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豐
去外婆家要趟過一道河,翻過兩面土坡。站在第二面坡的梁上,就能看見外婆家院子的那棵柿子樹了。
“外婆——”我把兩個手掌聚成喇叭狀,放在嘴邊高喊。外婆聽見我的喊聲,抱著貓走出院子迎接我。是只白色的母貓,皮毛柔滑,眼珠黃亮。外婆給它起了一個好聽的名字:白咪。
舅舅有許多小時看過的連環(huán)畫。三國的、粱山的、穆桂英、岳飛、孫悟空、豬八戒……舅舅長大之后,那些連環(huán)畫被外婆裝在一個木箱里,放在正屋的閣樓上。沿著木梯上去,打開木箱,我就沉浸在畫面中的人物和故事中。閣樓上朝南的墻上有一面窗戶,木格的,糊著報紙,被我撕了,透出一大片光亮。
第一次去外婆家,那只白貓偎在外婆的懷里,用陌生的眼珠兒瞪著我。不知什么時候,它躥上樓蹲在了我的腳邊。它毛茸茸的身體光亮柔滑,我忍不住放下連環(huán)畫伸出手掌想撫摸它,它卻伸出一只爪子抓了我一把。那速度極快,給我的手背留下幾道血印。之后,它飛快地順著梯子下了樓。我哭著下樓來,它躲在了外婆的身后。外婆抓著我的手看了看,引我到院子,在地上捏了點黃土撒在我的傷口上。
外婆對我說:“娃呀,你別恨貓。貓能逮老鼠,老鼠聽見貓的叫聲,都不敢糟蹋糧食咧。老鼠捉完了,貓就和我作伴,在我懷里跟娃兒一樣。”
自從抓傷了我后,那只白貓突然對我友好起來。它用鼻子蹭著我的腿,用亮晶晶的眼珠兒看著我。外婆說:別怕別怕,它是要和你交朋友呢。漸漸地,我喜歡上了白貓,敢用手摸它了。那毛好柔軟,錦緞一樣光滑。在我的撫摸下,它瞇著眼,輕輕搖晃著尾巴,一副享受的神態(tài)。
外婆喜歡貓,一輩子家里就沒斷過貓。
外婆在白貓的脖子上掛了一個黃色的小鈴鐺,用紅色絲線拴著的,紅黃相間,搭配在白色的貓身上,很好看。貓一跑起來,小鈴鐺就叮鈴叮鈴的響。外婆給我買過一個小皮球,貓用爪子撥弄著皮球,看著它旋轉(zhuǎn),又伸出爪子把皮球推出好遠(yuǎn),箭一般追過去抱在懷里。好多日子,它什么也不做,就和皮球玩。一邊玩,一邊發(fā)出嘰里咕嚕的快樂聲。外婆看貓玩得高興,也喜滋滋地跟在貓的身后,不過她纏著小腳,攆不上貓。有時,貓會把皮球推到我的腳邊,邀我與它一起玩。它掀過來,我推過去,它高興得尾巴像旗子似的,在陽光下?lián)u擺。
外婆那時少說也有六十歲了。做飯,洗衣,掃院,喂雞,紡線,捶布……忙完家里的話,外婆耐不得寂寞,就和她的貓玩。貓比外公強,一見外婆進(jìn)屋就“喵兒——”一聲摟住外婆的腿。外婆彎下腰抱它起身,一手往下捋著貓身上的毛發(fā),甜蜜地叫著它:“白咪,我的白咪……”外婆做活顧不上它時,它就臥在外婆身旁。偶爾,它晶亮的眼珠與外婆的目光就銜接在了一起。
家里的老鼠捉完了,白貓就到街坊鄰居家捉老鼠,半夜一回來就鉆進(jìn)外婆的被窩。白貓沒回來,外婆就睡不著,一次次地抬頭朝正屋的門檻下望。在我的記憶里,正屋的門檻是從來沒有安插過的,這就為貓的出入留下了自由的通道。
在外婆的內(nèi)心世界里,白貓是她的精神支撐。每當(dāng)在外面受了什么人的氣,她就抱著貓和它說話,掏掏心窩里的怨氣??匆娡馄懦蠲伎嗄樀臉幼?,白貓就像個懂事的孩子依偎在她的懷里。貓和外婆仿佛有著某種心靈的溝通,外婆在訴說著,它就輕柔的“喵兒——喵兒——”地叫著,撫慰著外婆受傷的心。
我常在外婆家過夜,睡在外婆的炕上。有時半夜被尿憋醒,就看見外婆和貓抱在一起的睡姿。貓蜷縮在外婆的懷里神態(tài)安祥,外婆擁抱著貓,微笑著雙眸攏合。外婆和貓睡覺時達(dá)到了一個契約:貓的一只爪被外婆握在手心,貓的尾巴環(huán)繞著外婆的胳膊,溫情脈脈地纏綿著。
每當(dāng)看見這樣的畫面,我幼小的心靈里,總是彌漫著一種溫馨。唯有在外婆的懷里,它才擁有著高貴的睡態(tài),安詳?shù)爻两跓o窮無盡的夢境之中。
后來,翻開十八世紀(jì)法國博物學(xué)家布封的《動物素描》,看到里面對貓的描寫:“它們的睡眠是輕微的。它們不熟睡,卻裝出熟睡的樣子?!泵腿挥X悟,那只白貓在外婆懷里安詳?shù)乃瘧B(tài),是偽裝的。
冬日里的一天,母親說外婆家的貓有病了,外婆叫人捎話叫我去她家。
一進(jìn)外婆家的院子,鋪滿陽光的地上躺著那只貓。光滑柔軟的白毛沾滿泥巴,曾經(jīng)黃亮的眼珠兒黯然無神。我的心跳了下,它果然生病了。聽見我的腳步聲,它翻了翻眼皮,細(xì)細(xì)地咪了聲。
外婆躺在炕上睡覺。我問外婆貓咋了,外婆坐起來說起貓得病的緣由。白貓發(fā)情了,整天出去尋公貓騷情,有時整晚上都不回來。那天晚上,它站在墻頭上叫春,勾引來村子的公貓們爭相躥上墻頭,院子里一片淫蕩之音。外公是個讀書人,喜歡安靜地躺在炕上看他那些線裝書。平時,他就不喜歡外婆在家里養(yǎng)貓,聽見貓叫就捂上耳朵,經(jīng)常與外婆為了這只白貓發(fā)生爭執(zhí)。那天,他瘋了似的操起鐵锨滿院子攆貓。第二天一起來,外公用條麻袋把白貓裝起來吊在院子的包谷架上。外婆不敢阻攔。外公手里拿根棍子,貓在麻袋里叫喚一聲,他拿棍兒狠勁敲一下,一邊敲,一邊還說著外婆聽不懂的話,直到貓在麻袋里沒了聲息他才住手。
“你外公呀,一輩子從來就沒有那樣囂張過!他是中了邪了,都是那些書給害的!一看見他搬個凳兒出來,我就惡心想吐!頭像個撥浪鼓搖來晃去,哼哼唧唧的,像個妖精在叫喚!要不是那天你舅和你妗子回來,這貓就被你外公整死了!天啊,你想讓貓死,一镢頭不就砸死了,那樣作踐一只六畜!”
“趁著你外公出門轉(zhuǎn)悠去了,我解開麻袋,可憐的貓就剩下一口氣了。我的天啊,這是造了那門子孽了?!蓖馄耪f著說著就用袖子擦著眼淚。
白貓并沒有死,不過似乎神經(jīng)出了點問題。
外婆下了炕,走出正屋抱起院子地上的白貓繼續(xù)訴說著:被外公折磨后,它站不起來了,拖著被打壞的腿在地上繞圈圈,給它喂食它不吃,卻在食盆的四周用爪子亂扒。它的眼窩也好像有了毛病,歪著頭滿屋子亂撲。一聽見外公開門,它就撒尿。還落了個毛病,專愛朝茅房等臟地方鉆。
患病的白貓?zhí)稍谕馄诺膽牙?,閉著眼聽著外婆的訴說:“娃呀,你外公讓我把貓埋了,我下不了手。你外公的犟脾氣就犯了,不吃飯,整天不開門,要活活餓死呢?!?
外婆讓我看看外公是不是還在睡覺。我踮著腳走近廈房隔著窗子看進(jìn)去,外公用被子裹了全身,連臉也不露,就那樣一動不動地躺在被窩里,讓我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外婆說他已經(jīng)兩天不吃不喝了,硬是給死里餓呢。好好的一個人,咋就容不下一只貓?他是鐵了心叫這貓死呢。貓不死,他就死!這貓,簡直就成了他的瘟神!他要是死了,你舅舅回來我咋樣給他交代?
當(dāng)外公以死的方式來與外婆抗?fàn)帟r,外婆選擇了投降,這是她作為女人的軟弱和無助。外婆悄聲對我說:“婆實在沒法子了,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外公活活餓死呀。”她哽咽起來,一遍遍地抹著淚水,把懷里的白貓塞到我手里說:“你去替婆把貓埋了吧。婆不忍心,下不了手?!?/p>
白貓一條腿動了動,翻了翻眼皮,眼里涌出了一長竄晶亮的淚水。
貓哭了!我向外婆大喊了一聲。
我的喊聲剛落地,廈房里突然傳出外公的一聲咳嗽,把我和外婆都嚇了一跳。院子的地上依舊鋪著白花花的陽光,晃得我頭暈眼花。
外婆抱著貓,臉貼著它的臉,突然起聲哭了。
外婆的哭聲很響,外公的屋里又響起了咳嗽聲,一聲比一聲猛。
外婆徹底絕望了,也許她一生都沒有在外公面前這樣哭過。當(dāng)她明白自己悲痛欲絕的哭泣都無法換來丈夫的憐憫時,她的心就死了?!澳隳脗€鐵锨,把貓埋在婆能望見的那面坡上?!闭f完,她用力推了我一把,進(jìn)屋關(guān)了門。
那鐵锨對于我來說是很沉重的,但我不能違抗外婆。我知道,這貓不死,外公就不吃飯,就會餓死;外公不吃飯,外婆的心就不能安生。我把白貓抱在懷里。貓睜開了眼。那目光漸漸地晶亮起來,仿佛是在和這個世界做最后的告別。我真的于心不忍,想大聲哭出來,但又不敢哭。
我一手拉著锨把,一手抱著貓,出了外婆的院子。
我剛走出院子,就聽見外婆在身后一遍遍地喊我的名字。我住了腳,外婆拐著小腳從屋子追出來,手里舉著那個用紅色絲線拴著的小鈴鐺。到了跟前,她把小鈴鐺掛在貓的脖子上,撫摸著它的頭頂說:“去吧,讓這個鈴鈴兒在那邊保佑你平安……”
說完,外婆撲通一聲就跪在了地上。如此的情景,容不得我再猶豫了,于是,丟下外婆,朝著能看見外婆家柿子樹的那面坡跑去。
依稀記得當(dāng)時的情景。一路上,鐵锨在地上“刺刺——”地響著,宛若白貓死亡前的嚎叫,刺得我身子和心靈陣陣發(fā)抖。到了土坡上,我把白貓扔進(jìn)一個深坑里。落進(jìn)坑里的那一刻,貓是仰面朝天的,目光里透露出的表情很古怪,是絕望?哀傷?還是對我的憎恨?抑或,是對外婆最后的留戀?我顧不上思考那些折磨頭皮的復(fù)雜問題了,那不是一個少年的經(jīng)驗和智力能夠解讀的問題。
那個時刻,最好的抉擇,是盡快埋葬了它,讓外公繼續(xù)活下來,了斷他和外婆之間因為它所積攢的全部恩怨。
在五十多年前那個冬日陽光燦爛的上午,在一個奄奄一息的生命面前,我扮演了一個劊子手的角色。
黃土覆蓋在白貓的身上,它呻吟著掙扎著,仿佛乞求我讓它多活幾天,它還舍不得外婆對它的恩愛,它掛念著外婆往后的日子。如此的念頭,是我后來意識到的,活埋白貓的那一刻,我只感到了恐懼。天上的太陽,地上的黃土,坡上光禿禿的樹枝,都在向我露出猙獰的面孔,譴責(zé)著我:那是一條生命啊,你為何如此狠心?
這一切,無法阻攔我的決心。也許那會兒,我真的瘋了,泯滅了人性中的善良,只是使出渾身的勁用鐵锨鏟著坡上的黃土,遮蓋著白貓的身子。開始,黃土還顫動著。漸漸的,隨著土層的加厚,就什么動靜也沒有了。
本質(zhì)上,我不是一個兇殘的人,甚至,一看見連環(huán)畫上哪個好人死了,就忍不住落淚??墒悄翘欤覅s一點也沒有憐憫之心。
白貓死了!我把白貓活活埋了!我扔了鐵锨爬在了地上,靈魂的深處剎那間電閃雷鳴,宛若上帝對我的懲罰。躺了會兒,我發(fā)瘋了一般,拉著锨把—溜小跑下了坡。一進(jìn)外婆家,我摟住外婆號啕大哭。
外婆也淚流滿面。
那年,我才十二歲。
十二歲我就結(jié)束了一條生命。天知道,我為何如此無情?在我此前的文字檔案中,絕對不會出現(xiàn)這個事件??墒敲看蜗氲剿?,都會伴隨著靈魂的顫動。
以后的歲月,是那樣的波瀾不驚,該來的來了,該走的走了。記憶里,我再也沒干過什么讓心靈愧疚的事情??稍绞沁@樣,一想到少年時土坡上埋葬一只白貓的那幕情景,我就惴惴不安,有一種懺悔的感覺。那種感覺,依附著年齡的增長,一天天逼近靈魂,像一把明晃鋒利的矛,尖利地刺向我柔軟的心。在街上或者誰家的院子里,每當(dāng)碰到一只貓,我就傻傻地盯著它看。仿佛,五十多年前,我真的被外婆家那只貓染上了某種精神方面的疾病?
活埋了那只白貓之后,外婆和我達(dá)成了一個契約:這件事,誰也不要說,打死都不要說!為外婆保守一個秘密,也為自己保守一個秘密,是我生命進(jìn)程中無比忠誠的使命。
白貓死后的第二天,雪花就被裹在風(fēng)里在外婆家的院子里飄飛。它仿佛曉得人心,知道白貓走了,外婆的魂靈也丟了,它要用一層白雪慰藉外婆受傷的心靈,也覆蓋外公對一只貓犯下的罪惡。誰知,雪花并沒有湮滅外婆對貓的掛念,她整天盤腿坐在門檻上望著紛亂的雪片發(fā)呆,精神一天比一天差,沒出半年就拄上了拐棍,常?;秀敝浟俗鲲?,坐在正屋的門墩上愣神,愣上一陣,就挪動著小腳走出院門外,手搭在額頭上,向著埋葬白貓的那面被雪片覆蓋著的土坡望去,一遍一遍地叨叨著:“我該死……真的該死……造孽啊造孽……”
與潔白的雪片相映照,外婆的頭發(fā),一夜間白成一片。
外公終于如愿了,歡快得手舞足蹈。他敞開了廈房的門,顧不上院子里穿行著的冷風(fēng)和雪片,捧著書戴著眼鏡坐在小凳上搖頭晃腦地朗讀。讀上一陣,又回到廈房噼里啪啦撥弄他的算盤珠兒。
半年之后,瘦成一把骨頭的外婆死了。彌留之際,她伸出手,讓我牢牢抓著,渾濁的眼神忽然清亮起來。她說:就讓舅舅把她下葬在活埋白貓的那面坡上。她用貓兒一樣柔細(xì)的聲音說:“讓我來世陪著我的白咪吧?!?/p>
我常常惦念著,沒有貓的日子里,外婆是怎樣度過了她寂寞如冰的余生?外婆死后的幾年里,我的夢里總是回響著外婆戚戚的聲音:“白咪,我的白咪……”
法國十九世紀(jì)最著名的現(xiàn)代派詩人波德萊爾有一首詩:《貓》。我想把它送給外婆的亡靈。
貓來,貓咪,來到我熱戀的心,
收起你腳上的利爪,
讓我沉溺于你那雙糅合
金屬和瑪瑙的美麗眸子。
當(dāng)我的手指悠閑地?fù)崦?/p>
你的頭和有彈性的背,
當(dāng)我的手愉悅地陶醉于
觸撫你荷電的軀體,
就瞧見我的精神女人。她的眼神
像你,可愛的動物,
深邃而冷漠,銳截似魚叉,
從頭到腳
一種微妙氣質(zhì),一股危險幽香,
浮蕩在她褐色軀體四周。
沉浸在如此意境的詩里,我的心靈才有了些許的寬慰。
比利時象征主義戲劇大師梅特林克在他的《青鳥》中借貓之口道出了貓的心靈世界:“咱們有一顆靈魂,但是,人還不認(rèn)識。因此,咱們還保存了僅有的一點獨立性?!?/p>
外婆不是作家,連字也不識一個。她對貓的認(rèn)識,卻是真正抵達(dá)了梅特林克所說的那種境界,我更加確信,她對一只貓的情感,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作家們豐富的想象。
人的一生有多少牽掛我不知道??墒?,某些牽掛是永遠(yuǎn)不會消亡的。有時在夢中,我會見到外婆懷里的那只貓:色澤純白,質(zhì)地柔軟光滑,一對黃亮的眼珠兒炯炯有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