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子
2018年春節(jié),凡來我家拜訪的客人,無一例外目睹了6盆君子蘭在我家客廳的電視機柜上一字排開的盛況。
簡直難以想象。起初我以為君子蘭是不開花的,老爸曾培育它們多年,連一個花苞都未曾見過。后來又想,大抵要品種絕佳的才會開花,我們家這些,用老媽的話說乃“君子蘭中的貧民”,哪有開花的資格?
但是,奇跡出現(xiàn)了,就在這個寒冷的冬天,在春節(jié)到來之際,它們忽然齊齊約好了一般,在某個夜晚于葉子中間抽出一根筆直的花莖,然后挑起數(shù)個橙色的花苞,并在除夕之夜,緊鑼密鼓地開放起來。
于是,我終于在多年后見到了傳說中的君子蘭花。竟然是很艷麗的橙色,花瓣的形狀仿若百合,花蕊是綠色,無論形狀和顏色,全然和高雅無關(guān)。
但是,我媽視若至寶,逢來人便大肆炫耀,完全不顧對方是否有興趣。又不好拂了她的興致,只好呵呵呵地應(yīng)著。最過分的,那些花遮擋了電視機的部分畫面,但是她卻不許我移開,所以,想看電視,對不起,需捎帶著賞花。
這老太太,越發(fā)固執(zhí)了。
但是,最令我意外的倒不是君子蘭開了花,而是我媽對待家中花草的態(tài)度。
曾經(jīng),她最看不得我爸花時間來侍弄它們,口頭語是“早晚把你這些破花爛草都從陽臺扔出去”,結(jié)果嚇得我爸每日做賊一樣,只能趁著我媽在廚房的時候,才去和他的花草們親近親近。
那些年,我媽從來沒正眼瞧過我爸種的花,那不是她所好??墒乾F(xiàn)在,當(dāng)初她口中那些“垃圾”,忽然都成了她的至寶。包括最廉價的吊蘭,也蓬勃在我們家包括衛(wèi)生間在內(nèi)的每一個角落,還有一盆發(fā)財樹,長瘋了,占了半個陽臺,葉子濃密油亮,完全像假的。
還不止這些,前幾天我和同學(xué)去一家酒店吃飯,我看中一只盛放水果撈的玻璃器皿,很獨特的造型,渾圓、略高,邊緣一邊高一邊低。最后跟人商量許久,付了點錢捧了回來,本想放在書柜當(dāng)工藝品,但是,卻被我媽打了劫。她把我的寶貝索了去,放入清水,又放入一條體型嬌小的金魚。
我暗暗慘叫。我們家93平方米的房子,兩個臥室加一個小書房,客廳已不寬敞,卻擺了大大小小四個魚缸。本來只有一個,是我爸幾年前買回來的。坦白說我爸的審美不咋樣,那只魚缸里面貼了模仿海底的貼紙,花里胡哨。記得當(dāng)時我爸帶回這東西時,我媽那眉頭皺的,好多天都展不開。后來她叫它為“你爸的垃圾桶”。
但是現(xiàn)在,“我爸的垃圾桶”依然健在,其中有個角磕碰了一個小口子,我媽竟然用了一種神器給補上了。然后,她又買了兩個魚缸讓店主送回來,一個長圓形、一個扁圓形。并根據(jù)魚缸體積,買回體型不一的各種魚。
現(xiàn)在加上我的這個,家里四個魚缸又成一景。
也別覺得這樣就過分了,我媽不僅養(yǎng)魚還養(yǎng)了貓。由此家中早晚不得安寧,貓和魚的斗智斗勇每天都在上演。但我媽絲毫不厭煩,她常常是一邊教著魚兒們怎樣防身,又一邊批評隔著玻璃試圖抓魚的小貓智商太低。后來有一天,一條魚不知怎么想的,竟然以躍龍門的姿勢跳出了魚缸,下場可想而知。
我媽不斷搖頭,評價道:“不作死就不會死?!边@樣的用語,是她在某個頻道的娛樂節(jié)目中學(xué)來的。沒錯,我媽現(xiàn)在不僅看娛樂頻道,還看家長里短的節(jié)目。她再也不批評我爸的低級趣味了,再也不為了看京劇跟我爸爭遙控器。現(xiàn)在她自覺自愿地順應(yīng)著我爸的品位過日子。
開始,我媽這些改變我也沒留意,直到后來,我發(fā)現(xiàn)事情有些不太對勁兒了——除了愛好,我媽連性格都大變。
記憶里這么多年,我媽一直是個性格內(nèi)斂的人,雖然她做了多年教師,可是在家中,她既不愛說教,話也不多。小區(qū)樓道里碰上了,她會跟人打個招呼,此外再無更深的來往。為此,我媽總是嫌我爸多事,鄰居家夫妻吵架,也得敲敲門過問一番。
我爸人很熱心,小區(qū)里有什么活動,他基本都屬于參與者。比如一幫老頭老太太每天早上在小區(qū)的活動廣場打太極拳,白開水和音樂播放器都是我爸主動提供,大家也習(xí)慣了大事小事找他,這總?cè)堑梦覌尫籽?,說我爸“一輩子管閑事、瞎操心”。
他們還經(jīng)常為一件事鬧不愉快,退休后,我爸一門心思想到處走走,他愛玩,也好吃,意欲走遍全國、吃遍全國。計劃大多被我媽給攔截,我媽的觀點:外面有什么好?車多人多。外面的飯菜又有什么好?沒準(zhǔn)都是地溝油。最后弄得我爸興致全無。
好在這些事兒上我完全遺傳我爸的基因,所以常常,我會帶著我爸,我們爺倆在就近的山水轉(zhuǎn)轉(zhuǎn),熱情洋溢地胡亂吃一通。而我媽寧肯在家里聽著京劇喝素湯面。
為此這么多年,不是沒有感慨過舊時婚姻的可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把兩個異類拉到一起過日子,不能說誰有錯,但真是夠為難,難得他們一起過了30年。
但是,也只有30年,2016年秋天,我爸身體出現(xiàn)異兆,入院一查,連手術(shù)都做不成了,來年春天便離開了人世。并不想說那一段我和媽媽如何熬過來的,人生有些事,并沒有感同身受這一說,當(dāng)事人自己最清楚。但都可以熬過來,然后繼續(xù)過日子。
一度擔(dān)心我媽勝過自己心痛,她那樣……那樣沒有生活愛好、不愛與人結(jié)交甚至懶得出門的性格,怎么過日子?當(dāng)然,我可以陪她。但我已經(jīng)成年,懂得孩子的陪伴和丈夫的陪伴不一樣,縱然那么多年,他們從來沒有步調(diào)一致過,可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有我爸在。
剛開始那陣子,我甚至遲到早退地守著她。后來反倒是我媽勸我,說用不著,說她沒事。
她越是這樣說我反倒越不放心,但是后來發(fā)現(xiàn),她說的是真話。我媽平靜下來,開始按部就班過日子。而那種按部就班,便是從照顧我爸留下的那些花草和金魚開始的。
當(dāng)時也只想,無非打發(fā)時間,或者,是為它們皆是我爸留下的念想,畢竟是30年的夫妻,愛情有沒有我不知道,親情總是有。
后來發(fā)現(xiàn),并非如此。我媽改變得太多,她開始和鄰居家長里短了,我常常會在吃晚飯時遇到來造訪的鄰居,有時是送幾個水果,有時是幾個包子,甚至一把自家種的韭菜。然后我媽跟人家聊天,沒有半個小時聊不完。
她還參加了一個團隊的廣場舞活動,買了好幾套衣服,花紅柳綠的,完全不像她。
也會突發(fā)奇想,讓我?guī)ツ臣倚麻_的餐館嘗嘗鮮,說,電視上都做廣告呢,想來味道不錯。
并且,她變得絮叨起來,每次一起吃飯就會教育我好好工作、和同事和睦相處、不要隨便跟男友發(fā)脾氣、錢可以花但不要亂花……她還……還打算讓我近期休掉全年公休,攜她一起臺灣游,催著我先辦通行證。記得當(dāng)年我爸也提過,她說他“神經(jīng)病”。
那天早上,我終于塞下最后一口面包,逃開她的絮叨走出門去。走出樓門口,忽然聽到我媽喊了一嗓子,“注意安全,過路看車!”
我回過頭來,看她半個身體探出陽臺,正沖我招手。
那一剎那,我所有汗毛孔忽然全部張開,我被驚住了——我覺得我媽被我爸靈魂附體了,那完全是我爸多年的習(xí)慣,是他的臺詞和動作,包括招手的幅度,都一模一樣。
然后,我足足被定在那里好幾分鐘,我?guī)缀鯚o法分辨,身后十幾米高處的那個人,到底是我媽還是我爸。還有每天穿梭在花草市場、超市、小區(qū)廣場和左鄰右舍之間的那個人,那到底,是我爸還是我媽?
那么長時間我一直以為,我失去的是我爸。但是……分明是我媽,她不在了?,F(xiàn)在,我爸的靈魂住進了我媽的身體,他們合二為一。
不是因為愛情吧?一對不和諧了30年的男女。
可是,不是因為愛情嗎?
幾分鐘后,當(dāng)我終于平靜下來回過頭時,陽臺上不見了我媽的身影,只有那盆豐茂的發(fā)財樹招展著。
毫無征兆和防備,我的眼淚忽然就嘩嘩地流了下來。
編輯/倪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