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苗
近些天來心有點鬧,鬧的不僅是眼前的事,還有歲月落下來的一粒粒種子,連同春天一起發(fā)芽了。我還很驚詫:“枝頭春意鬧”,時間尚早了些吧。
第一粒
剛背起書包的年紀真是對學習向往得很,當然,向往的還有那一支稀罕的鋼筆。剛開始,我連握筆都不會,只能學著拿鉛筆寫字,拿樹棍兒在地上寫字,拿手指頭在另一只手上寫字。
然而,始終沒摸過鋼筆,鋼筆便成神圣的了,鋼的尖,鍍了一層黃,金燦燦的,好一派直插云霄的氣勢。還有一個軟和的大肚子,神氣得很,能喝水,也能吐水,當做孩子們的玩具也未嘗不是一件美事。外面還裹著一層衣服,那是鋼筆的筆筒了,上身和下身都有,緊緊地套在一起,給人天衣無縫般的感覺。這就是心儀的鋼筆啊,我太渴望擁有它了!
時間過了約莫兩年,父親有一天突然給了我兩元錢,說:“給你自己買一支鋼筆吧?!蔽铱偹銢]聽錯,快速地出了家門,就開心地往集市上走。那里有一個個沿街而設的商店,一路上那個心情呀真是沒法說,你要是喝過蜂蜜的話,是可以想象的,比那甜多了。商店就在集市的入口處,商店的售貨員是位阿姨,三十歲的樣子,模樣挺周正,我屏住了氣,把緊攥在兜里的錢遞上了柜臺。那時的柜臺比我還高半個頭呢,阿姨就遞過來一支鋼筆,筆身是墨綠色的,只是筆尖有點粗,沒有我盼望的那么完美。在觸到鋼筆的那一刻,我感覺觸到了世界上最美好的夢。
就是太高興了吧,我惹下了禍。在集市的街道上轉了一圈,忽而記起,我的鋼筆呢,左摸右摸,上摸下摸,就是不見一個影兒,焦渴的心驅使我氣喘吁吁地跑向了商店,一問,沒見著,我說:“剛買的,我可能落在柜臺上了。”阿姨又一次無奈地回答,竟帶出了我眼眶中的幾圈淚。
后來,我用過各種各樣的鋼筆,英雄牌的,白雪牌的,圓頭的,扁頭的,烏色的,金色的,粗長的,細小的……它們像時光的影子陪伴我走過了多少年,然而,唯獨那只遺落在柜臺的鋼筆,至今在我的心里燦燦發(fā)亮。 第二粒
兒時,我從不以為秋是多么的凄涼,我倒盼望著一年的秋天早早地來臨,我就可以挑上籃筐,到外面撿樹葉去了。是蟲子哥帶著我去的,蟲子哥是我的一個堂哥,比我大近十歲,在我的印象中,他可是大人了。就這樣,蟲子哥擔著兩個大筐走在前面,穩(wěn)穩(wěn)當當;我挑著兩個小筐走在后面,磕磕絆絆。穿過村子,來到一片十畝見方的坡地上,樹群密集地站立著,好像迎接著我們,大多是柳樹、白楊樹,還有少量的槐樹、核桃樹。我是不需要爬上樹的,我有我的秋風,秋風是我的幫手,不是我掃落葉,是秋風掃落葉。
我們去時,葉子落了一地,像撒了一地的金子,一團一團的,堆起的地方,厚厚的,你盡管大把大把地掬,掬起一把放進籃子里,又急急地掬起一把,再放進去。我們猛然抬頭,有的枝干上還掛著一支或兩支的樹葉,孤零零地飄在空中,像小女孩額前飄著的短發(fā)。蟲子哥說:“我上去把它們給打下來!”說著,就神速地爬上了樹:兩手一抱,兩腳一蹬,“噌噌噌”,印象中比松鼠還快呢!蟲子哥揮舞著長桿就“掃蕩”開了,葉子便稀里嘩啦地往下掉,一片挨著一片,我趕忙過去接應,三三兩兩的葉子便撲簌簌地落在了我的掌心上??囱娇?,凌空高傲的葉子啊,你終于攥在我的掌心里了。
蟲子哥總是先把自己的弄滿,然后就幫著往我的籃里灌,是蟲子哥啟發(fā)了我的勞動,我的勞動是從蟲子哥那兒開始的。從小我就熱愛上勞動了,因為勞動中充滿著無窮的樂趣。
然而,蟲子哥后來患了肝癌,去世已經(jīng)有三年多的光景了,我還不曾到蟲子哥的墳頭上去過一回。不過,我一定會去的,我會帶上一籃子樹葉,獻給我的蟲子哥。
第三粒
陰歷的三月二十八日,在鄉(xiāng)親們的眼中,絕對是一個隆重的節(jié)日。唱社戲就是從這時候開始的,不是人們壓根兒就沒見過戲,是每年都非唱不可的事。一年和一年請的劇團不一樣,有寧夏西吉的,固原的,有陜西咸陽的,鳳翔的,還有甘肅靜寧的,通渭的,甚至還有驢販子的(鎮(zhèn)上有一個村組建了一個戲班子,這個村販驢的人多,于是因此而得名)。
這唱戲有大大小小的開銷,錢由鄉(xiāng)親們分攤,按人頭攤,不管你看不看戲。連吃的雞蛋、白面、清油,都得分攤,于是在唱戲的幾天里,會長便到每戶家中去收(每村基本上是每年由兩人輪流當會長),經(jīng)常會碰到一個會長擔著擔子,另一個會長提著秤,活像解放前收債的地主。清油倒是很麻煩的,每家量少,但也得收呀,他們就找了個塑料瓶子,按標準倒,然后再集中到一個大塑料桶子里。
這種風俗直到現(xiàn)在還延續(xù)著,只是現(xiàn)在唱起戲來,捐款的人多了,有蘋果窖上的老板,有企業(yè)主,有從事個體的商販,有城里包活的包工頭,以及當?shù)貜R里的僧人。
唱社戲,高興的自然是老年人,老年人拿著板凳,戴上老花鏡,坐在一起,一邊似醒非醒地欣賞,一邊以自己的眼光品評著戲里的每一個角色。我記得常演的劇目有《韓琦殺廟》、《周仁回府》、《蘇武牧羊》、《打鎮(zhèn)臺》,老人們一邊捋著長長的帶著口水的胡子,一邊哄著偎依在自己懷里的小孫子。高興的還有青年們,什么壯小伙子,什么大姑娘們,都按捺不住寂寥的心情,放下手中的活,人跟著心早跑到戲場里去了,白天看,晚上也看,生怕落下來一場,他們多半不是沖著戲去的。一會兒,瞅著了鄰村的姑娘,撥開人群,擠到炸爆米花的小攤上,買上一包綻開花心的爆米花,就出了戲場子,到村里的麥草垛后面去了。
記得有一年,母親給我縫制了一件藍卡其布的新褲子,二十八一大早就穿上了,興奮得直蹦,和小伙伴們思慕著看戲去。前夜下了一場雨,門前的水渠里積滿了雨水,我們就打呀鬧呀,誰知腳下一滑,我掉進泥里了。沒有了新褲子,我就沒有看戲去。那個失望勁兒,至今揭開,還像老醋壇子。
第四粒
兒時,裝在兜里不小心滾落的一顆核桃,被風裹起埋在了土里,誰知第二年竟長出了一顆小小的樹苗。那是綠的核桃苗,真是太欣喜了!
時間一久,核桃苗竟然在心底發(fā)芽,瘋長。我的老家有四顆核桃樹,靠著院墻的一棵,樹冠高大而且濃密,竟爬到了屋頂上,像個鍋蓋,但結的核桃又瘦又小,還挺難看。門前的一棵,旁邊還盤著個驢槽,夏天常常拴著驢韁繩,估計活得也夠嗆。場邊上還有并排的兩棵,一模一樣高,樣子挺拔端正,英俊瀟灑,結的核桃也是一樣的大。我便常生懷疑,難道它們是孿生的?母親說:“人有一娘生的,樹也有。”
母親接著就講起了她經(jīng)歷的故事:有一年,我家門前飛來了一只喜鵲,嘴里銜了兩枚核桃,喜鵲就把它栽下來,后來就長成了核桃樹。核桃熟了的時候,我常常爬到濃蔭密布的樹杈上去,順手摘呀摘呀,直到兜里的掉在地上了,還在使勁地往兜里繼續(xù)塞。
然而,我總是不滿足于在自家的樹上摘,在我的心目中,別人家的又大又圓,又好又香。村里有一棵“核桃王”,據(jù)老人們講,那樹足有百年的樹齡,樹冠延伸的地方足有半畝地那樣大,自然張開的核桃葉像一把把扇子,風兒吹來忽閃忽閃的,像波浪似的愉快地翻滾,我就琢磨著有一天能鉆到那里美美地摘上一回核桃。
白露一過,心里掩藏的不為人知的秘密開始萌發(fā)了。我和鄰家的小伙伴就真的跑去了,此前還做了好幾天的偵察呢,我堅信,應該萬無一失!那樹冠從空中直垂下來,樹枝快要挨著地面,核桃探出的小腦袋看得十分清晰,有的孤零零的一顆立在枝頭,有的兩顆頭挨著頭顯出難舍難分的樣子。正當我們摘得起勁的時候,忽然有人老遠地大聲喊起來。那一定是主人來了,我們撒腿就跑,跑了不遠,還是讓主人給逮住了,等待未知的懲罰。我們只好把兜里的核桃一個一個地翻出來,我的一數(shù),共十一顆。那家主人當過兵,手勁蠻大,揪住耳朵就訓斥:“十一顆核桃,十一塊錢,明天趕緊讓你爹把錢拿著來!”截至現(xiàn)在,我還欠著人家的錢呢。
后來,我談了一個女朋友,特別喜歡吃綠皮的核桃,就是核桃面剛飽,尚未完全成熟,核桃皮還未自然脫落。有一回的國慶節(jié),弟弟恰巧回老家,我好說歹說讓捎上一箱子,雖然班車上人很擠。為此,母親還在電話中特別問了我:“你怎么喜歡吃起了綠皮的核桃???”我把帶來的紙箱子從外面裹了一層布,焐了約一個禮拜,取出來,把核桃輕輕往桌子上一磕,粘在殼上的綠皮便全掉了,我就給女友拿刀子掰,核桃瓤白嫩白嫩的,還透著一點一點的粉。掰一顆,她就吃一顆,吃完一顆,我再掰一顆。我還一再說:“這東西吃多了不好,每天只能吃五六顆。”可每次她都要吃上十幾顆,還努著嘴喋喋不休地問:“能不能給我再掰一顆?”可是現(xiàn)在,或許永遠,我再也不能為她掰核桃吃了。
夏天又要來了,火辣辣的陽光灑向大地,家鄉(xiāng)的核桃苗又該鋪滿濃蔭了吧?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