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冰
林運來在外闖蕩幾年發(fā)了財,古人說富貴不還鄉(xiāng)如衣錦夜行,他決定把老宅子翻建一下,建幢漂漂亮亮的兩層小樓,也算揚眉吐氣一把。很快辦妥了一切手續(xù),材料也全都備好了,萬事俱備只欠東風(fēng),誰知就在這時問題來了:竟找不到一個瓦木工!
要知道偌大的村子里瓦木工有的是,可是等林運來上門請的時候,竟然個個把頭直搖,說沒空沒空,忙著哩。一連問了幾位,全都是一個調(diào)。林運來這下來氣了:我還真不信這個邪了,難道有錢還請不到瓦木工?
于是他把工錢一提再提,到最后出了雙倍之多,誰知怪事還是依舊:那些瓦木工寧可搖著膀子逛大街,就是不接他這個活!
這下林運來終于有點喪氣了。這是怎么了?難道我的錢有毒?左思右想之下明白了,大伙這是眼紅自個發(fā)財哩。嘁,死了張屠戶,難道就真吃帶毛豬了?你們不干,我到外地找去,有錢什么大師傅請不來,到時候不要怪我有錢不讓你們賺。
于是林運來揣著大鈔來到外村,不出所料,很快找來了一堆瓦木工。這年頭還真沒有錢辦不成的事,空有一身技藝等著攬活干的人,多著哩。
很快在一個良辰吉日,一通驚天動地的鞭炮炸過后,造房大業(yè)紅紅火火地開始了。林運來腆著肚子笑瞇瞇地看著,正高興,忽然有人大叫起來:“誰讓你們砌的?停下,給我停下!”
瓦木工們吃了一驚,林運來也吃了一驚。過來一看,認(rèn)識,不是別人,正是最緊密的東邊鄰居林大毛,自家和林大毛兩家房子的山墻只有一拳之隔。此時手快的瓦匠們已砌起矮矮的一堵墻,卻見林大毛趴在矮墻上,攤開雙手不讓再砌。
大好日子的,冒出這么個堵心事,林運來心里可就上火了,走過來問道:“我說大毛,你要知道我蓋這房子可是拿全了手續(xù)的,你這是什么意思?”
林大毛梗著脖子,面紅耳赤地叫道:“我不管你手續(xù)不手續(xù)的,你有錢,什么手續(xù)辦不來?我只知道一點,咱家墻挨墻,你新房子不能壓過我一頭,兩家房子必須一般高!”
林運來先前強行壓住的怒火一下子又沖上來了,瞪眼叫道:“憑什么一般高?我家在你家西邊,我砌樓房是擋了你采光還是擋了你風(fēng)?”
林大毛回聲更大:“不擋我采光也不擋我風(fēng),但擋了我風(fēng)水,你房子砌這么高就是讓我不得出頭。你別忘了這是農(nóng)村,不是城里,你擋了我家風(fēng)水就不成!”
林運來氣得渾身發(fā)抖,恨不得上前動手掀翻林大毛,可心底又怵,因為林大毛生得人高馬大的,有一股子蠻力,硬來行不通。有心報警吧,只怕這事夾七夾八胡攪蠻纏的,警察來了恐怕也是老虎啃天,無從下嘴。
就在這時圍上來好多人,全是鄰居們,個個冷眼瞧著,他一言你一語地說:“大毛說得對,咱這是農(nóng)村,不是有錢想辦啥就能辦啥的。你砌了樓房是沒有擋住人家東邊采光,可擋住了人家西邊陽光就不是擋了?擋住了人家西風(fēng)就不是擋了?你把房子砌那么高,存心想壓著人家一頭,我們還真不吃這一套!”
林運來一聽噎得直翻白眼,眾怒難惹啊,可是,自個啥時候惹了眾怒了?好幾年了一直在外面做生意,忙得連過年都沒有回來過,跟大伙又哪里發(fā)生過矛盾???
還是那句話,他們就是看不得自個發(fā)了財,這是紅眼?。?/p>
活是沒法往下干了,林運來只得先好言讓瓦木工們回去,工錢自然是照算。可是那些瓦木工師傅卻搖搖頭,說:“林老板,這活錢再多我們也不干了,因為我們剛剛聽到了一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剛開始還不信,現(xiàn)在一看這陣勢我們信了……不說了,我們是外人,不想長舌頭惹是非,你自個想去吧,我們只說一點,在做人方面你確實不咋樣?!?/p>
林運來又是一噎,心說我做人怎么就確實不咋樣了?嘿,不蒸饅頭爭口氣,這房子我還真非建不可了。不過小不忍則亂大謀,我先放低身段,畢竟蓋房子是大事,不能觸了霉頭,等房子蓋好后有賬咱再細(xì)算,日子長著哩。
于是林運來趁晚上沒人的時候溜進(jìn)林大毛家,先遞上一根好煙,然后滿臉堆笑地說:“大毛哥,你先消消氣,我知道我做事不對,事先應(yīng)該跟你打聲招呼的。不過我首先聲明一點,我絕沒有壓你一頭的意思,只是想住得舒服點罷了。這樣好了,大伙都說了,西風(fēng)是風(fēng),西邊陽光也是陽光,所以得賠償你一些,你開個價吧!”
誰知林大毛根本不吃這一套,把臉一板,依舊一副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的樣子,急火火地叫道:“林運來你什么意思?難道我不讓你砌墻是想訛?zāi)沐X嗎?哼,太小瞧人了!我告訴你,我是沒有你有錢,但比你腰桿子硬,我走在路上從沒有人敢用手指頭戳我后脊梁!”
林運來大驚,正要問這話是什么意思,卻早被林大毛虎著臉推了出來。
林運來沒有辦法,想來想去還有一招:請來自家長輩,請他們出頭跟林大毛說合說合,有什么條件都好說。
幾位本家長輩聽了互相看看,說:“這個和事佬我們是不會做的,只怕我們出面大毛也不會給我們面子的,因為這真的不是錢的事,這是個死疙瘩,解不開的?!?/p>
林運來叫道:“不是錢的事又能是什么事?到底是什么死疙瘩嘛?”
長輩們站起身,生硬地說:“到現(xiàn)在你還不知道是什么疙瘩?好吧,我們就直說了吧,是因為你父親的事,你父親死得太慘了,你名聲全敗了。”
這話就像炸雷一樣,震得林運來腦瓜仁子嗡嗡直響,長輩們什么時候走了都不知道。
幾年前,低谷中的林運來恰好接手了一筆大生意,這筆大生意足可以改變命運。誰知就在這時遠(yuǎn)在老家的父親病了。父親打電話要林運來回家?guī)床?,林運來哪里走得開,便問父親病重不重。父親說不重,林運來便放了心,說實在走不開,我打錢回去,你自個去醫(yī)院好了。放下電話林運來倒也沒有耽擱,立馬匯了一筆錢回去,然后熱火朝天地忙起生意來。
可是等生意這邊順風(fēng)順?biāo)厣下泛?,家里來了噩耗:父親走了。是鄰居們發(fā)現(xiàn)他父親幾天沒出門,進(jìn)屋一看,老人不知啥時都已歸了天。原來老人生的病并不輕,他見林運來這么忙,只好扯了個謊說病不重,然后想自個到醫(yī)院??墒撬堰~不動腿了,最后死在了床上。但更大的可能是,老人見身邊長年累月的沒有一個親人,活得實在無趣,極度傷心之下便不想治病了?,F(xiàn)在具體死因已永遠(yuǎn)成了謎,但有一點是肯定的:老人死得很慘!
想不到現(xiàn)在鄉(xiāng)親們還記得這筆賬。在鄉(xiāng)親們眼里,無論有錢沒錢,百善孝為先。難怪本村瓦木工不肯干,難怪外村瓦木工也不肯干,更難怪林大毛會撒潑,一個不孝的人,就永遠(yuǎn)被人看不起。
人死不能復(fù)生,自個再也不能改變大伙對自個的印象了,長輩說得對,這疙瘩解不開了,是個徹頭徹尾的死扣。
林運來這么一想心里難過,便低著頭快步來到田野里。當(dāng)來到一座墳前時,他心里一陣酸楚,只見父母的墳又矮又破,墳頭上長滿了雜草。
有兩三年沒回來掃墓了吧?林運來腿一軟跪下,雙手用力拔起雜草來,荊棘條把手劃破了,鮮血直流都渾然不覺,腦子里父母的形象一陣陣浮現(xiàn)……難道自個真有那么忙嗎?即使忙,難道連清明都沒空回來嗎?想想小時候,父母為把自個拉扯大吃了多少苦啊……
這么一想林運來再也忍不住,趴在墳頭失聲痛哭。
回過頭也不忙砌自個的房子了,先給父母建房子要緊,把父母的墳遷到公墓里,就不要占用有限的耕地了??墒情L輩們會同意嗎?村里人會怎么看呢?農(nóng)村里流行的畢竟還是墳?zāi)?。他惴惴不安地把這想法跟長輩們一說,誰知個個點頭,說這法子妥,既文明又環(huán)保,而且一勞永逸,我們將來也這樣,跟你父母繼續(xù)作伴。林運來這才發(fā)現(xiàn)長輩們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愚昧落后,自個以往太小瞧他們了。
可是,即使把父母的骨殖遷進(jìn)了整潔寬敞的公墓,林運來心里還是難過,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這滋味實在難受。就在這時發(fā)生了一件大事。
原來一連幾天下雨,村西頭年深日久的養(yǎng)老院坍塌了幾間,十幾位孤苦無依的老人一時間生活相當(dāng)不便。林運來聽說后二話不說,掏出一大筆錢來捐給養(yǎng)老院。有人問他為啥要捐這么多錢,林運來平靜地說:“我沒有好好贍養(yǎng)我父母,現(xiàn)在就當(dāng)老人們是我父母好了,這樣做我心里好受些,算是一種補償吧?!?/p>
當(dāng)天晚上,林運來家里忽然來了好多人,竟是村里的瓦木工和鄰居們。林運來正驚訝,大伙開口了:“運來,你家房子啥時開工?。课覀儙湍闫?,保證又好又便宜?!?/p>
這時又?jǐn)D進(jìn)一個人來,竟是林大毛,林運來再次一驚。林大毛一臉的難為情,說:“運來哥,這次你砌房子啊,想砌多高就砌多高,想砌多大就多大,我決不阻攔,還要給你道喜!”大伙一聽全笑了起來。
想不到原本解不開的死疙瘩竟一下子迎刃而解!林運來卻沒笑,反而搖搖頭,一臉堅定地說:“不,我改變主意了,我只砌和你大毛家一般高的房子,因為我現(xiàn)在弄明白了,耍闊擺譜算什么啊,親情、鄉(xiāng)情才最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