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 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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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姑娘對菱花鏡仔細(xì)瞧，邊瞧邊唱：只見她頭發(fā)怎么那么黑，她的梳妝怎么那么秀，兩鬢蓬松光溜溜何用桂花油，高挽鳳纘不前又不后，有個名兒叫仙人鬏。銀絲線串珠鳳在鬢邊戴，明晃晃走起路來顫悠悠，顫顫悠悠真亞賽金雞叫的什么亂點頭。芙蓉面，眉如遠(yuǎn)山秀，杏核眼靈性兒透，她的鼻梁骨兒高，鑲嵌著櫻桃小口……

瞅瞅人家張五可，這位五姑娘，長得是有多俊。周圍看電影的婦人，吧嗒著嘴兒稱贊。我是有多么討厭這群婦人，她們就像我父親那臺老收音機一樣，聽著聽著就串了臺，有了雜音，嚴(yán)重影響了聽眾的心情。我回轉(zhuǎn)頭，將厭棄的小眼神朝著雜音投擲過去，想轟轟烈烈地滅掉它們。然而，眼神運行的路上發(fā)生了意外，被另外一種景象所吸引。

我的同學(xué)，我的一個小名叫五丫頭的女同學(xué)，此時對著屏幕的那張臉，鮮艷得如同熟透的桃子，紅撲撲粉嫩嫩。紅暈不是天然而成，而是由于激動。兩顆比夜色的黑還黑的眼珠，滴溜溜地閃爍，發(fā)出璀璨的光芒。美若天仙的五姑娘以五丫頭烏亮的瞳孔為舞臺，慢閃秋波對鏡自夸，自嘆、自憐。走了一個連環(huán)步，收起水秀的五姑娘，忽然就變成了五丫頭，五丫頭叫了一聲 “王俊卿，你來得正好”，滿目的憤怒和哀怨。五丫頭怎么會成了五姑娘？仔細(xì)地端詳，五丫頭的確是五丫頭。看著看著，五丫頭又變回到了五丫頭，電影里的五姑娘在五丫頭比夜色的黑還黑的眸子里，將一朵定情的紅玫瑰送給了情郎哥哥。

1

五丫頭排行老五，上邊有四個姐姐。四個姐姐都是大餅?zāi)樇?xì)眼闊嘴，唯獨這五丫頭像她們的母親。據(jù)說四個姐姐長得隨她們的父親，是她們父親的那個人，在五丫頭小時候就跟別的女人跑了，再也沒有回來過。像了母親的五丫頭，倒也不是承襲了絕色的容顏，非要有一個標(biāo)尺，大略是中等偏上的樣子吧。但是，五丫頭的眼睛很是特別，外形大而飽滿，內(nèi)里眼白兒和眼仁兒涇渭分明，白和黑都異乎尋常地純粹。它們不輕易與誰對視，一旦對視了，對方不是對它們排斥，就是被它們所吸引。

說句實話，我有些怕五丫頭，就是因為她有這樣一雙眼睛。五丫頭和我同歲，與我在一條街住著，在同一所小學(xué)校同一個班上學(xué)。仔細(xì)地回憶，讀小學(xué)之前的時光，五丫頭給我的印象是非常模糊的。我們不是彼此的玩伴，幾乎沒有什么交集。她好像不屑于和我們一群小屁孩玩耍，摔泥巴套圈以及爬樹摘榆錢。等到上了學(xué)，三年級之前，印象也不是十分深刻。那時候的我和我們，是多么忙碌啊，就盼著下課，丟沙包跳房子踢毽子，教室門前被我們折騰得熱氣騰騰。熱鬧之外開辟出來的一小片安靜，豈能入得了我們的法眼。那片安靜空間中的五丫頭，究竟在忙些什么，輪廓也不是十分明朗。直到有一個雨天，課間不能出去瘋玩的我們，擁擠在教室里，互相捉拿頭上的虱子。

嗬，你腦袋上的虱子個頭好大。

我們順著驚叫聲望過去，見一個女生拇指和食指間捏著一只肥碩的小動物。誰腦袋上養(yǎng)的？五丫頭。聽說是五丫頭，大家都圍攏過去，簇?fù)碇囊活w頭，在濃密的發(fā)絲間找尋。五丫頭的頭還真是寶藏，藏著一只又一只肥頭大耳的虱子。雖說那時候虱子很常見，但是個頭如此大，只數(shù)如此多，也算得上一個景觀了。我沒有去捉五丫頭腦袋上的虱子，而是站在一邊觀望，看著同學(xué)興奮地喊 “又一只大個兒的”，心里在想兩個問題。第一個問題，五丫頭頭上爬了這么多大虱子，她不怕癢么？第二個問題，如果在我頭上發(fā)現(xiàn)了這么多不雅的小動物，我肯定會難堪的，五丫頭會么？第一個問題我不得而知，第二個問題很快有了答案。在捉虱子同學(xué)的尖叫聲中，五丫頭說了一句話，“我就喜歡大虱子”。她的嘴角上揚，做微笑和滿足狀，為她擁有肥碩的虱子而自豪。這時候已經(jīng)快十歲的我，已經(jīng)有了判斷能力，我認(rèn)為五丫頭說的不是真心話。盡管她的兩顆黑眼仁異常淡定，一點也不慌亂。

忽然，五丫頭看了我一眼，幽深幽深的眼睛嚇了我一跳，趕緊將視線挪移到了其它地方，就仿佛頭上爬滿大虱子的人，不是五丫頭，而是我。只這一眼，我心里就放不下了，開始注意起五丫頭來。如今十歲出頭的五丫頭，盡管安靜的特質(zhì)沒有改變，但她的確越來越不一般了。誰說上世紀(jì)七八十年代的小朋友保守，不懂得早戀，就說我們班吧，有幾個女生同時喜歡上了一個姓王的男生。長得有幾分奶油相的王同學(xué)，很享受被幾個女生在課間追打的過程，在他看來，打你就是喜歡你。實際情況也是這樣，賤賤的女生臉上掛著二十斤的慍怒，小拳頭砰砰砰地?fù)v在王同學(xué)身上，把別人都當(dāng)成傻子，以為看不出來她的憤怒是偽裝的。王同學(xué)跳桌子跳板凳，躲閃小賤們的追打時，眼睛時不時地朝著五丫頭瞄。坐在課桌后邊的五丫頭，一如既往地安靜著，長長的睫毛蓋住幽深幽深的眼睛，并不迎接王同學(xué)的眼神。

我承認(rèn)，我不討厭王同學(xué)，所以才在意王同學(xué)被女生追打，在意王同學(xué)尋覓五丫頭的目光，在意五丫頭冷淡王同學(xué)的樣子。因為精力大部分放在他們身上，嚴(yán)重影響了課間的瘋玩。

2

“叫一聲王俊卿，你來得正好，顧不得女孩兒家粉面發(fā)燒，我的心止不住噗噗突突地亂跳，有句話我要問問你呀……今日里到花園我們見了面，我讓你仔仔細(xì)細(xì)把花瞧。你看看紅玫瑰，再看看含羞草……你看看蘭花如指，再看看芙蓉如面，看一看我這滿園的鮮花美又嬌……”

五丫頭的記性真是好，大段大段的唱詞分毫不差。她把每個課間變成了她的舞臺，一邊埋頭寫作業(yè)，一邊獨自哼唱。后來連我們班主任都知道五丫頭會唱戲的事情了，就在班會課上，把五丫頭請上臺，讓她給同學(xué)們唱上一段。五丫頭也不客氣，站到講臺上，咿咿呀呀地唱起來。她不光唱，還帶了動作，“……走一步鳳展翅，走兩步彩云飄，五可走了一個連環(huán)步，釵環(huán)響亮聲音高?？尚δ阈⌒〉臅鸀榛嵉埂薄３?“可笑你小小的書生為花顛倒”時，五丫頭柳眉倒豎，杏眼圓睜，蘭花指向著講臺下的某個方向翹。那個方向，可不是普通的方向，那里坐著王同學(xué)。唱完了這句，就結(jié)束了?？催^電影的我知道，后邊好像還有一句唱詞，后來知道是 “意懸懸眼灼灼你魂散魄消”。也許這句太深奧了，讓一個十多歲的女孩記住，有點勉強了。

五姑娘不簡單。老師笑著做了點評。

連老師都叫五丫頭為五姑娘，同學(xué)們更是叫得響亮。她扮演五姑娘，本身在家里也是排行老五的五姑娘，叫得特別順理成章。五姑娘有了，還要有王俊卿來配，那么誰是王俊卿呢？當(dāng)然是王同學(xué)。

按照電影里的情節(jié)走，與五姑娘花園相會的并不是王俊卿，而是假冒王俊卿的賈俊英。真的王俊卿，喜歡的是他的表姐李月娥。我的同學(xué)版的王俊卿，和電影里的不同，他喜歡的是五姑娘。自從五丫頭變成五姑娘，王同學(xué)更加熱切地喜歡五丫頭。女生喜歡男生的方式特別，男生喜歡女生的方式也特別。為了證明自己就是王俊卿，引起五姑娘的注意，如果之前源自女生的追打是被動的，那么現(xiàn)在的王同學(xué)就有些主動了。他一主動，暗戀他的幾個女生簡直瘋狂了，恨不得剝了他的皮，吃了他的肉。跳桌子跳板凳過程中，王同學(xué)頻頻朝著五姑娘張望。如果五姑娘低垂的眼簾，吧嗒一下挑起來，給他一個不滿的眼神，簡直會幸福死呢。王同學(xué)苦心感動了天和地，終于盼來了他要的戲碼。低垂的眼簾真的挑起來了，從里邊款款釋放出來的小女生暗語，輕輕地搔了搔小男生的面龐。登時，小男生面紅耳赤了，斥責(zé)追打他的幾個女生，別逗了！

他確定五姑娘給他的暗語是制止的意思。這讓他歡喜萬分。制止，是因為在意。他的目的達(dá)到了，驗證了五姑娘對他王俊卿的喜歡，便不再熱衷于和其他女生的無聊游戲。正在察言觀色的我，也從旁邊證實了王同學(xué)的感覺。從表面上看，五姑娘不動聲色，并沒有因她的一個目光就俘獲了王同學(xué)而欣喜。但是我看出來了，五姑娘很享受她眼神產(chǎn)生的良好效果，她把得意和驕傲巧妙地掩藏起來了。它們被主人藏到了瞳孔里，然后被長長的睫毛遮蓋住。五姑娘也許不會想到，驕傲的瞳孔很是不安分，在有限制的眼眶空間里快樂地旋轉(zhuǎn)。飛揚的痕跡劃過遮蓋的眼皮兒，泄露了五姑娘內(nèi)心的得意。十歲的我冷笑了，五姑娘用眼神動了的男人，白送我都不要。

3

我和五姑娘還是有了大面積的交集。

五姑娘——

每天早晨，我都會推著自行車，站在五姑娘家的門口呼喚。聽到呼喚的五姑娘，先是應(yīng)答一聲，大略一兩分鐘后，大門被撕開一條縫隙，剛好可以擠出來一個人一輛自行車。然后，我和五姑娘騎上自行車，朝著六七里地以外的學(xué)校進發(fā)。無論春夏秋冬，都會有這樣一個開始。也都會有一個沉默的騎行過程。那個過程需要二十分鐘來完成，陪伴每一個二十分鐘的，是兩個人制造的沉默。偶爾，也會說一聲今天的天氣真熱，或者真冷。過于簡潔的對話像一把鈍器，根本無法割破沉默的堅韌。

我們那條街上只有我和五姑娘在中學(xué)讀書，在家長的恐嚇下，女孩子必須要結(jié)伴而行，才能安撫他們不安全的心臟。當(dāng)然，我想說的重點并不是讓我痛苦萬分的行程，而是在行程中的另外收獲。某一天，我一回頭，發(fā)現(xiàn)在我和五姑娘身后，遠(yuǎn)遠(yuǎn)地有一條影子。影子和我們保持著相等的速度，相等的距離。我們快，影子就快。我們慢，影子就慢。晴朗的天氣，影子在。雨雪天氣，影子還在。我和五姑娘是并行的姿態(tài)，唯一的好處就是，便于我用眼角的余光觀察五姑娘。表面上，五姑娘一如既往地清淡如水，所有秘密一如既往地藏在兩顆幽深幽深的黑眼睛里。因為要看前方的路，長長的睫毛不能垂下來，像小學(xué)時代那樣蓋住隱藏的秘密。秘密的光彩就泄露出來，照亮每一段清晨的柏油路。

影子不是別人。王同學(xué)打定了主意，要扮演好王俊卿的角色。他是本色的演員，不靠演技有多高超，靠的是誠心恒心，以影子的形式追隨著心愛的姑娘。忠誠是需要付出代價的，有一次非常驚險，影子跟著跟著就倒了下去。我和五姑娘在前邊，并不能看到后邊的情景，聽到行人的呼喚，才知道出了事情。原來，影子發(fā)高燒，半路上給燒迷糊了?！斑@個死傻子”，我聽見五姑娘罵了一句，幽深幽深眼睛里流淌出的自豪，匯成了洶涌的瀑布，差點淹沒了逼仄的柏油馬路?！八郎底印笔且痪湎喈?dāng)曖昧的話，它讓我相信，五姑娘喜歡的就是王俊卿，而不是假冒王俊卿的賈俊英。

王同學(xué)的癡心，讓五姑娘有理由蔑視她一個又一個的姐姐。中學(xué)三年的時光，五姑娘的四個姐姐，先后嫁到了外村。每一個姐姐出嫁的早上，剛好是我站在五姑娘家門口等候五姑娘的時候。我看著在鞭炮聲中，五姑娘的姐姐從洞開的門口走出來，爬上迎接新娘的手扶拖拉機。突突突，突突突，車子顛簸著走遠(yuǎn)了。五姑娘推著自行車，從院子里走出來，不看遠(yuǎn)去的姐姐，也不看站在門口抹眼淚的母親。母親在她身后責(zé)怪道，讓丫丫幫你請個假，替我端個茶倒個水的，親戚們都在，咋這不懂事呢。五姑娘沒有回頭，只嘀咕了一句，您閨女就是爛菜幫子，全讓您給處理了。姐姐出嫁的那一個早上，我能感覺出來，五姑娘特別不開心。她眼里藏著的光彩不見了，連前方的路都變得晦暗起來，一點也不明朗。

和五姑娘大面積交集的日子，隨著中學(xué)生涯的結(jié)束而結(jié)束了。有一個小插曲我想講出來：畢業(yè)前，我們都去拍照片，把照片取回來，大家互相傳閱，看誰拍得更好。看著一群女生亢奮的表情，我們的中年男性班主任突然說，三班的五姑娘照片拍得特別好。我們是四班，他當(dāng)著四班的女生，夸三班的五姑娘。而且，這個老男人夸的時候，表情像煮過火的玉米粥，粘稠得一塌糊涂。后來在照相館的櫥窗里，我看到了五姑娘的照片。它被放大了，添加上了色彩。紅唇粉腮更加襯托出兩顆眼珠的烏黑與幽深。照相館在鎮(zhèn)子上，緊鄰著街道。那是一條全鎮(zhèn)最熱鬧的街道，人來人往，車來車往，頗有川流不息的大家氣象。路過櫥窗的人，都不約而同地做同一件事情，紛紛將目光投向五姑娘的照片。一定是有火苗從兩顆幽深幽深的眼睛里躥出來，燙到了行人的目光。被燙到的行人心就亂了，心一亂腳步就跟著亂了。于是，出現(xiàn)了車子撞車子、車子撞人、人撞人的交通事故。最悲慘的一樁是，去拉貨物的男人，駕著貨車爬上了路邊的一棵老槐樹。沒有了呼吸的人，眼睛大大地張開著，迷醉的眼神望向五姑娘的大照片。

4

沒有考上高中的五姑娘和王同學(xué)，在我讀高二那年結(jié)婚了。他們的婚結(jié)得靜悄悄，原因之一是五姑娘未婚先孕了。還有一個原因，男方家里對五姑娘不是很滿意，那時的王同學(xué)，接替父親的工作，成了某工廠的正式工人。正式工人，而是還是北京郊區(qū)的正式工人，這在我們村是多大的一個新聞啊。門當(dāng)戶對比真理還真理，有著尊貴身份的王家，怎能看得上五姑娘的家庭呢。五姑娘嫁進王家的籌碼就是肚子的孩子。作為同學(xué)，我去看過一次五姑娘。月子里的五姑娘，正躺在床上給小嬰兒喂奶。雪白的乳裸露著，小嬰孩的小嘴叼著奶頭蠕動。只看了一眼，我便不好意思了，好像那雪白的乳是長在我身上的。五姑娘呢，一邊給小嬰兒喂奶，一邊哼唱她最喜愛的《花為媒》，“叫一聲王俊卿，你來得正好……”。

我確定五姑娘是幸福的，全村人都確定五姑娘是幸福的。在五姑娘的姐妹中，五姑娘不光長得最好，也嫁得最好。五姑娘的母親，也以嫁得好的五姑娘為榮耀，周日回家經(jīng)過五姑娘娘家門口時，我聽見五姑娘母親在罵五姑娘的姐姐?！熬椭琅芑貋砜蓿@一個個的，都像五丫頭似的，我得多省心。死廢物，連個男人都管不了?！北涣R得急了，五姑娘的姐姐就回嘴，廢物還不是隨您，您有本事，我爸咋跟人跑了呢。院子里硝煙彌漫，戰(zhàn)事不斷升級，你發(fā)射一枚火箭炮，我有導(dǎo)彈回應(yīng)。戰(zhàn)爭中，五姑娘母親腦后盤繞的發(fā)髻，呼啦啦地松散開來，花白的發(fā)絲憤怒地?fù)u曳。

日子就這樣緩緩地流動，五姑娘漸漸淡出了我的生活，我以為屬于她的絢麗可以告一段落了。再聽到關(guān)于五姑娘的消息，就是我大二那年的寒假了。拖著行李箱興沖沖回家的我，老遠(yuǎn)就聽到有吵鬧聲從五姑娘娘家傳出來，看來五姑娘的姐姐們和五姑娘母親之間的博弈，已經(jīng)成了一種日常的存在。行至門口，我才發(fā)覺自己的判斷有誤。是一個陌生的婦人在嚎啕，由于太過粗糙和滄桑，看不出婦人的實際年齡來。像三十多歲，又像是四十多歲。奇怪的是，婦人身后還拖著三個敦實的男孩子，大的十來歲，最小的四五歲的模樣。他們不發(fā)聲，只讓淚水和鼻涕糊了滿臉。

讓你閨女把男人還給我，求求你了——婦人死死地抱著五姑娘母親的大腿。五姑娘母親滿眼的厭棄，你要是有本事，就把你男人奪回來，奪不回來，就跟我似的，認(rèn)命吧。說著說著，五姑娘母親也嚎啕起來，比抱著她的婦人哭得更響亮。直哭得天地動容，刷刷地飄起雪花來。直哭得抱著她的婦人，反過來安慰，老大姐，沒想到你和我一樣命苦哇。同命相鄰的女人，是惺惺相惜的，最終婦人選擇了主動離去，領(lǐng)著三個兒子，步履蹣跚地出了五姑娘娘家的大門。邊走邊流淚，口中含糊不清地嘀咕著什么。婦人的大兒子，脫下頭上的棉帽子，戴在婦人頭上，為婦人遮擋雪花的冰冷。并且恨恨地說了一句，媽，別哭了，等我長大了給你報仇！

原來，五姑娘搶了婦人的男人，三個男孩的爸爸。男人也姓王，外村一個殺豬的屠戶。據(jù)說，王屠戶去城里賣肉，碰到去城里趕集的五姑娘。無意中，五姑娘幽深幽深的黑眼睛，和王屠戶有了一個對視。這一對視可是要了王屠戶的命，從此，王屠戶深陷幽深的魅惑之中，無法自拔。終于，在初冬的夜晚，尋到了五姑娘的門前。五姑娘的男人，也就是王同學(xué)，因為工作單位在北京郊區(qū)，十天半月才能回一趟家。王屠戶遠(yuǎn)遠(yuǎn)不像王同學(xué)那般的斯文，憑借著一身的力氣，翻墻進了五姑娘的院子。王屠戶可不是空手而去，身上是帶了禮物的。還未等五姑娘驅(qū)逐他，就從身上抽出來明晃晃的殺豬刀，將刀橫在脖子上，說五姑娘要是不接受他，就死在五姑娘眼前。王屠戶的這一招沒有嚇到五姑娘，而是征服了五姑娘?？粗植诘哪腥?，竟然要為心愛的女人殉情，有幾個女人招架得住呢。更何況，那人的勇猛還表現(xiàn)在床上。連街坊都聽到了夜里五姑娘家里床的鳴唱聲，人還納罕，那張床一向低調(diào)，怎就突然張揚起來了，難道男主人改變風(fēng)格了么。

據(jù)說，鄰居轉(zhuǎn)天才知道，男主人根本就沒有回來。一個鄰居知道了五姑娘在偷別的男人，就等于全村人都知道五姑娘偷了別的男人。當(dāng)然，沒有人告訴五姑娘的婆家人。大家在圍觀一場戲，想看看劇情如何進展，如何結(jié)局。又據(jù)說，是五姑娘的公公婆婆親自發(fā)現(xiàn)了問題，半夜里孩子病了哭鬧著找媽媽，公公婆婆去敲五姑娘的門，卻發(fā)現(xiàn)鏡子面似的雪地上，有兩串男性的大腳印。它們從遠(yuǎn)方而來，心里掩藏的秘密，還來不及被新鮮的雪片覆蓋住。王同學(xué)趕了回來，在父母面前替五姑娘求情，說只要五姑娘改好了，就原諒她一次。王同學(xué)父母親悲慟，怒打王同學(xué)，天下的女人死絕了不成么？導(dǎo)致這段婚姻解體的原因是，五姑娘并不領(lǐng)王同學(xué)的情，執(zhí)意不認(rèn)錯。

離了婚的五姑娘去了城里，從小村莊里消失了。王屠戶為了五姑娘，拋下三個兒子和老婆，在城里租了房子，過起了有愛情滋養(yǎng)的幸福生活。王同學(xué)呢，再也沒有回來過。父母和孩子想念王同學(xué)了，就坐著班車去北京郊區(qū)看王同學(xué)。再后來，王同學(xué)有了足夠的購買能力，就在北京郊區(qū)買了房子，將父母孩子接了過去。對這樣的結(jié)局，村里人并不是很滿意，他們覺得王同學(xué)太窩囊了，應(yīng)該好好地收拾一頓五姑娘，打她個腿折胳膊爛。

5

多年后，我在城里一所中學(xué)做老師。清楚地記得，是一個周六，我們一家三口去逛街。逛著逛著，人流忽然瘋狂地朝著一個廣場涌動，說那里有什么犯人游街。在好奇心理的驅(qū)使下，我們?nèi)谝矃R入了看熱鬧的人群里。果真看到了犯人，他們垂首立在車廂上，被荷槍實彈的警察押著。其中，有一個罪犯非常特別，他不像其他人一樣，將一顆罪惡的頭深深地勾著，而是挺胸抬頭，目視著遠(yuǎn)方。就有聲音在身邊發(fā)出來，犯罪了，還牛皮了唄。一只大喇叭響起來，喇叭里的聲音逐個念罪犯的名字，以及他們所犯的罪行。這時，我聽到了王屠戶的名字。它在一堆名字里，被我的耳朵敏感地分揀出來。我沒有見過王屠戶，但他的名字是印在心里的。就因為這個名字和五姑娘密切相關(guān)。我不得不承認(rèn)，盡管我不是很喜歡五姑娘，但是卻如此地在意她。也許，是另外一個王屠戶也說不定，畢竟名字相同的人太多了。

大喇叭里說，王屠戶是犯了故意殺人罪。多么大的仇恨，要故意殺人啊。哪個是王屠戶，哪個是？人群里嗡嗡嚶嚶?！拔揖褪峭跬缿?，誰讓他騷擾我媳婦！”挺胸抬頭的那個罪犯，突然咆哮起來。身邊兩個全副武裝的人民警察，將王屠戶的頭死死地按壓下去。王屠戶又來一個驚人之舉，粗拉拉的嗓子尖細(xì)著模仿女腔，唱起評劇段子——叫一聲王俊卿你來得正好，顧不得女孩家粉面發(fā)燒……那一刻，我驗證了自己的感覺，他就是五姑娘的第二個王俊卿。

這一個王俊卿走得有些慘烈。

6

央視有一個娛樂節(jié)目叫《向幸福出發(fā)》，看過幾期，感覺還不錯，就記住了這個名字。很少看本地電視臺的我，某一天晚上讓手里的遙控器牽引著，居然有了驚奇的發(fā)現(xiàn)。我要說的不是我們本地電視臺的復(fù)制能力有多么強，把人家的《向幸福出發(fā)》模式，幾乎是照搬了過來，而是我在節(jié)目上見證了一段美妙的姐弟戀。二十多歲的小男生，在主持人的引導(dǎo)下，講述自己的愛情故事。小男生的外形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他的職業(yè)，漂染過的頭發(fā)，五彩斑斕。一個理發(fā)師，被顧客多看了一看，從此不可救藥地愛上了顧客。他上這個節(jié)目的目的，就是想借助電視平臺，來表達(dá)內(nèi)心的感動。感謝美好的相遇，感謝她給他愛她的機會。幾個回合下來，我弄清楚小男生姓王，因了是理發(fā)師，可以叫他王師傅。

是的，又是王俊卿的那個王。

講述完了愛情故事，接下來該女主角上場了。說句實話，節(jié)目做得真是不咋地，偷人家的模式，做不出來人家的效果。背景設(shè)計缺乏新意，主持人問話也很二逼。我想，讓我沒有調(diào)臺的理由有兩個：其一，小鮮肉王師傅的 “王”姓，是我的敏感姓。其二，對女主角有所期待，想看一看是什么樣的眼睛，堪比當(dāng)年的五姑娘，多看了一下就制造出纏綿的故事來。女主角上臺了，在落座前轉(zhuǎn)過身來，面對著鏡頭了。那一瞬間，我另一只手握著的玻璃杯，由于受到驚嚇，差點沒香消玉殞。杯子里的水大部分都潑灑出來，打濕了我的衣襟。

女主角是五姑娘——人至中年的五姑娘。

歲月將對她的磨損，轉(zhuǎn)化成一份優(yōu)雅。優(yōu)雅的坐姿、優(yōu)雅的交談、優(yōu)雅的笑容。笑容浮現(xiàn)時，人就弄不清楚，究竟是她的嘴巴在說話，還是幽深幽深的眼睛在說話?？吹贸鰜恚∷鄽q的小男人對她的滋養(yǎng)是豐潤的。明明她享受了他的滋養(yǎng)，他卻要來感謝她，真是長知識。后來又上來一個人，這個人也是小鮮肉王師傅要感謝的。發(fā)如雪的老太太顫顫上臺來，我一眼就認(rèn)出來，老太太是五姑娘的母親。小鮮肉王師傅趕緊顛兒顛兒地小跑著過去，將老太太扶到演播室的椅子上坐下來后，又做了一個感人的肢體動作，把老人一雙蒼老的手，親切地埋在他的掌心里?！皨?，謝謝您給我養(yǎng)育了這么好的愛人?！苯酉聛頃l(fā)生什么？老太太會滿眼慈愛地送上對女兒和小女婿的祝福？這樣才合情合理，也一定是彩排操練過的模式。然而，現(xiàn)場發(fā)生了反轉(zhuǎn)，老太太從小女婿的掌心里抽出自己的一副老手，手腕來一個旋轉(zhuǎn)，就牢牢地捉住了小女婿的手。捉住了并不罷休，還激烈地?fù)u動，把兩只干癟的眼睛都搖得濕潤了。只聽發(fā)如雪的老人在哀求，求求你，千萬別不要我閨女，不許嫌她歲數(shù)大噢……這兩句話顛來倒去地說。節(jié)目再錄下去就尷尬了，主持人發(fā)揮了作用，及時請老太太下去休息。

秀完了神奇的愛情故事，節(jié)目的最后，在主持人的邀請下，五姑娘唱了一段拿手的 “叫一聲王俊卿你來得正好”。弦子響起來，五姑娘展歌喉，“……今日里到花園我們見了面，我讓你仔仔細(xì)細(xì)把花瞧。你看看紅玫瑰，再看看含羞草。你看看蘭花如指，再看看芙蓉如面，看一看我這滿園的鮮花美又嬌”。唱到高潮部分 “走一步鳳展翅，走兩步彩云飄，五可走了一個連環(huán)步，釵環(huán)響亮聲音高。可笑你小小的書生為花顛倒，意懸懸眼灼灼你魂散魄消”，我注意到，五姑娘把曾經(jīng)缺失的 “意懸懸眼灼灼你魂散魄消”補齊了。詞是戲里的詞，調(diào)是戲里的調(diào)，改變了的是情緒。想當(dāng)初，五姑娘站在我們班的講臺前，情緒和蘭花指是多么地悲憤。此一時呢，為愛情癡醉的小鮮肉，一定沒有過王同學(xué)假借和其他女生跳桌子跳板凳來考驗五姑娘的劣跡，所以五姑娘即使在戲里，也悲憤不起來了。指向王俊卿的蘭花指，指尖燃燒著幸福的火焰。

情緒一點沒受老母親的影響。

7

兩年后。2017年的春天。

聽朋友介紹說某個成功人士，在我們這座城市開了一所女人堂，專門給在情場和婚姻中失敗的女性做培訓(xùn)與輔導(dǎo)，如何魅力永存，讓男人死心塌地，目不旁視。猶疑再三，我決定去看看，說不定真的會有所收獲，挽救亮起紅燈的婚姻。

我攜帶著中年人的悲哀，走進盛滿女性的課堂。課堂里女性的年齡結(jié)構(gòu)非常豐富，如同路邊的綠化帶，既有草花植被，又有高大健壯的喬木，個中還夾雜著衰敗的灌木叢。層次真是分明得很，一目了然。說不定這里就有我學(xué)生的家長，被認(rèn)出來是非常尷尬的事情。于是，我挑了一個不起眼的位置，將身子塞進最后一排的空位里。然后，兩只眼睛尋找頭顱與頭顱的縫隙，以便讓視線順暢地抵達(dá)講臺。

老師來了！隨著人小聲的議論，講課的老師款款而來。天，我是不是眼睛花掉了，講臺上站著的人怎么這像五姑娘！伸出指頭摳了摳眼睛，將障礙物全部清理干凈再看，還是像五姑娘。什么像，根本就是。那副可以申請專利的幽深幽深的眼睛，無論你七十七八十八還是九十九，哪個女人能擁有？她開口說話了，特意側(cè)著耳朵來聽，聲音分明也是五姑娘的。五姑娘竟然成了講師，這也太烏龍了吧。此刻的她，應(yīng)該在她小男人的理發(fā)店里才對，悠閑地坐在收費的吧臺后邊，用翹著蘭花指的手，輕輕地捻動一張張大面值的紙幣。雖然這樣的場面有些庸俗，煙火氣息過重，但符合五姑娘和王俊卿現(xiàn)實生活中的身份。

講臺上的五姑娘是侃侃而談的五姑娘，褪去了保留幾十年的矜持。她在這里講課，她的王俊卿呢。她不在身邊守著，王俊卿萬一和別人去花園相會了呢？也許……我做了一個大膽的猜測，說不定她和這個第三任王俊卿之間出了問題。對五姑娘而言，所有的王俊卿都只是過客。因為，真正愛五姑娘的，是假冒王俊卿的賈俊英。真實的情況究竟是怎樣的呢？我的五姑娘，盡管永遠(yuǎn)不會貼心，卻是讓我永遠(yuǎn)牽腸掛肚的人兒啊。

“姐妹們，今天的課就上到這里，下次再見！”

怎么，一節(jié)課就這樣結(jié)束了么？她講了什么，我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眼睜睜地看著五姑娘微笑道別，轉(zhuǎn)身，朝著教室前邊左側(cè)的門口走去。猛然，我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朗聲說道：

五姑娘，慢走，我想代表姐妹們邀請你唱一段評劇《花為媒》里邊的 “叫一聲王俊卿”這段戲。

聽說授課老師會唱戲，教室里登時響起熱情的掌聲。五姑娘止了步子，回轉(zhuǎn)身來，幽深幽深的目光，在叢林般的頭顱上掠過，和我的眼神對接。我迎住五姑娘的審視，看她如何發(fā)落我提出的請求。五姑娘面部的微笑更深了，操著清亮中夾雜淺淺疲憊的嗓音回我——

不好意思，我不是什么五姑娘，也不喜歡評劇，您說的段子從來沒有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