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茶貓
住在海爾曼市十字街的阿妮卡一推開百葉窗,就可以看到一座小象似的乳白色建筑坐落在一片玫瑰色的屋頂中央。那是海爾曼市的圖書館,恰好處在十字街一橫和一豎的交叉點上。
菜菜頭阿姨帶阿妮卡來過圖書館。她是阿妮卡家的保姆。因為爸爸媽媽總是很忙,一個月當中的大部分時間都坐在綠色的火車肚皮和白色的飛機肚皮里顛來倒去,滿世界出差,菜菜頭阿姨是專門在他們出差時來照顧阿妮卡的。
阿妮卡已經(jīng)忘記了菜菜頭阿姨的本名了,因為她總是頂著一頭卷心菜似的小鬈發(fā),所以阿妮卡私底下總是喊她菜菜頭阿姨。菜菜頭阿姨會在吃飯時強迫阿妮卡吃下一大盤超級難吃的生菜沙拉,會逼著她在飯后練一個小時的鋼琴,然后全程錄音發(fā)給阿妮卡的爸媽。總之一句話,跟菜菜頭阿姨待在同一個屋檐下簡直是一場不能再糟糕的災(zāi)難。
如果可以給全世界無趣的地方列一個榜單,圖書館肯定可以排名前三。阿妮卡一直都是這么認為的,直到她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圖書館中有牧?xí)说拇嬖凇?/p>
在目送公交站臺那輛巧克力色的雙層巴士載著爸媽離開后,阿妮卡忍不住把一肚子怨氣發(fā)泄在街邊一個無辜的易拉罐身上。抬腳,射門——就在易拉罐落進垃圾桶,發(fā)出勝利的“咚——”的一聲時,一個從天而降的紙團砸中了阿妮卡,她捂著腦袋抬頭望去,不知什么時候,自己走到了圖書館樓下。
按照慣例,星期五晚上是閉館時間。沒點燈的圖書館像一幅未經(jīng)上色的抽象畫,灰撲撲地掛在天幕底下。難道這個時候還有人待在圖書館里不成?
“唉——”半開的窗戶里重重跌落的一聲嘆息印證了阿妮卡的猜想。阿妮卡掂量了一下圍著圖書館的雕花鐵柵欄,感覺雖然有些勉強,不過自己應(yīng)該還是能夠鉆過去的。
踮起腳尖穿過星星點點的石楠花叢,阿妮卡來到了尖拱形的大門前,門縫里不時有一兩聲沉重的嘆息傳出來。阿妮卡輕輕推開圖書館的大門,眼前的光芒霎時點亮了她的眼睛。
書架上的書全部被清空了,仿佛是一片落盡了樹葉的森林。成千上萬本書在半空中飄浮著,散發(fā)著柔和的橙色的光。所有的書仿佛遵循著某種奇特的韻律,沿著各自的軌跡緩緩舞蹈,美麗的橙色的光也跟著變幻不定,如同旋轉(zhuǎn)著的星空。
“哎呀呀,還是想不出來——”隔著迷宮一般的書架,阿妮卡聽到有人在小聲嘀咕。她探出小半張臉,驀然瞥到在圖書館中央的米黃色旋轉(zhuǎn)樓梯底層,有一個披著薄荷綠斗篷的家伙正背對著她坐著,搖頭晃腦地嘟噥著什么。
“嘻嘻……”阿妮卡忍不住笑出聲來。聽到笑聲,綠斗篷急急忙忙地轉(zhuǎn)過身來問:“誰在那里?”
“我想,說不定我能幫上忙?”阿妮卡走出來,看著那個捧著一個筆記本、腦袋像極了一顆光鵝蛋的家伙,“你又是誰?”
“我是一個牧?xí)耍本G斗篷低頭指了指別在自己胸前的工作牌說,“牧?xí)?058號。”
“牧?xí)??”阿妮卡迷惑地重?fù)道。
“這個嘛,”牧?xí)?058號撓了撓光禿禿的腦袋,揮了揮手邊的一根細細長長的白鞭子說,“牧羊人,你總該知道吧?我的工作就跟牧羊人放羊是一樣的——隔三岔五把書放出去溜達溜達,讓書見識一下外面的世界,這樣才能及時更新內(nèi)容嘛?!?/p>
“那你為什么不把書放出去呢?一直讓它們悶在這里,難怪最近圖書館的書都這么無聊?!卑⒛菘ú粷M地噘起嘴。
牧?xí)?058號的臉紅了:“那是因為……因為我最近想寫一本自己的故事書來打發(fā)時間。干我們這一行的總是一個人,如果不做點什么,就會被吸進孤單的黑洞里!”
“那你和我一樣?!卑⒛菘ㄓ行┩榈刈侥?xí)?058號旁邊,“我現(xiàn)在也是一個人。給我講講你寫的故事吧。”
牧?xí)?058號的臉紅得更厲害了,他猶豫了一下,顫抖著打開放在膝上的布藝貼畫書。阿妮卡覺得眼前飄過一團煙霧般的黑影,只見一只頗具騎士風范的黑貓站在他們面前,身穿精致的銀鎧甲,腰佩一把細劍。騎士貓一看到牧?xí)?058號和阿妮卡,就“嗖”地拔出佩劍,擺出進攻的姿態(tài)。
“不對不對,”騎士貓掃了一眼牧?xí)?058號和阿妮卡,搖著頭把劍插了回去,“攻擊老人和小孩子太有損我的英名了?!?/p>
阿妮卡本來被嚇了一大跳,聽到這話不禁笑出了聲:“你不就是只貓嗎?哪來的英名——”
騎士貓正色道:“不要小瞧我,我可是貓中的騎士??上业玫竭@身行頭后,卻沒能遇到一個可以跟我好好比試一下的對手,也沒能加入什么尋找寶物或者營救公主的行動中。說起來這都怪你,”他惱火地瞪著牧?xí)?058號,“你把我寫出來,卻沒有然后了!”
“那這么說,我比你要好上一點點了?!彬T著掃帚的老巫婆“唰”的一下子出現(xiàn)在騎士貓旁邊。她剛停穩(wěn)掃帚,一只條紋青蛙就呱呱叫著從她的裙擺上跳了下去,幸好老巫婆眼疾手快,她一把抓住青蛙,轉(zhuǎn)頭氣呼呼地對牧?xí)?058號說:“你看,你非得寫我跟老巫師比法術(shù)輸了,我的貓被變成了青蛙。一個老巫婆帶著青蛙滿世界飛像什么樣?什么時候讓我再跟那老家伙比試一下唄!”
“等一等,把我們也帶上!”
彩色的布藝貼畫書嘩啦啦地翻動著,從里面跑出一個額頭上印著銀月亮的棕熊男爵、一艘乘著熱氣球打劫飛鳥羽毛的天空海盜船、一群跳來跳去撿失物的口袋小精靈……
阿妮卡聽明白了,原來他們都是牧?xí)?058號寫到一半放棄了的故事。
沒有結(jié)尾的故事太多,阿妮卡被跳出來抱怨的故事人物吵昏了頭,趕緊“啪”地合上書,故事人物這才消失。阿妮卡喘了口氣,問牧?xí)?058號:“你為什么不給這些故事寫個結(jié)尾呢?”“我也想啊,可是一想到無論這些故事寫得多精彩,最終只有我一個人看到,那些嘩嘩涌出來的靈感就像水龍頭被擰緊了似的,再也冒不出來了?!?/p>
阿妮卡歪著頭想了一會兒,說:“既然這樣,不如今晚就帶著書出去逛逛吧?!?/p>
牧?xí)?058號愣了一下,點點頭,然后遙遙指向圖書館天窗旁的一扇小窗戶:“那今晚就選那扇薄荷綠的窗戶吧?!?/p>
“那扇窗戶通往哪里呢?”
“正是因為不知道通往哪里才有意思呢。”牧?xí)?058號咧開嘴,露出今晚的第一個微笑。他揚起手臂,像指揮家那樣優(yōu)雅地揮舞著白鞭。本來飄浮著的書本們仿佛是聽到了哨令的士兵,很快立正排好隊,組成了一架通往薄荷綠天窗的懸梯。牧?xí)?058號彎腰向阿妮卡鞠了一躬,阿妮卡會心一笑,牽起牧?xí)松爝^來的手,一起跳上了由書籍組成的懸梯。
窗戶一推開,阿妮卡來到了小鎮(zhèn)西面的薄荷原野上。趁窗戶還沒關(guān)上,組成懸梯的書本也跟著嘩嘩地擁了出來。見到阿妮卡驚喜的神情,牧?xí)?058號不禁有些得意:“你沒去過更遠、更棒的地方呢。上一次,我把它們帶去了露天咖啡館,沒錯,就在凡·高畫筆下的那條街道上,它們回來后變得有文藝范兒了呢;上上次我們?nèi)チ四蝿?chuàng)作《睡蓮》的荷塘,你猜怎么著?它們當中有一半愛上了花藝,剩下的一半研究怎么栽樹去了。還有上上上次……”
“噓——”阿妮卡在唇前豎起手指,打斷了牧?xí)?058號的長篇大論,“你聽這聲音——”
“什么聲音?”牧?xí)?058號閉上了眼睛,凝神細聽。
那是輕輕吹拂過薄荷花田的風聲,染了一點點綠意,夾雜著夏蟲的竊竊私語和遠處亮燈的窗戶里飄出來的笑聲。好不容易從圖書館里解放出來的書本們自由自在地飄浮著,舒服地曬著星光和月光。
阿妮卡踏著書組成的天梯往前走,她從沒想過自己居住的小城原來是這般模樣。遠處亮燈的街道雖不及凡·高筆下的咖啡館有名,可也有溫馨的咖啡座。她忽然想起在二號座,爸爸為了給她贏得一個貝殼風鈴而喝掉了一大杯不加糖的苦咖啡。在前面街轉(zhuǎn)角的花店里,媽媽選了好久,終于幫她選到了適合學(xué)校體操隊表演的手捧花。夜幕降臨時,很多人熱熱鬧鬧地聚在一起,一點兒都不孤單。
阿妮卡在一個紅色屋頂上躺下來,仰面可以望到對面飄動著白色窗簾的小窗,滿頭小卷的菜菜頭阿姨正忙著做生菜沙拉,一旁的小圓桌上擺著阿妮卡最喜歡的芝士焗蝸牛和培根比薩。菜菜頭阿姨不時跑到窗邊焦急地向遠處張望著,似乎是在等待什么人,鬈發(fā)在夜風中跳起舞來。
“我該回去啦。”阿妮卡沖牧?xí)?058號擺擺手。
“不再待會兒嗎?”牧?xí)?058號支支吾吾地說,“也許再等一會兒,我就可以把今天的故事寫完了?!?/p>
“你今天寫的什么故事?”
牧?xí)?058號撓撓頭,不好意思地說:“一個困在圖書館很久的牧?xí)藥е臅鰜頃裨铝粒髞砼龅搅艘粋€古靈精怪的小女孩。不過怎么結(jié)尾,我還是沒想好?!?/p>
“那么,”阿妮卡歪了歪頭,眼睛瞇成了兩彎小月亮,“那就寫那個小女孩跟牧?xí)思s定好,下次還來聽他講故事?!?/p>
“真的嗎?”牧?xí)?058號兩眼放光。
“當然是真的啦!”
牧?xí)?058號最后真的把故事寫出來了,就是大家現(xiàn)在看到的這個故事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