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方舟
一個人的自我欺騙叫作矯情,一群人的自我欺騙叫作刻奇。
我們從小到大都處于刻奇之中:小時候?qū)懽魑摹翱粗厍暗募t領巾我驕傲地笑了”,軍訓結束之后抱著教官哭得稀里嘩啦,在人山人海的地方求婚,引來千人圍觀如同商場促銷。
這些時刻的共同點是:當事人帶著激動和贊美看著自己的靈魂,感慨自己的崇高。
網(wǎng)絡時代,刻奇變得越來越專制:災難之后,微博上滿屏插遍紅蠟燭,拒絕加入感傷洪流的人被視為冷酷或居心叵測;微信上大量的“男人一生要懂的10句話”“母親20個讓你流淚的瞬間”“關于小日本你不知道的99件事”,大多缺乏邏輯和審美,極盡煽情之能事,讓人躲避不及。
刻奇用“珍愛生活,快樂當下”的空洞慰藉,掩蓋人生的千瘡百孔??唐嬗脽釡I高呼和吶喊,欺騙了人們渺小的靈魂??唐嬗么植诤唵蔚摹罢芰俊卑b苦難,讓我們對社會順從。
刻奇,是一切真實的反面。
“刻奇(kitsch)”一詞來源于19世紀的德國,它的原意如今并不可考。一說是指在三明治上涂抹一些精美的東西,來撫慰孩童;另一種說法是說保留一些破爛,作為人生中某個時刻的紀念。刻奇被廣泛認知的定義,是指一些通俗的、商業(yè)化的藝術和文學,包括雜志封面、廣告、廉價油畫、暢銷小說、好萊塢電影等等??唐嬉仓敢环N簡單化的藝術風格,比如用黃昏來表示柔和氛圍,用兒童、奔跑的小狗來表示天真無邪。
1939年,美國最重要的藝術批評家之一克萊門特·格林伯格發(fā)表了一篇《前衛(wèi)與刻奇》的文章,最早預言了刻奇將會是藝術的墳墓。
根據(jù)格林伯格的理論:刻奇是工業(yè)革命的產(chǎn)物。在此之前,窮人居住在鄉(xiāng)下,富人住在城市,地理的差距讓他們的生活井水不犯河水,而讀寫能力也是區(qū)別彼此趣味的工具。工業(yè)革命之后,窮人轉(zhuǎn)移到城市,成為了無產(chǎn)階級和小資產(chǎn)階級,并且為了更有效率地工作而學會了讀寫。
于是,階級之間的隔閡被打破,居住空間上的隔閡被打破,文化享受上的隔閡也被打破。然而,工人并沒有貴族累積下來的審美體驗,也沒有那么多的閑暇,甚至沒有那么多用來欣賞藝術的預算。于是,刻奇文化應運而生———為那些對真正的文化價值麻木、卻又渴望得到審美體驗的人設計。
看廉價的愛情小說,就可以獲得的感動,何必去費勁讀莎士比亞?看列賓的畫就一目了然的情感與故事,何必去在畢加索的一堆顏料和線條當中猜測作者意圖?
這就是刻奇為藝術帶來的傷害:觀眾用廉價的成本,獲得廉價的眼淚,并且深深為此滿足。
格林伯格對于刻奇的批評,體現(xiàn)出藝術批評家的清高。他的清高當然是對的,這是自古藝術家的最高價值。明朝文人沈德符曾經(jīng)說過自己識別出的三重審美趣味:文人雅士居上,士紳熱衷藝術者居中,易上當受騙的新安或徽州商人居末。
然而真正的、嚴肅的藝術必然是高成本的———無論是物質(zhì)上還是時間上。古代有個故事,說有個商人想得到一幅《水月觀音》,再三央求,前后十數(shù)年,畫家終于答應下來,歷時三年才完成,當畫完成送給商人的時候,其人已經(jīng)故去。
誰也無法阻止普羅大眾有享受藝術的要求,可也無法要求一個工人為一幅名畫窮盡一生,要求一個家庭婦女精準地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字里行間的絕望。于是,我們抱怨刻奇、嘲笑它,卻無法逃避它如洪水一般的席卷。
格林伯格生活在一個真正的藝術與刻奇肉搏的年代,而如今,刻奇文化已經(jīng)取得了世界性的壓倒性的勝利。
一百年前,沒有非洲人是刻奇的,而如今,義烏小商品市場都能批發(fā)到非洲風情的硬木雕塑。被格林伯格斥為“高等刻奇產(chǎn)品”的《紐約客》現(xiàn)在只剩下“高等”兩個字。藝術家要么是熱鬧的,要么在表演著孤獨。
刻奇是人們找到的一條通往高雅的捷徑,殊不知,就是這條小道毀了高雅。
人類正在走向虛張聲勢,而刻奇,就是我們的縮影。
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當中,給了刻奇新的含義:
看到一個小孩子在草地上奔跑,第一顆眼淚說:孩子在草地上跑,太感動了!第二顆眼淚說:和所有的人類在一起,被草地上奔跑的孩子們所感動,多好啊———使刻奇成為刻奇的,是那第二顆眼淚。
在昆德拉的口中,刻奇不僅是一種藝術表現(xiàn)方式,而是成為了一種情感,一種能夠被分享的情感。
格林伯格認為刻奇的反面是藝術,而昆德拉認為刻奇的反面是糞便。
昆德拉對于刻奇的反對,與其說是道德層面的,不如說是美學層面的。他反感統(tǒng)治者在檢閱臺上高高在上的笑容,同樣反感抗議者的熱淚與激情。
一個二十多歲拿起槍去山區(qū)參加游擊隊的男青年,與其說是受到某種召喚,不如說是被自己的形象迷?。涸谝粋€匯聚著成千上萬目光注視下的偉大舞臺。
刻奇是自我迷戀,是靈魂的膨脹。昆德拉寫道:“促使人舉起拳頭,握住槍,共同保衛(wèi)正義的或者非正義的事業(yè)的,不是理智,而是惡性膨脹的靈魂。它就是碳氫燃料。沒有這碳氫燃料,歷史的發(fā)動機就不能轉(zhuǎn)動?!?/p>
《華爾街日報》曾經(jīng)刊載過一篇名為《為什么獨裁者愛刻奇》的文章。文章的配圖是金正日端坐在一幅巨幅圖畫前,畫中是奔流的瀑布和幾只小鳥。
報道說,這幅畫就是典型的刻奇藝術,采取的是非常淺白的隱喻:奔流而猛烈的瀑布象征著領導人的絕對力量,而幾只小鳥象征著樂園中的人民。
屬于刻奇藝術的,還有伊拉克前總統(tǒng)薩達姆修建的“勝利之手”的雕塑。兩只巨大的手按照薩達姆的手建造,各握一把巨大的劍在天空中會合。同樣被批評為“幼稚的刻奇”的,還有普京裸著上身蝶泳和騎馬的照片,“顯示出自己超級漢子,而且把自己視為超越常人的象征”。
刻奇,作為一種宣傳,是不惜一切討好所有人的態(tài)度。為了說服所有人,它讓生命超越自身,呈現(xiàn)出一種不自然的美感。
人們期待得到高于自身的人物的贊揚,在很久之前,這個評價我們的人是神、是上帝、是高于自己的生命體。文藝復興和科學的發(fā)展,把人們從上帝那里解救出來。沒有了上帝,我們要在日常生活中尋找一個上帝的化身,所以要賦予生命一個崇高而神圣的意義,一個熱淚盈眶的理由,一個感覺自己與其他人類同在的時刻。
然而,在大多數(shù)時候,這種神圣的時刻并沒有出現(xiàn)。所以我們只能自我欺騙,并尋求認同。
我們尋找容易擦掉的眼淚:韓劇中得絕癥死掉的女主角,電影里妻離子散、母子分離的哭天搶地,媽媽的白發(fā)和爸爸的駝背;我們尋找成本極低的崇高:在微博上吶喊“不轉(zhuǎn)不是中國人”“這一夜我們都是××人”;我們尋找輕而易舉的共鳴:“能哼出《黑貓警長》的主題歌說明你老了”,“還記得小時候拍過的‘圣斗士星矢的畫片么?”
欺騙是對別人掩蓋真情,自欺是對自己掩蓋真情。自我欺騙很難克服,因為它如同氣球爆炸一樣在瞬間發(fā)生,自身甚至毫無察覺。
克服刻奇,首先要做到的是克服孤獨。當其他人共同感動、流淚、憤怒、快樂的時候,要有足夠的勇氣不與他人同悲同喜。
克服刻奇,并不是靠嘲笑他人“刻奇”來實現(xiàn),而是靠捍衛(wèi)自身的情感,如同捍衛(wèi)自己獨立的城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