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向陽

來人說，只要到警察署辦一張良民證，新生就無事了。新生有一年多不曾回家，前天，天剛黑輾轉(zhuǎn)進(jìn)屋，下半夜又一聲不吭出門了……于是，老楊連夜步行四十多里山路，冒雨趕到湘鄉(xiāng)縣城。

清早，草蘿街行人稀少，偶爾傳出幾聲野狗的吠叫，叫人膽戰(zhàn)心驚。警察署鐵門緊閉，一對高大的石獅子冷漠地鼓著嚇人的眼球。它對面是維持會館，大門趟開，一個40歲左右的長臉男人主動跟老楊打招呼。老楊收拾傘具，說明來意。長臉男人姓王，他安慰老楊不要急，只要肯聽話，良民證好辦。不久，警察署張開黑糊糊的大嘴，把一些趕來辦事的鄉(xiāng)民吞入肚內(nèi)。姓王的領(lǐng)著老楊，徑直走了進(jìn)去。

老楊左顧右盼，也沒見著兒子，又聽來往之人都叫那人“王會長”，忙問：“不是要辦良民證嗎？俺新生伢子在哪兒？”王會長嘿嘿一笑：“老楊啊，稍安勿躁，聽我安排?！敝灰娝焓滞罩幸慌?，就有一個日本軍官從后面走出來，麻臉上牽扯出一臉奸笑，嘰哩咕嚕說了一通，可老楊一句也聽不懂。老楊意識到上當(dāng)受騙了，暗暗詛咒那個捎信的漢奸不得好死。

一張良民證橫在老楊面前晃動，像香噴噴的誘餌，等待魚兒上鉤。

王會長說：“這位是金井將軍。你兒子是讀書人，竟敢跟皇軍作對，投奔‘葛土匪！‘葛土匪唆使那幫刁民，傍漣水河之險伏擊皇軍，拿雞蛋碰石頭，簡直不想活了！實話告訴你，國軍節(jié)節(jié)敗退，皇軍飛機(jī)轟炸，洙津渡大橋炸了，湘鄉(xiāng)將夷為齏粉……皇軍對付山上那幫烏合之眾，像捏死一只螞蟻那么容易！”王會長又把良民證揚了一下，假惺惺道，“皇軍請你來，是看得起你，希望你把楊新生勸下山，金銀珠寶，……他學(xué)的槍械專業(yè)，皇軍大有用武之地嘛?！?/p>

“葛土匪”姓葛名威武，曾經(jīng)的北伐勇士，湘鄉(xiāng)淪陷后，毅然挺身而出，樹起抗日戰(zhàn)旗，成立抗日游擊隊，與鬼子巧妙地周旋于洙津渡、萬貫亭至山棗、城江一帶。得知兒子加入了游擊隊，可以痛打小鬼子，老楊心里樂開了花，可聽王會長一番“說教”后，又替兒子及游擊隊員們擔(dān)憂……他低著頭，接過良民證，汗水透背。

回村后，鄉(xiāng)親們都盯著他，個個雙眸噴火。羅鐵匠去了，就再也沒回來，還有易石匠、劉木匠等附近鄉(xiāng)鄰，都因日本人的陰謀，一個接一個被騙捆縛，推至漣水河，沉入河底，只因他們的親人參加了抗日游擊隊。老楊居然活著回來了，而且懷揣良民證，若無其事地出現(xiàn)在村子里。

老楊乃一介廚師，手藝精湛，蒸香芋扣肉和湘鄉(xiāng)蛋糕最拿手了，方圓數(shù)十里，堪稱一絕。打縣城回來后，他就只能待在家中，抱酒壇喝悶酒了。一個沒有骨氣的男人，屈服于日本人的淫威，誰會請他當(dāng)主廚？

葛威武的隊伍駐扎在畫嶺之巔，日本人一直沒占到便宜，伺機(jī)蠢蠢欲動。九月，晴少雨多，日本人的裝備供給跟不上，槍械專家也未到位，金井就給王會長下了死命令，全殲游擊隊，活捉葛威武和楊新生。老楊上山了，是被荷槍實彈的日本人押著。楊妻香蓮啼哭不休，罵他丟盡了湘鄉(xiāng)人的臉，跳進(jìn)了清凌凌的水庫。老楊雙手被反綁著，緊咬嘴唇，心在滴血。他知道，金井并不相信他，只是利用他；何況他是廚師，煮得一手好飯菜，鬼子也要吃飯啊。

山河破碎，秋風(fēng)嗚咽。金井驅(qū)趕著被抓的鄉(xiāng)親們沒日沒夜地修筑工事，稍有遲緩，皮鞭似雨點般落下，一些人傷痕累累，疼痛難忍。老楊攀巖爬石，費盡周折，找來草藥，可他們并不領(lǐng)情，一腳踢翻了藥罐子。老楊默然退出，輕輕地嘆氣。

戰(zhàn)事吃緊，金井惶恐不安，命人捆上老楊向山頭喊話，逼葛威武率部投降，交出楊新生，卻遭到葛部的迎頭痛擊。晚上，老楊把魚肉端上日本人的桌子，狡猾的金井卻要跟鄉(xiāng)親們換著吃——鄉(xiāng)親們吃的像豬潲啊。老楊冷冷地瞪著金井。金井手一揮，一個瘦小漢子點頭哈腰過來了。這人好面熟啊。老楊終于想起，他就是送信的人，后來又跟鄉(xiāng)親們混在一起修工事……老楊不由得暗暗叫苦，自己在飯菜中做了手腳，漢奸肯定早已知道。

老楊額角冒汗，看著鄉(xiāng)親們吃那大魚大肉，吃得滿嘴油膩，而日本人懼怕中毒，又要填飽肚皮，艱難地吞咽著粗糧……不久，鄉(xiāng)親們捂著肚子喊痛，日本人也起了反應(yīng)，“哎唷”連天。老楊急呼：“鄉(xiāng)親們，解藥在這里，快來喝酒！”鄉(xiāng)親們跌撞著跑過去，可酒壇卻被那漢奸搶走，交給了金井。金井腹脹難受，抱著“救命解藥”猛灌幾口，剩下的則被手下?lián)屓ス戏?，一滴也不留……月光下，日本人七竅流血，一命嗚呼——老楊在所有飯菜里都放了瀉藥，而真正的毒卻下在藥酒里！

不幸的是，老楊中了漢奸的冷槍，血染草地。鄉(xiāng)親們憤怒至極，沖上去把漢奸摁住，一頓亂揍，最后交游擊隊就地處決。

選自《今古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