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素玄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唐·白居易《問劉十九》
冬天,或許是最好的留白之作。
譬如柳宗元所寫,“孤舟蓑笠翁,獨(dú)釣寒江雪”。開闊之氣展卷而來,天地浩渺一覽無余。此刻山水皆靜,人亦凝固,時空里的一切成為永恒,似蒼茫之中的片片飛雪,不知來路,不尋歸途。
我常站在冬天傍晚的街頭想起這兩句詩,不遠(yuǎn)處蕭瑟的枝丫映著灰蒙蒙的天空,也成了寫意的景致。行人攢動,天地逆旅,瑣碎的情感在此番畫面中變得那般渺小。
可是這樣的句子,還不足以支撐我走過冬季凜然的寒風(fēng)和驟然的雨雪。
我總在念及“獨(dú)釣寒江雪”的下一秒想起白居易來,想起他說“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這首《問劉十九》是我的心頭摯愛。它簡潔直白,卻將雅致凝練在每個字里,讓人反復(fù)咀嚼不嫌膩味。在新酒、火爐、暮雪的意象中,紅綠白三色交織,構(gòu)成冬日里獨(dú)有的記憶。它成了雨落時的一把傘,來得恰到好處,將風(fēng)霜隔絕于外,專心營造這小小空間下的溫暖。
這溫暖平凡又刻骨銘心,以至于數(shù)年光陰后,完整的片段還能在詩人的腦海中清晰浮現(xiàn),化為詩歌留存。當(dāng)?shù)弥@首詩并非即興記錄,而是白居易年老時“天晚欲雪、思念舊人”的回想,它便給人另一種感動——無論光陰如何跌宕渙散,總有一番情誼穿越時空而歷久彌新,使人深信不疑。
王羲之曾于《快雪時晴帖》中寫道:“快雪時晴,佳?!薄币苫螅┥?、冬晴,在四季流轉(zhuǎn)中幾乎成了最常見的冬日懷想,它們當(dāng)真可以讓人如此愉悅嗎?而在這首《問劉十九》里,給出的答案是必然的。我們因寒冷而追逐溫暖,比雪更讓人眷戀的,是看雪的心情,是趁著雪色受邀共飲時被撫慰、被珍惜的心意。
那一杯溫燙的酒,是風(fēng)雪來歸時最熱切的期盼。只要想到在這蒼茫世間有人煮酒相候,就覺得尋到了歸屬,雙鬢染白、滿襟風(fēng)塵都一抹而去。因這句“能飲一杯無”的邀約,整個冬季里所有委屈與疲憊都可以被縱容寬待。
這首詩里隱居著世俗的夢想,它可能不振聾發(fā)聵,不浩蕩激昂,但它是每個迎著凜冽寒風(fēng)奔波過、失意過、哭泣過的人切身的體會。相較于五花馬、千金裘,在歡笑與淚水問勇敢生活的眾生更珍視“故人他日能憶我”的愿望。他們蹙額,他們展眉,他們且行且唱,他們推杯縱酒,他們真誠地制造更多回憶與當(dāng)下,度過一個又一個嚴(yán)冬,盼過一場又一場飛雪。
冬天那樣漫長那樣冷,如果不是有這樸素的溫暖魂?duì)繅艨M,何以迎接春光。我們在人世中最舍不得的,不過是“人世”二字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