，輕聲說，羞死啦，一把老骨頭，還惦著弄這活兒……
半月后的一天，終于迎來了老于兒子婚慶的日子。這天中午十二點(diǎn)三十八分準(zhǔn)時鳴炮開餐——本次酒席，應(yīng)到36席，實(shí)到19席。
面對窘境，于文正尷尷尬尬老臉通紅像個西紅柿，蹙額愁眉在心里憤憤地罵著，他媽的，老子有心邀請你們愛來不來，欺負(fù)老子是個無職無權(quán)為人碼字的小干部，玩了一輩子爛筆頭。如今人老了啊，連“小干部”都沒了呢！
盡管如此，老于還是決定依情依理、依鄉(xiāng)依俗，喜笑顏開盡力招待好在坐的客人。千怪萬怪，總不能怪罪在座的客人吧！于是，老于開始挨桌挨個，親手舉杯一一恭敬。而正當(dāng)老于謙謙虛虛躬腰施禮，弄得客人個個滿臉堆笑，熱情洋意推杯弄盞時，一位臉面清秀、佩戴著老花眼鏡的高個男人，在老于面前尷尷尬尬地舉起了酒杯。此刻老于心里猛然一驚，打了個寒戰(zhàn)，舉杯的手就止不住的猛烈顫抖，酒杯差點(diǎn)抖落在地。此人原本早日爛熟，此時又好像陌生，他是縣文化局的鐵文軍啊，曾和老于共事6年零6個月。為一篇小文章老鐵和老于拍桌打椅鬧得滿城風(fēng)雨，后來領(lǐng)導(dǎo)出面才平息下來。老于當(dāng)時怒發(fā)沖冠，發(fā)誓永遠(yuǎn)不得求靠他鐵文軍。從此兩人水火不容，3年沒相互言語過。
喜事完畢，老于低落著情緒黑著臉問妻子，鐵文軍是誰邀請來的?。∑拚f，你不是說在城的老同事個個有手機(jī)，就不必發(fā)請?zhí)?，托我按照電話簿上的?lián)系方式搞個短信群發(fā)嗎？
哎呀呀遭了！遭了遭了！群發(fā)短信時也不問我一聲，你真是老糊涂啦！該來的沒來，不該來的……嗨！往后叫我怎么做人呢！……
老于依舊睡他的懶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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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永洲
窗紙剛剛發(fā)白，老于一反常態(tài)起來了。說是一反常態(tài)，是因為老于一向有睡懶覺的陋習(xí)，而最了解老于這一陋習(xí)莫過于老于的妻子陳四妹。從小于到老于，陳四妹已和老于同床共枕34年，少見老于起早床，都是妻子弄好了早餐，才隔著房門拖著腔調(diào)喊：他爸?。⌒∶字嘀蠛昧税?！快快起床啊！或者說面條煮好了啊，等會爛了不好吃啊。此刻的老于，沒一點(diǎn)兒響應(yīng)的意思，最多只睜睜眼，翻翻身，或起來撒泡尿而已。更可鄙的是，有時連眼都不睜，身都不翻，尿都不撒，那是沉睡了或是有意對抗陳四妹。這時你硬要把他叫起床，他會暴跳如雷惡語相向，氣憤憤地說死人啦，這么早就喊喊叫叫！隨即不是甩東西就是夫妻打起來。有一回，當(dāng)然老于還是小于的時候，妻把小于從夢中驚醒，小于不但沒有起床，反而牙一咬眼一瞪，順手從床頭柜上拿起一把紫砂壺，向前來叫喚他而又怕動武、遠(yuǎn)遠(yuǎn)站在門邊的妻子砸去。結(jié)果妻沒砸著，紫砂壺卻不偏不倚落在門葉的鐵鎖上，“咣當(dāng)”一聲變成了紫砂碎片。紫砂壺是妻娘家送妻陪嫁的古祭，就這樣簡單地被小于無情地敗掉了，妻當(dāng)場氣急得跳起來又哭又罵，心痛了好些天。還有一回，小于單位有急事，需要早起。細(xì)心的妻子怕誤事，叫了小于兩遍后，在叫第三遍時，小于氣憤地跳下床邊，妻子臉上馬上挨了兩記耳光。這回可惹惱了妻子，聰明的妻子強(qiáng)忍著摸摸被打痛的臉面，表面異常平靜，一沒還手和丈夫?qū)Υ颍]像上回那樣在丈夫面前哭鬧，而是選擇冷處理，采取那種婦道人家傳統(tǒng)得不能再傳統(tǒng)的辦法，丟下3歲小孩賭著氣獨(dú)自回娘家了，開始十天半月，后來滿月滿月的住，急死了小于。
小于三天兩頭跑岳母家訴苦，這回訴說孩子沒人帶，衣服沒人洗，那回訴說菜飯沒人弄，雞豬沒人喂。有時訴著訴著情不自禁，眼淚就跟著流了出來。那時，小于雖在當(dāng)?shù)剜l(xiāng)政府工作，但畢竟還是招聘才幾年的合同干部，戶口還在農(nóng)村，家也在農(nóng)村，是那種有山有田又主要依賴山田維持生活的“半邊戶”。因此，小于家目前的狀況是，不僅孩子沒人帶，家務(wù)沒人做，而且山里田間的莊稼都沒人管。更無奈的是，小于不僅不會侍弄山上田間的活兒，就連自己照顧自己日常生活也成問題。他不會做飯，不是把飯煮成“爛泥巴”，就是半生不熟的“夾生米”。菜呢，青不青黃不黃，除了鹽味還是鹽味。最后只能天天挨到父母家去磨蹭，蹭一餐算一餐。一餐兩餐父母家沒話說，但吃厭了，父母家人也就煩了，娘就生氣地說，你也太那個了，分了鍋灶等于沒分鍋灶一樣，難怪四妹待在她娘家不肯回，而四妹一走，山上玉米地，田里的稻苗，雜草比莊稼還長得高呢！娘就忍不住開罵了：你拳頭硬啊，有本事啊，打走了婆娘??！你懶得好啊，橫草不揀豎草不拿啊，還算是有婆娘有崽的人了，自家連個火都不生，天天來吃現(xiàn)成的，你又沒交個伙食費(fèi)，連根蔥都舍不得買，就曉得吃便宜。我和你爸都六七十歲的人了，身子一天不如一天，養(yǎng)了你還要養(yǎng)你的兒子嗎，天下哪有這個理……
于是，小于就橫下心再一次到岳母家去接陳四妹。這天小于是清早爬起利索趕路的，平常兩個小時的路，一個半小時就到了岳母家，此刻岳母家還沒吃早飯呢。此刻四妹正在灶屋炒菜，見小于又來了，心中暗喜了一下，趕忙從灶臺的墻壁上，取下一塊被柴火熏得黑黝黝香噴噴豬肉炒了。而小于這回特地趕早來到岳母家，有想證明自己真正從行動上徹底改變了睡懶覺陋習(xí)的意思。小于來時見岳母正在堂屋剁豬草，小于坐都沒坐一下，水都沒喝一口，就趕忙蹲下身子說我來我來，你老人家休息一會兒。小于搶過岳母手中的活兒快手快腳地做起來。邊做著活兒邊向岳母表白，說自己往后再也不會睡懶覺了，再也不會懶惰了，再也不敢亂打東西了，再也不敢隨意欺負(fù)四妹了。你看今天我不是早早起來了嗎，要是從前這時候我還正在床上打著鼾呢！盡管岳母總是橫眉黑臉嘟著嘴一字不吐，瞧都不瞧小于一眼，小于仍低三下四賠笑賠哭，謙謙虛虛將上述之話向岳母表白了一遍又一遍。
其實(shí)，小于從沒摸過豬菜刀，這玩意兒實(shí)在不好弄。他是個地道的左撇子，顫抖著左手舉起刀，高一下低一下，重一下輕一下，剁下的豬草長一段短一段極不均勻，連豬都會嫌棄。岳母虎著臉顯出在小于面前從未有過的怪相，翻著白眼瞟一眼小于和豬草又立刻將頭歪過去了，但這一瞟恰巧碰著小于熱辣辣的目光，小于憑經(jīng)驗意識到這一瞟會兇多吉少。他緊張得心怦怦直跳，臉都憋紅了，拿刀的左手顫抖得更加厲害，舉得更高，手心和額上的細(xì)汗都冒出來了。他硬挺著剁下去。剁著剁著，忽然“哎喲”一聲，右手拇指被剁了一刀。小于左手捂住右手的傷口，而止不住的鮮血涌流，滴在手上，刀上，豬草上，直痛得小于緊閉嘴唇不知所措。岳母卻不緊不慢從灶背煙窗壁上刮了一小撮黑煙灰，鋪裹在小于的傷口上?？稍滥高@一招還真靈驗?zāi)兀獩]流了，痛也止住了。
四妹在灶屋里聽見小于“哎喲”一聲，心就痛了一下。此刻四妹從灶屋端了菜飯出來，也不擺酒杯碗筷，無事一樣自顧自裝著飯吃。四妹借機(jī)翻著白眼瞟了仍坐在豬草堆旁撫弄著傷口的小于一眼，又迅速扭過頭去只顧自己吃飯了。母親貼近四妹的耳朵細(xì)聲說，叫他一起吃吧，好歹算個客人。四妹臉一橫，黑桃般的大眼一瞪，手指著那堆豬草說，那里夠他吃的，有本事別上桌來。小于聽四妹甜甜的小嘴說話時，那雙大耳朵立刻豎起來了。緊接著回了四妹的話說，我認(rèn)了自己沒本事，所以還是想上桌吃飯。小于邊說邊站起走到桌邊去拿碗裝飯。岳母說你手痛讓我來，搶著碗去給小于裝飯了。
四妹說，你吃什么飯啊，你該吃那堆豬草啊！
小于說，我又不是豬肚子！
四妹說，你懶得跟豬一樣，還不是豬肚子！
小于嬉皮笑臉說，我就算豬肚子，可我這豬肚子你居然還想要呢！往你肚皮上一挨，你會舒服得直哼哼！
四妹羞紅著臉說，死懶豬，再說我就撕爛你的臭嘴。說著就舉起筷子在小于頭上猛敲了幾下。此刻岳母裝飯來了說，這像什么話呀，雷公不打吃飯人！
四妹說，他這種人就得遭雷打。
小于依然嬉皮笑臉說，要是我遭雷打了，你和孩子會哭得在地上打滾！
四妹放下飯碗，隨手拿了個攆雞的竹響帚，稀里嘩啦在小于背上抽打了幾下。
這下反而弄得岳母發(fā)笑了，岳母說，小于你也愛多嘴，討打！
四妹不打了，3個人吃著飯，四妹故意把那碗香噴噴的臘肉端到自己懷里，把南瓜和白菜推到小于面前，小于依然嬉皮笑臉，依然把筷子伸進(jìn)了四妹懷里的臘肉碗……
小于名喚于文正，他就是這么個人。其實(shí)于文正并不懶，更沒睡懶覺的陋習(xí)。他原本是個勤勞樸實(shí)的小伙子，只是慢慢變得不愛體力活而已，到底什么時候開始變“懶”了，誰也說不清。據(jù)說于文正自小愛看故事類小人書，愛寫寫畫畫。在男女老少齊學(xué)小靳莊那年，于文正寫了一首打油詩參加賽詩會，被一位苦大深仇的老干部看出政治有問題，說成是什么反動詩。之后追根溯源，于文正出身于富農(nóng)家庭，父親的父親參加過國民黨組織，最后定性為這是一首妄想變天反動透頂?shù)脑姡?3歲的小于連同父母受到多次批斗之后變得東游西蕩，“懶惰”起來了。又據(jù)說后來他長大成人時，依然家徒四壁，談了好幾個對象沒一個愿上門的，從此選擇了消極人生。
打那時起，也就是初中還差一個學(xué)期沒念完的于文正，變了個人似的，不接觸社會，不與人交往，整天悶在屋里，把幾本不知從哪弄來的、無頭無尾黃頁卷角的舊書翻了又翻。床前半夜或者通夜還亮著一盞用撿來的墨水壺做成的簡易煤油燈，早晨懶得起床。后來政策慢慢放開，農(nóng)村漸漸變活，農(nóng)民日趨自由，地方小報上也常常見到小于的小詩小散文。從此于文正在當(dāng)?shù)匾研∮忻麣?，成了?dāng)?shù)氐摹靶悴拧?。鄉(xiāng)土秀才稀為貴，周邊群眾就紛紛慕名而來，有求他紅白喜事寫對聯(lián)的，有求他打批地報告的，有求他寫書信的，還有求他打官司寫狀紙的。當(dāng)然也常有幾包煙，兩瓶酒，或幾升糯米或小袋雞鴨蛋或幾斤豬肉，小恩小惠什么的回報。而陳四妹卻用身子給了于文正大恩大惠。陳四妹就是因娘家老宅地被人侵占而找他打官司，認(rèn)識他并和他結(jié)成連理的。
于文正和陳四妹結(jié)婚成家后，于文正依然懶得融于社會，依然自顧躲在屋里看書，依然懶得做農(nóng)活，依然睡他的懶覺。只是看的書逾來逾多了，發(fā)在報上的“豆腐塊”逾來逾多了。后來當(dāng)上了村民辦教師，不久又被招聘為鄉(xiāng)合同干部，再后來又轉(zhuǎn)為國家干部。有了這些變化，陳四妹也就原諒和放任了于文正睡懶覺的陋習(xí)，一放任就是幾十年。現(xiàn)在于文正已是奔花甲的人了，早由小于變成了老于。
本文開頭說老于起了個大早床，的確是一反常態(tài)的。不是么，這天天蒙蒙亮，山谷里還彌漫著濃濃的濕霧，濕霧完全把村莊籠罩起來了。老于心情愉快地漱了口洗罷臉，就著曬得半干口感松軟的紅薯干，吃了一大碗妻子親手釀的高粱酒，又飽又醉又熱身子，算是早餐。老于今天要出去干一件他愛干的事。吃過早餐開始出發(fā)時，天已大亮。但濃霧還沒消散。鳥兒好像從頭頂飛來飛去嘰嘰喳喳地叫，可又不見鳥兒的蹤影。花草樹木呢，也只有走到了跟前，才慢慢清晰起來。此刻老于走在山路上，一路吹著花鼓戲《補(bǔ)鍋》曲調(diào)的口技，一路有上句沒下句的哼著《劉?？抽浴贰r而仰著頭開懷的呵呵一笑，時而摸摸提袋里那疊厚厚的請?zhí)鹤?4歲生日都過了，終于迎來了結(jié)婚做喜酒這一天。老于今天要做的是，給老家永樂江一帶的老親舊戚，新朋故友發(fā)請?zhí)?。老于心里盤算著，輕車熟路順著線路走，先到春火坪，再到西瓜沖，再到劉家坳吃中飯，下午再到牛角沖小月嶺和雷公仙。
日頭在濃霧漸漸消退中露臉了，濃霧像一面面白蒙蒙的薄紗，在空中一陣一陣地翻騰、飄散，好像沙沙有聲。山田、樹木、房屋漸漸清晰起來。老于匆匆趕到了第一站——春火坪。這兒是老于妻陳四妹的娘家，七姑八舅血親集中，停留時間需長一點(diǎn)。讓老于感覺有點(diǎn)厭煩特別是那些老家伙，周公之禮多得很，一是請?zhí)救擞H自送到手，否則會說你不尊重長輩或低看親戚。二是請?zhí)麜鴮懸?guī)范，如有涂改或行位排錯，說是潦潦草草不吉利。三是稱呼寫錯，說是瞧不起親戚，如見錯字別字，說是故意欺負(fù)對方?jīng)]文化。凡此種種，概不原諒。不僅拒請，而且反目無情，甚至斷親絕路。這樣的例子在當(dāng)?shù)乇缺冉允恰＠嫌跒樯髦仄鹨?，就在臨村的山路口坐下來，重新拿出請?zhí)?，一張一張仔?xì)核查絕對無誤后，才心安理得地進(jìn)村入戶。
老于本想把請?zhí)患乙患矣H交被請人手上，不料好些被請人這個在廣州那個在上海，都外出務(wù)工了，村中只剩幾位耳聾眼花、半字不識，跑不動的老頭頭老婆婆。老于猶豫了半天，只好把相關(guān)請?zhí)唤o了這些“天聾地啞”懵懵懂懂的老家伙，讓其轉(zhuǎn)交相關(guān)人員。因為老于不能久留，得趕緊到西瓜沖去。去西瓜沖還有5華里地，老于好多年沒去了，那里只有兩張請?zhí)?，老譚和老朱。老譚是老于兒媳舅舅的舅舅，93歲了。在錄列酒席計劃名單時妻就反對列入，說人家年紀(jì)大了，又算不上己親，就算了吧！可老于堅持要列入，他頭一豎，一臉的嚴(yán)肅說，尊老愛幼是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美德，這樣的人怎能漏掉不請呢！妻子覺得老于到底是個讀書寫文章的人，見多識廣，自己是個只念過小學(xué)一年級的文盲，不懂得什么叫“美德”，也就沒再反對了。
老朱呢，是老于念初中時的同班同學(xué)，但畢業(yè)后很少了來往，雖然老朱三個女兒先后出嫁，都沒請老于赴宴捧場。但老于認(rèn)為他老朱是老朱，我老于是老于，他老朱不講同學(xué)感情，我老于還得講同學(xué)感情。老于估摸，老朱沒請老于也有可能不知老于的電話號碼和詳細(xì)住址，因為老于離開鄉(xiāng)鎮(zhèn)后，就調(diào)進(jìn)了縣文聯(lián)。在小縣城買了新房搬了家。但有時為了寫作深入生活，也在鄉(xiāng)下老家住上一段時期。這樣就讓人更摸不清老于的具體情況了。從這個角度講，老朱不請老于也有情可原。將心比心，就這回老于來也七彎八拐打聽了好幾個人，才終于找到了老朱的家。
出乎預(yù)料的是，老朱得了晚期肝癌，躺在床上哼哼喲喲哪兒都不想去，就在家等死了。老于還是來到老朱家，老于一進(jìn)屋就熱熱鬧鬧地喊了一陣?yán)贤瑢W(xué)老同學(xué)，瘦得猴菇臉?biāo)频睦现煊昧撕么蟮牧獠盘鹧燮た戳税胩?，又花了好大力氣才從喉管里吐出幾個字：你怎么來啦！老于眼睛飛快地轉(zhuǎn)了兩下，趕緊回說，我特地來看你呀老同學(xué)！不過我是在四妹娘家才聽說你病了，這鬼地方連個小賣店都沒有，什么東西都買不成，不知道你病得這么嚴(yán)重啊。老同學(xué)你就好好養(yǎng)病吧，下回我會專程來看你的！說著，老于連水都沒喝一杯就匆匆走了，因為他馬上要趕往劉家坳去。
兩天后，老朱收到一張請?zhí)?，是老于托四妹娘家人送來的?/p>
劉家坳村子比較大，100多戶，應(yīng)發(fā)請?zhí)?8張。沒有實(shí)實(shí)在在的親戚，也沒有形同手足的鐵桿之交，多為連朋友都夠不上那種關(guān)系不好不壞的熟人。老于把重點(diǎn)放到老歡身上。20年前，老于在鄉(xiāng)政府當(dāng)合同干部時，跟隨領(lǐng)導(dǎo)在這兒蹲過點(diǎn)，幫助過老歡批地基創(chuàng)辦磚瓦廠。老歡算是農(nóng)村領(lǐng)頭敢貸款辦企業(yè)的人，后來他到東莞發(fā)展，成了千萬富翁?，F(xiàn)在北京有房產(chǎn)，上海有分店，鄉(xiāng)下老家有別墅，老歡的父母親就住在這別墅里。老于就想通過其父母轉(zhuǎn)告吃喜酒的事兒。但一進(jìn)村就聽說老歡死了兩年了，說是為攬一筆大生意和對方喝酒醉死的。老于一聽到這消息，心就涼了。老于心涼不是因為老歡過早離世而惋惜而悲哀，而是因為他這場計劃得好好的喜事又失去了一個重點(diǎn)。
第二天，老歡的兒子小歡接到一個似生似熟的電話。對方顫動著喉音說，小歡老鄉(xiāng)啊，您父親仙逝兩年，我悲痛了兩年，多次夢中和他交談，他說我們兩家兄弟之情，應(yīng)該代代相傳。如今我兒農(nóng)歷八月初三完婚喜酒，當(dāng)然忘不了恭請您，理當(dāng)下個請?zhí)?，但因時間來不及，只得借電話敬請，萬望繁忙中高抬貴腳，前來一聚。請諒。
小歡皺著眉想了半天，想不出對方究竟是誰，好在老于自報家門，小歡才知對方名喚于文正，老家在永樂江鄉(xiāng)衣傘沖村，現(xiàn)在縣文聯(lián)工作。
老于來到牛角沖，這鬼地方坡陡路仄得連牛都走不穩(wěn)，除了居住分散且四周山高得常年難見日頭，沖底陰森潮濕如同陰溝。老于好多年沒走過這樣的路了，只得深一腳淺一腳，順著大沖連小沖，小沖連大沖，走了一沖又一沖，一雙才穿不久擦得溜亮的三接頭皮鞋被污泥醬得眼珠不見鼻子，好容易來到一個只有5戶人家的自然村。在村頭遇見一個半生不熟的中年男人，就問，同志，滿狗在家嗎？中年男子蠻有禮貌地答：滿狗已離婚兩三年了！早就去東莞打工了！中年男子邊說邊認(rèn)真地端詳了老于幾眼，好像在回憶什么。
哎，你不是早年在永樂江鄉(xiāng)政府當(dāng)過秘書嗎，那時我去廣東打工還在你手上開過未婚證明蓋過章呢，我是劉五崽啊，你還記得嗎？
記得記得！后來我聽我侄兒滿狗多次說到過你的情況。老于摸了摸禿了頂?shù)哪X殼，又摸了摸提袋里的請?zhí)謶┣械卣f，滿狗說他和你關(guān)系蠻好，這回我兒完婚，特來恭請你和滿狗一塊去喝一杯呢！噢，等我上茅廁尿尿就來發(fā)請?zhí)o你！
老于在廁所里快速把事先預(yù)備好的空白請?zhí)钌蟿⑽遽蹋髦氐亟唤o劉五崽說，我就是于文正?。∧氵€記得嗎？劉五崽說記得記得，于秘書，只要沒特殊事兒，我一定會去捧場！老于點(diǎn)頭說謝了謝了。又問，滿狗離婚后他妻兒呢？劉五崽說妻兒都還住在這里，他們商定離婚不離家，既然來了，你可以到她家去坐坐吧！
老于來到滿狗原妻家。原妻和滿狗一連生下二女，滿狗嫌她生不下崽，就在外面偷偷找了個年輕的大屁股。因為滿狗聽村上老輩說，大屁股十有八九會下崽。其實(shí)滿狗只是老于妻子侄兒的侄兒，至于滿狗已離異的妻子，可以說和老于一點(diǎn)關(guān)系都沒有。但老于還是帶著希望來到她家。老于一跨進(jìn)她的門檻就高聲大聲叫罵“侄兒”滿狗，罵滿狗喜新厭舊，罵滿狗重男輕女，罵滿狗喪盡天良，罵滿狗不是人……直罵得滿狗原妻酸淚盈眶，鼻涕都流出來了。罵完了的老于此刻才語重聲長地說，事到如今既然如此，你就想開點(diǎn)，帶著兩個女孩好好過日子吧，得有機(jī)會我再給你介紹一個比滿狗強(qiáng)的男人。不過你倆雖然離婚了，但親情沒離，情意還在。我們會一如既往在心底記著你們，愛著你們，把你們娘仨當(dāng)成自家人。今天我特地來，就是想告訴你，我兒完婚辦喜酒了，恭請你去喝一杯！不過這請?zhí)摀Q上你的名字了。說著老于又拿出備用請?zhí)J(rèn)真填寫了一張發(fā)給了滿狗原妻。至于滿狗那兒更好說，畢竟是沾親帶故的自家人，只要打個電話他不敢不來。
最后一站老于爬到了雷公仙。為什么要說“爬”呢，因為雷公仙村坐落在山頂上。老于感覺有點(diǎn)力不從心，記得當(dāng)合同干部那時，還喜歡來雷公仙下鄉(xiāng)呢，從山下到山上，只要一窩煙功夫。特別是夏天，山上像裝了空調(diào)，山泉像放了糖，干部們常常賴著住上一兩夜仍舍不得下山。而現(xiàn)在呢，要半個多小時才慢慢爬上，且氣喘吁吁腰酸腿痛。山難爬，但不得不爬。因為這里有幾位不親不疏的老表，還有兩位血表呢。雖然近20年沒來往且他們討親嫁女生死喪葬沒請過老于，不知是看不起老于還是因為怕打擾老于繁忙的工作。反正老于得看得起他們，有了喜事得請他們捧場。
當(dāng)老于來到村頭時，意外地碰見了昔日的戰(zhàn)友王丁坤。老于和丁坤同年同月入伍，又在同一個戰(zhàn)斗班。在老于印象中，丁坤愛開玩笑，是個樂天派，他后來還當(dāng)上了副班長。在部隊，丁坤和老于的區(qū)別是，丁坤是干部，老于是戰(zhàn)士。而復(fù)原后的區(qū)別是，老于是干部，丁坤是農(nóng)民。隔行如隔山，他倆幾十年少見，更少聯(lián)系。而今偶然相碰，卻一見如故，不亦樂乎。盛情中，老于沒忘記他今天的天職。就直言道，老戰(zhàn)友啊，我還正找著你呢！我兒完婚，農(nóng)歷八月初三辦喜酒，恭請您喝一杯！據(jù)說您在佛山工作，請?zhí)剂粼诩?，打算寄去。現(xiàn)在既然碰面了，機(jī)會難得，我就再發(fā)一張給你吧！說著，老于快手快腳從袋里拿出空白請?zhí)?，填上一張雙手遞給丁坤，深情地說，老戰(zhàn)友??！實(shí)話實(shí)說，這回除了邀請沾親帶故的，就是請和我一起杠過槍，一同下過鄉(xiāng)……丁坤急忙打斷老于的話說，還有一起嫖過娼！老于說不不不！我們從不干那事。我是說請戰(zhàn)友、同事、同學(xué)，像您這樣的手足兄弟，一打鼓二拜年，一來喝了酒，二來聚一聚！丁坤說那好那好，屆時我一定捧場。老于問，我那幾位老表在家嗎？丁坤反問哪幾位是你的老表啊！老于說丁順丁方丁茂他們呀！丁坤說，噢，你不說我還不曉得呢，因為逢年過節(jié)包括平常都沒見你來往過。丁坤又說，他們3年前就遷到山下公路旁去住了呢，上頭說是新農(nóng)村扶貧統(tǒng)一規(guī)劃的呢。山上只剩幾位孤寡老人，我是因縣城買房交了定金，才暫住這兒。老于皺了皺眉峰，說了聲哦……
老于是天黑了一會兒才回到家的。好在月光沒躲到云里去，才沒迷路。老于仍舊有一句沒一句地哼著他所愛的《劉?？抽浴?，不知不覺來到自己屋門口，只聽得妻子嘩啦嘩啦在洗澡，老于推開虛掩的門，嚇得妻子哇的一聲蹲在腳盆里。見妻光著身子洗澡洗得歡，老于感覺自己爬山爬出了一身大汗，身子癢癢的，也隨即痛痛快快洗了個熱水澡，和妻早早上了床。
也不知因為上床太早，還是因為心情太激動，老于不僅難入睡，而且在被窩里發(fā)出一陣陣地笑。仰躺在他身旁的妻子說，你發(fā)癲啊，你今天狗屎堆里撿到個麻糍粑?。∵@么歡喜！老于立刻將身子側(cè)過去，用一只手摟著妻的脖頸，另一只手搭在妻子胸脯上，他的嘴唇緊貼了一下妻子的嘴唇，輕聲說，他娘啊！我歡喜你曉得什么意思嗎？我歡喜是因為今天下午終于發(fā)出了最后一張請?zhí)?，這回邀請對象全部到位，算是大功告成。另外，還有預(yù)料之外的喜上加喜呢，除了完成計劃任務(wù)，還發(fā)出計劃外請?zhí)?3張。那些過去求我寫過對聯(lián)，寫過報告，開過證明，采訪報道過先進(jìn)事跡，幫忙辦過事蓋過章的……統(tǒng)統(tǒng)邀請了。有的連我都忘了，可他們卻自報家門說我曾幫過他們的忙呢！你看我內(nèi)心歡不歡喜！他娘啊，這回啊，看來啊，得多添幾席桌凳碗筷??！老于說著就得意忘神哈哈哈地笑著，干澀粗厚的嘴唇又一次緊貼著小他8歲的愛妻濕潤的小嘴，興味央然地爬上了妻子溫?zé)釢嵃咨碜?。愛妻把身子松軟下來迎合著老于，輕柔地松開被老于緊貼的小嘴，含情脈脈地在老于滿是粗硬短須的老臉上回吻了一下，朝老于使了下慈母賢妻般柔和仁愛的眼眉，輕聲說，羞死啦，一把老骨頭，還惦著弄這活兒……
半月后的一天，終于迎來了老于兒子婚慶的日子。這天中午十二點(diǎn)三十八分準(zhǔn)時鳴炮開餐——本次酒席，應(yīng)到36席，實(shí)到19席。
面對窘境，于文正尷尷尬尬老臉通紅像個西紅柿，蹙額愁眉在心里憤憤地罵著，他媽的，老子有心邀請你們愛來不來，欺負(fù)老子是個無職無權(quán)為人碼字的小干部，玩了一輩子爛筆頭。如今人老了啊，連“小干部”都沒了呢！
盡管如此，老于還是決定依情依理、依鄉(xiāng)依俗，喜笑顏開盡力招待好在坐的客人。千怪萬怪，總不能怪罪在座的客人吧！于是，老于開始挨桌挨個，親手舉杯一一恭敬。而正當(dāng)老于謙謙虛虛躬腰施禮，弄得客人個個滿臉堆笑，熱情洋意推杯弄盞時，一位臉面清秀、佩戴著老花眼鏡的高個男人，在老于面前尷尷尬尬地舉起了酒杯。此刻老于心里猛然一驚，打了個寒戰(zhàn)，舉杯的手就止不住的猛烈顫抖，酒杯差點(diǎn)抖落在地。此人原本早日爛熟，此時又好像陌生，他是縣文化局的鐵文軍啊，曾和老于共事6年零6個月。為一篇小文章老鐵和老于拍桌打椅鬧得滿城風(fēng)雨，后來領(lǐng)導(dǎo)出面才平息下來。老于當(dāng)時怒發(fā)沖冠，發(fā)誓永遠(yuǎn)不得求靠他鐵文軍。從此兩人水火不容，3年沒相互言語過。
喜事完畢，老于低落著情緒黑著臉問妻子，鐵文軍是誰邀請來的?。∑拚f，你不是說在城的老同事個個有手機(jī)，就不必發(fā)請?zhí)?，托我按照電話簿上的?lián)系方式搞個短信群發(fā)嗎？
哎呀呀遭了！遭了遭了！群發(fā)短信時也不問我一聲，你真是老糊涂啦！該來的沒來，不該來的……嗨！往后叫我怎么做人呢！……
老于依舊睡他的懶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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