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忠順
《許子東現(xiàn)代文學課》講魯迅、郁達夫、巴金、老舍、張愛玲,均有精彩獨到之處,但正如許子東自己的評價:“這不是一部文學史稿,也不是研究論文,這只是課堂錄音。所以一定會有許多即興、疏漏或不嚴謹?!盵1]4由于名人效應,也由于視頻與書籍聯(lián)動,這“課”傳播得十分廣泛。正是這種廣泛性,引發(fā)了筆者的批評興致。這里僅就“第七講‘五四新詩的發(fā)展”所談新詩詩人、草創(chuàng)之作以及作品選析各拈一點來評論。
“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
在“最早的新詩詩人”的話題下,許子東講了“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詩人,幾乎都不寫小說。比如徐志摩、聞一多、戴望舒、卞之琳、郭沫若,沒有一個寫小說的。他們偶然寫寫散文,郭沫若還寫戲劇,而徐志摩和戴望舒只是詩人?!盵1]198
這里的“有趣”,可能不是許子東講的“現(xiàn)象”,而是許子東居然如此講“現(xiàn)象”。
許子東說他的現(xiàn)代文學課,同時選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著《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和夏志清著《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做教材。而這兩套教材不都篇幅不小地講了郭沫若的小說嗎?夏志清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甚至是列專章講郭沫若和郁達夫的小說(見其第一編第四章)。
其實,目前除了聞一多寫小說的證據(jù)還找不到,許子東所列另外幾位詩人都寫有小說。王文彬、金石主編的《戴望舒全集》(中國青年出版社,1999年)有“小說卷”;姜詩元編選的《卞之琳文集》(華夏出版社,2000年)選錄其小說《夜正深》《石門陣》《紅褲子》《一元銀幣》《海與泡沫》5篇。徐志摩呢?他不僅寫小說,而且是被詩名掩蓋著的出色小說家。
徐志摩1922年冬開始在《新浙江·新朋友》和《努力周報》發(fā)表詩作,1923年2月在《努力周報》發(fā)表了第一篇小說《一個不很重要的回憶》。他在詩歌與小說上可以說幾乎同時起步。1930年由中華書局出版的徐志摩小說集《輪盤》(包含11篇小說),如今可在圖書館查到民國十九年、二十一年、二十三年和二十五年四個版本,可謂暢銷一時。1935年由茅盾負責編選的《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一集》入選了徐志摩的兩篇小說《老李的慘史》《小賭婆兒的大話》,這標志著徐志摩的小說創(chuàng)作步入當時最權威的新文學史著。在“小說一集”中,入選作品較多的是文學研究會的冰心(也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詩人”)和葉紹鈞(各選5篇),許地山這樣重要的小說家,以及20年代鄉(xiāng)土派小說主將彭家煌都僅選兩篇,而廬隱只入選一篇。這說明在“新文學大系”編者心目中,徐志摩的小說不僅有文學史地位,且地位不低。沈從文當年對徐志摩小說的評價是:“這獨特的華麗,給我們另一種風格的神往?!盵2]其實,徐志摩的小說隨題材與描寫對象的變化,有的寫得質樸而具有現(xiàn)實批判性,有的寫得華麗而沉于繆斯的芳華,而最能代表其風格的是他獨特的華麗。徐志摩說他理想中的小說,“像一首完整的抒情詩,有它獨具的生動的氣韻,緊密的結構,靈動的閃光。”[3]他追逐著這理想,成為中國現(xiàn)代詩化小說的重要開拓者。比如,《一個不很重要的回憶》(收入《輪盤》時改名《春痕》),該小說分四節(jié),即“瑞香花———春”“紅玫瑰———夏”“茉莉花———秋”“桃花李花處處開———十年后春”。每一節(jié)將人物風韻,情緒流波,以及對大自然風物的描繪交相融合,其人、景、物、情構成烘托暗喻的關系,其季節(jié)更替,物華變易,帶著象征的意味。其語言尤富詩意,如第二節(jié)寫春痕姑娘畫的水彩玫瑰:“仿佛是多情的杜鵑,在月下將心窩抵入荊刺瀝出的鮮紅心血,點染而成,幾百闋的情詞哀曲,凝化此中?!?/p>
這里對徐志摩的小說多說了幾句,是因為許子東在后面講沈從文時,又講了一個文學現(xiàn)象:“當時偏右的文壇作家,如胡適、徐志摩、聞一多、梁實秋等多是詩人、散文、政論家,沒有一個小說家?!瓕懶≌f的大部分‘左傾:文學研究會微左,創(chuàng)造社后期很左,‘左聯(lián)更不用說,寫出來的故事都是階級斗爭。小說界唯一明顯的例外,就是沈從文。”[1]353即使許子東眼里沒有徐志摩的小說,這“小說界唯一明顯的例外”也不止沈從文一個啊,廢名算不算一個?
“在中國人的傳統(tǒng)想象里”
許子東的課重視文學鑒賞。他在“第七講第二節(jié)”重點選講了4首詩,郭沫若的《爐中煤》是其一。
許子東說:“在中國人的傳統(tǒng)想象里,如果形容祖國是一個人的話,通常是‘母親……約定俗成的說法是,把山川想象成母親,因為撫養(yǎng)我們長大。父親是什么呢?是王朝,皇帝天子?!比缓笤S子東由遠及近地回到這首詩的時代:“在‘五四時期,王朝、政府可以被打倒,政治道統(tǒng)要被推翻,但祖國‘母親始終是愛的對象,必須對她忠誠?!痹诖嘶A上,許子東才點明這首詩的要點:將祖國比喻成自己的愛人,在中國語境里是“陌生化”,是“大逆不道”?!白鎳菒廴耍悄阕约菏钦l?這只有在‘五四才會發(fā)生……讀詩能讀出一個時代”[1]207-208。
若順著許子東的解讀方向繼續(xù)推演,可以說,這首詩書寫了一個“俄狄浦斯情結”———養(yǎng)育我們的母親被兒子轉化成了戀愛對象,并且要打倒和推翻王朝、政府和政治道統(tǒng)這個父親。如果進一步推演———
這首詩的第二節(jié):
你該知道了我的前身?
你該不嫌我黑奴魯莽?
要我這黑奴底胸中,
才有火一樣的心腸。
這表明心潛“俄狄浦斯情結”的“魯莽”之“黑奴”有著被壓迫、被奴役階層的身份。由此或可說,寫于1920年的這首詩,有感于1919年爆發(fā)的五四愛國運動,而潛意識地向往著1917年的“十月革命”?
當然,許子東沒有將他的見解推演到這一步,他是含蓄半吐,給人啟發(fā)。問題是他睿智的解讀得以成立并可推演到這一步的前提是無知的信口開河。雖然在儒家觀念里,在三綱五常的禮教體系中,中國人一向將“皇帝天子”想象為“父”,將“民”想象為“子”,但將“祖國”比喻為“母親”,卻不在“中國人的傳統(tǒng)想象里”———直到郭沫若寫《爐中煤》的那一年,還沒有進入中國人的想象。
在中國古典文獻中,極偶然地出現(xiàn)過“祖國”這個詞,卻并非現(xiàn)在的意義。據(jù)語言學方面的研究,中國人稱呼自己的國家為“祖國”,是從清末一批留日華人開始的,它是近代以來興起的民族國家運動的產(chǎn)物?;蛟S因為中國是一個父權制傳統(tǒng)十分深厚的國家,“祖國”作為國家概念在那時國人的想象中,它是“雄性”的,其喻詞是“雄獅”。有時候是“睡獅”,有時候是“醒獅”,總之是個雄性獅。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前,在新詩誕生之前,“祖國”還從未在漢語中被給予明確的女性化想象!而最早將祖國想象為女性的詩歌,有郭沫若的《爐中煤》、劉半農(nóng)的《三唉歌(思祖國也)》,都是留學海外時的創(chuàng)作。這兩篇新詩草創(chuàng)期的作品都是將祖國想象為男性抒情主人公的異性“愛人”。
在中國人的想象中,首創(chuàng)“祖國母親”想象的,是《爐中煤》寫成五年之后聞一多所作組詩《七子之歌》(1925)。這組詩有感于神州故土“失養(yǎng)于祖國,受虐于異類”,借《詩經(jīng)·邶風》七子與母親的故事,將祖國比喻為母親,而被割讓的澳門、香港、臺灣、威海衛(wèi)、廣州灣、九龍、旅順大連則是祖國母親的七個兒女。但我們并不能簡單地將中國人后來對“祖國母親”比喻的廣泛認同完全歸于這組詩的流傳與影響。事實上,“祖國母親”的比喻在西方較早流行。它成為中國人的思維定式,有歐風美雨的助力。1765年狄德羅大百科全書“祖國”詞條就說:“祖國是每一個人的第一個母親。”
《蝴蝶》如何“劃時代”
中國現(xiàn)代文學課的任務是雙重的。一方面,它致力于對現(xiàn)代文學鑒賞力的培養(yǎng);另一方面,它還志在梳理歷史。所以許子東專列“草創(chuàng)期的代表作”來觸摸新詩源頭的歷史紋理。這草創(chuàng)之作的第一篇是《蝴蝶》,許子東是這樣引導學生感受歷史的:“如果今天寫這樣一首詩去投稿,大概是不會被發(fā)表的。但在當時,這首詩就是劃時代的。”[1]202這只能屬于引言,引出《蝴蝶》如何“劃時代”。但關鍵地方語焉不詳而末節(jié)之處喋喋不休,常常是許多受歡迎的課堂教學不同于學術論著的地方。許子東的這部課堂實錄也忠實地呈現(xiàn)了這種毛病。當然,迄今為止的文學史著,也難見將《蝴蝶》如何“劃時代”講清楚的,甚至經(jīng)常將《蝴蝶》的詩行排錯。
通常認為,《新青年》二卷六號(1917年2月)發(fā)表的胡適《白話詩八首》是已正式發(fā)表為視域的最早的新詩。《蝴蝶》只是八首之一,是否“劃時代”只屬于《蝴蝶》?《蝴蝶》如何“劃時代”?如果不看當期的《新青年》,這問題弄不明白。以下是當期《新青年》頁面的局部截圖。
該詩原題《朋友》。需要特別注意的是,“朋友”題名下方有一副文本———加括號的雙行夾注:“此詩天憐為韻、還單為韻,故用西詩寫法,高低一格以別之?!币馑际钦f,這首詩采用的是西詩押交韻(ABAB)的形式,所以要用西詩高低一格的方式建構詩行呼應其交韻。
這樣的押韻與建行,在中國詩歌里是全新的,并且符合漢語詩的規(guī)律,屬于中西合璧的詩體。
所謂符合漢語詩的規(guī)律,這里指林庚所說的“半逗律”?!鞍攵郝伞币笤娦蟹譃橄鄬ζ胶獾纳舷聝砂?,這兩半之間自然就會出現(xiàn)一個間歇點,這也是這個詩行的節(jié)奏點。林庚說:
中國詩歌形式從來都遵守著一條規(guī)律,那就是讓每個詩行的半中腰都具有一個近于“逗”的作用,我們姑且稱這個為“半逗律”,這樣自然就把每一個詩行分為近于均勻的兩半;不論詩行的長短如何,這上下兩半相差總不出一字,或者完全相等……“半逗律”乃是中國詩行基于自己的語言特征所遵循的基本規(guī)律,這也是中國詩歌民族形式上的普遍特征。[4]
據(jù)林庚的歸納,無論舊體詩還是新詩,基本上都遵守“半逗律”。
胡適的詩,在版式上將“兩個黃蝴蝶,雙雙飛上天”10個字作為一行,中間的逗點形成一個節(jié)奏點,讀起來是漢語詩句的“半逗律”節(jié)奏,但整首詩的錯落建行對應其交相押韻,屬于借鑒西方詩歌的形式,傳達漢語詩句的節(jié)奏。這個“新”切合了以“中/西”論“舊/新”的“現(xiàn)代性”想象,這就使新詩大體成立了———“劃時代”。
雖然詩是最古老的文體,但“新詩”作為一種擁有廣泛社會性的文學是印刷機時代的產(chǎn)物。按照麥克盧漢的說法,印刷機迫使聲音沉默,開啟了默讀的時代。默讀強化了視覺在閱讀中的功能,這才為以分行書寫為標志的文體生產(chǎn)提供了可能。當詩行的建構開始以新式排版后的視覺形式呈現(xiàn)出來,就帶出了詩與散文形式區(qū)別的最直接的觀感———詩是分行排列的,散文不是。只有在這種情況下,所謂的新詩,所謂的自由詩才得以誕生。在傳統(tǒng)文學中,詩和散文都是不分行的連續(xù)書寫,以句讀吟誦的方式閱讀。詩與散文的區(qū)分必須依賴詩的格律等固定套路來識別。也就是說,只要在書寫與傳播的形式上,詩還不能借助視覺的建行來確立自己區(qū)別于其他文體的時候,詩便不能進入不拘固定形式套路的自由體的“新詩”時代。
從這個意義上說,新詩形式的最基本問題(也是第一標記)就是視覺化的建行。新詩創(chuàng)作的誕生一定起步于視覺上的詩行建構。如果將《朋友》重新給予傳統(tǒng)文學的連排形式:
兩個黃蝴蝶雙雙飛上天不知為什么一個忽飛還剩下那一個孤單怪可憐也無心上天天上太孤單
再按照傳統(tǒng)的方式吟誦,人們就會將它歸入不嚴格合律的五言詩。除“也無心上天”這句有失節(jié)奏,其他皆合律,而語言明白如話,這樣的詩能“劃時代”嗎?這叫打油詩,自唐以來屢見不鮮。
胡適“白話詩八首”只有《朋友》一首是明確借鑒西詩的形式建行而與舊詩區(qū)別開來的。像《贈朱經(jīng)農(nóng)》《月》等詩還是傳統(tǒng)的不分行的連排?!端贰督稀贰犊浊稹方橛凇杜笥选放c《贈朱經(jīng)農(nóng)》《月》之間,即它雖然做了分行排列,但其分行與后來分行排列的舊詩沒區(qū)別。這樣,它們看起來都不過是語言俗白的傳統(tǒng)七言、五言詩而已,無法將其拿到新詩的臺面上來講。所以,不是文學史上通常講的胡適的《白話詩八首》“劃時代”,而是《朋友》“劃時代”。
《朋友》“劃時代”的意義并沒有及時被詩界領悟?!缎虑嗄辍返谌硭奶枺?917年6月)以中英文對照刊發(fā)劉半農(nóng)譯虎特(Hood)《縫衣曲》詩,英文每段是錯落建行的橫排,譯成中文的對應段落卻成了不分行的連續(xù)豎排。直到《新青年》第四卷一號(1918年1月)刊載胡適、劉半農(nóng)、沈尹默三人“合輯”的九首白話詩,才都采用視覺化的建行。
《朋友》1920年收入《嘗試集》時,改名《蝴蝶》并刪除了副文本。從《嘗試集》初版看,其第一編自覺地進行視覺化建行的詩不多,第二編就比較多了。到1922年《嘗試集》增訂第四版,胡適不僅從建行的角度對第一、第二編進行了修改,而且新增的第三編在詩的建行上更趨成熟,與之相應,這一編的詩藝也更成熟。
徐志摩有篇短文談他在《時事新報·學燈》上發(fā)表《康橋再會罷》的經(jīng)歷[5]。這首詩最初印出來時,詩的分行被取消了,變成了連排的一片。徐志摩寫信去,《學燈》立即聲明道歉并分行重刊,卻又分錯了行(大約是按舊詩規(guī)整的字數(shù)分行),按徐志摩的說法是“原稿的篇幅全給倒亂了:尾巴甩上了脖子,鼻子長到下巴底下去了!”《學燈》又重排第三次,才弄清了這首詩視覺化的建行。這已是1923年春??梢姡逗贰皠潟r代”,并非振臂一呼,響者云集,實乃經(jīng)歷了一個有著曲折戲劇性的過程。
迄今為止,我們有關新詩草創(chuàng)的話題,忽視媒介轉換的作用,因而也忽視其原始文獻的版式、建行和副文本等可讀信息,僅僅在語言符號層面分析,難以觸摸到歷史變化的某些重要紋理。
注釋
[1]許子東.許子東現(xiàn)代文學課[M].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8.
[2]沈從文.《輪盤》的序[A].見輪盤[C].上海:上海商務印書館,1930:2.
[3]徐志摩.輪盤[M].上海:上海商務印書館,1930:5.
[4]林庚.關于新詩形式的問題和建議[J].新建設,1957(5).
[5]徐志摩.《現(xiàn)代評論》與校對[A].見顧永棣編.徐志摩全集·散文卷[C].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5:4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