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秋天來得似乎早了一些。剛?cè)刖旁?,空氣就明顯地清爽了不少,晚上出來的人也明顯地增多了。直到晚上10點(diǎn)過了,街面上才漸漸安靜下來。
這個晚上葉斗看了一場電影。他已經(jīng)很久沒進(jìn)電影院了。葉斗在電影快要放完的時候離開了座位,毫無聲息地走出了放映廳。那時候影片正進(jìn)入高潮,沒有人注意到有一個人在悄悄離去。
葉斗回頭朝黑暗中的那些人頭看了一眼,笑了一下,然后小心地摸了摸后腰上藏著的匕首。
那是一把又沉又鈍的刀子,沒開過刃,刀尖上還生了一些銹,是一把少數(shù)民族男子佩戴的老式刀具。葉斗拍拍后腰,呼出一口氣,扭頭出了放映廳。他上了一趟廁所,順便把外衣翻了個面穿上,然后摸出一副平光眼鏡戴好。這樣,走出電影院時他已經(jīng)是個戴眼鏡的類似中學(xué)英語老師模樣的男人,弓著腰,肩膀聳起來一些,頭發(fā)有些亂。
街上人不多了,時不時有輛車開過去,速度很快。葉斗口腔里有一種味同嚼蠟的感覺,極其想抽一支煙,但最終忍了。他很慢地朝前走著,走走停停,心事重重的樣子。黑暗中,走過去一對年輕戀人,女的柔弱無骨地靠在男人的肩膀上,嘴里嚼著口香糖。擦身而過時,女的忽然哧哧地笑起來。
葉斗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起了些雞皮疙瘩。
當(dāng)他在一個已經(jīng)打烊的手機(jī)店鋪前停住的時候,電影院散場了??措娪暗娜嗽趯掗煹慕值郎铣拿姘朔缴⑷?。葉斗閃身躲在店鋪前的石獅子后面,奇怪手機(jī)商店為什么要弄兩個石獅子蹲在門前。有稀稀拉拉的幾個人朝著他這邊走過來。葉斗背轉(zhuǎn)身子靠在石獅上,那一刻,他心靜如水。嘴角和眼角都流露著一種迷人的笑意。
當(dāng)他覺得目標(biāo)已經(jīng)走過去的時候,才慢慢地轉(zhuǎn)過身來。目標(biāo)果然已經(jīng)走過去了。跟目標(biāo)一道走過去的還有三四個男女。葉斗目視著那個和他有關(guān)的背影,等待了一刻,然后貓一樣跟了上去。
后來……當(dāng)然了,那三四個男女在岔路口分頭走了。繼續(xù)朝前的只剩下了目標(biāo)一個。那是個個子高高的男人,走路的姿勢很有趣,身子有些向左傾,感覺很自信、很有模樣,你甚至不用看對方的臉,就知道他很快活。
葉斗的心里微微有些難過,腳下加快速度朝對方逼近。這是個很合適的機(jī)會,再往前可能人就多了。他朝左右看看,然后不自覺地模仿著目標(biāo)的姿勢,迅速逼到近前,毫不猶豫地在對方的后腰上刺了一刀。
他很平靜,平靜得如同放了一個屁。
然后他就走了。是的,他沒跑,僅僅是快步地離開了現(xiàn)場。那個被他刺了一刀的目標(biāo)直挺挺地站著,仿佛突然想起來什么事。直到行兇者走過了馬路,他才姿勢古怪地彎下腰來,扭頭朝后看,隨即倒了。
葉斗頭也不回地走回到電影院對面的街道,取下眼鏡揣進(jìn)口袋里。然后點(diǎn)了支煙走到自己停在路邊的那輛破自行車前,咳嗽了一聲。最后優(yōu)哉游哉地騎上車朝來路上去了。經(jīng)過動手那個地方的時候,他看見已經(jīng)有幾個人圍住了倒在地上的那個目標(biāo)。葉斗覺得那些圍觀者像在看一只死在地上的老鼠。
有人在喊:“快,趕快打110 ——”
另有人喊:“不對呀,應(yīng)該打120?!?/p>
葉斗心里笑了:去你媽的120!
2
刑警隊長歐光慈帶著人趕到醫(yī)院急診部的時候,挨了一刀的那個人已經(jīng)沒事兒般地站在白亮的燈光下。上身裸著,腰部下方纏著白色的繃帶,正在和醫(yī)生嘀咕著什么。女警范小美一看到那迷人的男性身體,就莫名其妙地罵了句什么。是的,那個男子確實(shí)長了個非常有型的身體。別說女人,男人看了都喜歡。
“你叫喬橋?”當(dāng)歐光慈終于可以接觸實(shí)質(zhì)的時候,他看清了那個男子的臉。他想,老天爺好像成心把一切優(yōu)秀的東西都給了這個家伙。來的路上他就已經(jīng)知道了,挨刀子的小伙子是個北京來的大學(xué)生,在人民醫(yī)院實(shí)習(xí)。沒想到的是,對方還是一塊實(shí)實(shí)在在的鮮肉。
畢竟年輕,挨了一刀跟沒事兒似的,好像僅僅被蚊子叮了一口。他用流利的普通話回答了歐光慈幾個必須要問的問題,然后說他沒事兒,讓歐光慈不用大驚小怪,僅僅是皮外傷,刀子沒有進(jìn)入腹腔。
“有仇家嗎?”歐光慈循著合理的思路繼續(xù)問,“你這張臉很招人呀。”話中藏著話。
“我知道我?guī)?,”喬橋一點(diǎn)兒都不謙虛,眉毛高高地?fù)P起來,“男孩子女孩子都跟我很好,不可能有仇家。你的意思我懂,我……我還是個童男子?!?/p>
范小美似乎有些忍無可忍:“什么童男子?”
喬橋根本沒在意女警察的臉色,擺擺手道:“這事兒隨便查查就算了,我估計是什么人殺錯了。不過,你們?nèi)绻麡芬獾脑?,能不能幫我找一個人?”
歐光慈摸了摸對方漂亮的胸大肌,說:“你是不是覺得我們是來串門兒聊天的,沒事兒找事兒?”
小伙子趕緊搖頭,并且獻(xiàn)媚似的朝范小美笑了一下。
范小美的心一下子變得很爽,問:“你要找什么人?”
“瑪依花,我想你們應(yīng)該知道——神探瑪依花,警校的心理學(xué)老師。美女?!?/p>
歐光慈和范小美不可避免地互相看了一眼。
瑪依花,是的,這小子要找的是瑪依花。也許,在半年前你提到這個名字誰都沒聽說過??涩F(xiàn)如今,這個名字在警界已經(jīng)如雷貫耳。你說你不知道瑪依花是誰,人家會覺得你可能是混在警察隊伍里的騙子。
歐光慈注視著喬橋:“你認(rèn)識她?”
喬橋的眼睛放出光來:“全世界的人都認(rèn)識她!”
范小美說:“我就不認(rèn)識?!彪S即補(bǔ)充了一句,“她是誰?”然后又補(bǔ)充了一句,“你說那個什么花是神探?那么請你記住,站在你面前的這位歐大叔,是神探的祖師爺?!?/p>
喬橋的眼睛突然睜圓了:“你……你姓歐嗎?哎呀,瑪依花說過你咧,說你是她心里唯一的偶像!哎呀,我……我太幸運(yùn)啦——”他忘乎所以地從褲兜里掏出手機(jī),迅速地找到一個號碼。
歐光慈很開心地笑笑,拍拍他的臉,順手把手機(jī)抓過來接聽。少頃,他的眼睛瞇了起來:“哎哎,別咋呼別咋呼,我不是喬橋——我,大叔……”
3
這就是那個故事的開始部分。這部分沒有什么太大意思。一個叫葉斗的男子捅了一個叫喬橋的男子一刀,引來了大偵探歐光慈和他的得意弟子范小美。結(jié)果挨了一刀的那小子沒事兒一樣,輕描淡寫地說可能是殺錯了。他讓歐光慈不必大驚小怪,如果行的話,幫忙找一個叫瑪依花的女警察——他和她是朋友。
于是,比較有意思的部分開始了。
手機(jī)里,傳進(jìn)大家耳朵的是一聲穿云破霧的歡叫:“歐大叔,是你嗎?真是你嗎……哎呀,我高興死了,怎么會是你……”
歐光慈面色平靜:“別廢話,快到人民醫(yī)院來,有個小子急于要見到你?!?/p>
瑪依花趕到的時候,醫(yī)院的兩個值班醫(yī)生剎那間不說話了。如此美的女子,真讓人傻眼。什么叫賞心悅目,什么叫健康,什么叫漂亮,眼前就是一個。
女孩子歡叫著沖進(jìn)房間,第一個動作就是撲上去給那個小老頭來了個大大的熊抱,然后轉(zhuǎn)向那個挨了一刀的小伙子,噼里啪啦地說了一堆誰也搞不明白的話,能聽出的只有一點(diǎn)——這個挨了一刀的帥哥,曾經(jīng)在云南邊境的一個什么地方,插足過瑪依花的一個案子,雙方因此有了交情。小伙子從北京來后不好意思找姑娘,直到挨了一刀,才覺得可以試試了,結(jié)果卻讓歐光慈把手機(jī)抓走了。兩人扯完了,瑪依花再次盯住了歐光慈:“大叔,如果喬橋真的被殺錯了——那么,兇手真正要?dú)⒌氖钦l?”
OK,這才是事情的關(guān)鍵。
范小美不得不服氣,聰明人和自己這樣的普通人之間最大的不同,不在于誰比誰更能面對問題,而在于誰比誰更能在第一時間抓住問題的關(guān)鍵。這個快速抓住關(guān)鍵的本事讓范小美無話可說。
此刻,兩個美女一邊一個站在歐光慈的兩邊,弄得老頭子神采飛揚(yáng)。
什么叫絕代雙嬌?
瑪依花是從警官學(xué)校拳房直接開車趕來的,歐大叔找她,那不是一般的幸福,歐光慈是他們心目中的神。她說她正在給一個男生開小灶,跆拳道。那個男生讓她打得鼻青臉腫都快哭了。此時此刻,姑娘的臉白里透紅,怎么看怎么舒服。范小美已經(jīng)是個大美女了,可是和瑪依花站在一起,感覺上還是差著一點(diǎn)兒,似乎少些警察不應(yīng)該有的嫵媚。
就是這個嫵媚的警校老師,半年前在云南邊地偵破了一起七年未破的殺人案。那個案子的曲折與復(fù)雜,讓人近乎于絕望。結(jié)果在她手里解決了。那還用說么,瑪依花很快就被圈里人吹成了神,紅透了半邊天。沒有跟著起哄的恐怕只有歐光慈了。老頭子不僅沒什么態(tài)度,甚至從沒說過自己認(rèn)識這個了不起的傣族姑娘。這也是讓范小美比較驚愕的原因。
現(xiàn)在這個被吹得神乎其神的瑪依花就站在跟前,而且一張嘴就說到了關(guān)鍵,范小美不由自主地扭頭看歐光慈。
歐光慈沒有什么特別的表情,誰都沒看,面對著天花板沉默了幾秒鐘,說:“阿花呀,其實(shí)你說了一句無比正確的廢話?!?/p>
話音方落,喬帥哥歡呼一聲:“哈哈,果然名不虛傳喲,大叔太有個性啦!”
歐光慈收回目光,看著瑪依花笑起來?,斠阑ㄕ{(diào)皮地扭了扭身子,也跟著一起笑。最后連范小美也笑了。歐光慈問范小美:“丫頭,你想不想收拾一下這個案子?”
范小美扭頭看看帥哥喬橋,沒有興趣地說:“這也算案子?”
歐光慈打了個哈欠,問瑪依花:“你呢?”
瑪依花有些為難:“大叔,我還有課要上?!?/p>
“課很多么?”
“還行吧,不太多?!?/p>
歐光慈“嗯”了一聲:“那就這么著吧,你來接手這個案子。學(xué)校那邊我給你打個招呼。我手下的小郝聽說過吧,我讓他協(xié)助你?!?/p>
瑪依花興奮地拍拍喬橋:“看見沒有?”
范小美頓時憤怒了:“嗨嗨……憑什么?”
歐光慈沒什么廢話,朝范小美招招手,快步走出了急診室。范小美緊追不舍,發(fā)現(xiàn)自己眼睜睜地錯失了一個機(jī)會。歐光慈告訴她后悔藥是沒有的。你以為是小案子么,大頭很可能在后邊。
4
葉斗打了一夜電子游戲,腰酸手麻,筋疲力盡,半夜3點(diǎn)多終于癱在床上睡死過去。睜開眼皮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二天上午9點(diǎn)了。
他是被一陣嗨喲嗨喲的喊聲吵醒的——是季康在玩鴿子。葉斗張開拇指和食指,朝著天花板的大吊燈“放了”兩槍。突然,他像被什么東西燙了一下,僵住了,隨即“嗷”的一聲怪叫,連滾帶爬地?fù)涞酱扒俺饪?。果不其然,正是季康那雜種,正在奮力地吆喝著那群品種名貴的鴿子滿天飛翔。手里舞動著一根細(xì)長的竹竿,竹竿上拴著一塊紅布條子。那結(jié)實(shí)并且漂亮的身姿讓葉斗呆若木雞。
葉斗明白了,昨天晚上自己居然捅了別人一刀。
原本想殺的是季康呀!
季康是父親麻老桿兒的御用司機(jī),僅僅一個司機(jī),一個月卻拿三萬塊錢,和自己平起平坐。季康的個子比自己高出半個腦袋,長著一身好筋骨,身材勻稱得讓你恨不得一刀捅死他。就是那身好筋骨,弄得集團(tuán)里的女生看見他就發(fā)情。父親麻老桿兒的女秘書蘇雪琳也好不到哪兒去,看季康的眼神和看別人的就是不一樣。想到小蘇那種癡迷的神情,葉斗死的心都有。說起學(xué)歷,季康也就是個高中畢業(yè)生。讓人想不通的是,在父親麻老桿兒的調(diào)教下,狗日的居然學(xué)會了兩門外語。一句話,季康在麻氏家族企業(yè)里混得如魚得水。倒是自己這個當(dāng)兒子的,在老家伙眼里如同一泡狗屎。
怎么會殺錯人呢?葉斗想不通。
他穿上鞋,默默地從廁所拎了個橡皮搋子走出去。剛好那群鴿子降落在別墅前的青石臺子上,咕咕地要食。葉斗喊過季康,問他哪只鴿子最值錢。季康找了找,指著一只茶褐色的說:“高原雨點(diǎn)兒,名種。二十萬拿不下來?!?/p>
葉斗點(diǎn)點(diǎn)頭,一搋子下去,瞬間把那只高原雨點(diǎn)兒砸成一團(tuán)血肉。在季康古怪的呻吟中,他心情愉快地朝遠(yuǎn)處坐在輪椅上的麻老桿兒招了招手。他知道,剛剛這一幕,老家伙全看到了。像時鐘一樣,每天的這個時候,老桿兒都會在那個位置曬太陽。
麻家在本市是個超級大戶。麻氏莊園自然赫赫有名,位于城北最好的位置,大得讓人罵娘。因?yàn)橛忻?,有一路公共汽車的站牌干脆就叫“莊園站”。
麻老桿兒是干房地產(chǎn)起家的,錢多得數(shù)不過來。全世界最好的地方,至少有十處別墅是他的,別的就不用說了。別看他整天跟個老農(nóng)似的坐在輪椅上曬太陽,圈子里的人都知道老頭子水深無底,沒人敢對他說三道四。惹老桿兒不高興了,你就該倒霉了。
葉斗在某些方面似乎繼承了他爹的特質(zhì),行為方式有些莫名其妙。比如說他手里有三輛豪車,隨便開出去一輛,都能把人唬個跟頭??墒堑渤鲩T,狗日的總愛騎那輛破自行車,津津有味。
葉斗至今無法評判他這個爹、他這個家。自從母親死后,父子倆就成了現(xiàn)在這樣子,而且漸行漸遠(yuǎn),仇恨日深。葉斗懷疑母親的死源于老頭子復(fù)雜的社會關(guān)系,他調(diào)查過,但是什么線索也沒找到。老家伙黑,干的壞事說出來恐怕能把人嚇?biāo)?。至于老桿兒那兩條腿是怎么壞掉的,葉斗不知道。知道的人也不敢說。那可能是一個恐怖的故事。
集團(tuán)大廈麻老桿兒一般不去,有國內(nèi)外聘來的一幫人在打理。他的愛好就是坐在輪椅上曬太陽。身邊只保留兩個人,一個是季康,一個是女秘書蘇雪琳?,F(xiàn)在,女秘書正繞過花壇,款款地朝老桿兒走過去。
葉斗用腳尖頂了頂季康的屁股,讓他看蘇雪琳的腰。季康朝遠(yuǎn)處瞟了一眼,帶著哭腔說:“快他媽去吧,去看看你小媽?!?/p>
葉斗忽然笑了,把手指伸進(jìn)嘴里,吹出一聲尖銳而悠長的口哨。剎那間,季康的臉變成了一張白紙。葉斗認(rèn)定了,季康很可能要“接盤”啦。
“別人嚼過的饃,沒味道。”葉斗用搋子敲了敲季康的肩膀,扭頭走了。
他聽見蘇雪琳的喊聲:“嗨,你們誰進(jìn)城,順路帶我去省圖書館?!?/p>
5
瑪依花和刑警小郝互相知道對方。
瑪依花知道小郝是因?yàn)闅W光慈有名,“連累”得幾個手下也跟著有了些名氣。小郝知道瑪依花是因?yàn)楝斠阑ū救擞忻?,這就沒話說了。所以,第二天行動的時候瑪依花是主導(dǎo),小郝協(xié)助?,斠阑ㄇ宄?,閻王好請,小鬼難纏——對小郝必須保持應(yīng)有的尊重。結(jié)果兩人根本沒出現(xiàn)那一套,見面就成了哥們兒。小郝說瑪依花長得太過膩人了,臉上的線條再稍微硬朗一點(diǎn)兒可能更好?,斠阑ㄕf:那不就成了范小美第二了?小郝說別提那丫頭,那是個母老虎。
兩個人的調(diào)查目標(biāo)只有一個,那就是喬橋昨晚上看電影的那家電影院。因?yàn)閱虡蜃蛲砩系男袨榫€索屬于隨意型,無法提供肯定的東西。電影院成了唯一的、但是不太有說服力的一個調(diào)查點(diǎn)。小郝說如果電影院給不出什么結(jié)果,咱們就慘了?,斠阑ǔ姓J(rèn)確實(shí)如此。小郝便非常認(rèn)真地提醒她,怎么樣,別以為歐光慈那老家伙給你什么好果子吃,事實(shí)上他非常清楚,這個案子沒有任何抓手?,斠阑ㄕf:所以呀,要不大叔怎么讓你來幫我呀?小郝啞巴了。
那家電影院的前身是工人俱樂部,外邊看一般,進(jìn)到里邊卻發(fā)現(xiàn)應(yīng)有盡有。管事兒的是個胖子,說話十分啰嗦。他說殺人的事兒一早就聽人說了,有人認(rèn)為被殺的和殺人的都是從電影院出去的?,斠阑R上抓住關(guān)鍵:“你是說……都是來看電影的?有什么證據(jù)么?”這么一問,胖子馬上慌了,解釋這件事都是大家沒有根據(jù)的議論,作不得數(shù)。
瑪依花兩人來的路上已經(jīng)查看了昨晚上的發(fā)案現(xiàn)場,地上的血跡還在。那里距離這個電影院大約五百米的樣子,和喬橋的敘述基本一致。但是喬橋能確認(rèn)的僅僅是自己是看了電影出來的,沒有說殺手也看了電影。現(xiàn)在的問題就在這里——?dú)⑹值膩砺凡缓么_認(rèn),既可能是看電影的,也可能是社會上的任何人。
“我注意到你們的攝像頭了,看看昨天晚上的錄像吧。”瑪依花給過廳里的兩個攝像頭拍了照,指著入口處的那個,“主要看的應(yīng)該是這個,是吧郝哥?!?/p>
瑪依花一開始就管小郝叫哥,這使得那家伙非常受用。兩個人跟著胖子看錄像,胖子順便叫來了昨天晚上負(fù)責(zé)賣爆米花的姑娘。小郝吩咐從電影散場前十分鐘開始,也就是說,他還是比較傾向兇手是某個看電影的人。
——錄像里出現(xiàn)了葉斗。
“停!”瑪依花比畫了一下,表情有些捉摸不定。
是的,葉斗就這樣進(jìn)入了她的視野。但是確實(shí)沒有什么別的,僅此而已。
“你注意到這個人了么?”瑪依花問那個胖子。
胖子說昨天晚上的這個時候自己在辦公室算賬,對門口的情況一無所知。瑪依花又問那個賣爆米花的姑娘:“你呢?”
姑娘說有印象:“我看見這個人了。他出來的比較不是時候,那會兒正是電影的高潮,多數(shù)人是不會這個時候離場的。”
“說得有理——你有什么感覺?”小郝問。
“感覺倒沒有什么感覺,只是有些奇怪?!惫媚锒⒅聊簧夏侨?,“另外,他那個寬邊眼鏡比較顯眼。”
瑪依花繼續(xù)看錄像。
姑娘說得對,這個人確有某些顯眼之處,但不僅僅是寬邊眼鏡。她學(xué)過微動作心理學(xué),感覺上此人當(dāng)時似乎有某種僵直感,后背弓得不太自然,兩個膀子感覺上也比較前傾。這些東西盡管極其細(xì)微,內(nèi)行卻還是能看出來的。那是一種特有的內(nèi)心流露。由此,瑪依花對這個人的關(guān)注增加了一些。她讓這一段反復(fù)放了三遍,才繼續(xù)往下看——那人慢慢地走過屏幕,走出了畫面??爝M(jìn)——電影散場。
看電影的人陸續(xù)走出來。由于人們擠擠挨挨的,瑪依花居然沒看見喬橋。她琢磨了一下,提出尋找這場電影入場時的記錄看看。
很好,入場記錄中很快出現(xiàn)了帶著耳麥的喬橋。狗東西好像在聽音樂,并且隨著音樂抖動著長腿,很爽的感覺?,斠阑〝?shù)了數(shù),先后進(jìn)場的一共有四十九個男女。觀影者中青年為主,有一個老頭子。其中戴銀鏡的共二十三人。有意思的是,這其中沒看見提前離場的那個人!
她讓人再放一遍,然后拿手機(jī)復(fù)制這段錄像:“注意啊,盯住所有戴眼鏡的,看看有沒有提前離場的那個人?!?/p>
結(jié)果真的沒有。
瑪依花的神色有了些變化。她讓人再次找到散場前那個提前離場的人,并且開始復(fù)制這一段。這一刻,小郝發(fā)現(xiàn)瑪依花的確有些不同凡響。兩人見面時所說的“沒有任何抓手”,此刻……似乎有了。
“阿花,這算不算線索?”
瑪依花搖搖頭:“現(xiàn)在還不能算,僅僅……”她思考了一下,“僅僅是個線頭兒吧。線索的話,你揪住這個頭就能抽出一根線,并且越抽越多,但是這個……很不好說?!?/p>
“他應(yīng)該在四十九個人里?!?/p>
“嗯……”瑪依花不太有把握,“來,再放一遍,數(shù)數(shù)離場人數(shù)?!?/p>
又放了一遍,四十八個,加上提前離場那人,共四十九人,沒錯。
也就是說,那個人百分之百是四十九人中的一個。
她想找找那個人的臉,但是似乎不行。這種攝像頭搞出來的錄像分辨率一般都比較粗,再加上當(dāng)時的光線較差,準(zhǔn)確地確認(rèn)一個人的臉部,特別是戴眼鏡或不戴眼鏡這種嚴(yán)重影響視覺印象的臉部,很難。
再次看了一遍,確實(shí)不行。
這其間瑪依花想到另一個問題——那個兇手如果是盯準(zhǔn)了某個目標(biāo)準(zhǔn)備下手的話,那么那個“目標(biāo)”百分百應(yīng)該在這些看電影的觀眾中間,尤其重要的是,那個目標(biāo)必須和喬橋有某些相似之處。因?yàn)閱虡蚍浅?隙ā皻㈠e了”。
小郝完全同意這個想法。應(yīng)該有個身高、胖瘦,甚至衣著都和喬橋比較接近的人。
兩人再一次把所有的觀眾確認(rèn)了一遍,目的是尋找那個“提前離場的人”和“與喬橋身材比較接近的人”。但是很扯,由于攝像頭高高在上,只能看到人們的一個很別扭的角度,細(xì)致的東西根本分辨不了。
瑪依花提出把錄像帶回去細(xì)看,胖子說可以。
6
午飯后,歐光慈和警員大馬,還有范小美,反復(fù)把瑪依花他們帶回來的那個錄像看了好幾遍。和那兩人在電影院查看的結(jié)果完全一樣,什么東西都不能肯定。歐光慈讓瑪依花不要著急:“別急,慢慢來,這個案子還缺少不少東西,需要時間。”
范小美幸災(zāi)樂禍地吹了聲口哨。歐光慈立刻惱了,指著小美的臉:“大馬,把這個人給我轟出去!”
大馬想起小美關(guān)于歐光慈好色的說法,“嗤”的一聲笑了,笑得有些詭異。歐光慈問瑪依花:“你覺得那個人的身體語言有些可疑?”
瑪依花點(diǎn)點(diǎn)頭:“對,這一點(diǎn)我比較肯定。”
小郝道:“關(guān)鍵是這個人有沒有查下去的價值?”
歐光慈問瑪依花:“你覺得呢?”
瑪依花說:“從偵查的角度說,任何可疑的人都有調(diào)查價值。可是,怎么往下走——那僅僅是個看電影的人,找都沒辦法找到?!?/p>
范小美說:“他刺了你那個哥們兒——能肯定么?”
瑪依花說:“不能,而且即便是他干的,他要?dú)⒌囊彩橇硪粋€人,那個人的外形與喬橋比較接近?!?/p>
大馬道:“能不能從尋找那個人入手?”
瑪依花道:“可能的話,兩個目標(biāo)可以同時入手?!?/p>
范小美還想張嘴,身邊的電話響了。歐光慈指指話筒,范小美遞給了他。結(jié)果,瑪依花的這個案子還沒找到入口,又來了一個,她居然從此入口走近了葉斗。
電話里的聲音很大,是指揮中心那個叫孫大炮的家伙打來的。他讓歐光慈馬上安排人出警,麻老桿兒的女秘書讓人掐死在省圖書館后邊的一片竹林子里了,報案的人叫葉斗,聲稱是麻老桿兒的兒子。
歐光慈一聽到麻老桿兒這幾個字,腦袋馬上就大了。這一年多,他接手的案子中有好幾起和這個名字有些聯(lián)系,可是查到現(xiàn)在仍然有兩三樁砸在手里進(jìn)行不下去。特別是卷進(jìn)此人案子里的那些人物,一個個很不得了,連公安系統(tǒng)的人都進(jìn)去了兩位。偏偏那老家伙至今還逍遙法外,可見水有多深。
“他兒子?”歐光慈大聲問,“麻老桿兒的兒子為什么姓葉?”
孫大炮好像很憤怒:“問過啦,隨母姓。老歐你趕緊去,我這兒忙,都快斷氣啦!”
歐光慈放下電話,一句多余的話也沒有,帶上人就出了門。
老天爺作證,瑪依花和葉斗就這樣,像兩顆飛駛的流星一樣稀里糊涂地撞在了一起——N分之一的幾率。這個時候把這個叫葉斗的人和喬橋被刺那件事兒往一塊兒聯(lián)想,大腦一定有病。
現(xiàn)場保留完好。死者很難看地側(cè)臥在竹叢中的空地上,能看到不很激烈的一塊搏斗的痕跡。技術(shù)人員已經(jīng)進(jìn)場干活了,小范圍內(nèi)被圍了起來。那個報案的葉斗居然蹲在不遠(yuǎn)處的一棵大樹下玩手機(jī),警察的到來好像沒有引起他的注意,這使瑪依花印象極其深刻。
——和一般人不一樣。
這個位置是省圖書館的后邊,偏西,看書借書的地方在前邊??赡苡捎谄淦?,人少,作案倒是很合適,在大都市里找一塊這么大、這么安靜的地方不是很容易。即便是汽車的聲音,也仿佛來自很遠(yuǎn)的地方?,斠阑ǜ嬖V歐光慈,兇手恐怕是用了心的。
竹叢外邊豎立著一些塊頭兒很大的太湖石,恰恰能擋住大部分的視線。此刻是中午,加上位置的原因,沒有驚動太多的人。歐光慈讓瑪依花注意,這里離圖書館的后門不遠(yuǎn)。
死者蘇雪琳,看上去頂多二十六七歲,長得不錯,穿得也不錯,無疑是被扼死的,脖頸上的扼痕猶在。歐光慈問技術(shù)人員發(fā)現(xiàn)了幾個人的腳印,回答說發(fā)現(xiàn)了兩種腳印。這時大樹下那個葉斗扭過頭來大聲說:應(yīng)該是三個,還有我。這么一說,技術(shù)人員反倒有些沒把握了。
歐光慈帶著瑪依花走向那位報案者。范小美也跟了過來。那個人四十歲不到,長著一頭亂七八糟的頭發(fā),相貌平平,個頭兒也不算高,穿著隨意并且有些舊。屬于大馬路上最不起眼的那種人。沒有人會相信他是一個巨富的兒子。
葉斗。感覺上像鄰家哥哥。
7
和葉斗的交流不太費(fèi)勁。這家伙話多,你問一句他能說三句,越說越興奮,根本看不出什么驚恐和悲傷。這些對話可能都屬于廢話。但是面前這三位都不是吃干飯的,某句廢話就可能聽出有用的信息。
歐光慈問,瑪依花聽。幾個來回下來,瑪依花便總結(jié)出,這個葉斗心理有些不對,和正常人不太一樣。對自己的家族他充滿厭惡和不屑,對他爹麻老桿兒更是近乎于仇視。對死去的蘇雪琳情緒比較復(fù)雜——愛么?不好說。無所謂么?好像也不是。他說,“老東西連只母貓都不放過”,說“小蘇不到二十歲就讓老雜毛收拾了”,“別看老家伙兩條腿廢了,第三條腿反倒更好使”等等。因此你會覺得他很厭惡小蘇,但是某句話又會流露出很明顯的同情。因此可以肯定,葉斗還是很在乎這個女人的,否則不會專門追到圖書館來。追來的結(jié)果是看到一個死人。
問話的過程中,瑪依花一直在研究葉斗那張臉,試圖讀出這張臉上蘊(yùn)含的某些心理表情,某些有異于常人的性格信息。可是她做夢都想不到,她的手機(jī)里此刻就存著這張臉的視頻截圖。這真是連老天爺都沒辦法的事。當(dāng)然,眼前的葉斗沒戴眼鏡,外邊的夾克衫是另外一件。使人無法產(chǎn)生別的聯(lián)想。即使瑪依花這種受過專門訓(xùn)練的人也不行。
“通知你老爹沒有?”歐光慈指指不遠(yuǎn)處的那具女尸,“感覺上你家老爺子對她還是很依戀的。”
葉斗“嘿”了一聲,猴子似的探過頭來,用一種嘲弄的眼神盯著歐光慈:“老哥,你說的那是早先,如今老家伙已經(jīng)興趣轉(zhuǎn)移啦。他把小蘇像破襪子一樣轉(zhuǎn)手送給了季康。今天早上季康還讓我管她叫‘小媽’。奶奶的,我都不知道有幾個小媽了?!?/p>
季康。突然冒出來的這個人名,使歐光慈的表情頓時生動起來,開始在表蒙子上快速地磕著一支香煙。范小美看上去也來勁兒了,忽閃著眼睛盯著歐光慈看?,斠阑ㄓ^察著這兩位的反應(yīng),覺得十分有趣,覺得到一線來確實(shí)比在學(xué)校教書有意思多了。
歐光慈的問話不像慣常那種一板一拍地問,而是用一種大頭百姓對巨富人士那種好奇感東一句西一句地扯。歐光慈是個老警察,對世態(tài)人心,對詢問對象從來看得很準(zhǔn)?,斠阑ㄏ嘈?,歐大叔已經(jīng)察覺出葉斗的某些反常之處,因此使用了一種別具一格的問法。還別說,這種東拉西扯的問法確實(shí)很見效,該知道的都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也知道了不少。當(dāng)然,有關(guān)麻老桿兒更深層次的那些東西這時候不適合問,葉斗也未必知道什么。倒是許多不為人知的細(xì)節(jié),更使歐光慈喜歡。
“季康是誰?”歐光慈盯住這個目標(biāo)。
葉斗看了看手機(jī),又朝瑪依花很認(rèn)真地瞟了一眼,然后摸了摸手背上的一顆痣:“季康說小蘇是個婊子?!?/p>
答非所問,卻透露了一個信息。
瑪依花問:“小蘇對你說的這個季康怎么樣?”
葉斗朝瑪依花笑了:“她要是不死,你最好問她自己——你見過母貓發(fā)情么?”
范小美推了葉斗一把:“季康呢?他把小蘇收下啦?”
葉斗接下來這句話倒是回答得很直接:“你爹送給你一只破鞋,你什么心情?老雜毛轉(zhuǎn)手把小蘇送季康,就如同把一塊自己屁股上的屎抹在他臉上。”
范小美有些哭笑不得:“我怎么覺得你們家跟養(yǎng)豬場似的?”
葉斗哈哈大笑起來:“哎呀妹妹,你說得太對了啦,我早就有這種感覺了。就是一個養(yǎng)豬場,公豬母豬一大堆,胡亂交配。你看過曹禺的《雷雨》么?比那個還熱鬧。我媽怎么死的?就是因?yàn)槲倚∫獭?,你們是不是要把她運(yùn)走——”葉斗突然發(fā)現(xiàn)了情況。
原來技術(shù)人員已經(jīng)干完了,正在運(yùn)尸體。
意想不到的事情就在葉斗喊過那句話之后發(fā)生了。一直“談笑風(fēng)生”的這個人,突然間大哭起來,瘋了似的沖過去。面對著已經(jīng)罩上尸袋的死尸連蹦帶跳,手足無措。大家手忙腳亂地攔著他,好歹把尸體抬走了。葉斗一屁股坐在地上像老太婆似的拍著地皮號啕大哭,鼻涕眼淚滿臉。
這個過程歐光慈和瑪依花都沒動彈,靜靜地看著對方的一舉一動。只有范小美好奇心強(qiáng),走過去蹲下身子,歪著腦袋觀察葉斗,隨后掏出一張草紙給他。
歐光慈敲敲腦袋,小聲對瑪依花說:“這兒,確實(shí)有些不對頭。注意,現(xiàn)在才是他真正的情緒——”
瑪依花看了老歐一眼:“他很愛小蘇?!?/p>
歐光慈擠了擠眼睛,點(diǎn)上支煙。
“說了半天,季康到底是你們家什么人?”見葉斗止住了哭泣,瑪依花走過去開口詢問。
“車夫,全中國工資最高的車夫。”葉斗的情緒漸漸平復(fù),打開手機(jī)看,隨即對瑪依花補(bǔ)充了一句,“是我爹把他從人販子手里奪下來的,從小到大養(yǎng)了二十多年。”
嘿,這個麻老桿兒!
到此,廢話好像說完了。歐光慈抽著煙,讓葉斗說說今天上午的事。結(jié)果那家伙忽然煩了,要走。廢了半天唾沫才安靜下來。他說他一上午心里都不痛快,想開車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又覺得沒意思。在屋里玩兒了好一陣子飛鏢,又上了會兒網(wǎng)。依然煩,結(jié)果吃了午飯后還是出來了。騎著破自行車在街上亂轉(zhuǎn)。后來想起小蘇說要到圖書館查資料,他就晃悠到圖書館來找人,結(jié)果找到一個死人。
“發(fā)現(xiàn)死人的時候大約幾點(diǎn)?”瑪依花看著他。
葉斗好一會兒才噢了一聲:“一點(diǎn)過吧,我沒看時間?!?/p>
“你怎么就看見了尸體?”范小美道。
葉斗突然莫名其妙地火兒了:“我怎么知道?看見了就是看見了!還要問為什么嗎?”
“別激動,看著我——”瑪依花指指自己的臉,緊盯著葉斗的表情,“當(dāng)然要問為什么,你總不會無緣無故碰到一個死人吧?而且是你熟悉的死人?!?/p>
葉斗不鬧了,抬抬手:“安靜安靜,你讓我想想好吧——我都被你們搞亂了?!?/p>
折騰了半天,他好像剛剛才靜下心來。
歐光慈彈彈煙灰:“不著急,從頭兒說?!?/p>
8
“一只貓?!?/p>
葉斗神秘兮兮地吐出三個字,看來思維順了。
他說他離開莊園的時候在路邊看見一只小貓,很小很小的一只小貓。他不明白這么小的一只小貓怎么就會離開母貓,這樣走下去他覺得它會死掉的。于是扶著自行車在路邊看了一會兒。小貓對他很不友善,不讓碰,露出小小的牙齒向他示威,后來他給了小貓一腳,騎車走了。
“是不是很殘忍?”說完話葉斗很天真地笑了起來,說他那時候決定到圖書館找小蘇。因?yàn)樵缟下犚娦√K說要去圖書館查資料。
思維還是有些亂。瑪依花看著她,問他是已經(jīng)決定去圖書館找小蘇,還是臨時決定。葉斗說他也說不清楚。歐光慈讓他繼續(xù),不要糾纏這個話題。
葉斗說離開了小貓卻一直想著小貓,感覺周邊有一股子邪氣包圍著他,像空氣一樣在彌漫。你甚至能聞見一股非常不好聞的貓味。就這樣稀里糊涂地騎著車亂轉(zhuǎn),就繞到了圖書館的西邊了……
葉斗突然猛醒似的說:“不對不對,其實(shí)我走了半天,目的并不十分明確?!?/p>
這種翻來覆去的改變大家似乎已經(jīng)習(xí)慣了,沒怎么追問,讓他繼續(xù)說。
葉斗說那一刻他真的不知道自己來這里干嗎,后來看見一個長得很像小蘇的女孩子從馬路那頭過來,才忽然想起自己的目標(biāo)是圖書館。那個地方離圖書館的小門不遠(yuǎn),就打那個門進(jìn)來了。
“有門衛(wèi)么?”范小美盯著葉斗。她已經(jīng)看了,后邊沒有門衛(wèi),只有一個非常小的鐵門柵,曲折型的,只能進(jìn)一個人。
葉斗很認(rèn)真地告訴小美:“開一輛裝甲車進(jìn)來都沒問題,圖書館歡迎你!”
又不對頭了。
“你的自行車呢?”瑪依花盯著他。
葉斗指了指:“外邊,停在墻根下。那個小破門推不進(jìn)車來?!?/p>
這句回答沒有問題。說完話,葉斗開始摳鼻子邊的一個小包。
“你爸怎么不給你買一輛裝甲車?”歐光慈莫名其妙地問了這么一句。
葉斗笑起來:“我爸對我不好,一直覺得我是我媽和別人搞出來的——老家伙過去有個專門伺候他的四川人,特級廚師。”
“哦,”歐光慈顯得很有興趣,“四川廚子?”
葉斗笑道:“人是見不到了,早死了。在湖北外出的時候失蹤了,后來發(fā)現(xiàn)被沉在一個水庫里,已經(jīng)讓魚吃成了骨架。”
“這是什么時候的事?”歐光慈盯著不放。
葉斗眨眨眼:“我十四五歲的時候吧,或者是十七八歲……記不清了。”
這段話思路還是清晰的?,斠阑ê蜌W光慈對視了一眼,不知道是不是應(yīng)該隨著他繼續(xù)說。照這樣聊下去,聊到晚上也不一定能說到正題。但是這個可怕的莊園到底有多少秘密,這些秘密背后又隱藏著多少黑幕?又實(shí)在想聽聽。
葉斗終于把鼻子邊的小包摳破了。范小美趕緊給了他一塊草紙。他看見血,眼睛突然像貓似的開始聚光?,斠阑ㄍ蝗挥X得這張臉很讓人害怕:“告訴我們,你到底是怎么發(fā)現(xiàn)小蘇死了?”
葉斗把草紙摁在小包上,機(jī)器人似的扭頭看看,好像在確認(rèn)什么,最后指了指死者躺過的地方:“對,就死在那里。我隨便往那個地方一看,就看見了小蘇的手包?!?/p>
是的,蘇雪琳確實(shí)帶著一只深紅色的手包。
小郝遞過一張紙給瑪依花,上邊是手包里的東西清單,都是些女人用的東西?,斠阑S便看了看,腦子里還在琢磨葉斗那句話——就那么看見死者了?也太缺少情節(jié)了吧?
但是問話就結(jié)束在這里,怎么變著法詢問,葉斗就是說他看見了死者,從后門進(jìn)來無意中看見了死者。當(dāng)然,他承認(rèn)那一刻他并沒意識到小蘇被掐死了,只是覺得那個手包是小蘇的,就走了過去。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小蘇死了。
瑪依花不得不承認(rèn),事情有時候確實(shí)就這么簡單,硬逼著他說出一些情節(jié)來反倒有問題。可是她還是覺得葉斗的回答怎么感覺都不對。歐光慈湊近她的耳朵,提議今天不說了,再說下去有可能說到印度尼西亞去了。于是瑪依花提出了最后一個問題:“葉斗,不著急,你想一想再說——對于兇手,你有什么想法么?”
葉斗想都沒想,利索地吐出兩個字:“季康?!?/p>
9
葉斗就這么走了。幾個人眼睜睜地看著他繞過那塊巨大的太湖石,磨磨蹭蹭地從視野里消失而去。過了一會兒那家伙突然又露出腦袋喊了一聲:“嗨,我的自行車丟了。你們是不是應(yīng)該賠我一輛?”
范小美開心死了:“你活該,快滾!”
葉斗回罵了一句什么,消失了。
一直沒說話的小郝突然笑道:“我倒真想聽他扯下去呢,比聽評書還熱鬧?!?/p>
范小美呸了一聲:“他們家的一堆爛事兒?!?/p>
大馬說:“那是個沒心沒肺的家伙?!?/p>
瑪依花有自己的感覺,但她不想惹惱范小美,便扭頭觀察歐光慈。
“你們以為他傻么?”歐光慈喃喃自語。
歐光慈玩弄著手里的打火機(jī),仰頭看著天,若有所思。后來他掃視著眼前的幾個年輕人,道:“我覺得咱們碰上了一個豬和狐貍的雜交品種?!?/p>
“啥意思?”大馬托著下巴看著老頭。
瑪依花笑了:“大叔的意思是說,你分不出他是傻還是聰明?!?/p>
范小美揮揮手:“別打岔——關(guān)鍵是老頭兒想說明什么?!?/p>
大家看著歐光慈,歐光慈看著手指甲,而后笑道:“我也不知道想說明什么,我讓他給搞糊涂了。”
瑪依花道:“大叔你覺不覺得那個特級的四川廚子是胡編的?”
歐光慈擺擺手指:“噢,不一定。從麻老桿兒對葉斗的態(tài)度上看,這小子的來路可能真的有問題。但是根據(jù)他的年齡計算,二三十年前麻老桿兒各方面還都不行,不會專門給自己請一個御用廚師吧?”
大馬道:“嗯,有理。如果真這樣的話,二三十年前麻老桿兒跟前應(yīng)該沒有所謂廚師,就談不上和葉斗他媽搞出一個假太子。”
小郝也支持這個看法:“而且那小子年齡上也說得很亂。一會兒說十三四歲,一會兒說十七八歲。如果他真是那個四川廚師的種,長到四五歲也就應(yīng)該看得出來了。可是聽葉斗那個意思,四川廚師是很久以后才讓人弄死的。如果是麻老桿兒干的,那也太沉得住氣了吧。唉,真不應(yīng)該放他走,繼續(xù)說下去說不定哪句話就穿幫了?!?/p>
歐光慈笑了:“真想聽有的是機(jī)會,咱們現(xiàn)在要考慮一下行動。比如說,葉斗毫不猶豫地指出兇手是季康,你們覺得可信么?”
小郝有些急:“所以嘛,咱們對那個司機(jī)還一無所知,至少應(yīng)該讓葉斗講講。”
歐光慈:“我故意沒讓他說。照葉斗這種信馬由韁的樣子,說出來也未必可信。咱們應(yīng)該親自感覺一下。阿花,你們倆先把喬橋被刺那件事兒放一放,明天去麻氏莊園看看——見見該見的人。”
范小美立刻惱了:“嗨,怎么好事兒都給他們啦?讓本小姐喝西北風(fēng)么?”
“你去喝東南風(fēng)?!睔W光慈瞪了她一眼,又看著瑪依花,“阿花,你捋一捋葉斗剛才的敘述。”
瑪依花點(diǎn)頭道:“我想過了,單就詢問的內(nèi)容看,大致情況是這樣的——”
范小美擺擺手:“拉倒吧,說到底就是兩句話,葉斗一早就煩躁不安,玩飛鏢,上網(wǎng)。吃了午飯就騎著破自行車出來了,看見一只小貓,有施虐行為。稀里糊涂騎到了圖書館的這兒,想到了小蘇,就從這個后門進(jìn)來了,結(jié)果看見了小蘇的手包——”
“關(guān)鍵是可能看見手包么?”大馬有些不信。
小郝說:“能,我剛才試過了。從后門走進(jìn)來,繞過那塊太湖石,東張西望完全可以看見那個位置。太湖石擋住了大部分,可以看見小部分。不過那個手包顏色很顯眼?!?/p>
“腳印分辨得怎么樣?”歐光慈問大馬。
大馬說:“能分辨的確實(shí)只有兩種腳印,死者的和葉斗的。但是由于地上有一層草皮,不敢說得很絕對。如果兇手做得干凈些……”
“好,不廢話了?!睔W光慈打了個哈欠,“這樣吧,咱們用不著都耗在這兒,阿花和小郝去前邊調(diào)查一下死者上午的情況,我們先回隊里?!?/p>
“我也去?!狈缎∶澜械?。
歐光慈讓她別叫喚,有好多事兒給你做。
分手后,瑪依花和小郝到了圖書館的主樓,查看了所有相關(guān)的攝像頭監(jiān)視內(nèi)容。四點(diǎn)多,基本理清了蘇雪琳的行動線索——
死者走進(jìn)閱覽大廳的時間是上午9點(diǎn)46分。小巧的個子很不起眼的感覺,似乎有些心事,慢悠悠地好像有些走神。她先是走到東側(cè)臨窗的橡皮樹旁邊打了一個電話,然后四處看了看,便徑直走向閱覽室旁邊的那道淡藍(lán)色的門。隨后的視頻證實(shí),小蘇去的是國內(nèi)歷史資料館。工作人員說這個女人調(diào)閱了兩份民國三十一年出版的城市地下管線方面的資料。接下來大約一個半小時她都在角落里的一張桌子邊查看那兩冊舊書,并且用手機(jī)對著翻開的某幾頁內(nèi)容拍了照片。大約11點(diǎn)半,小蘇好像收到了一條短信,看了一下手機(jī),又看了看大廳的電子鐘,然后便起身把那兩冊書還掉了。此后她上了一趟衛(wèi)生間,出來后甩著手上的水走了出去。視頻顯示,她出了正門,走得比較從容,顯然和什么人有約。
那一刻的時間是11點(diǎn)49分。
看到這兒,瑪依花猛然發(fā)現(xiàn)所有人都忽略了一個事兒。她急火火地給歐光慈打了一個電話,詢問有沒有檢查一下蘇雪琳的手機(jī)?手機(jī)里應(yīng)該有些線索。遺憾的是,歐光慈非常懊喪地說:“沒錯姑娘,是應(yīng)該有。但是我不得不告訴你,死者的手機(jī)不見了!”
兇手拿走了!
死者手機(jī)的消失,使瑪依花懊喪了一晚上。
還好歐光慈認(rèn)為案子本身不會因此而變得復(fù)雜,拿走手機(jī)很可能是兇手最后一刻的及時發(fā)現(xiàn)而已,那時候小蘇已經(jīng)被殺死了。
“兇手害怕自己的信息留在小蘇的手機(jī)里?”瑪依花還是很氣惱。
歐光慈十分肯定:“對,這是很明顯的。小蘇在圖書館接到那個信息很有可能就是此人發(fā)送的。”
是的,兇手必須抹掉這個信息!
瑪依花想到小蘇離開圖書館時的情景,道:“大叔,小蘇離開的時候看不出有什么異樣?!?/p>
歐光慈沉默了一下:“有意思就在這里。我們可以想象,兇手在發(fā)信息的時候并沒有準(zhǔn)備殺人,小蘇也沒有任何不好的感覺。那么可不可以這么設(shè)想,從小蘇離開圖書館到葉斗報案這個時段內(nèi),事情發(fā)生了很詭異的突變?!?/p>
“大叔的意思是說……非預(yù)謀,而是臨時起意?”
“正是,這一點(diǎn)很重要,非常重要?!睔W光慈鄭重地說,“想必兇手應(yīng)該是小蘇十分熟悉的某人?!?/p>
“季康?”
歐光慈笑了:“不著急,你明天見到這個人再說?!?/p>
瑪依花舒出一口氣:“知道了,大叔?!?/p>
10
翌日,瑪依花和小郝來到麻氏莊園。下車看了看表,此刻可能正是昨天蘇雪琳離開這兒的時間。
麻老桿兒證實(shí)了這一點(diǎn)。他敲著腕子上的表說,昨天他坐在輪椅上曬太陽,小蘇和他打了聲招呼就走了,那時候應(yīng)該是上午9點(diǎn)10分左右。
那是一塊非常非常名貴的表,表蒙子下邊全是鉆石。老家伙胳膊很瘦,臉上卻還有些肉,比傳說中要胖一些。這是一張很一般的臉,非常大眾化。人們都以為大富豪恐怕都有些窮人不具備的特征,他沒有。
他們倆其實(shí)并不想這么快見到麻老桿兒,腦子里想的還是季康。但是麻老桿兒就坐在太陽底下,躲都躲不掉。那就先跟他聊聊吧。
他們發(fā)現(xiàn),老家伙的眉眼之間確實(shí)沒有葉斗臉上的特征,走在大馬路上誰也不會覺得他們是爺倆。這一點(diǎn)從正面確認(rèn)了葉斗的說法不虛。但是……兩個人的表情中還是有某些非常近似的東西,一種很難捕捉的東西?,斠阑ㄅο胱プ∷?,但是沒成功。
老頭子坐在一輛完全自動化的輪椅上,背景是一大片碧綠碧綠的草坪。人工制造了一些起伏狀,無疑是下了功夫的。草坪的正中,就是那座被人們傳說得神乎其神的米黃色的大別墅,其實(shí)外邊看不出什么特別的華貴,有些歐式古典建筑的風(fēng)格,給人以一種莫名的壓抑感。別墅前有一個人在起勁兒地吆喝著天上盤旋的鴿子,十分興奮?,斠阑▎柲侨耸钦l?麻老桿兒道:季康。
“你們好像都很無所謂?”瑪依花歪著頭問。
老頭子笑了:“你是說……死人的事兒?嗨,死都死了,有所謂又怎么樣?咱們找個地方喝點(diǎn)兒?”
麻老桿兒熟練地摁動了什么機(jī)關(guān),輪椅居然像汽車漂移似的兜了個小角度的圈子,刷地掉了個頭?,斠阑ǜ呗曊f了句不必,就在這聊聊也好。麻老桿兒又耍了一個技術(shù),繞到了兩個年輕人的另一側(cè),面對著他們笑了:“可以呀,聊聊死人?!?/p>
瑪依花兩人的銳氣不知道為啥有些受挫感,是不是老家伙身上有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威懾,不好說。
他們詢問了一些基本內(nèi)容,毫無收獲,看上去一切都挺正常。確認(rèn)了蘇雪琳的身份和工作范圍,昨天以及前天的一些情況,離開時說了什么,死前有沒有聯(lián)系等等。麻老桿兒老油條似的一一作答,甚至和他兒子一樣問一句說好幾句。不同之處在于葉斗說起來有些亂,信馬由韁。他不,基本還是問啥說啥。
感覺上小蘇一切正常,毫無可疑之處。
“你能對你說的話負(fù)責(zé)么?”瑪依花最后盯著他的臉,目光有些銳利。
麻老桿兒笑了,從口袋里掏出手機(jī):“這么說吧小姑娘,我等一會兒要給德國法蘭克福打個電話,敲定一個七個多億的項目——你說,我說話能負(fù)責(zé)么?”
一句話頓時使兩個年輕人無話可說。小郝鄭重地問了一句:“董事長,你好像坐在這兒就能操縱一切?”
麻老桿兒又笑了:“打三大戰(zhàn)役的時候,毛主席待在西柏坡的一個破村子里,穿著破衣裳,抽著破煙,還不是把老蔣打出屎來啦?哈哈,話雖然糙了一點(diǎn)兒,意思就是這意思?!?/p>
“麻先生,你覺得什么人希望蘇雪琳死掉?”瑪依花及時轉(zhuǎn)移話題,生怕扯遠(yuǎn)。
“季康?!甭槔蠗U兒用大拇指朝遠(yuǎn)處玩兒鴿子那個人比畫了一下,“我讓他把小蘇娶了算了,他打死不愿意。你們應(yīng)該看見了,小蘇很好看呀?!?/p>
小郝說:“董事長,你的這些話是不是開玩笑?”
“不,絕對不是開玩笑。你們問誰希望小蘇死掉,我說的是實(shí)話——他希望!”
“實(shí)際上呢?”瑪依花盯著他問。
麻老桿兒道:“實(shí)際上是不是他,應(yīng)該是你們告訴我才對呀?!?/p>
這種廢話還是證實(shí)了一些東西,葉斗也這么說。
瑪依花道:“你是董事長,應(yīng)該掌握比一般人多的情況吧?”
麻老桿兒擺擺手:“不不不,情況也分大小,一般小事兒我從不關(guān)心……噢,等等,我接個電話?!?/p>
老家伙把輪椅開到不遠(yuǎn)處,大聲地對著手機(jī)說話。不知道什么事情,搞得他似乎不得不嚴(yán)肅一些。一大串省委書記作報告那樣的語言毫無障礙地從他嘴里噴出來,句句振振有詞。收線后他罵了句“媽了巴子”,轉(zhuǎn)回頭來:“剛才咱們說到大事兒小事兒,別誤會,死人當(dāng)然是大事兒,可是小蘇走的時候我剛才說了,一切正常,根本看不出要出什么事兒。至于平常那些雞毛蒜皮,對不起,我沒工夫操心——你們說是不是?”
“能說說季康么?”瑪依花問。
麻老桿兒搖搖腦袋:“不必了,他就在那兒,你們可以和他談?wù)劊氡乇嚷犖艺f更有用?!?/p>
“能說說你兒子么?是他報的案?!爆斠阑粗八麜粫酪恍┦裁??”
麻老桿兒笑:“他的話能信么?一個廢物!他的腦袋有問題?!?/p>
“他和小蘇關(guān)系怎么樣?”小郝問。
“男女之間那些爛事兒?”麻老桿兒歪歪頭。
“不管什么事兒,能說說么?”小郝看著他。
麻老桿兒稍微想了想:“這么說吧,小蘇讓他從世貿(mào)大廈上跳下來他都會跳?!?/p>
小郝還想問,瑪依花擺擺手:“廢話別說了,還是說說案子。對小蘇的被害董事長有什么感覺?”
麻老桿兒提高了聲音:“案子我說不出什么。感覺么……一個大活人,大中午的讓人掐死了,聽上去有些不可信呀!二位?!?/p>
瑪依花覺得這句話倒是有些意思。說的也是,殺人的地點(diǎn)和時間都不太合常規(guī)。除了迫不得已,一般不應(yīng)該那個時段發(fā)生在那個地方。她看著麻老桿兒:“小蘇是不是掌握很重要的秘密?或者……”
“No,”麻老桿兒毫不猶豫地擺擺手指,“老子一大堆秘書,她是最不重要的一個,只負(fù)責(zé)最不重要的事情。明白?”
感覺上老家伙有些煩了。
正不知道怎么說下去,遠(yuǎn)處走過來一個人,一個彎腰駝背的老太太。一張老臉溝壑縱橫,眼睛里閃著既渾濁又有些深不可測的光,一身很土的服飾,像個山里的老嫗。
“阿嬤,怎么又亂跑?”麻老桿兒有些急切似的嗔怪道,看得出兩個人很親近,“我說過嘛,有事兒打手機(jī)?!?/p>
“我不會?!瘪劚硧邒哒f,“走啦走啦,吃粑粑啦。”
麻老桿兒什么廢話也沒說,朝瑪依花兩人擺擺手,道:“對不住啊,我有耐心的時間剛好到了,再見?!?/p>
駝背嬤嬤扶著輪椅,兩人頭也不回地走了。
小郝低聲道:“阿花,你覺得這個老家伙想殺某一個人,是不是一個電話就可以了?”
“不用,一個眼神就夠了?!?/p>
11
“粑粑是什么東西?”這是瑪依花向季康提出的第一個問題。她的家鄉(xiāng)有一種叫餌塊的東西,是用米飯舂成的食品,她估計駝背嬤嬤說的就是這個。
季康告訴她,麻老桿兒吃的粑粑是用糯米做的,先蒸熟,然后舂成面團(tuán)?,斠阑ㄐα?,覺得那就是家鄉(xiāng)的餌塊。季康說,聽我說,我還沒說完呢,老爺子吃的東西可不簡單。就說那糯米吧,來自江西。那是一種很特別的糯米,怎么特別我也不知道。據(jù)說能長出那種糯米的水田總共不到一百畝,特供品,一般人想都別想。知道什么叫特供么?瑪依花點(diǎn)點(diǎn)頭。季康說,這還沒完呢。特供糯米到手,要人工一粒粒重新挑選一遍,然后蒸熟舂成面團(tuán),然后搟成皮。瑪依花又笑了,說餌塊的吃法之一就是搟成皮,抹上甜面醬。季康說,甜面醬就算了,董事長吃的那種粑粑可不抹甜面醬。抹的什么醬——不知道,你問上帝好啦??梢钥隙ǖ氖?,絕對是一般人聽都沒聽說過的東西,整個莊園,恐怕只有阿嬤知道。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再問也沒得可問了。都是吃東西,窮人和麻老桿兒這樣的大富豪,差別就在這兒。特別讓瑪依花感興趣的是,麻氏莊園的人,個個都特別能說。
在說話的過程中,瑪依花一直在打量和琢磨眼前這個小伙子,竭力想找到殺人犯的感覺,很遺憾,一點(diǎn)兒也沒找到。小伙子個子高高的,比較壯,長得也還不錯,厚道當(dāng)中能感覺出一些小小的心計?,斠阑ㄗ聊?,一個兇手,會不會這么起勁地和警察交流?
“那個嬤嬤是董事長的什么人?”她問。
季康聳聳肩:“一無所知。我七八歲被老爺子領(lǐng)養(yǎng)的時候阿嬤就在了,那時候好像就這么老,二十年了,還這么老——她是基督徒。”
“信教?”小郝有些吃驚,“我覺得老太太是農(nóng)村出來的。”
瑪依花擺擺手。她知道,信教不分城市或農(nóng)村。在她的家鄉(xiāng)云南,邊地的一些少數(shù)民族很早很早就信教。
“好吧,現(xiàn)在可不可以說說昨天上午的事?”
季康朝瑪依花點(diǎn)點(diǎn)頭:“當(dāng)然……噢,咱們慢慢說,我先把鴿子關(guān)好?!彼钢改切┿@進(jìn)鴿籠的鴿子,“他媽的,昨天一早葉斗就把我氣瘋了,他打死一只鴿子。下手之狠,無法形容。狗東西一下子就把鴿子的腸子肚子都打出來了,臺子上血肉模糊。”
小郝和瑪依花傻了——葉斗果然有所隱瞞。
“一早,一早是什么時候?”瑪依花問。
季康關(guān)好鴿子,看看太陽:“比現(xiàn)在稍微早一些吧。他打死了一只最好的鴿子。我當(dāng)時都快哭了。那只鴿子名貴呀,價值二十多萬?!奔究悼瓷先ブ钡浆F(xiàn)在還在肉痛,臉上的肌肉抽動著。
他詛咒著,順著別墅的一側(cè)朝前走去,兩個警察跟在后邊。他們看見遠(yuǎn)處有一個橢圓形的游泳池。池水像天空一樣湛藍(lán)。季康比比畫畫地控訴著對葉斗的仇恨,有些收不住。
是的,整個感覺季康不是什么有文化的人,思維同樣有些跳躍。他說著說著突然提出要帶兩人去看看老爺子的寵物。他說他除了開車,還負(fù)責(zé)那些寵物。說這話時,他的情緒變戲法似的扭轉(zhuǎn)過來,開始興致勃勃。兩個警察當(dāng)然沒意見,邊看邊聊也可以,總會有收獲的。瑪依花想起了昨天跟葉斗的交流。
這么想的時候季康突然笑了:“噢,一說話我就忘了,你們是來調(diào)查小蘇的事情——這事兒……我可能幫不上忙?!?/p>
“不怕,隨便聊聊。季康,你好像特別恨葉斗?”瑪依花看看季康的臉。
季康的聲音馬上提高了:“不是我恨他,是莊園里所有的人都恨他!包括小蘇。”
小郝道:“可是他對小蘇好像很有感情?!?/p>
“假的,絕對是假的!”季康想都沒想地回答。
“你呢?你對小蘇……”瑪依花盯著他。
季康有些回避這個問題,但是從一些回答中還是透露出一些東西——葉斗的感覺是對的,季康確實(shí)對蘇雪琳比較厭惡。遺憾的是,想多聽一聽,季康卻不說了:“你們看,我是不是廢話太多了?”他嘆了口氣,“其實(shí)我不想說廢話,關(guān)鍵是平時沒地方和人交流。我呀,特寂寞。說了不怕你們笑話,我呀,其實(shí)就是老爺子的一只寵物。”
哦,意味深長!
就在這時,小郝突然發(fā)出一聲恐怖的驚叫?,斠阑ㄅゎ^看去,刷的汗毛豎了起來——只見前邊有一個造型別致的側(cè)門,側(cè)門一邊的墻上大大地貼著一張恐怖的獸皮,黑紅混雜的毛,四爪張開,像一只巨大的海龜爬在墻上。
季康大笑:“老爺子的藏獒,兩個月前處死了?!?/p>
季康說這話的時候,兩個警察已經(jīng)聞到了一種不好形容的臭味。季康看了看側(cè)門笑道:“不想看咱們就到游泳池那邊轉(zhuǎn)轉(zhuǎn)。說老實(shí)話,這里邊的動物不看也罷,都他媽是些讓人心驚肉跳的東西——老爺子的特殊愛好。只有我負(fù)責(zé)的六十多只雪貂比較溫順。”
瑪依花的驚愕一時平息不下來。她知道但凡是人都會有些愛好,但是用別墅來養(yǎng)動物,而且都是些讓人心驚肉跳的動物,那就邪乎了。她問是誰處死了那只藏獒。季康說是麻老桿兒親手干的,用給墻壁打洞的那種電鉆,一家伙鉆進(jìn)腦袋里。兩人驚住。季康哈哈大笑,說是因?yàn)槟遣亻狍@嚇了一個大領(lǐng)導(dǎo)?,斠阑ㄐ念I(lǐng)神會,但是想不出那是什么樣的一位大領(lǐng)導(dǎo)。三個人從側(cè)門走了進(jìn)去。
二十分鐘后,他們逃了出來。那一刻,季康依然活躍,那兩個警察卻完全不一樣了:面色蒼白,呼吸急促,看上去想吐又吐不出來的感覺。尤其是瑪依花,臉蛋上居然出現(xiàn)了兩塊莫名其妙的潮紅。剛才這一會兒,她看見了二十二種動物:五種猛禽、十四種個頭兒不大卻十分兇惡的猛獸,還有兩種猛魚。唯一一種溫順的,就是季康說的六十多只雪貂。有三個比較老的男人負(fù)責(zé)喂養(yǎng)這些動物。其中有一個獨(dú)眼居然是從火葬場挖來的。那個人像脫褲子一樣活生生地撕掉了一只雪貂的皮,抬手把還活著的雪貂扔進(jìn)了半堵墻那么大的一個水族箱里。不到一分鐘,那只雪貂就被一群鯧魚撕搶得一干二凈。
小郝一下子就吐了。
驚魂未定的兩個警察終于使季康笑了出來?,斠阑▽χ炜蘸舫鲆豢陂L氣,說食人鯧是禁養(yǎng)的物種,怎么麻老桿兒還在養(yǎng)?季康說因?yàn)樗锹槔蠗U兒呀。問季康那條鯊魚是怎么運(yùn)來的。季康告訴她怎么運(yùn)來的他也不知道,同時輕描淡寫地說,別說一條鯊魚了,你想要核彈頭老爺子都搞得到。小郝憤怒地問,有關(guān)部門干什么吃的么?季康表情豐富地說,嗨,老爺子什么事情擺不平?根本不用他出面。
兩個警察無話可說,恨不能馬上離開。但是最終還是要弄清幾個問題,這是他們前來的目的。
季康回答得很痛快。他說葉斗打死他的鴿子之后就氣哼哼地走了。什么時候離開的莊園,他一無所知。至于小蘇的離開,他還有印象,因?yàn)樾√K跟麻老桿兒說她要去圖書館,問誰有車捎她一程。別的就沒有了。至于小蘇怎么會遭到毒手,他想死了都想不明白。小蘇雖然說話有些尖刻,但整體上是個與世無爭并且對誰都構(gòu)不成威脅的人。甚至可以說,在這個麻氏莊園里,她是一個弱者,受氣的角色。
“葉斗呢?”小郝問。
“那雜種也是個弱者,要不是考慮到他的身份,我隨時都能把他弄死?!奔究嫡f這話時給人一種實(shí)事求是的感覺,“說真的,他和小蘇倒是有些同病相憐?!?/p>
“你呢?一上午都沒出去?”瑪依花看著他。
“對,一上午都沒事兒做。我胡亂轉(zhuǎn)了轉(zhuǎn),每一分鐘都有人可以作證?!闭f到這兒,他看看表,說是要去餐廳看看,該給老爺子準(zhǔn)備午飯了。
瑪依花和小郝對視了一眼,讓他走了,他們也餓了。季康臨走時對瑪依花說,你這么漂亮干嗎當(dāng)警察,應(yīng)該去演電影?,斠阑ㄐχ吡耍瑒傋叱鰞刹酵蝗徽咀×?,是的,她似乎突然警覺到了什么,迅速扭頭朝走遠(yuǎn)的季康看去。
立刻,她驚呆了。
12
天哪,走遠(yuǎn)的季康從后邊看,完全是喬橋的翻版。個頭兒,胖瘦,兩條出色的大長腿,特別特別像的是,他和喬橋一模一樣,走路時左肩都稍微有些前傾。
兇手要刺殺的莫非是他?
“怎么啦?”小郝似乎感覺出些異樣。
瑪依花抬起一只手:“噢,別急,讓我想想……”
她想再看看季康的背影,季康卻已經(jīng)轉(zhuǎn)過墻角不見了。尤其可恨的是,同一刻,一陣沙啞的歌聲從后邊開始嚎。聲音挺熟悉,回頭看時,果然!
只見葉斗騎著一輛破自行車從外邊回來了。他故意嚎著一首老歌,并且老朋友似的揚(yáng)了揚(yáng)手。破車后架上有一個挺大挺大的紙盒子。
“知道你們準(zhǔn)來。”他跳下車子支好,吸了吸鼻子,“如何?有收獲么?”
瑪依花穩(wěn)住心神,微笑:“不錯,收獲很大。”
葉斗來了興趣:“哈哈,兇手有眉目啦?噢噢噢,我不該問,不該問。不過我告訴你,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居然夢到了你。說了你別生氣啊,那個夢有些黃色?!惫窎|西猥褻地笑起來,“漂亮女人我見過,可是像你這么漂亮的,實(shí)在不多!”
瑪依花擺擺手指:“請閉上你的臭嘴?!?/p>
葉斗陶醉似的閉上眼睛:“哎呀,我那個夢呀……”
小郝打斷了他:“別廢話,這個盒子里是什么?”
葉斗收回神,拍拍那紙盒子:“這個呀?航母模型,尼米茲級航空母艦?!?/p>
“你喜歡這個?”瑪依花看了一眼紙盒子,又看著葉斗。她很想弄明白,昨天還在小蘇的尸體前號啕大哭的那個人,今天怎么就屁事兒沒有了。
還沒張口,葉斗口袋里的手機(jī)響了。他掏出來“喂”了一聲,聲音很大。一個紙團(tuán)從他口袋里掉出來,瑪依花彎腰撿起。葉斗看著那團(tuán)紙,卻又要對付手機(jī)里的聲音。好像說到了錢,葉斗的臉色十分不滿意。他說:“模型的錢肯定給了,怎么會沒付錢?不會吧,難道我會賴賬么——我明明是刷了卡!”
瑪依花聞聞那紙團(tuán),聞到了一種味道。葉斗依然看著她,同時在手機(jī)里和人爭辯著,眼珠子瞪圓了。他說他馬上去——馬上就他媽去!
瑪依花把紙團(tuán)扔給他,葉斗接住,趕緊塞好。
就在這時,一輛奔馳開了出來,摁了聲喇叭。幾個人朝旁邊讓了讓。
開車出來的是季康。他探頭看了葉斗一眼,然后朝瑪依花招招手:“你們還沒走哪?”
瑪依花讓他把車停一下,走上去:“嗨,問你件事兒,你要如實(shí)回答——前天晚上你是不是看了一場電影——《追兇者也》?!?/p>
季康有些驚奇:“對呀,你怎么知道?”
瑪依花沒理他,繼續(xù)問:“你一個人去的,藍(lán)月亮電影院,晚上8點(diǎn)25分開演?!?/p>
季康越發(fā)驚奇:“是是是,我走路去的?!?/p>
“我知道你走路去的。”瑪依花笑,“散場后你一個人走回來的,對吧?”
“對呀對呀,你怎么全知道?”
“什么都別問,你可以走了。”瑪依花讓開身,“你這時候出去干嗎?”
季康看了看葉斗:“老爺子喜歡吃冰淇淋,我出去給他買?!?/p>
季康開車走了。瑪依花的目光轉(zhuǎn)到葉斗身上,發(fā)現(xiàn)他的電話已經(jīng)打完了,正盯著她看。
她也盯著他??粗且呀?jīng)不再嬉皮笑臉的表情,故意不說話。葉斗趕緊指指背后,說他要去模型商店一趟,銀聯(lián)卡忘在那兒了?,斠阑ㄒ廊欢⒅H~斗騎上車又看了瑪依花一眼,屁股一翹一翹地遠(yuǎn)去了。
瑪依花掏出手機(jī),找到那幅電影院搞來的視頻截圖,看著那個提前離場的人,然后湊近小郝:“來,認(rèn)認(rèn)這個人是誰?”
小郝接過手機(jī)看著,突然捂住了嘴。
瑪依花笑了:“怎么樣?是不是他?”
小郝處在驚愕中:“沒,沒錯,就是他……”
“難以置信是嗎?”瑪依花歪歪腦袋,笑了,“更難以置信的是,此人刺了我的朋友一刀。”
小郝徹底無語?,斠阑ㄌь^看著天空,輕輕舒出一口氣。小郝突然湊近她耳邊說:“你看——”
瑪依花收回目光扭頭看去,隨即“哦”了一聲。不遠(yuǎn)處,走來了那個駝背嬤嬤。
感覺上,老太太好像有事兒。
13
她揣好手機(jī)快步向老太太迎了過去。嬤嬤顫巍巍地站住了,歪著腦袋看著瑪依花,臉上什么表情也沒有,深深的眼窩藏著些許深奧。好一會兒,嘴里才吐出一句話:“告訴我,姑娘,小蘇是怎么死的?”
原來這個老人并不是什么都不關(guān)心。
瑪依花把身子彎下一些,輕聲道:“被掐死的?!?/p>
“哦,上帝。”嬤嬤畫了個十字,蒼老的臉上露出由衷的傷感。但是很短暫,頃刻就不見了,“剛才那個人是葉斗么?”
“是?!爆斠阑c(diǎn)頭。
嬤嬤看了別處一眼,似乎在決定說不說下去。還好,她說了下去:“姑娘,聽我一句話,別查了。我是為你好——你應(yīng)該結(jié)婚,生孩子,好好過日子。”
小郝問道:“為什么不查?”
駝背嬤嬤根本不看小郝,目光依然停留在瑪依花臉上:“上帝保佑你,你這么年輕,這么漂亮?!?/p>
“老人家,”瑪依花扶住嬤嬤的胳膊,那胳膊瘦得只剩下了骨頭,“老人家,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不是……是不是擔(dān)心我遭人暗算?”
“姑娘,老桿兒是個狠人,你離他遠(yuǎn)點(diǎn)兒。”嬤嬤抿了抿滿是皺紋的嘴,用樹枝似的手指摸了摸瑪依花的衣扣,“聽我的話,回家?!?/p>
瑪依花突然覺得背上冷森森的。嬤嬤的話聽著平常,但是感覺上來得很深很深。她小聲地問出了一個一直想知道的問題:“阿嬤,你知道他那兩條腿是怎么壞的么?”
嬤嬤沉默了一會兒,指指小郝:“讓他走。”
瑪依花和小郝對視了一眼,然后拍了拍小郝的胳膊。小郝有些不愿意?,斠阑ㄍ仆扑屗x開。小郝只得走開了。
嬤嬤說:“姑娘,這個秘密我只告訴你,沒見到你之前,我是打算帶到天堂去的。”老太太的臉上竟然露出一個很好看的笑,遺憾的是依然很短暫,“聽著姑娘,前幾年我給他下了藥,一種很厲害的草藥,能讓人肌肉越來越瘦?!?/p>
萎縮!瑪依花真的驚住了,說不出話來。
嬤嬤繼續(xù)道:“我知道,上帝讓我替他管住這個人,可惜,我沒做好。他坐在輪椅上還是照舊。唉……姑娘呀,你不知道,這個人從小就是個魔鬼,六歲的時候玩兒他阿爸的火藥槍,不小心把他阿爸的腦袋崩掉了半邊?!?/p>
瑪依花“刷”的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那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阿嬤看了看身后那棟別墅,“那時我們住在山里,窮得連老鼠都抓來吃。他阿爸死后,他媽要用石頭把他砸死,是我救了他一命。他像山里的野貓一樣長了起來。十歲那年,山里來了一個犯錯誤的干部,長頭發(fā),戴眼鏡,很和善的一個人。結(jié)果沒想到,這個人和老桿兒他媽搞在了一起。忘了說了,老桿兒的阿媽是個美人,四里八鄉(xiāng)的男人都喜歡她。結(jié)果……一天晚上他們住的房子著起了大火,兩個人都燒死在里邊。死后還緊緊地抱在一起。誰都不知道那火是怎么著起來的,只有我清楚,是那個十歲的孩子放的火?!?/p>
天哪,這是個什么人呀!
嬤嬤繼續(xù)道:“成了孤兒后,老桿兒就不見了。直到好幾年后,我才在縣城看到了他。從別人的嘴里,我聽到不少關(guān)于他干的可怕事情。那時候他已經(jīng)是個地地道道的小伙子了。我為了讓他留在我身邊便于管教,咬牙給他吃了兩個粑粑……”
瑪依花默默地看著老人,意識到那不是一般的粑粑。老人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再一次摸了摸她的衣扣,道:“知道么姑娘,我在那兩個糯米粑粑里抹了一種醬,摻進(jìn)了罌粟籽磨成的粉。罌粟籽你應(yīng)該聽說過吧,就是大煙籽。那東西很管用,老桿兒從此就離不開我了……走到哪兒他都帶著我,一直走到今天?!?/p>
瑪依花完全聽傻了:“這么說……他幾十年來做的事你都知道?!?/p>
嬤嬤搖頭道:“沒有沒有,不是的。只有上帝‘都知道’,我只知道一點(diǎn)點(diǎn)。”
“那么……這一切和小蘇的死有關(guān)系么?”
“死人的事不能隨便說,我真的不知道?!眿邒唛]了閉眼,有些說累了。
瑪依花摸摸老人的胳膊:“阿嬤,我還有一個問題。能不能告訴我葉斗是個什么樣的人?有人說他不是董事長的兒子?”
嬤嬤擠出一個短促的微笑:“這個就屬于我不知道的那部分了。葉斗這個人不壞,但是個沒有用的人,如果他是老桿兒的兒子,那么老桿兒一定是把后代的本事都搶走了,弄得葉斗什么都不行?!?/p>
“明白了?!爆斠阑ǘ⒅先?,“嬤嬤,您知不知道葉斗對小蘇怎么樣?”
“還好吧。”嬤嬤看上去真的累了,嘆了口氣,“葉斗雖然沒本事,但是人還善良。有一次為了什么事,葉斗替小蘇說了句好話,老桿兒一拐杖打過去,險些打瞎他一只眼。還有一次兩個人站在路邊說話,一輛轎車滑坡了,要不是葉斗手快,小蘇就被車子碾死了。葉斗那次傷了膝蓋。”
瑪依花沉思了一會兒:“阿嬤,是誰讓你把這些告訴我的?”
嬤嬤微笑著吐出兩個字:“上帝?!?/p>
“為什么偏偏告訴我而不是別人?”
“不為什么,我就是喜歡你,沒有道理。第一眼看到你,我就想,行了,不必把秘密帶進(jìn)墳?zāi)沽恕!眿邒咚坪醴畔铝耸裁粗匚?,“我走了姑娘,以主耶穌基督之名,保佑你?!?/p>
老人轉(zhuǎn)身走了。不知為什么,看著那走遠(yuǎn)的背影,瑪依花熱淚盈眶。
14
“老家伙到底是人是鬼?”小郝聽了瑪依花的述說,真有一種驚掉下巴的感覺。
此時已是正午,兩個人站在莊園對面的陰涼里,饑腸轆轆,口干舌燥。瑪依花的臉色不是很好,但是小郝覺得她的情緒中隱隱透出些不易察覺的興奮。眸子里似乎有一種光在閃爍。
“嗨,想什么呢?”他看著她。
“圖書館西邊有一家菜館,叫蜀南人家?!爆斠阑ǖ目谖秋@得有幾分神秘,“小郝,我想去證實(shí)一個猜想?!?/p>
圖書館西邊!
這個位置使小郝警覺起來:“哦,你發(fā)現(xiàn)了什么?”
瑪依花扶著他的肩膀向前走去:“哎,剛才咱們跟葉斗說話的時候,有個細(xì)節(jié)你還記得吧——他掏手機(jī)時從口袋里帶出一個紙團(tuán),一團(tuán)餐巾紙。”
“剛剛的事,怎么會忘?你不是還給他了么?”
瑪依花俏皮地打了個響指:“你不知道我有雙神眼。猜,我在那上邊發(fā)現(xiàn)了什么?”
“那團(tuán)紙?”小郝警覺起來。
“OK,你想都想不到,我在那塊餐巾紙上發(fā)現(xiàn)了口紅印——女人涂在嘴唇上那種。想必是某個女人用過,被葉斗收了起來。如何,你不覺得很有意思么?”
小郝聽懂了:“天哪,你莫非想告訴我……那,那個女人是……是死者?”
“有沒有可能?”瑪依花盯著他。
“有……是的,非常有可能!”小郝的呼吸突然有些急促,“太可怕了。莫非葉斗……”
“別急別急,咱們梳理一下?!爆斠阑ㄕ咀?,看著天,“首先可以肯定的是,葉斗的確深愛著小蘇,甚至收藏了小蘇抹過嘴唇的餐巾紙?!彼链列『碌男乜?,“所以,可以毫不懷疑地說,小蘇接到的那個電話是葉斗打給她的,約她一起吃午飯?!?/p>
“所謂他在家吃了東西才出來的說法是假的!”
“對,絕對是編的。”瑪依花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他打死鴿子以后,很快就出門了。麻老桿兒證實(shí)小蘇說過她要去圖書館。葉斗聽見了?!?/p>
“于是,他打電話約小蘇出來吃午飯,那時候一切都還是正常的?!毙『碌乃季S徹底清楚了,“而午飯后……”
“——葉斗殺了人!”瑪依花用力吐出這幾個字。
小郝覺得頭上冒汗了:“狗東西……他、他殺死了剛剛還深愛著的女人!”
“可能嗎?”瑪依花追問。
“別人我不知道,但是他——是的,有可能!”
“這就對了。別看他報了案,那僅僅是殺人后的一個小伎倆而已。我想,午飯后兩個人之間肯定發(fā)生了什么事。”
小郝點(diǎn)頭認(rèn)可:“嗯嗯,整個邏輯鏈條已經(jīng)非常完整了。”
瑪依花很急切地比畫了一下:“快走,咱們現(xiàn)在就到那家菜館去,除了解決肚子問題,更主要的就是要從服務(wù)員那里證實(shí)這個推理!”
小郝緊跟著說:“真難以想象,等于在極其有限的時間里,葉斗的情緒發(fā)生了劇變?!?/p>
“對,瞬間的?!爆斠阑ǔ隽艘豢陂L氣,“你說那個老家伙‘是人是鬼’?我現(xiàn)在想說的是,不管真假,這個兒子的某些地方其實(shí)還是很像他爸的——快點(diǎn)兒,我已經(jīng)餓瘋了。”
小郝追上來:“你怎么知道是蜀南人家?”
“餐巾紙的一角印著菜館的名字,還有他們的送餐電話。”瑪依花幾乎跑起來。
15
夕陽依依不舍地在西邊懸垂著,麻氏別墅的上半截沐在最后這點(diǎn)光線里,感覺上很富麗堂皇,像油畫一般。葉斗推著他爸的輪椅,從容地走著。他爸在輪椅里打盹,頭歪到一側(cè),嘴角掛著些口水。葉斗想,老虎睡著的時候和豬也沒什么兩樣——他有些開心。
彈性很好的輪子在一個小坎兒上震動了一下,麻老桿兒醒了。他發(fā)現(xiàn)輪椅正滑行在游泳池邊長長的走道上,差不多伸手就能摸到池中的碧水。一種下意識使他伸手去摁剎車鈕,卻聽到背后響起葉斗沙啞的笑聲:“拉倒吧老爹,我剛剛把電源線掐了。”
老頭子一下子僵住了,仿佛瞬間速凍。旁邊那池清水使他心頭一涼——狗日的,要干嗎?
葉斗悠然地轉(zhuǎn)到老頭兒的正面,嘿嘿地笑著從口袋里摸出一塊糖。他笨拙地剝掉黏糊糊的糖紙,把糖塊兒蠻橫地塞進(jìn)麻老桿兒的嘴里,然后調(diào)戲似的拍拍他的臉:“去死吧,爹——糖里有毒!”
麻老桿兒何許人也,瞬間恢復(fù)了正常。他斜睨著眼前這個狗屎不如的家伙,嘴里咔嚓咔嚓地嚼著那塊糖,臉上凝結(jié)著以往那種讓人生畏的表情:“很可怕呀小子,這塊糖是你八歲的時候,理發(fā)店的老驢頭給你的吧?!睙o數(shù)糖渣被老頭子像散彈一樣噴了出去。
葉斗有些不寒而栗。他沒想到老家伙記憶力如此之狠,居然還記得那么久以前的一塊糖。
不是一般人!
葉斗艱難地笑了起來,如同做了一個非常失敗的惡作劇。他心里很清楚,此刻用不著怕這個連站都站不起來的老家伙,一只手就能把他搡進(jìn)游泳池里淹死。于是,葉斗再次拍了拍他爹的腮幫子:“開個玩笑,看把你這老東西嚇的。你不應(yīng)該是個膽小的人呀?!?/p>
記憶中,他們父子從來沒有這么近地說過話,更不用說如此放肆地說話了。他記不得八歲以后自己有沒有叫過他爹,好像沒有。
他說:“虧你還記得老驢頭。原本除了那塊糖他還給了我一只毛茸茸的小雞仔,還記得吧?像一團(tuán)黃色的小絨球。你他媽倒好,當(dāng)著我的面一腳把小雞仔給跺爛了。我當(dāng)時一惡心,哇的吐了一地,不然那塊糖怎么會留到今天?”
麻老桿兒玩弄著輪椅前邊那幾個因?yàn)闆]有電源而失去功能的機(jī)關(guān),表情顯得有些散淡。葉斗的話使他想起了過去的不少情景,他便咳嗽了兩聲,開始聊那些遠(yuǎn)去的過往,聊著聊著居然聊出了一些感慨:“你媽的,人活著就是一場夢!”
葉斗深有同感,眼睛里居然有了些眼淚。他問母親被埋在什么地方?他說他聽說骨灰盒里根本沒有骨灰。這話使麻老桿兒突然惱了:“閉上你的嘴!你有我知道嗎?老子連你媽的銅指環(huán)都給她帶走了。”
葉斗心頭恨起,彎腰湊近老爹的臉,像觀察一件古董似的仔細(xì)地打量著對方,然后摸摸他左額下方的一塊老年斑:“親愛的爸爸,我覺得你快死了。到時候我也給你的骨灰盒里放一個銅指環(huán)?!?/p>
麻老桿兒不眨眼地看著眼前這個兒子。他相信了,血緣就是血緣,這小子真的很像自己。過去的某個時候他懷疑葉斗不是自己的,后來他請人暗中做了一個檢驗(yàn),證明他就是自己的種,他誰都沒告訴?,F(xiàn)在他徹底明白了,基因中的某些東西是無法改變的。生命中的可知和不可知都在他身上。
“爸爸,我想問你一個問題?!比~斗的表情很少見地嚴(yán)肅了,近乎誠懇,“那些有權(quán)有勢的家伙為什么都舔你的屁股?有些時候簡直像他媽的狗似的。”
麻老桿兒還是那散淡的表情,只是眼睛里有了些光。他撥拉開葉斗扶著輪椅的那只手,從口袋里摸出一支粗大的雪茄放在鼻子前聞著,然后開始絮叨錢與權(quán)之間的關(guān)系,說得很邪乎,有些話甚至讓人聽了有些不寒而栗,一直說到太陽下山了。泳池里的水好像顏色深了一些。最后他說:“小子,說到底有些東西你一輩子也學(xué)不會——和你老子相比,比狗強(qiáng)不了多少?!?/p>
葉斗仿佛挨了沉重的一擊,沉默地凝視著他爹的臉,久久不語。最后眼神居然犀利起來,有一層暗影投射在他的臉上,仿佛遮蔽了什么。
“聽著,爸爸,你可以看不起我,但是你有可能死在我手里,你信不信?我比你想象的要厲害。”沙啞的笑聲又響起來,“前天晚上我給了一個陌生人一刀,不知道那人現(xiàn)在怎么樣。昨天早上我砸死一只鴿子,然后又踢死一只貓。中午,我把小蘇掐死了。”
“果然是你。”麻老桿兒抬起一只眼看著眼前這個人,“有種!我想知道她怎么你了?”
“她罵我,就是你剛剛說過的那句話——‘你比狗強(qiáng)不了多少’。”葉斗聽見了什么動靜,抬眼看去??匆妿讉€警察在不遠(yuǎn)的地方出現(xiàn)了。他露出一個微笑,“就因?yàn)檫@句話,我不高興了,我讓她到地底下陪我媽去了?!?/p>
葉斗看見那個昨天見過的小老頭兒,嘴里叼著煙,滿臉陰沉。然后又看到了小老頭兒身后跟著的那個漂亮的女警察,兩只眼睛像湖水一樣深。
他朝后退了退,抬腳蹬住了麻老桿兒的輪椅:“拜拜啦,老爹!我不和你玩兒了?!?/p>
他一腳把輪椅和人統(tǒng)統(tǒng)踢進(jìn)了游泳池,濺起一團(tuán)高高的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