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曉榮
(西北民族大學社會科學院《格薩爾》研究中心,甘肅蘭州730030)
阿爾寨石窟位于內(nèi)蒙古鄂爾多斯市鄂托克旗西北阿爾巴斯蘇木境內(nèi)的一座孤立圓形紅砂巖小山上,俗稱“百眼窯”。山體四周巖壁上現(xiàn)存洞窟65鋪,浮雕22處,山頂上有建筑遺址6座。其中10多個石窟內(nèi)保存有壁畫以及回鶻式蒙古文、梵文、藏文佛教尊神名號及佛贊榜題,是研究藏傳佛教史、藏傳佛教藝術史的重要實物資料。該石窟壁畫內(nèi)容豐富、色彩瑰麗、線條流暢,繪有大量具有蒙古民族特色的世俗壁畫和藏傳佛教早期各派別的佛教壁畫,是藏傳佛教東傳及傳入蒙古地區(qū)的早期見證,在藏傳佛教諸遺跡中占有重要地位。
阿爾寨石窟第31窟位于崖面西南部上層,窟門朝西南方向,窟甬道與窟室保存完好,窟前是高臺石崖。石窟甬道口高193.8厘米、寬133厘米、甬道深80厘米??呤腋?66厘米、寬451厘米、深431厘米,門兩側(cè)寬161厘米,面積約20平方米,平棋頂,頂中間雕八瓣蓮花,正壁正中間開鑿券形佛龕,龕高約136厘米、寬約132厘米、深約67厘米、邊約32厘米。龕兩側(cè)臺基高約90厘米,龕前有方形供臺,供臺面高約80厘米。東壁北側(cè)有一敞口小門,內(nèi)有小室,疑似串通的連窟。按建筑形制分類,此窟屬中心塔柱窟。
阿爾寨石窟第31窟北壁正中間開鑿券形佛龕(見圖1、圖2),龕內(nèi)畫覆缽形束腰藏式白塔一座,龕外侍立二菩薩。正壁左右側(cè)畫釋迦降魔成道像和釋迦說法像并脅侍二弟子。西壁繪有十一面千手千眼觀音圖(圖殘損較重),東壁繪有十一面千手千眼觀音圖,兩側(cè)繪有觀音救難圖等(見圖3)[注]圖3選自李翎著《觀音造像儀軌》,北京:宗教出版社2007年版。。
圖1:阿爾寨石窟第31窟平面圖
圖3:阿爾寨石窟第31窟東壁十一面千手千眼觀音及度母救難圖
阿爾寨石窟第31窟東壁十一面千手千眼觀音為立像,身白色,頭由下而上分五層:第一層三面,白色;第二層三面,灰白色;第三層兩面,黃色;第四層兩面,綠色;第五層一面,黃色。其中第四層為忿怒相,三只眼,第五層為佛面。手臂已漫漶不清。觀音的體形及服飾的線條和色彩保存完整鮮亮,觀音寬肩細腰,著通肩式三層長裙,腰帶系緊后兩端繡帶分別垂落于兩腿之間,裙褶清晰可見,裙邊呈波浪式,袒胸,身披綠色長披巾,站立于蓮花臺上,背光呈圓形,背光內(nèi)繪滿千手,頭光呈葫蘆形(見圖4、圖5)[注]圖4—5選自李翎著《觀音造像儀軌》,北京:宗教出版社2007年版。。
關于十一面千手千眼觀音的造像,從佛典看,十一面與千手千眼分兩類。關于十一面的造像,《十一面觀自在菩薩心經(jīng)》中載“長一尺三寸。作十一頭。四臂。右邊第一手把念珠。第二手施無畏。左第一手持蓮花。第二手執(zhí)君持。其十一面當前三面作寂靜相。左三面威怒相。右三面利牙出現(xiàn)相。后一面作笑怒容。最上一面作如來相。頭冠中各有化佛。觀自在菩薩身種種瓔珞莊嚴?!盵1]139
圖4:阿爾寨石窟第31窟東壁十一面千手千眼觀音圖局部
圖5:十一面千手千眼觀音圖局部
《佛說十一面觀世音神咒經(jīng)》中載:“身長一尺三寸作十一頭。當前三面作菩薩面。左廂三面作瞋面。右?guī)嫠破兴_面狗牙上出。后有一面作大笑面。頂上一頭作佛面?!盵1]139
《十一面神咒經(jīng)》載:“其像作十一面。當前三面作慈悲相。左邊三面作瞋怒相。右邊三面作白牙上出相。當后一面作暴惡大笑相。頂上一面作佛面像。諸頭冠中皆作佛身。”[1]152
《十一面神咒經(jīng)義疏》中載:“十一面者。前三面慈相見善眾生。而生慈心大慈與樂。左三面瞋面見惡眾生。而生悲心大悲救苦。右三面白牙上出面見凈業(yè)者。發(fā)希有贊勸進佛道。最后一面暴大笑面見善惡雜穢眾生。而生怪咲改惡向道。頂上佛面或?qū)α曅写蟪藱C者?!盵1]1004
從上述佛典記載看,十一面觀音的頭部排列為第一層九,第二層一,第三層一。臂數(shù)大多兩臂或四臂等。據(jù)王慧民先生統(tǒng)計,敦煌壁畫中的十一面千手千眼觀音的頭面排列形式有8種之多,莫高窟第294窟、380窟、五個廟第1窟(3、5、3式);莫高窟第402窟(3、4、3、1式);莫高窟第3窟南壁(3、7、1式);莫高窟第3窟北壁(5、5、1式);莫高窟第141、五個廟第3窟(3、2、3、3式);莫高窟第361窟(3、5、2、1式);莫高窟第465窟(3、4、2、2式);榆林窟第3窟(3、3、3、1、1式)[2]。從這些十一面的排列形式看出,早期的排列多為縱式,三層為多,時間大概在唐、五代、宋時期,與經(jīng)典中的描述基本吻合。
關于千手千眼觀音的造像,《千手千眼觀世音菩薩姥陀羅尼身經(jīng)》中載:“若畫千手千眼觀世音菩薩摩訶薩像變者。當用白氎縱廣十肘或二十肘。是菩薩身作閻浮檀金色。面有三眼臂有千手。于千手掌各有一眼。首戴寶冠冠有化佛。其正大手有十八臂。先以二手當心合掌。一手把金剛杵一手把三戟叉。一手把梵夾一手執(zhí)寶印。一手把錫杖一手掌寶珠。一手把寶輪一手把開敷蓮花。一手把羂索一手把楊枝。一手把數(shù)珠一手把澡罐。一手施出甘露一手施出種種寶雨施之無畏。又以二手當臍右押左仰掌。其余九百八十二手。皆于手中各執(zhí)種種器仗等印?;騿谓Y手印皆各不同如心經(jīng)說。手腕一一各著環(huán)釧。身服著以天妙寶衣咽垂瓔珞?!盵1]96文中描述千手觀音的面有三眼臂有千手,千手各有一眼等,看似面只有一面。還有一些經(jīng)典《千眼千臂神咒經(jīng)》《千光眼秘密法經(jīng)》等經(jīng)中開始描述千手觀音的頭有一面、三面、五面、九面、十一面、百面等?!艾F(xiàn)存古代千手千眼觀音造像最多、最集中的,應推敦煌石窟,共有盛唐至元代的千手千眼觀音畫像70余鋪。其中,莫高窟壁畫中有40鋪,紙絹畫中有20余鋪,榆林窟壁畫中有8鋪,西千佛洞有1鋪,五個廟石窟有2鋪。”“敦煌畫中,除榆林窟3窟東壁南側(cè)有五十一面的異形千手千眼觀音外,其余均為一面或十一面千臂,每掌一眼之千手千眼觀音。”[2]
從莫高窟千手觀音面數(shù)來看,如盛唐的第148、113窟,中唐的第115、144、176、386等窟,還有一些晚唐、五代、宋時期石窟中的千手觀音多為一面,到元及元以后,出現(xiàn)多面的千手千眼觀音,尤其是出現(xiàn)了十一面千手千眼觀音等。印度早期的十一面觀音是兩臂,漢地最早的十一面觀音也是兩臂,而最早出現(xiàn)的千手觀音,則多為一面[3]。
元以后才大量出現(xiàn)多面的千手觀音,如十一面、五十一面、百面等。說明早期的漢式十一面觀音的頭部排列多為縱式,三層或四層,第二層五或七頭者多見。手臂多兩臂。最早出現(xiàn)的千手千眼觀音多為一面,與經(jīng)典記載基本吻合,元以后才出現(xiàn)多面的千手千眼觀音。
十一面千手千眼觀音是藏傳佛教的主要本尊之一。藏傳佛教各宗派都有自己的千手千眼觀音密宗修行儀軌,藏區(qū)諸多寺院中存有大量的千手千眼觀音繪畫與造像。藏地千手千眼觀音的身相大概有虛空王觀音、比丘尼巴姆式觀音、龍樹式觀音三種。虛空王千手千眼觀音通體白色,白色之中微微泛紅,光腳站立在蓮花座上,上身披獸皮,下身穿綾羅,帶有頭冠、項鏈、耳墜、釧鐲、腋絡、腰帶等。十一面總體上分為四個寂靜面相和七個威猛面相,分五層排列;第一層三面,白色;第二層三面,金黃色;第三層二面,紅色;第四層二面,青色;第五層阿彌陀佛面,黃丹色。比丘尼巴姆式千手千眼觀音,身白色,十一面的第一層三面的中間為白色,左紅右綠,其上三面中紅右白左綠,其上為憤怒相,再上為無量光佛化身之紅色面。龍樹式千手千眼觀音的十一面中,第一層三面的中間為白色,每面三只眼,左紅右綠,其上三面的中間為綠色,左紅右白,其上三面的中間為紅色,左綠右白,其上為憤怒相,青面獠牙,黃色頭發(fā)上束,最上一層為班底噶花色的比丘式面,頭結發(fā)髻[4]。從上述藏傳佛教中十一面千手千眼觀音的三種身相看,十一面的排列為3、3、2、2、1式或3、3、3、1、1式,皆五層縱式排列(見圖6[注]圖6選自當增扎西著《藏族觀音文化研究》,北京:中國藏學出版社2013年版。、圖7[注]圖7選自羅文華主編《木雅地區(qū)時代藏傳佛教經(jīng)堂碉壁畫》,北京:故宮出版社2012年版。、圖8[注]圖8選自羅文華主編《木雅地區(qū)時代藏傳佛教經(jīng)堂碉壁畫》,北京:故宮出版社2012年版。、圖9、圖10)。
據(jù)李翎先生研究,十一面觀音像頭部的此種排列樣式與東北(及西北)印度的3、3、3、1、1式像一致。后來,此樣式被藏傳佛教十一面觀音造像所采納,自西夏、元以后,十一面觀音的供養(yǎng)以藏傳佛教像式為主流,漢地樣式便極少了[3]。據(jù)彭金章先生統(tǒng)計的敦煌壁畫十一面觀音像[5],敦煌壁畫中西夏時期的東千佛洞第2窟、第7窟十一面觀音的頭部排列為3、3、3、1、1式。唐、五代、宋時期的十一面觀音頭部排列大多三層或四層,第二層五或七頭者多見。只有從西夏時期始出現(xiàn)五層的縱式排列十一面像。
圖6:12世紀古格王朝初期—東噶第1窟南壁觀音像
圖7:14—15世紀西藏中部—棉布彩繪觀音像
圖8:17—18世紀拉薩羅布林卡藏品
圖9:康定縣普沙絨鄉(xiāng)普沙絨二村卓瑪拉康經(jīng)堂碉壁畫中的十一面千手觀音像
圖10:康定縣經(jīng)堂碉壁畫十一面千手觀音像局部
阿爾寨石窟第31窟東壁十一面千手千眼觀音像的頭部排列為:頭由下而上分五層:第一層三面,白色;第二層三面,灰白色;第三層兩面,黃色;第四層兩面,綠色;第五層一面,黃色。其中第四層為忿怒相,三只眼,第五層為佛面。是3、3、2、2、1式,是典型的藏傳佛教十一面觀音像頭部排列樣式。與藏地虛空王十一面千手千眼觀音的頭部排列相似。所以,阿爾寨石窟第31窟東壁十一面千手千眼觀音像應是西夏、元以后出現(xiàn)的十一面千手千眼觀音的藏傳佛教像式。
從該觀音像的服飾特點來看,著通肩式三層長裙,腰帶系緊后兩端繡帶分別垂落于兩腿之間,裙褶清晰可見,裙邊呈波浪式,袒胸,身披綠色長披巾,站立于蓮花臺上。所著裙裝與早期的印度、尼泊爾式的及膝部,并斜系的短裙有所不同。與14—15世紀西藏地區(qū)的十一面千手千眼觀音像的裙裝相近。據(jù)上文,十一面觀音像的藏式樣式主要流行于西夏、元以后。從該觀音像的服飾特點來看,所著裙裝與早期的印度、尼泊爾式的及膝部,并斜系的短裙有所不同。羅文華先生認為,此觀音像“著三層長裙,腰帶系緊后,兩端并不重合,而是分別垂落,應是后期受漢風影響的結果……它們繪畫時間不應早于17世紀。”[6]自元代始,西藏繪畫受漢地藝術的影響極明顯,可以說元代是漢藏藝術交流的重要時期[7]。從而可推測出:阿爾寨石窟第31窟左壁十一面千手千眼觀音像所繪年代不應早于元代。
阿爾寨石窟第31窟壁畫中蒙古族服飾大多袍服(見圖11、圖12),其特點是上衣連下裳,斜領或?qū)?,腰束帶,袖口緊窄,肩部大多有堅硬挺外延的護肩裝飾。元代袍服多交領右衽,但阿爾寨石窟壁畫中出現(xiàn)的蒙古族多服用斜領右襟壓左襟的袍服。
圖11:寨石窟第31窟南壁供養(yǎng)人圖
圖12:寨石窟第31窟南壁供養(yǎng)人圖局部
元代服飾中未出現(xiàn)過此種樣式,反映明代蒙古族生活的美岱召壁畫人物服飾中也未見此種斜領樣式。美岱召壁畫人物服飾大多交領右衽長袍,基本保持元代的樣式。
蒙古服飾從“清至近代……在交領右衽的形式上將領子加高,領口部分外表與圓領袍相似,并且腰中的束帶用長而寬的絲綢帶束緊,不似元代的袍服僅在腰中系一細帶,這種改革后的袍服即便于馬上運動,又利于保暖?!卑栒弑诋嬛腥宋锓椧伤茷楦母锖蟮拿晒抛迮鄯?,已經(jīng)與元代蒙古服飾相差甚遠。
阿爾寨石窟第31窟東壁十一面千手觀音像下面所繪排列于山谷間的倒數(shù)第二排從左第四人物頭戴黑色兩腳彎曲上翹的幞頭(見圖13、圖14)。幞頭于南北朝晚期出現(xiàn)以后,歷唐、宋、金、元、明直至清初,其最后的變體才為滿式冠帽所取代,幞頭通行的時間長達千余年。元明兩代一直沿用,明初的展腳幞頭承襲宋代的服飾特色,展腳平直,后來兩端逐漸上翹。到清代,清朝堅持以滿族傳統(tǒng)服飾為基礎,制定了冠服制度,故對明朝的服制有較大的變革。自從清太宗皇太極于崇德元年開始初步定制,歷經(jīng)變動修改,直到清高宗乾隆帝時才基本定下來,以后雖有修改,但沒有重大的變動。到清朝時期,幞頭已經(jīng)退出歷史舞臺。阿爾寨石窟第31窟壁畫中出現(xiàn)幞頭,說明此畫最晚繪于明末。
圖13:阿爾寨石窟第31窟東壁
圖14:阿爾寨石窟第31窟東壁局部
早期的漢式十一面觀音的手臂多為兩臂。早期的千手千眼觀音多為一面,如一些晚唐、五代、宋時期石窟中的千手觀音多為一面。至元及元以后,出現(xiàn)多面的千手觀音,尤其是出現(xiàn)了十一面千手千眼觀音等,頭部排列多為縱式,三層或四層,第二層五或七頭者多見。
藏傳佛教中有三種十一面千手千眼觀音,從三種身相看,十一面的排列為3、3、2、2、1式或3、3、3、1、1式,皆五層縱式排列。從阿爾寨石窟第31窟十一面千手千眼觀音圖像的頭部排列樣式是3、3、2、2、1式,與藏傳佛教中的十面千手觀音頭部的排列接近,應屬藏傳佛教系統(tǒng)。
從其服飾特點來看,與早期的印度、尼泊爾式的及膝部,并斜系的短裙有所不同,與14—15世紀西藏地區(qū)的十一面千手千眼觀音像的裙裝相近。從阿爾寨石窟第31窟南壁蒙古族服飾來看,是元以后的服飾特征。從阿爾寨石窟第31窟東壁出現(xiàn)戴幞頭人物來看,此畫最晚繪于明末。所以,筆者推測阿爾寨石窟第31窟十一面千手千眼觀音的觀音像的繪制年代應是北元時期(1368年,明滅之后,蒙古族退居漠北,國號仍稱大元,史稱北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