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敦煌莫高窟第220窟是初唐時期開鑿的重要石窟,根據(jù)窟內(nèi)發(fā)愿文和題記以及相關(guān)史料可知,該石窟開鑿于太宗貞觀十六年(642)至高宗龍朔二年(662)間。其主室的眾多經(jīng)變畫,特別是北壁一排七身藥師佛立像和東壁維摩詰經(jīng)變中與閻立本《歷代帝王圖》相同的帝王圖像,從未在此前的敦煌壁畫中出現(xiàn),應(yīng)當是新摹自長安的畫樣。唐朝在高祖武德六年(623)牢固據(jù)有敦煌,特別是貞觀七年正式更名為沙州后,中原與敦煌的關(guān)系更加緊密,一些大族、文士陸續(xù)往來敦煌,敦煌的文人如翟通也曾經(jīng)鄉(xiāng)貢而到長安獲得明經(jīng)出身,還有貞觀十八年為迎接東歸的玄奘而從長安來至敦煌的使臣,這些人士都有可能把長安畫樣帶給敦煌。因此可以說,貞觀十六年開始開鑿的莫高窟第220窟中的長安畫樣,是當時中原與敦煌文化交流的必然結(jié)果。
關(guān)鍵詞:敦煌莫高窟;翟家窟;玄奘;劉德敏;藥師佛像;帝王圖
中圖分類號:G256.1;K87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18)01-0001-08
Silk Road Cultural Exchanges and the Origin of
the Cave Wall Paintings Sponsored by the Zhai Family
in the Zhenguan Era of the Tang Dynasty
RONG Xinjiang
(Center for Research on Ancient Chinese History, Peking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1)
Abstract: Mogao Cave 220 is an important cave from the early Tang dynasty constructed between the sixteenth year of the Zhenguan era(642)and the second year of the Longshuo era(662), according to votive texts and inscriptions inside the caves and relevant historical records. The sutra illustrations found within have never been seen before in Dunhuang caves, the seven standing images of Bhaisajyaguru on the north wall and the portrait of the emperor in the Vimalakirti Sutra illustration on the east wall, which is similar to those painted by Yan Liben during the same period, are particularly striking discoveries. These paintings, which seem rather out of place compared to the artistic contents of nearby caves, had likely been copied from drafts from the Tang capital of Changan. In the sixth year of the Wude era during the reign of Emperor Gao, the Tang empire had Dunhuang under its firm control and established a close relationship between Dunhuang and the Central Plains. Some large and influential families and literati eventually moved to Dunhuang while some literary figures of Dunhuang also went to Changan to receive scholarly honors or official ranks—like Zhai Tong for example—and at one point, envoys came from Changan to Dunhuang to welcome the return of Xuanzang in the eighteenth year of the Zhenguan era. Any one of these people could have brought the painting style of Changan to Dunhuang, meaning that the works appearing in Cave 220(the construction of which began in the sixteenth year of the Zhenguan era)were in fact an inevitable result of cultural exchange between the Central Plains and Dunhuang.
Keywords: Dunhuang Mogao Grottoes; cave temple of the Zhai family; Xuan Zang; Liu Demin;Bhaisajyaguru; paintings of emperors
(Translated by WANG Pingxian)
敦煌莫高窟第220窟是初唐時期開鑿的重要石窟,根據(jù)石窟東壁、北壁的發(fā)愿文和題記以及甬道南壁五代時翟奉達的追述,這座石窟是在唐太宗貞觀十六年(642)至高宗龍朔二年(662)間陸續(xù)完成的,其主室南壁繪西方凈土變,北壁繪藥師經(jīng)變,東壁門兩旁繪維摩詰經(jīng)變,其中特別引人注目的是北壁一排七身藥師佛立像,以及東壁維摩詰經(jīng)變中與閻立本《歷代帝王圖》相同的帝王圖像。這些圖像從未在此前的敦煌壁畫中出現(xiàn),應(yīng)當是新摹自長安的畫樣。
對于長安畫樣的來歷,學術(shù)界歷來有不同的解說{1}。本文最主要的目的是想探討初唐時期敦煌與長安之間的聯(lián)系以及當時經(jīng)過敦煌的絲綢之路交通的情景,以此來為考察這一時期長安畫樣傳入敦煌的背景和可能來歷提供更多參考。無論如何,隨著唐朝在高祖武德六年(623)牢固據(jù)有敦煌,特別是貞觀七年(633)正式更名為沙州后,中原與敦煌的關(guān)系更加緊密,一些大族、文士陸續(xù)往來敦煌,如望都縣開國侯劉德敏出任沙州刺史,敦煌的文人如翟通也曾經(jīng)鄉(xiāng)貢而到長安獲得明經(jīng)出身,還有貞觀十八年(644)為迎接東歸的玄奘而從長安來至敦煌的使臣,這些人士都有可能把長安畫樣帶到敦煌。因此可以說,貞觀十六年(642)開始開鑿的莫高窟第220窟中的長安畫樣,是當時中原與敦煌文化交流的必然結(jié)果。
一 莫高窟第220窟的大唐風貌
第220窟正面西壁開龕,內(nèi)塑一佛、二弟子、二菩薩,是典型的唐朝模式{2}。南壁中央繪阿彌陀佛結(jié)跏趺坐,左右各立一身菩薩,兩旁是觀世音菩薩和大勢至菩薩。前有水池,中間是蓮花寶座。池左右各繪一座兩層樓閣,池后也繪一座樓閣。池中蓮花主莖上立一身化生菩薩,伸出的九枝蓮花上各有一身化生童子。水池下面欄桿外側(cè)有歌舞伎樂場景。整個畫面中,充滿了坐立的各式菩薩。這個畫面表現(xiàn)的經(jīng)變,應(yīng)當是阿彌陀凈土變或西方凈土變{3}。
北壁中央是一個蓮池,池中有琉璃寶臺,其上一字排開七座蓮臺,每座蓮臺上站立著一尊佛像,手持藥缽,為藥師佛形象。佛像兩旁有菩薩侍立,寶臺兩側(cè)也有四身圣眾和六身神將護持。寶臺下有眾多伎樂,分兩組演奏歌舞,舞伎間有三組燈架,分七層燃燈{1}。此圖為公認的藥師經(jīng)變,是敦煌新出圖樣,而且在莫高窟中僅此一幅,后無來者。圖像下方有題記:“貞觀十六年歲次壬寅,奉為大云寺律師道弘法師,□奉□(下殘)”[1],表明繪制的年份是貞觀十六年(642)。
東壁正中為門洞,兩邊無疑是維摩詰經(jīng)變,以門為界,南側(cè)畫維摩示疾,北側(cè)畫文殊問疾。維摩詰身披鶴氅裘,手揮麈尾,身體微微前傾,與文殊辯論。其后有天龍八部,下面是各國王子。對面的文殊,身披天衣,瓔珞滿身,神態(tài)自若。其后有諸菩薩、弟子、天人簇擁,下面有帝王及跟隨的群臣。這幅帝王圖與閻立本《歷代帝王圖》中的帝王形象一致,雙臂平伸,昂首闊步,氣宇軒昂;后面的侍臣謙恭揖讓,有序跟從??唛T上方的三佛說法圖,應(yīng)當也是表現(xiàn)維摩詰經(jīng)變的內(nèi)容[2-3]。門上方還保存著發(fā)愿文字:
這說明,這里所繪的釋迦如來等,應(yīng)當繪于貞觀十六年。題記中沒有提到維摩詰經(jīng)變的內(nèi)容,所以門兩邊畫面的繪制年代可能要晚一些。
1975年,敦煌文物研究所將第220窟甬道整體搬遷,五代時期翟奉達家族供養(yǎng)的新樣文殊以及相關(guān)題記得以顯露。其中甬道南壁有題記,從左向右書寫如下:
1 大成元年己亥歲,翟 遷于三危□□,鐫龕□□,□圣容立像。
2 唐任朝議郎敦煌郡司倉參軍遷子翟通,鄉(xiāng)貢明經(jīng)授朝議
3 郎行敦煌郡博士,復于兩大像中間,造龕窟一所,莊嚴素
4 質(zhì),圖寫尊容。至龍朔二年壬戌歲卒,即此窟是也。
5 □九代曾孫節(jié)度押衙守隨軍參謀兼侍御史翟奉達
6 檢家譜(下殘){2}
這里是說北周大成元年(579),翟遷在莫高窟鑿龕一所,塑立佛像。進入唐朝后,翟遷任敦煌郡司倉參軍,其子翟通則是鄉(xiāng)貢明經(jīng)而授朝議郎、行敦煌郡博士,又在“兩大像中間”,即南大像(第130窟)和北大像(第96窟)之間,“造龕窟一所”,這個位置無疑就是第220窟所在。開窟的時間,至晚從貞觀十六年(642)開始,而完成的年份,則是龍朔二年(662)。這說明第220窟營建的時間至少用了20年。值得指出的是,據(jù)翟奉達的官銜,這條題記大概寫在繪制甬道壁畫的五代后唐同光三年(925){3},但由其所說的貞觀到龍朔時期敦煌稱沙州而不是敦煌郡來看,翟奉達所據(jù)的家譜為天寶年間所寫,故此用敦煌郡的說法,其實與沙州無異。
與此相互印證的是發(fā)現(xiàn)于第98窟前面的《大唐伊吾郡司馬上柱國潯陽翟府君(翟直)修功德碑》,碑主之父即“朝議郎、上柱國、本郡博士”翟通,碑文殘缺過甚,沒有看到與修建第220窟直接相關(guān)的事跡,但所修功德最主要的應(yīng)當就是營建第220窟的翟家窟{4}。碑主翟直卒于天寶甲午十三載(754),“以公之宅立宮矣”{5}。翟奉達所據(jù)的家譜寫于“以州為郡”的天寶年間,應(yīng)當與天寶十三載的《翟直碑》屬于同一個時代,所述人物也相同,或許來自同一個家譜記錄。
二 初唐敦煌與絲路的交通
唐高祖武德二年(619),剛剛立都長安的李唐政權(quán),借助涼州粟特安氏的勢力,從內(nèi)部搞垮了割據(jù)河西的李軌政權(quán),河西走廊整個歸入唐朝的版圖。然而,河西西部地區(qū)局勢并不穩(wěn)定。武德三年(620),瓜州(今敦煌)刺史賀拔行威舉兵反唐。武德五年(622),瓜州土豪王幹斬賀拔行威,歸降唐朝{1}。唐朝改瓜州為西沙州,治敦煌,而在常樂縣置瓜州(今瓜州)。從“西沙州”之名三個字來看,唐朝開始是把沙州作為羈縻州對待的,因為唐朝直轄的正州都是兩個字。武德六年,敦煌人張護、李通又反叛唐朝,擁立州別駕竇伏明為主,不久即被唐瓜州長史趙孝倫擊敗,竇伏明降唐{2}。至此,敦煌地區(qū)的動亂基本平息。但敦煌以北是取代柔然而控制漠北和西域東部的東突厥汗國的勢力范圍;西邊是與唐朝對立的麹氏高昌王國(吐魯番),其背后則是西突厥汗國勢力;南面和西南面都是吐谷渾王國的控制區(qū)域。所以,武德末、貞觀初,唐朝在西北地區(qū)采取閉關(guān)政策,“禁約百姓,不許出蕃”。貞觀元年(627),玄奘啟程西行求法{3},即是從瓜州、敦煌之間,順第五道偷渡出去的[4]。
由于《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留下了玄奘從瓜州、敦煌間偷渡的詳細而生動的記錄,給人以當時關(guān)城緊閉、商旅禁行的深刻印象。然而,事實真的如此嗎?我們不能只聽玄奘的一家之言。
其實,就在玄奘貞觀元年出行的同時,唐朝的使者張弼也曾經(jīng)出使西域。大唐西市博物館藏《張弼墓志》(679)稱:
貞觀之始,情禮云畢。前宮寮屬,例從降授,補右衛(wèi)倉曹參軍。于時獯丑未寧,邊烽屢照。太宗臨軒,有懷定遠;召公將命,追美鑿空。具稟圣規(guī),乘軺迥騖。歷聘卅國,經(jīng)涂四萬里。料地形之險易,覘兵力之雌雄。使返奏聞,深簡帝念,加階賜帛,寵命甚優(yōu)。六年,又應(yīng)明詔,舉直中書省。{4}
這篇墓志揭示了唐代初年絲綢之路上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一個壯舉:貞觀元年到六年間,唐太宗曾經(jīng)派遣右衛(wèi)倉曹參軍張弼——一位東宮舊屬,出使西域三十國,行程四萬里。據(jù)《舊唐書·西域傳》“波斯國”條,波斯距唐朝首都長安一萬五千三百里[5],來回三萬多里。從張弼“經(jīng)涂四萬里”來推想,他訪問三十國,并非直線而行,即使沒有到達波斯,也應(yīng)當?shù)搅宋魍回仕刂频乃谔氐貐^(qū)和吐火羅斯坦,可見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據(jù)《隋書》卷83《西域傳》記載,隋代與西域聯(lián)系最盛時,所知王國為四十四國,這應(yīng)當就是裴矩《西域圖記》所記錄國家的數(shù)字。在唐朝重新與西域聯(lián)系之前,隋末中國所知的西域王國只有二十國。而張弼出使了西域三十國,大大超出了隋末所知之數(shù),這在唐朝應(yīng)當是首次。因此,玄奘取經(jīng)并非開通唐朝絲路的創(chuàng)舉,張弼的出使在唐朝與西域的聯(lián)系上,才是極有意義的一件事。
以下將史籍中見到的貞觀年間唐朝與西域諸國經(jīng)陸上絲路相互往來的記錄勾稽出來。
貞觀三年(629)閏月,“是時遠方諸國來朝貢者甚眾,服裝詭異,中書侍郎顏師古請圖寫以示后,作《王會圖》,從之?!?[6]此圖為將作大匠閻立德所繪,已佚,宋人董逌《廣川畫跋》卷2《上〈王會圖〉敘錄》記其所見原圖上的國名:“有司告辦,鴻臚導客,次序而列,凡國之異,各依其方……西首以吐蕃、高昌、月氐(氏)、車師、黨項,而軒渠、厭達、疊伏羅、丁令、師子、短人、撣國次之。”[7]此處所列有些是古代西域國名,如月氏、車師等,因此未必都是寫實,其中有些圖像應(yīng)是承襲此前的《職貢圖》。而且董氏見到此圖時,圖本身已經(jīng)殘失一半,他所記錄的也不是全部{5}。無論如何,其時遠方諸國來朝貢者甚眾,其中應(yīng)當包括西域諸國。
貞觀四年(630),唐朝滅掉漠北的東突厥汗國,受其控制的伊吾(哈密)在首領(lǐng)粟特人石萬年的率領(lǐng)下歸降唐朝,唐在此立西伊州,六年改為伊州{6},升為正州。或許與此有關(guān),貞觀七年,去西沙州之“西”字,敦煌成為正式直轄州。敦煌原本是唐朝直面西域地區(qū)的大門,至此有了更西的伊州作為屏障。
貞觀五年(631),“有傳法穆護何祿,將祆教詣闕聞奏,敕令長安崇化坊立祆寺?!盵8]“穆護”是祆教祭司的稱號,何祿來自粟特地區(qū)的何國,即今天撒馬爾罕(Samarkand)西邊的一個綠洲,他再度將瑣羅亞斯德教(祆教)傳入長安(此前長安已有祆祠)。唐朝讓他們在崇化坊立一所祆祠,允許胡人進行其宗教活動。同年末,“康國求內(nèi)附。上曰:‘……師行萬里,豈不疲勞!勞百姓以取虛名,朕不為也。遂不受?!眥1}[6]6091雖然太宗阻止了這次內(nèi)附,但表明粟特地區(qū)的最大一國康國,已經(jīng)派人聯(lián)絡(luò)唐朝,請求內(nèi)附。
貞觀六年(632),“本臣突厥”的于闐王尉遲屋密“遣使入獻”[9]。這是塔里木盆地南道的大國于闐,乘突厥內(nèi)亂而與唐朝聯(lián)系。
貞觀九年(635),唐朝出兵青海,擊敗吐谷渾王國,使河西走廊基本不再受外部的侵擾,從中原到敦煌的道路更加暢通。同年,于闐王遣子入侍[9]6235;康國遣使貢獅子,太宗命秘書監(jiān)虞世南撰賦記之[5]5310[9]6244。
同年,基督教敘利亞東方教會(唐朝稱景教)的高僧阿羅本,從波斯一路來到唐朝長安。立于德宗建中二年(781)的《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稱:“大秦國有上德,曰阿羅本,占青云而載真經(jīng),望風律以馳艱險。貞觀九祀,至于長安。帝使宰臣房公玄齡,總仗西郊,賓迎入內(nèi)。翻經(jīng)書殿,問道禁闈。深知正真,特令傳授。貞觀十有二年秋七月詔曰:‘道無常名,圣無常體。隨方設(shè)教,密濟群生。大秦國大德阿羅本,遠將經(jīng)象,來獻上京。詳其教旨,玄妙無為。觀其元宗,生成立要。詞無繁說,理有忘筌。濟物利人,宜行天下。所司即于京義寧坊造大秦寺一所,度僧廿一人?!眥2}碑文稱阿羅本為大秦國人,這是因為碑文立于建中二年。事實上,天寶四載(745)唐朝才知道波斯景教來自大秦,所以改波斯景教為大秦景教,《唐會要》卷49“大秦寺”條記貞觀十二年七月詔書,即稱“波斯僧阿羅本”[10]。因此可以說,阿羅本是一位從波斯長途跋涉來到長安的景教僧人,說明在貞觀九年時,陸上絲綢之路對于僧侶來說是暢通無阻的。
貞觀十年(636)十二月戊寅,“朱俱波、甘棠遣使入貢?!盵11]朱俱波在今新疆葉城,是絲路南道的一個重鎮(zhèn),由此可以西逾蔥嶺到中亞,西南過懸度到南亞次大陸。甘棠,則在海南,是南海昆侖[9]6234。
貞觀十一年(637),罽賓遣使獻名馬,唐朝饋以繒彩,后常有使節(jié)往來[5]5309[9]6241。唐代的罽賓即玄奘《大唐西域記》的迦畢試國,在今阿富汗的貝格拉姆(Begram),是西北印度地區(qū)絲綢之路的中轉(zhuǎn)站之一。此時與唐朝開始有了絹馬貿(mào)易,此后使者往來不絕。同年,康國又獻金桃、銀桃,太宗下詔植于苑囿[5]5311[9]6244。
貞觀十四年(640),唐太宗以吐魯番的高昌王國阻隔絲路北道經(jīng)焉耆、高昌到敦煌的道路為由,以吏部尚書侯君集為交河道行軍大總管,率軍出擊高昌,滅掉了延續(xù)139年的麹氏高昌王國,以其地設(shè)西州,同時在天山北的北庭(今吉木薩爾北)設(shè)庭州,均為與內(nèi)地州縣相同的正州,又在西州交河縣設(shè)安西都護府,以控制西域[12]。由此,敦煌西面更多一層屏障,因為從高昌直通敦煌的道路都在唐朝的控制當中。
據(jù)大唐西市博物館藏《元武壽墓志》(670)記載:“貞觀十四年,任右衛(wèi)長上校尉。既而玉關(guān)銜命,旁求棄筆之才;銀燭開源,式待鑿空之使。其年奉敕差充西蕃絕域使。胡桐路遠,俄超六夏之遙;漢節(jié)毛空,終嘆十年之遠。至十九年方來返命。單于右地,歸大宛之善馬;天子上林,隨系書之遠雁?!盵13]可知貞觀十四年元武壽奉太宗敕命,擔任“西蕃絕域使”,從“單于右地”“大宛”等借古喻今的地名來看,他出使的西域地區(qū),甚至足跡到達蔥嶺以西的費爾干納盆地(古大宛地)[14]。
貞觀十五年(641),中亞何國遣使至唐[9]6247。這是粟特地區(qū)的官方使者來到唐朝,恐怕與前一年唐朝平定高昌有關(guān),甚至有可能是元武壽出使的結(jié)果。同年,天竺國摩伽陀王遣使朝貢,太宗致書慰問,雙方開始通使。除玄奘外,唐朝使者梁懷璥、李義表、王玄策先后訪問其國[5]5307-5308[9]6237-6238。
貞觀十六年(642),北印度烏萇王達摩因陀那訶斯遣使至唐,貢龍腦香[9]6240。烏萇(Uddyāna)位于今印度河上游斯瓦特(Swat)地區(qū),是越過蔥嶺的絲路向印度的主要經(jīng)行城鎮(zhèn),北魏的宋云、惠生,唐朝的玄奘,都曾走訪此地。同年,罽賓遣使,貢褥特鼠[5]5309[9]6241;史國君沙瑟畢亦遣使貢方物[9]6248。粟特史國(Kish)在撒馬爾罕的康國南面,一說都城在今沙赫里薩布茲,玄奘從粟特地區(qū)南下經(jīng)過此地,到鐵門關(guān),進入印度文化區(qū)。
貞觀十七年(643),拂菻王波多力遣使獻赤玻瓈、綠金精等物,太宗賜以綾綺[5]5314[9]6261。拂菻即拜占庭王國,在亞洲最西端,可見到了貞觀十七年時,歐亞大陸幾乎可以全線貫通了。
總之,從貞觀元年到貞觀十七年,經(jīng)過敦煌的絲綢之路沒有斷絕,從長安而來的唐朝使臣,以及護送外國使者的唐朝官人,有不少人會駐足敦煌,給敦煌灌輸長安的文化。
貞觀十八年(644),唐安西都護自交河出兵,討伐焉耆。貞觀二十二年(648),又進擊龜茲。但兩次行軍都是打敗對方而已,沒有駐軍占領(lǐng)。由于太宗去世,高宗永徽二年(651),西突厥阿史那賀魯舉兵反叛。經(jīng)過反復爭奪,唐朝最終在顯慶二年(657)打敗阿史那賀魯,滅西突厥汗國,西域各國、各部的宗主權(quán)從西突厥轉(zhuǎn)歸唐朝。顯慶三年(658)五月,唐朝遷安西都護府于龜茲,并設(shè)龜茲、于闐、焉耆、疏勒四鎮(zhèn),鎮(zhèn)守西域地區(qū)。到了龍朔二年(663),青藏高原的吐蕃王國與西突厥余部聯(lián)合,開始和唐朝爭奪西域的控制權(quán),而這一年正好是莫高窟第220窟建成之年。
由此可以說,貞觀初年并不是像玄奘描述的那樣,絲路斷絕,行人往來不便。事實上,唐朝和西域的使者,往來從未斷絕。而異域宗教如祆教、景教的僧侶,也在此時進入長安。貞觀十四年唐滅高昌王國后,往來更加頻繁。特別是顯慶二年滅掉西突厥汗國后,蔥嶺東西成為唐朝控制的領(lǐng)土,絲路往來更加暢通。從貞觀十六年到龍朔二年,絲路交通暢通之際,正是第220窟開鑿的年代。
三 莫高窟第220窟畫樣的來歷
在上述背景下,經(jīng)過敦煌的絲綢之路人員往來不絕,信息傳遞通暢,那么莫高窟第220窟的長安畫樣是怎么來的呢。具體說來,最有可能的有以下三事:
(一)劉德敏任沙州刺史
據(jù)《大唐左屯衛(wèi)將軍姜行本紀功碑》記載,唐滅高昌,在參與征服高昌王國的諸將領(lǐng)中,第一位就是沙州刺史劉德敏。碑文稱:“詔使持節(jié)光祿大夫吏部尚書上柱國陳國公侯君集……乃統(tǒng)沙州刺史上柱國望都縣開國侯劉德敏……并率驍雄,鼓行而進,以貞觀十四年五月十日師次伊吾……貞觀十四年歲次庚子六月丁卯朔廿五日辛丑立。”[15]
劉德敏不是一般的等閑之輩,他是因反對武則天上臺而被殺的高宗朝宰相裴炎的岳父。裴炎撰《大唐監(jiān)察御史裴炎故妻劉氏墓志銘》記:
夫人諱□□……曾祖軫,齊諫議大夫、高平太守。祖子將,齊和州刺史。匪躬效節(jié),折王檻而馳聲;字俗流仁,剖金書而著美。父德敏,見任潭州都督、望都縣開國公。蘊方邵之鈐略,體宣霸之循良。江湘?zhèn)鱽硗碇{,關(guān)河結(jié)去思之□。夫人,公之第三女也。自笄五念,歸于我焉。地盡膏腴,家極鐘鼎……唐顯慶五年(660)正月廿六日,卒于興道坊之第,春秋卅有四。[16]
據(jù)此可知,裴炎妻劉氏是劉德敏第三女,其曾祖劉軫,任北齊諫議大夫、高平太守;祖子將,任北齊和州刺史;父德敏,顯慶五年時任潭州都督、望都縣開國公,而此前貞觀十四年時任沙州刺史、上柱國、望都縣開國侯。
據(jù)《舊唐書》卷77《劉德威傳》,德威父子將,其本人先娶鄭氏,生審禮;鄭氏卒,續(xù)娶平壽縣主,生延景[17]。知劉德敏與德威為兄弟行,高宗時在海東、西北叱咤風云的另一名將劉審禮是劉德威之子,與劉延景是同父異母兄弟。據(jù)《舊唐書》卷51《后妃傳》,劉德威之子陜州刺史劉延景的女兒,后嫁給相王(即后來的睿宗),生寧王憲和壽昌、代國二公主。文明元年(684),睿宗第一次即位,曾冊封劉氏為皇后。隨著睿宗被武則天降為皇嗣,劉氏也從降為妃,長壽中(692—694)為武則天所殺害。景云元年(710),睿宗再次登基,追謚劉氏為肅明皇后,同時追贈其父延景為尚書右仆射、沛國公[18]。景云二年二月,又立《唐左仆射劉延景碑》,徐彥伯撰,張廷珪八分書[19],也是朝廷為劉家平反昭雪的行動之一。自睿宗上臺后,劉氏家族重獲新生。玄宗開元十年(722)韋述撰《兩京新記》,“安仁坊”下記載:“東南隅,贈尚書左仆射劉延景宅。坊西南,汝州刺史王昕宅。注:延景即寧王憲之外祖,昕即薛王業(yè)之舅,皆是親王外家。甲第并列,京城美之?!眥1}劉延景宅第,成為盛唐時期長安最時尚的“甲第”{2}。
劉德敏出自“漢高貴胄,楚元良裔。赫弈蟬聯(lián),為世大族”{3},可見是中原大族,又與李唐宗室聯(lián)姻,成為長安名門望族。其女兒的墓志稱頌他:“蘊方邵之鈐略,體宣霸之循良。江湘?zhèn)鱽硗碇{,關(guān)河結(jié)去思之□?!彼且晃荒芪哪芪洹㈩H得贊譽的地方官。這樣的人物出任沙州刺史,當然會把中原文化帶到敦煌。
對照此前的敦煌歷史,北魏孝昌元年(525)以后,宗室東陽王元榮出任瓜州(治敦煌)刺史,帶來了洛陽的北魏王朝文化,開鑿大型洞窟,繪制中原風格的壁畫。北周時,建平公于義任瓜州刺史,也在莫高窟開鑿了一個大窟{4}。同樣出自中原大族的劉德敏,推測應(yīng)當也會在莫高窟開鑿洞窟,至少他的到來,會帶來以長安為代表的中原畫樣。因此,劉德敏刺守沙州,可能是第220窟圖像來源的途徑之一。
(二)翟通鄉(xiāng)貢明經(jīng)入京
前面已經(jīng)指出,開鑿莫高窟第220窟的功德主是“鄉(xiāng)貢明經(jīng)授朝議郎、行敦煌郡博士”翟通。按照唐朝的制度,“諸州學士及早有明經(jīng)及秀才、俊士、進士,明于理體,為鄉(xiāng)里所稱者,委本縣考試,經(jīng)州長重覆,取其合格,每年十月隨物入貢。”[20]就是唐朝的地方州把本州的學子,經(jīng)過縣里的考試,并經(jīng)州刺史復核后,合格者每年十月份,隨州的土貢一起,由州長官帶到京城長安,參加朝廷的明經(jīng)舉考試,及第后授予官職。翟通就是通過沙州的“鄉(xiāng)貢”,被送到長安參加“明經(jīng)”舉考,作為“明經(jīng)”出身的科舉及第人士,獲得任官資格,被中央政府授予正六品上的文散官“朝議郎”,而職事官為“沙州博士”(據(jù)天寶時所撰家譜而稱“敦煌郡博士”),作為一位士人,出任“沙州博士”,負責傳授知識,當然是最合適不過了。據(jù)《唐六典》,唐朝每州有“經(jīng)學博士以五經(jīng)教授諸生”[21]。
翟通應(yīng)當是貞觀十六年(642)時敦煌最有學問的人,他在貞觀十六年前后被沙州“鄉(xiāng)貢”入京,授官而歸。他在長安逗留期間,完全有可能去尋求新畫樣,為自己擬建的家族窟第220窟準備嶄新的圖像資料,從而彰顯自身與帝都的文化聯(lián)系。
(三)唐朝使臣迎接玄奘取經(jīng)東歸
貞觀十八年(644)玄奘東歸抵達于闐的時候,曾經(jīng)大力支持玄奘西行求法的高昌王國已于貞觀十四年(640)為唐朝所滅,玄奘無法再去報答高昌王麹文泰,于是投書唐太宗,坦白自己是“私往天竺”,聽候發(fā)落。此時唐太宗正有意經(jīng)營西域,希望從玄奘那里獲悉關(guān)于西域的第一手情報,遂立即“令敦煌官司于流沙迎接,鄯善于沮沫(且末)迎接”[4]124-125。大概在貞觀十八年秋冬之際,玄奘到達敦煌。
《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記:“既至沙州,又附表。時帝在洛陽宮。表至,知法師漸近,敕西京留守左仆射梁國公房玄齡使有司迎待。法師承上欲問罪遼濱,恐稽緩不及,乃倍途而進,奄至漕上……貞觀十九年春正月景子,京城留守左仆射梁國公房玄齡等承法師賚經(jīng)、像至,乃遣右武侯大將軍侯莫陳實、雍州司馬李叔眘、長安縣令李乾祐奉迎,自漕而入,舍于都亭驛,其從若云?!盵4]125-126據(jù)此可知,玄奘在敦煌再次上表后,要等時在洛陽的唐太宗回復,所以應(yīng)當是停留了一段時間。此時莫高窟正在開鑿一個重要的石窟,即當?shù)卮笮盏允霞易宓牡?20窟。有關(guān)玄奘在敦煌的活動,《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沒有任何記載,但推測玄奘不會錯過巡禮莫高窟這樣的佛教圣跡的。
玄奘從印度回來,除了帶著所得經(jīng)論“凡五百二十夾,六百五十七部,以二十匹馬負而至”[4]127,還有一組佛像:“金佛像一軀,通光座高尺有六寸,擬摩掲陁國前正覺山龍窟影像;金佛像一軀,通光座高三尺三寸,擬婆羅痆斯國鹿野苑初轉(zhuǎn)法輪像;刻檀佛像一軀,通光座高尺有五寸,擬■賞彌國出愛王思慕如來刻檀寫真像;刻檀佛像一軀,通光座高二尺九寸,擬劫比他國如來自天宮降履寶階像;銀佛像一軀,通光座高四尺,擬摩掲陁國鷲峰山說《法花》等經(jīng)像;金佛像一軀,通光座高三尺五寸,擬那掲羅曷國伏毒龍所留影像;刻檀佛像一軀,通光座高尺有三寸,擬吠舍厘國巡城行化像”{1}。玄奘大概沒有拿出來這些印度瑞像給沙州人士看,這是要展示給京城的大唐君臣的禮物般的雕像。因此,敦煌的畫家沒有在第220窟中繪制任何印度瑞像圖,而是繪制了大唐風格的維摩詰經(jīng)變,其中有氣宇軒昂的帝王圖像,這個粉本來自長安,如果第220窟與玄奘有關(guān)的話,那就是由迎接玄奘的唐朝使臣從長安帶來,這些被挑選來迎接玄奘這樣一位高僧的使臣一定也不是等閑之輩,他們要陪著玄奘回到京城,因此必然是懂得佛教文獻及圖像的士人,他們把長安的佛教壁畫樣稿帶到敦煌,是完全有可能的事情。
本文就敦煌莫高窟第220窟壁畫畫樣的來源問題加以探討,全面闡述了貞觀年間唐朝與西域的往來情況,表明當時的唐朝并非像玄奘的傳記所說的那樣閉關(guān)鎖國,陸上絲綢之路從貞觀初的溝通到貞觀后期的通暢,一直沒有中斷,中外使者、僧侶往來不絕。在此背景下,貞觀十六年開始開鑿的第220窟,其畫樣的來歷有多種可能性,其中最有可能的事件,或許是中原大族劉德敏出任沙州刺史,第220窟功德主翟通鄉(xiāng)貢明經(jīng)入長安獲得官職,以及迎接玄奘東歸的唐朝使者到了敦煌。本文只是推測,不做結(jié)論,但估計不出這幾件事的范圍。
附記:本文是在提交敦煌研究院主辦“2017敦煌論壇:傳承與創(chuàng)新——紀念段文杰先生誕辰100周年敦煌與絲綢之路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基礎(chǔ)上改訂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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