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jù)說每一條江的盡頭,都連著一根臍帶;每一根臍帶的主人,都有他獨特的模樣。我踮起腳尖,卻什么也看不到——我的目光沒有那么長。
我說的是珠江。傍晚。
在星海音樂廳的音樂會還沒開始,拾掇得太過齊整的我反而有點不知該把自己往哪兒放了。閨蜜說,不如找家咖啡店消磨時間?我打開手機,一陣戳,定位顯示離我們心儀的咖啡店只有數(shù)百米之遙,抬頭一看,卻隔著一條江。惟有苦笑,難不成還得滴滴打船?閨蜜說,罷罷罷,就在江邊隨便逛逛吧。
此刻的珠江,忙碌了一天已略顯疲態(tài),小貨輪突突突的聲音明顯不太走心,駕駛艙的阿叔心思早就飛回了家里,落在餐桌那盤肥叉燒上。倒是戾氣褪盡的陽光大方得可愛,鉚足了勁往江面上撒珍珠,像個深諳世事的老人,在自己退場之前,千方百計給年輕人的狂歡多添點樂子。能領(lǐng)會這份情誼的人逐漸增多,腳步匆匆的越來越少,嬉笑打鬧,偎依著吹吹風,當一切慢下來的時候,珠江的傍晚才算來了。
江風徐徐,鼓足腮幫子想在水面上吹出點動靜,以便珠江夜游的船只能如宣傳廣告中所說的,帶給游客清涼和愜意。江邊拍拖的,遛孩子的,飯后百步走的,像是在自家小區(qū)的花園里溜達,悠閑自在。殊不知其實大多數(shù)都是驅(qū)車而來,甚至有的是住在數(shù)十公里外。賣唱的也都是有范的主,給錢我就彈,想唱你就唱,開啟露天版k歌新模式。那邊幾個老人圍聚一圈高談闊論,走近一看竟擺著一整套的功夫茶具,連茶寵都帶來了,像在自家客廳一樣高沖低斟,無比閑適。正眼饞呢,一輛紅色的法拉利轟轟而來,往路邊一停,顏值頗高的少年從后尾箱搬出了一箱巴西龜,憨態(tài)可掬的小家伙們在狹窄的邊緣蠕動,引得路人紛紛圍觀,我們也忍不住過去逗一逗。這少年也怪,自顧聽著歌,小巴西龜們?nèi)文忝文愣?,就是不賣。莫非這是富二代的另類新游戲?
我們就這樣蹬著高跟鞋緩緩沿著江邊走著,半推半就的,闖入了珠江的新生態(tài)。說是新生態(tài),實際上我也說不清舊生態(tài)該是怎樣的,只是隱隱約約覺得流淌千萬年、見證廣州兩千多年發(fā)展的珠江,即便不是徐娘半老,也不至于年輕至此吧?可偏偏此刻的珠江就像個嘻哈少女,自由,奔放,裹不住滿滿雀動的荷爾蒙。讓人突然很想……很想給她寫首詩。
閨蜜聽后愕然,你是詩人?
我不好意思地吐吐舌頭,不是不是。
那你寫什么詩?閨蜜問。
詩嘛,偶爾也寫,我解釋道,為了讓自己的散文語言更加詩意而做的練習罷了。
可是此刻,我很不可思議地有個執(zhí)拗的念頭:給珠江寫首詩吧。
這念頭連我自己都覺得尷尬和好笑。從古到今,給珠江寫過詩的大小詩人還少嗎?手機上隨便搜搜,就能蹦出許多美不勝收的詩句來:“珠江煙水碧濛濛,錦石琪花不易逢”“珠江煙波接海長,春潮微帶落霞光”“天朗珠江淑氣新,畫船放處水粼粼”……與其說寫詩,我看還不如寫篇隨筆,洋洋灑灑把詩人們贈與珠江的詩句們都一一羅列出來,再來點解讀和感悟,這樣子字數(shù)沒有一萬也有八千,還能掙點稿費??墒怯钟惺裁匆馑寄??珠江并不缺詩詞鑒賞。倒是這些詩詞中透露的某些信息挺有意思,讀了才知珠江這么多年來并不孤單,有好幾個天然的好閨蜜,換句時髦的話說,正是有了這些個不同時期各自芬芳的美麗“閨蜜”陪伴,流淌千萬年的珠江心態(tài)好心情佳,才能越活越年輕,呈現(xiàn)今日的活力姿態(tài)。我扭頭看看閨蜜,她正對著江面微微仰起頭,深呼吸,把珠江的饋贈深深吸進肺里,表情十分滿足而欣喜。我笑了,也深深對著江面吸了口氣,一種幸福感油然而生。
言歸正傳,珠江的“閨蜜”們又是怎樣的呢?我想,她的第一個好閨蜜應(yīng)該是嶺南咸水歌吧。
“咸水歌”又稱“疍歌”,或者“木魚歌”,早年說廣州方言的地區(qū),曾很流行這種民間的演唱形式。好的閨蜜總是相互扶持的,據(jù)說疍家以船為屋,甚至不允許與岸上人家通婚,珠江對他們而言,不僅是謀生之地,還是一個不可缺少的安身之所。而疍家駐扎江面,又掃清了珠江的寂寞,給珠江增添了幾許耳朵邊上的樂趣。早在清朝初期,珠江邊就蕩起咸水歌的歌聲,如清初王士禎《廣州竹枝詞》中寫道:“兩岸畫欄紅照水,疍船爭唱木魚歌?!笔耸兰o廣州十三行崛起時,大商會成員之一的葉廷勛也在廣州《西關(guān)竹技詞》中寫道:“金碧交輝映水窗,月臺邀月枕珠江。夜闌款乃漁家曲,不是潮腔是廣腔?!笨梢娺@二者的緣分由來已久。
廣州淪陷時期就不提了,雖然侵略者為了統(tǒng)治而主張歌照常舞照跳,也只能聽到無奈而悲涼的腔調(diào)。解放后,珠江才迎來它春風得意的年紀,它的各種支流,小至河涌,都是一派游艇如鯽,浴場林立的熱鬧景象。水流淌過,兩岸種滿了荔枝,每到夏季,果香十里,人們乘坐各種船只、小舟甚至舢板游歷河涌,沿著河涌駛出珠江,吃著荔枝,賞著荷花,頭戴茉莉,聽著嶺南風情的咸水歌,最浪漫最愜意的生活也不過如此吧。這期間賣海鮮的,賣艇仔粥的,賣荔枝的,賣花的,各種小船在河涌上來往穿梭。叫賣聲、嬉鬧聲,討價還價聲,都掩蓋不住腔調(diào)獨特的咸水歌聲,構(gòu)造出珠江這個時期最安詳而又別有風味的容貌。
第二個好閨蜜,應(yīng)是沁人心脾的茉莉吧。最能代表珠江的味道的,恐怕就是這些小小的白白的花兒們了。
清代謝圣辀《珠江竹枝詞》有云:“數(shù)里香生茉莉花,還聞洲上語琵琶。游人都只憐顏色,賤買魚蝦貴買花。”這種精神需求高于物質(zhì)需求的思想,今日讀來仍覺前衛(wèi),也不禁對這小小的白花另眼相看。清代屈大均《珠江春泛作》亦有提到:“洲愛琵琶風外語,沙憐茉莉月中香?!鼻宕鷷鳌吨榻s詠》中有:“酒雜檳榔醉,茶勻茉莉香。 ”清代黃任《珠江夜泊》中也有:“戈船潮暗琵琶月,珠寺沙香茉莉風?!蹦惆l(fā)現(xiàn)沒有?這些帶著茉莉香氣的詩,怎么都是清代的呢?我猜測,大概是珠江開埠對外貿(mào)易后,廣州一口通商成為全國矚目的中心,小小的茉莉也才有幸得到眾多文人墨客的關(guān)注吧?這么說來,珠江還是茉莉的伯樂呢。
然而茉莉并非土生土長的本地花,根據(jù)《廣群芳譜》記錄,茉莉“原出波斯,移植南?!?,有一說是晉朝時期就從西域引進入嶺南,因此詩人江奎有詩句詠之曰:“靈種傳聞出越裳,何人提挈上蠻航;他年我若修花史,列作人間第一香?!碑斎灰灿腥朔Q茉莉非舶來品,嶺南地區(qū)自古便有,兩種說法難辨真?zhèn)?,只知?956年出版的《廣州植物志》中,就有茉莉花香留紙墨間。珠江與茉莉成為相得益彰的好閨蜜,想來既有千里姻緣一線牽的緣分,也有土壤氣候等自然條件的必然性。陪伴十年的是好閨蜜,陪伴一年的也可以是好閨蜜,關(guān)于時間的問題就無須太細究了。不妨在茉莉盛開時,伴著茉莉的香氣,品嘗這佳果荔枝,在江邊愜意地小憩片刻,豈不美哉?
第三個好閨蜜,我想,是“船”。
江和船,天生就是相輔相成親密無間的。江水在流動,船只在變遷,不同的船感染著一樣的水,珠江也便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不同時期呈現(xiàn)出不同的年紀和樣貌。
唐宋或以前,涉及珠江的詩詞很少,想來當時如沐春風的詩人詞人們,沒犯什么錯誤也不會到他們眼中的南蠻之地來。在少數(shù)寫到珠江的詩詞中,如“陳兵劍閣山將動,飲馬珠江水不流”,讀來也是滿懷愁思,提及的船只也大多是戰(zhàn)船,可見當時江邊還是原生態(tài)的,未見繁華。
到了明朝,珠江上的船只開始熱鬧起來,如譚敬昭的《珠江竹枝詞》中寫道:“珠海珠江是妾居,柳陰停棹晚船初。水頭潮長賣花去,水尾潮來人賣魚?!边@當中的“賣花”“賣魚”,已經(jīng)有了濃濃的漁家生活氣息。
十八世紀,珠江一帶作為清政府指定的唯一對外通商貿(mào)易口岸,外國商船星星點點擠滿江面,各種商館面向珠江而建,綿延數(shù)里,一整排花花綠綠的國旗飄揚,好一派繁華景象。清初詩人屈大均有詩云:“洋船爭出是官商,十字門開向二洋。五絲八絲廣緞好,銀錢堆滿十三行”,那時候的珠江,像是進入了躊躇滿志的青年時期,她與她攬在懷里的船只們,正在中國的發(fā)展史上扮演著一個極為輝煌的角色,波瀾不驚的江面,反射出一種自信的、尊貴的光芒。如朱彝尊的《夜泊珠江》所描寫:“潮涌牛欄外,舟停蜑戶旁。月高人不寐,隔浦是歌堂?!?/p>
十九世紀初,珠江更像是進入了運籌帷幄的壯年時期,有底氣也有閑心可以夜夜笙歌不知寐。土生土長的本地舉人金菁茅在《珠江修禊》中寫道:“天朗珠江淑氣新,畫船放處水粼粼。 ”清代薛起蛟的《珠江春泛》也提到:“城邊春水浸魚梁,畫鹢乘流入興長?;ㄊ腥藲w喧古渡,梅磯香散罷浮觴?!边@時候的珠江與船只,都是一副氣定神閑、優(yōu)哉游哉的模樣。
至上世紀初,珠江好像變成只是經(jīng)過市區(qū)的那百公里左右的水道,像個安心從崗位退下來的老人,開始把心思放在家長里短柴米油鹽的民生上了。廣州被珠江分成兩邊,有人住江南,有人住江北,大多數(shù)人過江要靠渡船,每天搭渡輪橫跨珠江上下班成了很多廣州人的日常。那時候的珠江水很清,也沒有護欄,賣艇仔粥的小船直接就舀珠江水來熬粥,很是清甜美味。到了端午佳節(jié),“海珠石上柳蔭濃,隊隊龍舟出浪中?!毖亟鞔宓凝堉坳牳傁喑鰟?,啟動一年一度的大狂歡,珠江也被這氛圍深深感染了,用它獨有的方式為這些龍舟們保駕護航。
到了今日,為了安全,珠江與岸上早已有明顯的阻隔,江面除了突突運貨的小型船只外,與珠江最親密也最搭配的便是珠江夜游的游輪了,這些充滿時代氣息的家伙們從來不知低調(diào),全身掛滿璀璨招搖過江,與岸上的華燈相得益彰,把珠江又變回了一個活力四射的少女,在這個可以追逐夢想的年代又返老還童重拾激情。
哦對,珠江還有一個好閨蜜——“塔”。
一直以來陪伴珠江的地標性建筑基本都是塔,如懷圣寺的灰色塔尖,就曾作為珠江船只辨認方向的燈塔。還有六榕寺的古塔,也成為清代國外商船判斷是否到了廣州的標志物。十八世紀廣州十三行貿(mào)易時代,進入廣州的外來商船,都會依次經(jīng)過蓮花塔、琶洲塔和赤崗塔,看到這三個塔,也證明他們千里迢迢漂洋過海終于抵達了廣州。
現(xiàn)如今,不老的珠江又增添了一個時髦的搭檔——廣州塔。這細腰高個的美人“小蠻腰”毋庸置疑已然是新廣州的地標,成為廣州新區(qū)代表珠江新城最寶貴的心臟。一直以來,我對一個城市是否需要“地標”這種東西還是心存質(zhì)疑的,總以為是可有可無的炒作罷了,直至今年在飛機上偶然的一瞥,才對地標的重要性有了新的認識。
那是一個炎熱的夏季,我坐在飛往上海的飛機上,倚窗望去,工業(yè)化的大剪刀把海岸線剪得棱角分明,還有不明作用的鋼筋物體,在海上拼湊出英文字母的模樣。城市的陸地更加都是差不多的模樣,像是由長得差不多的拼圖拼成的,長條的,方的,不規(guī)則的,如果打亂,估計哪個城市也沒本事挑回屬于自己的板塊。下方到底是哪個城市呢?
苦苦分辨無果。也只有處于這種上帝才有的角度,才能讓人一瞬間明白為什么每個城市都要有地標:從飛機上看去,每個城市相同的部分都可以略去,只有地標,像標簽一樣貼著,獨一無二,是一座城市表明身份的得力資本?;爻虝r,飛機在白云機場上空來回盤旋等待指令,第一次從飛機上看到了廣州塔,那種久違的自豪感和親切感,讓我對地標的理解又進一步加深。
記得有一次從香港坐直通車回來,車上重復播放著介紹廣州的宣傳片,重點推薦的就是燈光璀璨的珠江新城、傲嬌的小蠻腰、愜意的珠江夜游,還有停滿船只的珠江某個碼頭。據(jù)說在港人眼中,珠江新城是可以媲美維多利亞港的,提起內(nèi)地的繁華,珠江新城往往是一個代名詞,儼然就是廣州對外的重要名片,似乎離開它就不算是完整的廣州。說起珠江新城的發(fā)展,老人們也是感慨萬分,曾經(jīng)就有老人揚著顫抖的手反反復復訴說著珠江新城的舊貌,我捋了一下他的意思,大概就是說三十幾年前,這一片都還是長條形的農(nóng)田,還有一排矮矮的磚房,住的都是農(nóng)民,那時候就是徹徹底底的農(nóng)村,城里人幾乎不會踏入。而今,一百多層的東塔西塔屹立江邊,像婀娜小蠻腰的兩個忠實衛(wèi)士,周圍高樓林立,一到晚上璀璨霓虹迷人眼,見證珠江新城前世今生的老人說了一句很經(jīng)典的話:我像活了兩輩子。
是啊,時光就是這樣,像一只輕盈的蝴蝶,不經(jīng)意就飛走了,可是緊接著又有美麗的蝴蝶飛來,你都分辨不出到底是不是同一只。所幸,珠江的這些好閨蜜們都子孫延綿,冬去春來,年年新芽,一代又一代守護在珠江左右,即便不是原物,情誼如舊。就像荔枝不是當年那顆,依然甜;茉莉不是當年那朵,依然香,游舫變巨輪,依然愜意;青綠農(nóng)田變高樓,情深依舊?;蛘呦衲切┡c珠江相關(guān)的路名,不管時代怎么變都一直被很親切地叫著,臨江大道、海珠路、沿江路、江南大道等等,一旦在廣州的歷史河流中淌過,即便兩次淌的不是同樣的水,也不影響它留下永恒的印記。
這么想來,也就恍然大悟,見證廣州兩千多年發(fā)展的珠江,這會兒年輕得恍若少年,又有什么奇怪的?不過也是輪回罷了。木魚歌咸水歌從江邊唱進了書里,艇仔粥上了岸進了餐館,搖曳生姿的花舫被霓虹閃爍的大游輪取代,荔枝灣涌搖身成了趣致的休閑景點……可,珠江還是珠江。
給珠江寫首詩吧。第一句要像它的歷史一樣深沉,第二句要像它的今日一樣年輕有活力,第三句可以來個比擬,第四句再來點感嘆。不用太講究平仄,江水的起伏從來不知道平仄;也別太苛求對仗,再怎么齊整也跟不上珠江變化的步伐。至于意境,更不用擔心了——珠江在,最美的意境便在,管它是何年月。
責任編輯:劉妍
作者簡介:
王溱,廣州文學藝術(shù)創(chuàng)作研究院專業(yè)作家,廣東省小小說學會副秘書長;獲第十七屆全國青年征文佳作獎、廣東省小小說30年優(yōu)秀作品二等獎等獎項;發(fā)表作品百余篇,多次入選各年度選本及初高中語文考試題;出版有《超乎想象》并獲2016全國小小說年度圖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