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維熙

雨霏霏，霧茫茫。雨霧好像是漓江的紗巾，籠罩在它美麗的面頰之上。江里的漁舟、游船以及江邊的垂釣者，都成了一個個逗點，在雨霧漓江的詩章中，挑逗著你手中的筆，把大自然中的絕美編織成篇。

我漫步江邊，向這一個個黑色標(biāo)點走去。最近的一個標(biāo)點圓圓的，像是句號。等我走近了，才看見那是一把雨傘，但傘下空無一人。轉(zhuǎn)身剛要離去，傘下忽然有稚嫩的童音向我問候：“你好──你好──”我頓時愣在那兒了。還沒容我醒過悶兒來，那細(xì)嫩的童聲又飛了出來：“江作青羅帶，山如碧玉簪?！卑パ?，他在背誦韓愈描寫桂林山水的佳句！我弓下身，尋覓與我開玩笑的傘下頑童。一看嚇了一跳，與我逗趣的竟是一只伏在鳥籠里的鸚鵡。鸚鵡覓我俯視它，又對我來了一句歡迎詞：“要知漓江美，請你登木舟?！蔽也唤Τ雎晛?，猜想它的主人一定是個十分風(fēng)趣的搖船人。

于是，我耐心地等待他的出現(xiàn)。終于，在漓江朦朧詩中，又出現(xiàn)了一個標(biāo)點，那是一個破折號。順著江心漸漸向江邊移動過來。我從木槳擊水的聲音中悟出，那破折號是一只小舟。我猜想這葉木舟上的搖槳人，一定是這只神奇鸚鵡的主人；這只鸚鵡，是他有意安排在這兒吸引游客的。妙！這個超人的奇思妙想，等于給這首朦朧詩又增添了一個驚嘆號。

果然，一葉木舟從雨霧中現(xiàn)身。一個低沉蒼勁的男低音傳入我的耳鼓：“你是過江，還是想游漓江？上船來吧！”

上了船，我才看清，他的臉清癯瘦削，身板和那張臉一樣瘦削，讓我吃驚的是，他竟是個一走一歪的殘疾人。我的興致頓時跌落了下來。他卻不知我心態(tài)上的變化，依然興致勃勃地對我說：“看你這身行頭，不像是本地的過江人。你想去哪兒看景？不要看我的船小，它可以從漓江搖到桃花江。先生如果有遠(yuǎn)游的野興，我還可以送你到陽朔，那兒有一條洋人街，是中國的一絕?！?/p>

我搖搖頭，告訴他昨天我已經(jīng)乘坐游艇去過那些景區(qū)了。

“那么，你登船的意思是……”他不解地望著我。

我只好言明只是想看一看調(diào)教鸚鵡讀詩的搖船人。僅此而已。

他大聲笑了起來。那朗朗笑聲，驚飛了江邊的水鳥，像是標(biāo)點中的一串黑色省略號，消失在漓江茫茫的雨霧深處。

他告訴我，他先天殘疾，一出生就被父母拋在江邊，是一對在江上擺船的夫婦把他養(yǎng)大成人的。待收養(yǎng)他的兩個老人走后，他不甘心靠吃“社會低?！贝虬l(fā)日子，便開始了搖船生涯。有一天，他到鳥市去買魚鷹，看見這只僅有一條腿的鸚鵡，便把它買了下來。從此，這只鳥兒與他朝夕相伴。

“那韓愈贊美漓江的詩，是你教它的？”我問。

“不是。桂林人都會背誦這兩句詩，它聽多了，就會學(xué)舌了?！?/p>

“那么請客人登船的兩句話呢？”

“兩個瘸子之間，心靈相通，我一點撥它也就會了?！闭f這話時，他似乎十分開心，又爽朗地笑了起來。

我沉默了。我不知這個腿部殘疾的搖船人和他那少了一條腿的鳥，在雨霧漓江上苦心經(jīng)營一天，能有多少收入。我想問問他，但嘴唇像被貼了封條一般，怎么也張不開。我不愿再耽誤這個搖船人的寶貴時間，從衣兜里掏出一張五十元的鈔票，塞到他的手里，匆匆下船。他從船上跳了下來，急切地對我喊道“不可以──不可以──老先生，我沒為你做什么，不能收你的錢……”

回到江邊公寓，隔窗而望，那船那傘已不再是朦朧詩中的標(biāo)點，陰柔情致的漓江和充滿陽剛的人，編織成了漓江一首美麗的人文詩章……

選自《微型小說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