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焱莉
1
黑山鎮(zhèn)的少年孫二闖霍霍地急馳在大街上,他的綠軍挎包里有一把菜刀,菜刀底部靠刀把兒的部位有幾個豁口兒,是母親剁豬骨弄的。那是把老式菜刀,黑鋼口,刀身已經(jīng)磨得很窄了。那刀在他屁股后面跳動,有節(jié)律地啪嗒——啪嗒——拍打著他,他的火氣由菜刀傳導(dǎo),從尾骨蜿蜒開來,向上至頭頂,向下至腳跟兒,可又都原路返回,他的憤怒無路可走。
明晃晃的太陽瞪著眼,死盯著孫二闖腳跟底豆大的影子。天氣毒熱,大街上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帶豁的菜刀讓他感覺到?jīng)觯瑳隼镉幸唤z顫抖,那不是害怕,他確定。他對自己說:我是黑山鎮(zhèn)的孫二闖,什么都不在話下!刀就像拍在馬屁股上的那只手,讓他越走越快,幾乎變成飛奔。他要砍劉金鐘,一定要砍!砍上幾下子,解解心頭淤積的憤怒。至于是死是活,不確定!
肉七在后面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時(shí)常要隱在房角、墻根或者樹后一會兒,可是并沒有人注意他,街上一個人都沒有,仿佛鎮(zhèn)里的人都死絕了,在這個中午,連聲狗叫都沒有,狗也死絕了。孫二闖那么大的火氣,更是沒有閑工夫回頭回腦看周圍,他如一只瘋狗,眼睛通紅,只走直線,所以肉七的跟蹤就顯得有點(diǎn)孤芳自賞的味道。
黑山鎮(zhèn)最寬的那條街道呈胳膊肘彎,劉金鐘家就住在突出的那個彎處,所以當(dāng)孫二闖看到坐在樹下竹搖椅上的劉金鐘時(shí),劉金鐘也看到孫二闖從遠(yuǎn)處奔過來。
肉七的消息沒有錯,他雖憨呆,但卻具備了一個探子應(yīng)有的韌性與耐心,在一個地方一蹲一天,蹲出坑來也不挪窩兒。肉七說:自從出了那事兒,劉金鐘的爸收拾他了,這兩天一直在家瞇著,晌午時(shí)會在門口的樹下坐上個把小時(shí),昨天還睡了一覺。
劉金鐘躲在家里當(dāng)然不是因?yàn)閷O二闖,他是黑山鎮(zhèn)有名號的混混,沒人敢惹。他是不屑于孫二闖的,他怕的是自己的老子。
其實(shí)孫二闖和劉金鐘結(jié)仇的起因也是因?yàn)閯e人的事。幾天前,當(dāng)劉金鐘和他手下兩個兄弟騎著挎斗摩托在黑山鎮(zhèn)集市上狂奔時(shí),孫二闖正在那賣肉。人們都開始躲避,劉金鐘就喜歡那種被人怕的感覺,但他感覺還是不夠,他一拍他的司機(jī)李刀疤,李刀疤會意的一聳肩,猛地?cái)Q車把,給油門,摩托車躥了一下,冒出黑煙。車輪就從一個老太太擺在地上的幾根黃瓜上壓過去,頃刻,黃瓜成了綠泥,迸濺出很遠(yuǎn)。老太太驚叫一聲,摩托車已絕塵而去,老太太碎碎叨叨地低聲咒罵,旁邊那人說:別罵了,小心被那幫狗崽子們聽見。老太太就真的不罵了,但是依然氣憤的嘮叨。
黑山鎮(zhèn)的集市很大,呈丁字型。在最南角拐彎處,那輛呼嘯的摩托車又撞翻了一個籃子。那籃子里是雞蛋。雞蛋頃刻碎了一地,有幾個骨碌的很遠(yuǎn),磕在石頭上,碎在草叢里,遠(yuǎn)看倒像開了幾朵黃花。賣雞蛋的是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他大叫:雞蛋!我的雞蛋!X你們瞎媽的!你們沒長眼睛?。】娑纺ν邢癖焕兆×隧\繩,打個響鼻,一下子停下來。三個人慢吞吞地走下車,那步子邁的倒像閑來無事逛集市的人。劉金鐘走在前面,膀子橫晃,明顯摻雜著表演的成份。賣雞蛋的男人火氣很足地往前躥了兩步,大聲嚷:你們看看!這雞蛋!你們咋賠吧!有人扯了他一下,說:賠啥啊,自己收拾一下得了。劉金鐘嘴一咧,鼻子哼出一聲笑,然后照著歪著的籃子猛地一腳踢過去說:你罵誰呢?籃子里那幾個幸存的雞蛋從筐里飛出來。那男人一下子愣在那,他顯然是沒有預(yù)料到事情會發(fā)展成這樣。劉金鐘更是一點(diǎn)思考的機(jī)會也不給對方留,又飛快地抬起腳朝另一只籃子踢過去,那是另一籃子雞蛋,滿滿的,雞蛋們像群小娃娃,一個個揚(yáng)起白白凈凈的小臉正朝外面觀望,猛然一只大腳踏過來,山崩海嘯……劉金鐘邊踢邊繼續(xù)質(zhì)問:你讓誰賠呢?賣雞蛋的男人反應(yīng)過來,手忙腳亂地想去扶,但晚了?;@子骨碌遠(yuǎn)了,雞蛋都飛了出來,碎了一地。劉金鐘一臉微笑地問:還賠不?他這一連串的動作連貫而從容,看呆了好多人。賣雞蛋的男人憤怒了,往上沖,但是還沒有沖到劉金鐘跟前,就被李刀疤和另一個人攔住,拳頭往臉上砸,腳往肚子上踹,只幾下子,賣雞蛋的男人就倒了,而且是倒在自己的雞蛋上。
車停下時(shí),孫二闖就已從豬肉攤邊走過來。他的肉案正位于丁字集的交匯處,是整個市場最好的位置,兩件事他都看得很清楚。
當(dāng)男人倒在雞蛋上,李刀疤還想再踹上幾腳時(shí),孫二闖一把從后面把李刀疤的頭薅回來。還想把人整死怎么的?孫二闖說。劉金鐘饒有興趣地問:你誰啊,誰他媽那沒系緊,把你露出來了?孫二闖說:嘴干凈點(diǎn),黑山鎮(zhèn)賣肉的,我叫孫二闖,記住沒?用我再說一遍不?
劉金鐘突然笑了,說:還黑山鎮(zhèn)的,有意思,我怎么不知道?你是啥時(shí)候蹦出來的?小子,沒人給你上課吧,我給你補(bǔ)補(bǔ),現(xiàn)在你給我記住了,黑山鎮(zhèn)東頭有劉金鐘,西頭就得一片空。想在我的地盤立棍兒?門兒都沒有!這時(shí)后面跑來一個人在劉金鐘耳朵邊小聲說了兩句話。劉金鐘又接著朝孫二闖說:等著,別走!小爺我有點(diǎn)事,回來收拾你!孫二闖才不怕,他鎮(zhèn)定地回到肉案子邊往椅子上一坐,順手操起一根木棒在手里掂著。但是不一會兒母親來了,她收拾肉案子,說家里有急事生意不做了,馬上回家!孫二闖說:我不走。母親說:必須走。她扯起他的胳膊,硬生生地把他拖回家。
下一個集是三天后,母親早早起來對孫二闖說:好久不賣肉了,今天我得去過過癮,你去縣城買個風(fēng)扇。然后塞給他一把零錢,推上車去屠宰場上肉?;睾谏芥?zhèn)快半年了,賣肉也有兩個多月了,雖然黑山鎮(zhèn)的集市是農(nóng)歷的一四七,一個月只有九個,但是他的肉賣得很郁悶,砍不準(zhǔn)是一個問題,單調(diào)是個大問題,集市上人來人往,有時(shí)擠得水泄不通,但是他感覺很孤單,一點(diǎn)也不好玩,他不喜歡這營生。趁這個機(jī)會,他去縣里電影院看了一場電影,快到中午了才回黑山鎮(zhèn)。而此時(shí),他不知集市上已經(jīng)炸了鍋。
孫二闖把手伸到屁股后面的軍挎里摸出刀,先藏在身后,快步往前走。他感覺那刀越來越熱,似乎要燃燒。劉金鐘竟然沒有把身子轉(zhuǎn)過來,側(cè)身斜視著他,那是一種蔑視。孫二闖的火更大了,那火來自他斷了的鼻梁,來自他還淤青腫脹的眼眶。他猛地把刀拽到身前,握緊了,快速的朝劉金鐘奔去。
劉金鐘顯然沒意料到孫二闖能拎出刀來,他驚慌了,抬身朝自己家的院子跑,他身手真是敏捷,在孫二闖眼看要沖到他跟前,刀都高舉起來時(shí),他一下子蹦進(jìn)院子里,把大鐵門咣當(dāng)?shù)仃P(guān)上,等孫二闖臉要貼到鐵門上時(shí),劉金鐘已經(jīng)從里面把門插得死死的。孫二闖氣急敗壞地使勁踹門,只聽到劉金鐘在里面高聲罵了兩句,便再無聲息。孫二闖氣得揮刀朝著大樹猛砍。
回來時(shí),路過醫(yī)院,肉七從對面大墻后迎過來,從衣兜里掏出皺巴巴的石林煙,殷勤地給孫二闖,說:兄弟,消消火,點(diǎn)著。孫二闖看那盒煙還是半個月前自己給肉七的,吸一口有一股汗餿味兒。
2
孫二闖推開院門時(shí),母親正跟人一起修肉案子。修肉案的人是鎮(zhèn)上西頭理發(fā)店的老何。記得從黑龍江回來那天下午,剛進(jìn)家門就見一個老頭正撅著屁股用力摳地溝里的一根管子。母親對他說:兒子,這是何叔。孫二闖沒有叫,但是朝他點(diǎn)點(diǎn)頭,老何也朝他點(diǎn)頭,擦擦汗。給孫二闖印象最深的是這個老何干活賣力。此時(shí)他正用八號鐵絲線勒緊斷了的案子腿。另一個腿兒已綁好,一大截銀色的八號鐵絲,排列整齊,密實(shí),被光晃過,像一小片月光。想到月光這個詞,孫二闖的心平靜了許多。此時(shí),母親一手拿著鐵鉗子,一手拿著鐵絲。她好久才看到他進(jìn)來,但是沒有看到他的綠軍挎包,更不知道那里藏著把菜刀。母親說:黑山鎮(zhèn)咱是不能賣了,趕明兒個去胡家鎮(zhèn)看看,總得有營生餬口……老何打斷母親說:找個錘子!母親抬身進(jìn)屋。
豬肉案子是劉金鐘帶人砸的,在孫二闖去縣城看電影那天。
那天中午,他剛下小客車,就有人告訴他:劉金鐘把你家的肉案子砸了!把你媽給打了!孫二闖飛奔至集市。那天,他看到母親的影子,心里第二次有了那種感覺,類似有人用尖刀劃著心尖上的肉,快速而短暫地疼,跳躍式的疼。第一次是七歲那年,離開黑山鎮(zhèn)去黑龍江,車開動時(shí),他看見母親越來越瘦越小的身影,心就尖銳地疼起來。如今母親越來越近,他的疼也越拉越長,變成暴戾與憤怒。他看到豬肉案子癱在地上,案板上漏了個大洞。母親臉上都是血,一時(shí)看不出是母親自己的血,還是豬血。正往一只臟乎乎的玻璃絲口袋里裝肉,肉上都沾著土,她邊裝邊嘟嘟囔囔地罵。他跑過去,一把奪過口袋說:他們打你了?他們?nèi)四??母親猛地又奪過口袋說:都是你多管閑事兒。孫二闖急得在地上邊跺著腳,邊追問:他們打你哪了?他扯起母親,從頭發(fā)里到后腳跟兒,在她身上四處尋找傷口。他一眼看到砍刀在石頭后面躺著,就奔過去,母親眼快一下子趕到他前面,搶先把刀拿到手,說:他們沒打我,就推了我一把,我鼻子是自己碰出血的,他們敢打我?我是誰?可此時(shí)孫二闖已經(jīng)風(fēng)馳電掣般沖出了市場。在市場出口,肉七攔住他說:他們一伙人正在清源齋喝酒。他們?nèi)硕?,現(xiàn)在別去!孫二闖根本不理會,紅了眼,操起一根榆木把兒的小鎬頭,向鎮(zhèn)中心大街飛奔而去。
那天,孫二闖還沒沖到飯店里面,在大街上就被劉金鐘他們一伙人攔了下來,搶了鎬頭,狠狠打了一頓,他連劉金鐘的邊兒都沒挨到。肉七幾乎是把他拖回家的。他被打懵了,腦袋不好使,像醉了酒一樣,他虛弱地掙扎著,罵著人,罵劉金鐘,罵肉七。一路上有很多人看熱鬧,他狼狽極了。他沒能在黑山鎮(zhèn)揚(yáng)名立腕,卻丟盡了人。
整整在床上躺了三天,孫二闖才爬起來。他活動著胳膊、腿兒,拼好了幾乎散了架子的骨頭。他對著鏡子,忍著鉆心的疼,用拇指和食指捏正著鼻梁子。他聽到自己的骨頭在肉皮里面咯吱咯吱地響,犬牙交錯般地撕咬、碰撞,似乎掉了滿地碎骨頭渣子。他知道鼻梁骨斷了。他咬著牙粘了一塊白藥膠布固定。最成問題的是他的右眼,眼眶淤青紅腫,眼睛腫成一條縫。他的姐姐孫大紅用手輕輕扒開,看到他眼珠紅得像只櫻桃。孫大紅嘴里咝咝響著,發(fā)出牙疼一樣的聲響。孫二闖當(dāng)時(shí)突然心里一酸,他感覺到被心疼原來是這種濕漉漉、毛絨絨、粘噠噠的感覺,他眼淚流出來,有點(diǎn)不好意思,一把打掉姐姐的手說,你看把我眼淚都碰出來了,不知道輕點(diǎn)??!姐姐說:去醫(yī)院吧。孫二闖一甩手,說:不去!丟人!媽的!必須砍了他! 姐姐一擰身出門。一會兒,又回來了,手里拿了一瓶酒精和藥棉花要給他擦拭。這次,孫二闖沒犯別扭,坐在凳子上揚(yáng)著臉,咬著牙,挺著疼,讓姐姐給他上藥。
孫大紅說:劉金鐘的事兒你可別犯渾了,我和他是初中同學(xué),另外,他不認(rèn)識你,吃點(diǎn)虧就吃點(diǎn)吧,這事就交給我。孫二闖呼地站起來,把姐姐的手扒拉到一邊說:你一個女的別跟著摻合,我必須砍他,整他個半死。孫大紅咣當(dāng)把手里的藥瓶子蹾在桌子上,厲聲說:怎么聽不懂人話呢,渾驢,就知道砍砍砍,要砍死了,你還有命活?。∪缓箢^也不回走開。
肉案子上的那個破洞面積很大,老何給換了一塊嶄新的木板,原來那塊鋸掉了,新木板與舊木板之間嚴(yán)絲合縫,不知道這個剃頭的是怎么弄的,比木匠做得都好。
母親把錘子遞給老何后,繼續(xù)嘮叨著,但是語氣里沒有埋怨,像和一個老友嘮家常,有點(diǎn)絮絮叨叨:你說你這個小冤家,回來才幾個月就把我飯碗給弄砸了,本指望你回來我能省省心,扶持著你賣肉。這營生多好,能吃得好,還能賺錢,你姐和我這些年都是指著這肉案子活的。現(xiàn)在,賣不成嘍!你也別一天天氣呼呼的,你是不知道這幾個小流氓的難纏,咱們好人不跟瘋狗斗,姓劉的小子有依仗著呢,他爹是供銷社經(jīng)理,叔叔是縣城里大法庭庭長。去年,他把胡家鎮(zhèn)一個小伙的眼睛打瞎了,人家上告,不是照樣啥事沒有?都沒賠幾個子兒。咱們小胳膊擰不過人家的粗腿的。咱們就挨兩下打,年輕人打兩下沒事,皮實(shí)!
但是孫二闖不這樣想,跟父親在黑龍江呆了十年,他哪受過這個委屈。身體又恢復(fù)了一天,全身的骨頭肉兒稍長結(jié)實(shí)了點(diǎn),孫二闖便拿著刀跑去砍劉金鐘,卻讓他溜掉了。他后悔這次家伙亮早了。
3
又到集市的日子,母親卻不讓孫二闖出攤,她說:不賣了,這個季節(jié)肉臭,賣不動,咱先歇個伏。
母親早上起來就開始給車鏈子上機(jī)油。姐姐問她去哪,她說去胡家鎮(zhèn)趕集。臨出門前,母親再三叮囑兒子:你消停在家呆著,讓我省點(diǎn)兒心!然后,把砍肉的刀放在包里,掛在車把上。孫二闖明白,母親是去探路了。看消瘦的母親跨上自行車,一陣風(fēng)把她花白的頭發(fā)刮得豎起來,他很心酸,原來沒有男人的日子,她過得挺難,如今家里有了男人,卻混不下去了,這不是天大的笑話嗎?就是砍死劉金鐘給他抵命,他也要出這口惡氣。
肉七跑來報(bào)信,他說:劉金鐘這幾天都不在黑山鎮(zhèn)。他邊擦汗邊說:兄弟,打架不能帶刀,容易出大事兒。孫二闖說:不可能,我收拾他必須來狠的,讓他后半輩子記住我!
孫二闖回到黑山鎮(zhèn)近半年,肉七算是他第一個朋友。說起來,倆人能成為朋友,其實(shí)是肉七硬賴上的。孫二闖回到黑山鎮(zhèn)幾天后,在街上溜達(dá),迎面走來個胖子,穿著破舊的綠上衣,一條灰褲子,那褲子特別可笑,一個褲腿兒長一個褲腿兒短。孫二闖就向他打聽郵局在哪里。這個胖子很熱心地說:就在那邊,我?guī)闳?。他就是肉七,有點(diǎn)憨,但不傻,膽子小。后來孫二闖知道他的一些事。肉七從小長得胖,在家排行老七,所以外號肉七。肉七小時(shí)候兄弟幾個蓋一床被,十五歲之前從來都沒穿過內(nèi)褲。就是現(xiàn)在,都十九歲了,也是鎮(zhèn)子里穿得最破的年輕人。孫二闖給了他一件風(fēng)衣,但肉七胖,還高,穿上緊緊繃繃的,可畢竟是件新衣服,好過自己的那些破爛,所以肉七特別喜歡,總是穿著,時(shí)常要拍一下衣服上的灰,不管有沒有,那是一種姿態(tài)。
肉七膽小,不愛說話,常拿眼角看人,孫二闖看不慣,就嚷他:別那樣瞅人行不?見不起人的孬樣!可肉七改不了,孫二闖就不再管他,任由他跟在自己身后,低眉斜眼地看人,像個小跟班的。
隔了一天,肉七又來通報(bào)說劉金鐘家里聚了好多人。孫二闖背著綠軍挎包就等在劉金鐘家門前,但是半天沒人出來。后來有人說:他們從后面跳墻走了。他嘿嘿,心里樂了一下。
母親從胡家鎮(zhèn)回來后,一言不發(fā)。胡家集過了兩遭,母親也不出攤。孫二闖很好奇。第二天,正好是胡家集,他便讓肉七騎自行車馱他去趕集。胡家集比黑山集小,只有一條直筒子,一眼能望到頭。孫二闖在離集市最近的一家小店里買了一盒煙,兩瓶汽水。店主賣完東西就跑到門口的青石板上坐著,孫二闖便湊過去,遞煙,閑聊。店主是個小伙兒,面相清秀,兩眉之間有一個大黑痦子,人也開朗,特別愛說話,他們聊的很歡暢,什么話題都能銜接上來。他們聊胡家的集市,聊菜價(jià),聊肉價(jià),聊肉攤,后來知道了一個信息,胡家鎮(zhèn)有一伙混混,一共四個人,鎮(zhèn)里人都叫他們四人幫,他們常在市場管理所收完錢后,再收一份,沒人敢管。孫二闖聽后感覺胡家鎮(zhèn)的肉要比黑山鎮(zhèn)更難賣,母親一定也知道了這個情況,打退堂鼓了。
孫二闖想明白了,現(xiàn)在當(dāng)務(wù)之急就是把劉金鐘收拾停當(dāng)。你劉金鐘不是不讓我在集上賣肉嗎,我偏去賣,你盡管出來砸我肉攤吧!敢出來,我就剁你。母親當(dāng)然不同意,她把砍刀藏起來,把拉肉案子的倒騎驢鎖得緊緊的,還火氣十足地跳著腳和兒子嚷。但是孫二闖上來了驢犟的勁兒,他自己去上肉,借車把案子拉到集上,他跟肉七回家借刀,他把屠宰場搭的零碎的肉邊子扔到肉七他爹面前,他爹一看肉邊子笑得臉上開了一朵花,說:拿去,用多久都行。
豬肉賣的很快,一個集,大半天,肉只剩了一小角。孫二闖時(shí)刻準(zhǔn)備著拎出刀來雪恥。但是劉金鐘沒有來。柳小桃倒是先來了。
柳小桃人還沒到,聲音先到:來二斤五花肉!一聽這個聲音,孫二闖的心就像開了花。
柳小桃不是當(dāng)?shù)厝?,老家是河北的,說話的語調(diào)有點(diǎn)侉,孫二闖特別喜歡聽她那種侉調(diào)調(diào)。和她一起從老家來的還有三個小姑娘,她們都在附近磚廠里干活兒,柳小桃負(fù)責(zé)開票,那三個小姑娘在水坯班干活,四個人住在磚廠的宿舍里,大鍋飯清湯寡水的,常吃個小灶改善一下。孫二闖第一次操刀在黑山鎮(zhèn)賣肉時(shí),柳小桃就來買過,買了卻不馬上走,站在那棵歪脖子柳樹下和他嘮閑嗑兒。開始時(shí),孫二闖很不適應(yīng),他不會跟女孩說話,都是她問,他答,他答話時(shí)也不好意思看她,不是低頭,就是把臉轉(zhuǎn)到別處。現(xiàn)在不一樣了,倆人已經(jīng)看過一次電影,彼此心照不宣了。
此刻,切好肉,柳小桃像往常一樣并不急著走,而是一側(cè)身躲到樹蔭下,天很熱,她用手扇著風(fēng),紅色的臉上毛絨絨地閃著亮,她歪頭問:咋好幾集沒來?呀!臉怎么了?眼睛怎么了?來,讓我瞧瞧?然后探過頭。孫二闖忙轉(zhuǎn)臉,他不想讓柳小桃看到自己狼狽的模樣,此時(shí)此刻,他特別恨劉金鐘,恥辱感又一次涌上來,若現(xiàn)在劉金鐘出現(xiàn)在集市上,他一定毫不猶豫地砍死他。柳小桃不依不饒,又走到他正面想仔細(xì)看看,伸手幾乎要扳住他的臉,孫二闖急了,猛抬手一擋,而且勁兒很大,幾乎是打出去的感覺。柳小桃誤會了,怔了一下,臉變了顏色,轉(zhuǎn)身就走。
看著柳小桃的背影還有一甩一甩的馬尾辮子,孫二闖一肚子委屈無處可說。
晚上,孫二闖做了一個夢,他夢到劉金鐘俯在柳小桃耳邊小聲說了幾句話,柳小桃轉(zhuǎn)過頭鄙夷地看了自己一眼,跟在劉金鐘身后,走了。這個夢很短,但過程卻無比漫長,仿佛都是用慢鏡頭播放的一樣。
醒來后,孫二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背心全濕透了。
4
在黑山鎮(zhèn)的集市上,孫二闖成了一個醒目的人。肉案腿上綁著銀色的鐵絲,如打了石膏的瘸腿,他淤青著臉,時(shí)時(shí)要咝咝地為自己的斷鼻梁吸幾口涼氣。這些都是劉金鐘送給他的恥辱,明晃晃地?cái)[在集市的正中央。
開弓沒有回頭箭,每一個集市日,孫二闖都去賣肉,他拉好了架勢,在黑山鎮(zhèn)集市的丁字路交匯處等著劉金鐘。
四個集十多天了,劉金鐘竟然還不露面。他越想越覺得蹊蹺,當(dāng)真他怕我了?
半個月后,孫二闖眼眶的淤青下去了,眼角的傷口已不再流血水,連鼻梁子也不再稀里嘩啦地晃蕩,只是依舊疼,特別陰天下雨的時(shí)候。照鏡子時(shí),他發(fā)現(xiàn)鼻梁斷處一側(cè)開始有點(diǎn)凸起,然后有一天早上,他洗臉時(shí)發(fā)現(xiàn)鼻子竟然有點(diǎn)歪,他忙使勁地往正了推,推得骨頭咯吱咯吱響,眼淚都疼出來,但是鼻子依舊往歪的方向長。后來每當(dāng)孫二闖照鏡子看到有點(diǎn)歪的鼻子,邪火就拱得他想馬上掏出菜刀,在劉金鐘的鼻子上狠狠來上那么一下子??蓜⒔痃姷降自谀睦铮克娴呐铝??
歪鼻子成了孫二闖的心病,他感覺自己被打成這樣本就顏面盡失了,而現(xiàn)在這鼻子顯然是他所剩不多臉面上的一塊蒼蠅屎,誰都能見得到的恥辱標(biāo)記。媽的,怕了也不行!
肉七在這個夏天里也成了虛設(shè),孫二闖罵他:豬有多笨,你就有多笨。
其實(shí)肉七比孫二闖還急,他現(xiàn)在每天幾乎睜開眼的第一件事就是打探劉金鐘的消息,他做夢都想把劉金鐘拴個繩兒送到孫二闖面前,可是這都是他夢中出現(xiàn)的情景。真實(shí)狀態(tài)是他除了要發(fā)現(xiàn)劉金鐘之外,還要隱藏好自己。這天早上,他在劉金鐘家對面的墻后面蹲了一個小時(shí),終于看到劉金鐘從家里出來。劉金鐘穿著紅襯衫,白褲子,嘴里叼著根煙,搖搖晃晃地往大河壩方向去。
孫二闖氣喘吁吁地來到大河壩上。剛下過雨,大河壩的水漲了不少,水也發(fā)渾,正從閘口往下游泄,大水茫茫的大河壩周圍一片空寂,劉金鐘的毛兒都沒有半根。孫二闖氣鼓鼓地往回走,在一棵樹后看到肉七,他氣急敗壞地罵肉七:笨蛋!豬!人他媽在哪呢?你也玩我!看我像傻子一樣在黑山鎮(zhèn)東奔西跑,你舒服了是不?肉七被罵得一聲不吱。垂著頭,立在那,不敢看孫二闖,一只手垂著,一只手伸進(jìn)褲兜兒里,褲兜兒的兜口處臟兮兮黑的發(fā)亮??慈馄叩哪用髅骶褪莻€傻子。孫二闖氣越鼓越多,肚子直疼,他感覺自己特別滑稽,天天背個菜刀找人算賬,也許仇人正在暗處看著他笑。他回黑山鎮(zhèn)第一個遇到這個傻子,混了這么久,后面還只跟著這個傻子,簡直就是個大笑話,自己純粹是個白癡!黑山鎮(zhèn)的人每天晚上關(guān)了門一定拿他當(dāng)笑料下飯吃。往鎮(zhèn)子走時(shí),肉七跟得很緊,孫二闖一肚子邪火,回過身,幾步躥到他跟前,朝他寬厚的前胸咣咣地打了兩下子,又照他的柱子般的粗腿上踢了一腳,惱火地說:別他媽跟著我!滾遠(yuǎn)點(diǎn)。肉七就落得遠(yuǎn)遠(yuǎn)地,但依舊跟著,直到孫二闖進(jìn)了家門。好久,肉七才小心地蹭進(jìn)屋,把那只手從衣兜里拿出來,掏出一盒藥,放在桌子上,小聲說:治嗓子的,好使。然后做錯了事般急急地往外走,一分鐘都不想留的架勢。孫二闖鼻子有點(diǎn)酸,他吸了一下,啞著嗓子說:肉七,別走,咱哥倆喝點(diǎn)。肉七一下子站住,轉(zhuǎn)過身,臉上現(xiàn)出受寵若驚的表情。
這是孫二闖回到黑山鎮(zhèn)第一次正式和肉七喝酒。肉七一個勁兒地叨咕:這菜太好了——這菜簡直太好了——其實(shí)孫二闖沒感覺這菜好,一盤花生米,四個咸鴨蛋,一碟子醬,一把小蔥,幾根嫩黃瓜,還有就是頭一天烀的幾塊豬腿骨。肉七其實(shí)是喜歡這正式的氣氛吧,但是他卻不知道怎么表達(dá)。
喝了三瓶啤酒后,孫二闖發(fā)現(xiàn)肉七臉紅撲撲地,眼睛活絡(luò),舉止正常,甚至還露出豪爽氣來,不像平時(shí)木訥,眼睛發(fā)苶,呆乎乎的樣子。他現(xiàn)在表述特別清楚,說話神情生動,他吸吸鼻子說自己從小就熊,挨欺負(fù),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是這個性格,有時(shí)連比他矮小的弟弟都欺負(fù)他,打他,他都忍著,不還手。他說:我弟弟蹦起來打我時(shí),我真想給他一巴掌,可就是下不去手。孫二闖說:你完蛋,抬手就給他兩大嘴巴唄,沒大沒小短收拾。肉七說:我不會啊,我不知道打完以后該怎么辦?孫二闖呼地站起來,激動地說:什么怎么辦?哭了,服了,就停手,還手就繼續(xù)揍,打到服,打到求饒為止,無論是誰。肉七突然哭起來,但是很短促,哭了一下,眼淚剛下來,他一抹臉,又笑了,但卻是悲傷地笑:那時(shí),真希望有個人幫我,告訴我該怎么辦,可是就是沒人。肉七頓了頓又說:現(xiàn)在終于遇到你了,我的好兄弟,就你拿我當(dāng)兄弟,這么多年了,我的哥哥弟弟們都不拿我當(dāng)兄弟。
肉七看起來很激動,他干了一瓶酒,放下酒瓶之后,說:有個事兒,這么多年一直悶在心里,可憋屈了,可是卻不敢和任何人說,怕說了,會更讓人笑話我,瞧不起我。兄弟,今天我跟你說,我上小學(xué)二年級時(shí),那年暑假,去孤甸我姑家,半路在大河壩上遇到劉金鐘和他的死黨,他倆截住我,問我干嘛去,我說去我姑家。劉金鐘說:你也配有姑姑,人家楊過才有姑姑。她的姑姑是小龍女,你的姑姑是大肥豬吧。我就爭辯:我姑姑不是大肥豬,她對我特別好!結(jié)果他倆就開始打我,把我打倒了,騎在我身上繼續(xù)打,記得當(dāng)時(shí)我的鼻子出了好多血,他們就拿土給我按,差點(diǎn)嗆死我。咳嗽半天,后來緩過來,他們就給了我兩條路,一個是讓我吃狗屎,另一個就是讓我鉆他倆褲襠。后來……后來,我鉆了他倆的褲襠……鉆完了劉金鐘還騎在我身上,讓我爬……肉七突然又嗚嗚地哭起來。肉七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后來,我一直害怕他,我就想看到有人能狠揍他一頓,讓他也知道鉆褲襠的滋味……肉七哭得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口水都流下來了。孫二闖感覺劉金鐘這貨真該早點(diǎn)一刀剁了。
在孫二闖和肉七喝酒時(shí),母親和姐姐孫大紅待在門房里,母親在用刀片劃長豆角,準(zhǔn)備曬豆角干。孫二闖暈乎乎地去廁所尿尿,就聽到兩個人吵起來,姐姐說:我的事不用你管!你小時(shí)管過我多少?母親接話:小時(shí)是小時(shí),那時(shí)我忙,管的少。但我沒管你么?我不管你,你早餓死了。現(xiàn)在你翅膀硬了,是吧,要上天了,是吧?你可咋想的呢,腦袋穿刺了?姐姐毫不示弱:你看看我們這些年過的啥日子?晚上睡覺都有人敲后窗戶,提心吊膽的!你也不用管我,先管好你自己吧。母親突然憤怒了,聲音一下子高了許多:跟誰說話呢?我怎么了?姐姐的聲調(diào)和往常不一樣,開始劈了岔,尖銳起來:你別以為我不知道,和那老何不清不楚的!母親啪地把一把豆角摔到地上:什么叫不清不楚,我也是為這個家好,至少活兒有人干!你別昧了良心,吃人家多少好吃的,狼崽子,喂不熟!母親看起來很憤怒,但是語調(diào)卻低了下去!姐姐在嗓子里哼了一聲,繼續(xù)尖聲說:那你也別干涉我,我也是為這個家、為我弟好,他是我們老孫家的獨(dú)苗……母親突然口氣鄙夷地說:呸,借口!我兒子要是知道了不撞死才怪。告訴你,你要不斷,就別進(jìn)我們家門!姐姐叫道:什么破家,你以為我愛進(jìn)!
喝得暈暈乎乎的孫二闖一下子站到她們面前,兩個專心吵架的人顯然嚇了一跳,都馬上閉了嘴,孫二闖晃晃蕩蕩地站著問:你們吵啥呢,我咋聽不明白,什么一頭撞死,誰要一頭撞死?
孫大紅看他一眼,不說話,站起來,把豆角一扔,轉(zhuǎn)身走了。孫二闖又把臉轉(zhuǎn)到母親那里,母親顯然特別氣憤也極不耐煩地說:別打聽了,沒你什么事,喝你的酒去吧。
5
一個陰天,雨要來,刮著涼風(fēng)。人們出門常避開這樣的天氣,集市上人特別少。孫二闖今天要早點(diǎn)收攤,回去給房子蓋塑料。因?yàn)榧依锓孔优f,雨天總是漏。
當(dāng)孫二闖把心思從劉金鐘身上,從柳小桃身上,移到家里,移到姐姐身上時(shí),他感覺和剛回來時(shí)比,家里有了變化。老何以前總來干活,送些東西,找點(diǎn)家什兒,常常拎上活魚,山雞,兔子等稀罕物來家里上灶,三五天的總能見到一面,現(xiàn)在,卻好久不見蹤跡。母親老了許多。背駝得厲害,白頭發(fā)似乎又多了。姐姐也很憔悴,臉上紅潤的光澤不見了。孫二闖發(fā)覺母親與姐姐常常一句話也不說,都悶悶的,她倆和他說話,也很嚴(yán)肅,肚子里仿佛埋著一堆柴,時(shí)不時(shí)還冒出點(diǎn)火星子。孫二闖有點(diǎn)懼怕這架式,草草吃完飯,就跑到自己的小屋子里聽流行歌。在歌曲的詞與調(diào)之間,想著柳小桃的種種。
柳小桃終于回來了。
柳小桃去找孫二闖時(shí),他正要收攤,她匆匆拿上一條肉,小聲告訴孫二闖:晚飯后,小樹林里見!沒人知道當(dāng)孫二闖看到柳小桃出現(xiàn)時(shí),他的心是怎么的激動,他的喜悅就像迎面潑過來的一盆水,讓他猝不及防,除了一直盯著柳小桃看,眼珠都不敢錯開,生怕她消失了,甚至都沒有顧得上說些什么。柳小桃就轉(zhuǎn)身走了??粗√业谋秤?,他的甜蜜與喜悅層層疊疊地升騰起來,久久不落,他甚至想蹦起來,但是他忍住了,只是使勁的拍了一下巴掌。
那個小樹林離磚廠有兩里多路,是一片三年生的小楊樹,很密,鉆進(jìn)去就看不到人。柳小桃來時(shí),天已擦黑。兩個人便往樹林里走。從見到柳小桃開始,孫二闖全身就有一種虛浮感,仿佛自己下一刻就要飄起來。他牽著柳小桃溫涼的小手,告訴她哪里有坑,哪里有樹茬子,哪里是土埂,他領(lǐng)著她走,真希望這片林子沒有盡頭。在一片空曠的露著天空的地方,他們停了下來,那里面還有兩塊平展的石頭,地上好多冰棍紙和煙屁股。孫二闖不想放開柳小桃的手,但是她掙了一下,他才放開。
天空中最后一絲紅色退卻,那些綠幽幽的枝葉密不透風(fēng),有一種逼仄,這讓孫二闖感覺自己與柳小桃更近,更緊密了。也是在這種緊密的如同一體的親切感中,他平靜下來,敞開了心,也只有在這樣天色,這樣的環(huán)境里,他才能把這些年所有想說的話都說了出來,包括父母離異給他帶來的痛苦,在黑龍江爺爺家里的那些舊傷舊事;包括回黑山鎮(zhèn)前前后后心里的感受;也包括被劉金鐘打斷鼻梁的這段恥辱的經(jīng)歷,現(xiàn)在,在柳小桃的眼前,他是一個透明而脆弱的人,像個嬰兒。
柳小桃靜靜地聽,偶爾插一句嘴。孫二闖站累了就坐在石頭上說,坐累了再站起來。那天的月亮真好,圓圓掛在他們倆的頭頂?;盍耸吣?,他從來沒有跟誰說過這些話,現(xiàn)在柳小桃是離自己過去最近的人,他是那么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所有都給柳小桃看。
聊至九點(diǎn)左右,柳小桃說太晚了,回去吧!月光里,孫二闖這才戀戀不舍地牽著柳小桃的手,把她帶出小樹林,送到磚廠門口。
6
早上,孫二闖還在夢中,就被咣咣的敲門聲吵醒,他光了腳去開門,一張木然蒼老的臉立在門外,嚇了一跳,是母親。她看上去似乎比昨天又老了幾分,簡直快成了另一個人的臉。她說:今天你去胡家鎮(zhèn)你表舅家隨個禮份子,順便去胡家集上看看賣鼠藥的生意如何。孫二闖眨著惺忪的眼睛問:你是要賣鼠藥?母親說:還沒定,你再給我看看別的生意,我不能在家里閑著,我要閑出病來了。孫二闖說你怎么不自己去!母親說:今天我有重要的事要辦。母親捋了捋花白的頭發(fā),似乎想說什么,遲疑了一下,終于沒說,轉(zhuǎn)身往回走。孫二闖說:媽,我想吃何叔做的紅燒肉了。母親一下定在那,好半天才說:知道了!母親沒回頭,吸了一下鼻子,繼續(xù)往前屋走。
孫二闖洗漱完畢,去吃飯。姐姐還沒起來,母親站在她屋門口喊,說吃完飯好去縣城??山憬阍谖堇镎f:我不吃,我也不去縣城,愿意去你自己去。孫二闖問:去縣城干嘛?坐在桌前的母親似乎沒聽到他的問話。這時(shí),姐姐的聲音又從屋子里傳出來:我哪也不去!誰愛去誰去。母親突然把筷子摔在桌子上,沖進(jìn)姐姐的屋子。孫二闖聽到里面噼里啪啦地響,伴著母親憤怒的嘶叫,姐姐的哭叫,孫二闖跑進(jìn)去,看到母親正廝打著姐姐,姐姐反抗著,想掙脫母親,但是母親一手死死薅住她的睡衣的領(lǐng)子,另一只手啪啪地打著姐的頭和臉,姐姐的頭發(fā)像雞窩一樣亂蓬蓬,她一手試圖掰開母親的手,一手抵擋著母親的巴掌。嘴里大叫著:就不去!今天你就打死我,我也不去!母親惡狠狠地說:那我今天就打死你!我打死你!打死你!姐姐睡衣的扣子掉了,一只嫩白的乳房跳出來,可倆人全然不顧這些,奮力廝打著。孫二闖忙喊:別打了!別打了!上去拉母親,母親的手勁真大,孫二闖勉強(qiáng)掰開。他把氣得眼珠子都紅了的母親拉出姐姐的屋子。孫大紅整理著衣服,嗚嗚嗚地哭。
孫二闖把母親安頓在飯桌前,拍拍她的背,給她捋捋灰白的亂發(fā),摟著她的肩膀,一邊安慰一邊小心地問:這是為啥啊,大早上的!
母親顯然沒有感覺到兒子的這些親昵動作,她的火依然在燃燒,她呼呼地喘息著,對孫二闖說:這個小狼崽子,要反了她。去辦你的事,不用管。這次我要管不了她,就不是她媽。孫二闖也不再追問,他知道再問,母親也不會說。
新一天開始,孫二闖換上最喜歡的衣服,叮囑母親不要再生氣了,就騎上自行車去胡家鎮(zhèn)。
在胡家鎮(zhèn)隨禮時(shí),他在禮賬簿上寫上自己的大名——孫立闖。這是母親臨出門時(shí)叮囑自己的,孫二闖知道這意味著以后自己就是這個家的頂梁柱了。趕在頭席吃完飯,才上午十點(diǎn)左右,正是集市上人最多的時(shí)候。他便慢慢地逛。在母親囑咐的賣鼠藥的攤旁,他看了好久,感覺并沒有幾個人買,而且利薄,沒什么大油水。倒是有一家賣大堆服裝的攤子吸引了他。好多人在翻,在搶,那些衣服顯然是舊衣服,但都有八九成新,據(jù)有人說是進(jìn)口來的,經(jīng)過高溫消毒。還有人說是城里人捐獻(xiàn)災(zāi)區(qū)的,都是干凈的衣服。其實(shí)消不消毒,沒人知道,農(nóng)村人也不在乎這些,他們看重的是便宜。那些服裝,各式各樣,十塊八塊一件,還有三塊五塊的。兩個人收錢都收不過來。孫二闖靈機(jī)一動:明天去縣城上批舊服裝。肉案旁邊一直空著很大一塊地方。他就拿著菜刀在那等著劉金鐘,你來我砍你,你不來,我賣肉、賣衣服,媽的,日子就得這么過。
臨回黑山鎮(zhèn)前,煙沒了,他就去集市邊小賣部買煙。還是上次那家。進(jìn)屋后,屋子里有三個小伙子正扭成一團(tuán),咯咯笑。有人說:柳姑娘像詩人啊!另一個聲音附和:是不比李白還白,有多白……其中一個人手伸得老長說:給我,你們給我!看得出那個人正從另兩個人手里搶東西??┛┛┮黄β?,看來是鬧著玩呢。孫二闖大聲說:來包石林。搶東西那人轉(zhuǎn)過頭,他此刻臉通紅,看來撕扯是使了真力氣了。但是他忘記了孫二闖,面無表情,過來給孫二闖拿煙,找錢。這期間那邊朗讀聲音已經(jīng)響起:……曾記得小樹林邊,面對著月亮,傾心交談,你的神情那么莊重,美好,這輩子就算走到天涯海角,我也不會忘記。經(jīng)過這么久的相處,我們彼此了解,建立了深厚的友誼,我會記住這一切的,美好而純潔的情感,像天上的月亮一樣純潔。我也感謝你對我的照顧,但是我們無緣再……店主突然憤怒了,“啪”把找給孫二闖的零錢拍在柜臺,眉間的痦子周圍竟然變成了紅色,他轉(zhuǎn)身去搶那兩頁紙??磥硭麄兪窃趽屢环庑牛懊嬉呀?jīng)念完了,這次是接著念的。
孫二闖走出小店時(shí),聽到里面店主大聲的吼:都給我滾遠(yuǎn)點(diǎn)!里面安靜無聲??蓱z蟲,被人甩了。孫二闖在心里笑笑,他沒工夫看這些閑熱鬧。后天就是黑山集,他要合計(jì)著去縣城上貨的事。
出力的事少不了肉七,孫二闖帶著肉七上貨,答應(yīng)給他挑一身最好的衣服穿。當(dāng)然就是不給衣服,肉七也愿意幫忙,用他的口頭禪講:兄弟嘛。
肉七使勁蹬著倒騎驢,上面是三大包衣服。本打算先上一包試試,但衣服真是便宜,他一狠心上了三包。肉七身高膀大有的是力氣。車輪飛快地轉(zhuǎn),孫二闖騎著自行車悠閑地跟在后面。肉七說:明天我?guī)湍闳タ炊褍喝?。孫二闖說:行。那就再送一身衣服。肉七說不用。蹬了一會兒車,肉七說:一會兒,我回家還得看看那兔崽子干嘛去了。對了,前兩天我想了個絕招。你猜?孫二闖說:我猜不著。肉七嘿嘿一笑,一臉驕傲,正午的陽光照著他厚實(shí)的臉,油光光的,額頭上的汗珠密密麻麻地伏著,大一點(diǎn)的往下淌,小一點(diǎn)的汗也正慢慢往大了拱。肉七也不擦,仿佛這汗與他無關(guān)。他繃了一會兒,才歪著頭說:我買了閃光雷!孫二闖疑惑地問:不年不節(jié),買那玩意干啥?肉七狡黠地說:我要發(fā)現(xiàn)他,就放閃光雷,你馬上過來,他跑哪,我跟哪,繼續(xù)放!孫二闖一下子把車閘拉死,自行車“嘎”地原地停住,望著前面起勁蹬車的肉七呆了兩秒,之后,松開車閘攆上肉七。孫二闖問肉七:你不怕他嗎?肉七正色地說:我想明白了,怕也沒有用。
傍晚時(shí)分,鎮(zhèn)西頭大河壩方向真的傳來閃光雷震天的響聲。
那時(shí),孫二闖正把衣服按照新舊程度分類,聽到肉七的信號,馬上放下手里的活兒。他騎上自行車,背上綠書包奮力地往鎮(zhèn)子外蹬。劉金鐘是個必須解決的問題,他消失了算怎么回事?就是不砍死他,不砍傷他,退一萬步,不砍他,狠揍他一頓是必須的,讓他也嘗嘗歪鼻子的滋味。即使你劉金鐘忘了這事,我可忘不了。那些梗在喉嚨的東西一直都在:比如恥辱的歪鼻子;比如母親被推搡的驚懼、一直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言語,最關(guān)鍵的是黑山鎮(zhèn)那么多人睜著眼盯著這件事呢。
孫二闖駛上大河壩。那天的晚霞很濃稠,光芒鋪在河面上,整個河水呈紅粉色,像一大塊明艷的綢緞布,他從來沒有看過大河壩的水這么漂亮。他把自行車放在大壩上,以最快的速度來尋找肉七,以此確定劉金鐘的位置。他往樹林里走,走了很久。后來感覺自己的方向錯了,又拐出來往山坡上走,但是越走感覺越不對,從他看到閃光雷閃爍的位置和響聲大小推斷,肉七應(yīng)該就在水庫的附近,不會轉(zhuǎn)到山上,孫二闖便又折了回來。他轉(zhuǎn)了一圈也沒有發(fā)現(xiàn)劉金鐘,他知道劉金鐘大概又溜了,從他開始尋找劉金鐘報(bào)仇那天,劉金鐘就在和自己捉迷藏。這不要緊,兩座山不能到一起,兩個人總有到一起的時(shí)候。現(xiàn)在,他要把肉七找到,以肉七的行事風(fēng)格應(yīng)該隱藏在哪里,可河堤邊除了一棵老柳樹,一覽無余,那么他是在黑柳樹林里?還是山上呢?
尋找無果,孫二闖又折回河壩上,他扯起嗓子喊:肉七!肉七!河壩周圍寂靜無聲,他也沒有再聽到閃光雷在何處響起來,肉七這次大概又把人跟丟了。他回頭朝西邊看一眼,晚霞已經(jīng)暗下來,大河壩的水面也暗下來,像凝固的血。
晚上九點(diǎn)多,孫二闖鬧心,在家待不住了,他去肉七家找他。肉七他爹正同他娘吵架,沒一副好臉地說:誰知道他死哪里去了!
孫二闖無趣地回到家,暗暗想:肉七是不是又挨劉金鐘揍了,揍得不輕吧!不敢見自己了?這個完蛋的東西,白長了那么壯的一副好身板了。
那一夜,孫二闖竟然失眠了,直到凌晨三點(diǎn)才睡著。
早上六點(diǎn)不到,母親的敲門聲把孫二闖吵醒,她在門外焦急地說:二闖,醒醒,快醒醒!肉七出事了。
肉七的尸體是在大河壩老柳樹下被人發(fā)現(xiàn)的。那是一棵很粗的柳樹,也是離水最近的樹,因?yàn)楸┯甑臎_刷,樹根處已在水里裸露了一半,肉七就是從這個地方掉下去的,閃光雷的空筒子就在樹后不遠(yuǎn)的草叢里躺著。
孫二闖看到肉七時(shí),他已被拽上河岸,臉朝下臥在草地上,雙腿和兩只胳膊彎曲著,像只游泳的青蛙。肉七穿著他昨天從那三大包衣服里精心挑選的牛仔褲,白短袖襯衫。孫二闖蹲在草地上,手摸著肉七濕漉漉的頭發(fā),胖胖的臉,心如刀絞。
7
肉七被埋在水庫后面的山上,他算橫死,進(jìn)不了他們家的祖墳。肉七的墳在一片綠油油的草地上顯得新鮮和孤零零。肉七他媽只在兒子從水里撈出那一刻長聲短調(diào)地哭了一通,后來說:也罷,活著看樣子也娶不上媳婦,早死了早享福。
從肉七墳前回來,孫二闖耳邊總是隱約聽到閃光雷的聲響。自肉七死后,醒著的所有時(shí)刻,孫二闖的腦海里只有肉七,白天肉七在自己腦瓜里聒噪地說話,晚上又不眠不休地瞪眼看著他。而他也一直追問腦袋里的肉七:你是怎么搞的?
最近姐姐孫大紅總在他的身邊轉(zhuǎn),關(guān)注著他。時(shí)常問發(fā)呆的弟弟:你沒事吧?他并不回答,也不理會。有一天她又問:你每天愣怔怔的都想啥呢?孫二闖說:肉七是劉金鐘殺的。孫大紅急了,尖著聲音說:你中什么邪了?他根本就是不小心掉到河里的。這么大的事你可不能亂說。孫二闖又說:就是掉河里,也是間接讓劉金鐘害死的。孫大紅突然憤怒地說:你咋不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呢?你不滿世界找劉金鐘,要?dú)?、要砍的,肉七能去找他嗎?他不找他能出這事嗎?
孫二闖腦袋“轟隆”一聲巨響,像被石頭擊中,一陣凌亂,炸開般疼起來。
母親不知什么時(shí)候進(jìn)了屋,她接話道:我兒子沒有錯。孫大紅一聽這話,馬上接茬:你兒子,你兒子的!你管過多少?母親突然憤怒了:我是沒管過多少,但我兒子沒像你,我管你管的多了,可管出啥來了?她們倆突然就吵起來,各不相讓,那架勢根本不像一對母女,分明是兩個潑婦要開戰(zhàn)的架勢。孫二闖不知道最近這娘倆犯了什么邪勁,碰到一起就吵。他也懶得理,他頭疼得厲害,自被姐姐那句話砸開,就一直在響,心里異常地悶,他必須到空曠的地方待著,才能出來氣兒。他到大河壩的堤岸上對著茫茫的大水一口口地喘息著。
黑山鎮(zhèn)出了這么大的事,劉金鐘一個影子都沒露過。
孫二闖在肉七出事后一直背著綠書包,甚至睡覺的時(shí)候也一刻不離,現(xiàn)在,這書包是他的一部分。沒有什么能阻止他看到劉金鐘掏出刀來?,F(xiàn)在,他心里沒有以前各種憤怒,什么挨打的疼痛與恥辱,什么母親的驚恐,什么肉七沉在水底的臉,什么都沒有,現(xiàn)在,他心里只有一個執(zhí)念——掏出刀狠狠砍向劉金鐘。
集的人特別少,肉剩了大半片,孫二闖坐在案子后面。柳小桃出現(xiàn)時(shí),孫二闖沒發(fā)現(xiàn),他正望著肉上落著的一只蒼蠅發(fā)呆。柳小桃走到近前,打斷他:喂!想什么呢?孫二闖遲疑好半天說:沒什么?柳小桃說:再給我稱二斤肉。孫二闖也不多說什么,就開始割肉,上秤。很木然,當(dāng)然,免了柳小桃遞過來的錢。柳小桃似乎也不像以往,沒有多少熱情說話。肉裝好,柳小桃拿出一個信封說:給你!孫二闖問:什么?柳小桃說:一些話,你回家再看。我明天還要回河北,八點(diǎn)半的火車……孫二闖“哦”了一聲,把信放進(jìn)衣兜里。柳小桃就走了,走得很慢。孫二闖沒看她,他腦袋里的肉七一直在和他說話,說他上學(xué)時(shí)被劉金鐘欺負(fù),肉七表情無限委屈,其實(shí)認(rèn)識肉七半年多了,除了那次喝多外,他從來不跟自己說太多的話,但是肉七死后卻在孫二闖的腦袋里變得喋喋不休起來,像個話癆。
因?yàn)槭?,孫二闖早上醒得很晚,一睜眼就已經(jīng)快七點(diǎn)了。他突然間回想起柳小桃昨天的話:……八點(diǎn)半的火車,可能回來,也可能不回來!這是什么意思?孫二闖騰地坐起身,忙穿上衣服,背上綠書包,又拿起桌上一個紅錦緞盒子,里面是他買的一只銀手鐲,那是上次去縣城上貨后在百貨店給柳小桃買的??傻诙烊馄叱鍪潞?,他除了糾結(jié)在肉七死的這件事上,別的都忽略了。這天早上,他終于醒過來。他朝黑山鎮(zhèn)車站飛奔,要是能趕上七點(diǎn)十分的小客,就能在八點(diǎn)前趕到縣城,那么剩下的那點(diǎn)時(shí)間就能趕到火車站。飛奔中,屁股后那裝手鐲的錦緞盒子叮叮咣咣地撞擊著菜刀。
孫二闖輾轉(zhuǎn)來到火車站時(shí),車正好進(jìn)站,他飛奔進(jìn)站臺,人陸續(xù)開始上車。等他終于看到柳小桃的身影時(shí),她正笑著和前面的人說著什么,然后,一腳邁上車,隨即消失在車箱里。孫二闖憋在嗓子那聲“小桃”沒叫出來,他用手咣咣咣地敲自己的頭,無比焦慮卻又無可奈何,只一小會兒,那綠皮車像個大蟲一樣扭起身轟隆隆地爬走了。
孫二闖沮喪地坐在臺階上。昨天柳小桃買肉時(shí),他就應(yīng)該收了攤?cè)フ宜?。肉七出事后,他一直處在迷茫與混亂的狀態(tài),唯一清醒的事就是找劉金鐘報(bào)仇,新仇舊恨一起算。他忽然想起昨天柳小桃還給他一封信,他昨天竟也忘看了。此時(shí),他忙掏兜,拿出來,撕開,一行字跳進(jìn)他眼睛里:親愛的二闖,你好,見信如面……柳小桃的字很小,每個字都有點(diǎn)斜,但是很整齊,整篇字看起來像一片被風(fēng)吹歪的麥苗。
……認(rèn)識你,我很幸運(yùn),我們是有緣分的,茫茫人海,能夠相識……記得有句詩“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時(shí)”,此刻,我的心里都是我們從前相處的美麗時(shí)光,曾記得小樹林邊,面對著月亮,傾心交談,你的神情那么莊重,美好,這輩子就算走到天涯海角,我也不會忘記。經(jīng)過這么久的相處,我們彼此了解,建立了深厚的友誼,我會記住這一切的,美好而純潔的情感,像天上的月亮一樣純潔。我也感謝你對我的照顧,但是……
孫二闖呆在那里。他感覺心里有座山在慢慢往下塌陷,陷啊陷,竟然陷成一個洞,巨大的,深不見底。他一下子把信揉皺了攥在手里,一眼也看不下去了,他脊背開始發(fā)涼,越來越?jīng)觯踔晾?,心里止不住地抖,腦袋開始轟隆隆響起來。信后面還有好多,但是說什么都不重要了。
天突然下起雨來,是暴雨。他坐在臺階上,頃刻被淋得響透。有人在后面喊:小伙兒,你怎么不進(jìn)屋?進(jìn)來呀!他木然不動。他心里想:在這世上有兩片相同的林子么?雨水中他熱淚長流,但是沒人看見。
雨好久才停,太陽出來了,孫二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衣服呼呼冒著白汽,他攜著這一身白汽往回走。坐上汽車,這白汽才隨之消失。
在車路過一座橋時(shí),孫二闖把綠書包里的手鐲從車窗扔進(jìn)河里,他看不見那紅錦緞的盒子是沉下了水,還是浮在水面上,車太快了,橋又太高,很多事情的真相你永遠(yuǎn)都無法知道,比如肉七是怎么沉下水底的?
雨后的田野鮮亮清新,孫二闖卻是混沌的。他無所事事地把頭轉(zhuǎn)向車窗外。恍惚間,一男一女在離公路不遠(yuǎn)的小路上扯住了他的眼,男的拉著女的往公路這邊走,女的努力往回掙。兩個人由小變大。車正下坡,車速比平時(shí)快,經(jīng)過這對男女時(shí),孫二闖懵了,他看到的是劉金鐘一張黑紅的正臉,而側(cè)臉那個女人竟然是姐姐孫大紅。孫大紅拉著劉金鐘的衣襟似乎在哭。
血一下子涌上孫二闖的頭頂,怎么是姐姐?她怎么會和劉金鐘這無賴扯在一起呢?車開過很遠(yuǎn),他還疑慮地回頭看了看。劉金鐘已掙脫了孫大紅的拉扯。
孫二闖突然緩過神兒來,對司機(jī)大叫:停車!停車!停車!司機(jī)不高興地說:還沒到站,瞎喊什么!孫二闖繼續(xù)喊,并跳到車門口咣咣地拍著車門,司機(jī)沒辦法,慢吞吞的把車停下來。
孫二闖朝回飛奔,他從來沒有跑過這么快,也從來沒有感覺自己這樣有力量,像飛一樣。轉(zhuǎn)過公路的彎道,他看到劉金鐘迎面走來,只有他一個人,沒有孫大紅。
劉金鐘也看到了孫二闖,一臉驚訝,走兩步,跑起來,邊跑邊回頭看。
孫二闖的綠書包濕噠噠的,在屁股后面拍打著,跑起來特別不得勁兒。他干脆把刀掏出來用手拎著。像第一次在黑山鎮(zhèn)街里一樣,孫二闖被仇恨與憤怒裹挾著越跑越快,而劉金鐘明顯體力不支。他看孫二闖越來越近,就猛著勁兒又跑幾步。
他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只隔了三四米。兩個人的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像從水里才撈出一樣。劉金鐘終于跑不動了,他回過身揮舞著雙手,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兄……弟,誤會!誤會……
孫二闖罵道:……誰……誰他媽是你兄弟!老子砍死你……孫二闖這樣一說,劉金鐘也不知道哪來的勁兒,又跑起來,拉開了他們之間的距離。孫二闖追得也吃起力來,他停下來,大口喘氣,彎著腰,兩手支在膝蓋上喘,菜刀上竟然落上了兩滴汗水。
劉金鐘看到孫二闖停下來,他也一屁股坐到地上,喘息著說:兄弟,咱……咱談?wù)?,談?wù)劙?!孫二闖怒吼:別他媽來這套,你把我鼻梁子打折了,把我媽打了,把案子砸了,把肉七弄死了,我砍死你也是為民除害……
劉金鐘忙爭辯:肉七……肉七可不是我弄死的,和我沒關(guān)……關(guān)系!當(dāng)時(shí)……當(dāng)時(shí)我離他很遠(yuǎn)。他放了一個閃光雷,看見我就往樹后躲,然后一下子出溜到河里了,當(dāng)時(shí)我和你姐在一起,怕你來,就沒管他,跑了……
我姐?對了,你和我姐……你欺負(fù)我姐?孫二闖一下子直起腰。
不不不,我沒欺負(fù)你姐,天地良心!是她自己愿意的,就剛才……我讓她去縣城做人流,她死活不去,非要把孩子生下來……我,我在和你姐談戀愛!
孫二闖再也聽不下去了,突然以百米的速度沖過去。
劉金鐘忙爬起,因?yàn)榍榧?,又摔倒了。此時(shí),孫二闖已經(jīng)奔到劉金鐘背后,隨一聲撕心裂肺的嚎叫,二闖!那是姐姐的聲音,刀緊貼著劉金忠的身子嵌進(jìn)土里,只剩刀把。
孫二闖突然跪下來,仰天大吼:肉七!我——
〔責(zé)任編輯 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