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萌

白馬，冷月。

他戴著人皮面具，帶著那把十年來都未曾離開過他的劍，來到這片楓林，沒有誰能阻擋他。這一天，他等了十年。

他要與一個人重逢，重逢后，就是一場生死決斗。他沒有把握，但是，為了報孿生哥哥的仇，他不惜一切代價。

突然，林子那邊“嗖”地躥出一個──他警惕地跳起，卻只聽得“喵嗚”一聲。他吁了一口氣，手心捏了一把冷汗。他暗嘲自己無能，俯下身，將那只小貓抱起，輕輕撫摸它。也許，它是他生命最后一刻的伙伴了。自從與他相依為命的哥哥死后，他再也沒有什么人可依靠了，除了他師父，也再沒有誰關(guān)心他，除了他師父。

是師父救了他。當年，一個武林魔教殺手結(jié)束了孿生哥哥的生命，從此，他一語不發(fā)背井離鄉(xiāng)拜師學藝。在饑寒交迫時，他艱難地向客棧掌柜的討些吃的，眼看被伙計攆走，一位少俠出面阻止，還請他一起吃飯，最后竟答應收他為徒，后來，兩人就在一座荒山里，耕作、練武、生活，幾乎與世隔絕。

十年了，盡管師父從未對他說起自己的身世，但他已把師父當成自己唯一的父輩，或者兄弟，師父亦是如此。

他要復仇，師父并未阻止，只說祝他好運，眼神很懇切，又像隱藏了什么。他也不多問，上路了。

而現(xiàn)在，他突然想起了師父。雖然師父說他在同齡人中已是罕見的高手，可他除了與師父切磋，從未和他人比試過，今晚一戰(zhàn)，勝負難料。如果自己回不去了，師父孤身一人，也著實難受啊。他忽然后悔，未曾勸師父再收個弟子，或者娶個師娘。只要師父能有個伴，他死也瞑目了。

白馬長嘶一聲，他從回憶中醒來。此時面前已站著一人，戴著和他一樣的人皮面具，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努力抑制內(nèi)心的激動。

“你來了，”對方先開口，“十年前，我殺了你哥哥，你親眼所見，還認識我嗎？”

“是！”他喉結(jié)震動了一下，握緊了手中的劍，“我認得這面具。”他一字一頓地回答那個蒼老的聲音。

“不錯?！背鹑它c頭，“你一定很奇怪，”仇人又頓了頓，聲音卻變得年輕而熟悉，“為什么我們都有同樣的人皮面具？”

他驚恐地睜大眼睛，只見對方緩緩將手抬至前額，輕輕撕下面具──

“師父！”

“你還認我是師父嗎？”師父語氣很溫和，十年來，師父對他一向很溫和，卻從未至于這個程度，而且，那聲音中又明顯透著沉重和悲傷，“我殺了你哥哥，你還能當我是師父嗎？”

他只覺天旋地轉(zhuǎn)，冷冷的月光異常刺眼，十年，他喊了十年的師父，那么崇拜的師父，至親的師父，竟是他的……

“我也是孤兒，為了活命，跟我的主子學武，給他賣命，替他濫殺無辜。我不覺心痛，殺手都是麻木的。直到遇見你哥哥，那個只比我小幾歲的孩子，不得不被我滅口，他臨死前只說了一句‘放了我弟弟。我第一次知道，原來一個人臨終前，還會記掛親人的安危。當時，我第一次渴望，我也能有個這樣的兄弟。”

師父聲音有些哽咽。而他，依然陷在震驚、仇恨、傷心與不忍之中，無法釋懷。

“我終于發(fā)現(xiàn)我還會有感情。你當時撲上來說要殺我，我沒理會。我?guī)ё吡四愀绺绲氖恚崃怂?。從此隱姓埋名，不做殺手，一心去尋訪你，恰好在客棧偶遇。我想，把畢生所學都教給你，等你學成了，不再受人欺了，我便讓你復仇?！?/p>

他從精神重創(chuàng)中漸漸蘇醒，心里仍是百感交集。哥哥的一條命，救回了一顆良心，這顆良心又救了自己……一抬頭，借著月光，看到師父眼中含淚，心中又一痛。

師父微微一笑，朗聲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來吧！”隨即閉眼，神態(tài)自若。

他緊緊地盯著師父的臉，拔劍出鞘，直至其喉，卻分明看見自己手在顫抖……

“當！”劍落地。

他大吼一聲，狂奔數(shù)十里，逃出楓林，一時失足跌倒，索性躺下，昏睡過去。

等他醒來，師父已坐在他身側(cè)，燒柴，烤肉，白馬拴在樹樁。一如他們在荒山里的十年。

“人生未必如初見，他年重逢或相知。”

黎明，破曉。

選自《微型小說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