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寶林
從城里醫(yī)院回到老屋,母親躺在了炕上。
屋內(nèi)陰涼,母親蓋上了被子,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天花板。一片岑寂。墻上的年畫,柜上的杯子,箱子上的衣物,角落里的鞋子,以原來的姿勢站臥,安安靜靜。唯有柜上的時鐘的聲音,異常清晰,冷峻如往。老屋,就這樣容留了從醫(yī)院歸來的母親。醫(yī)生說,躺過春天和夏天,她的身體才有望恢復,不再疼痛。
無法行走的母親躺在老家的土炕上,而屋外,春天正在發(fā)生。
地里,大片大片的青麥正在生長。這是青色的海,麥子的海。這海,從小河邊漫上山坡,躍上一層一層的梯田,奔涌著,直上山梁而去,與藍藍的天空相互激蕩。那綠色的海,是一年中,這個山溝最博大的色彩,含蓄著一種似要溢出的激情。麥穗還未出頭,日光在一片片葉子彎腰的節(jié)點上反射,像無數(shù)的星點。一顆葉片上的露珠,亮晶晶的,耀眼成一顆太陽。細看,一片片長長的韭葉似的綠葉,在拽著細細的麥稈拔節(jié)。一節(jié),兩節(jié),那葉子仿佛等不及麥稈遲鈍的成長,把自己高高長長伸展開來,比麥稈還高。谷雨前的這個晌午,山溝里億萬株麥苗,就這樣被數(shù)億片葉子拽著,拔開骨節(jié),朝天生長,仿佛要把這片綠色的海拽向天空。
河道里,一片靜謐。野草們得了水的滋潤、陽光的關(guān)照,一株株,伸長脖子,張開雙手,在進行綠的無聲的合唱。河邊的老楊樹,筆直地刺向天空,葉片像夢幻的精靈一般,掛在老樹枝上。老楊樹,又抽出了新尖,拔節(jié)向天,遠遠看去,像籠了淡淡的黃紗。雍峪河,流淌在樹蔭、草叢簇擁的谷道。一節(jié)節(jié)的水流從山里流出,無聲地向北逶迤而去,像白練。幾只鳥兒,仿佛是為了襯托這晌午的寂靜,在枝頭鳴叫。偶爾,幼鳥跳起,振翅平飛,幼鳥腳上與翅上的骨節(jié),也在這個春天拔節(jié)。
春天在身外發(fā)生,萬物拔節(jié)生長,生機勃勃向高處向遠處行走。而母親躺在一片寂靜之中,被疼痛軟禁在土炕之上,只能任思緒的天眼在庭院、村野漫漫游走。迷迷糊糊中,所有的一切都恍恍惚惚,迷迷離離。忽然,她看見,一株棗樹開著小花兒,向天直長,長,長,挺拔的身軀越過山梁,直向天上的云朵長去,周身的骨節(jié)嘎嘎作響。母親平躺的身軀,也在長,越長越長,從秦嶺根,一直長到渭河邊,又越過渭河,向北原長去,她的骨節(jié)也在簌簌作響。母親從來沒有見過這么長的自己。
這株棗樹,似曾相識。母親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也像屋旁的樹、地里的麥、路邊的草一樣,在春天這個時候拔節(jié)生長。那是一個小女孩又驚喜、又害羞、又慌亂的年齡。陽光照耀,她的身體內(nèi)涌動著不可名狀的熱量。她的骨節(jié)簌簌拉開,個頭噌噌上躥,原先的衣裳短小了。她從一個懵懵懂懂的小姑娘,出落成了一個大姑娘。外婆說,你長得比家門前的棗樹還快。幾十年過去,老屋變成麥田,外婆長眠于東坡,棗樹不知去向何方。母親在夢里一次次尋找,今天終于找見,原來,原來它長到天上去了。
世間好多東西的生長,都是從地往天行走,像河邊的樹、草。還有一些東西,與天地平行,從此往彼行走,像門前的山梁、小河、大路。唯有人,白天,豎立天地之間,從地往天生長;晚上,卻與天地平行,從腳往頭生長?,F(xiàn)在,母親在白天只能和在黑夜一樣。當身軀越過渭河的時候,母親倏然一驚,為自己飛一樣的生長驚奇。她一下子醒了,回到現(xiàn)實中來。其實,到了60歲,無論豎立還是平行,無論白天還是黑夜,她已不再生長。她的身體,已經(jīng)達到了自己的限度。但是,今春這番髖部難忍的疼痛襲來,在城市的醫(yī)院拍X光片、做CT、核磁共振之后,醫(yī)生指著一張張大大的片子說,腰椎間盤突出,骨質(zhì)增生,這是所有疼痛的來源。
蜿蜒北去的小河,腰身那么長,腰椎間盤突出那么多來回,也沒見喊疼,留下的是優(yōu)美的曲線。從秦嶺延伸出來經(jīng)過門前的山嶺,幾十里長的身軀,骨質(zhì)增生一段兩段,也沒見佝僂,跌宕的脊線反倒更加生動。但是,和小河、山梁共度歲月的人不一樣。少女時代的春天,母親身體生長,帶來的是驚喜。盡管,骨節(jié)生長時,偶有疼痛,但很快就過去,從不曾在意。而今漸近老年,身骨一點點些微的突出和偶然增加的生長,帶給母親的卻是鉆心的疼痛。
春天,萬物生長,母親曾經(jīng)青春的身軀卻不堪一點點腰椎骨頭生長的疼痛。她在向老年過渡的門檻上站立不穩(wěn),疼痛難忍,只能躺在草木生長的春天里。但母親沒有喊出來,在漫長的生活中,比這更為疼痛的疼痛都沒有擊敗過她。一個農(nóng)婦的堅韌,有時超越人們的想象。
我,那個曾經(jīng)在院中奔跑的男孩,站在院中,看著綠樹,想著母親。
(選自《寶雞日報》2017年1月10日)
賞析
這是一篇別具特色的散文作品。文章的主題表現(xiàn)兒子既為母親的病痛深深憂慮,又為母親的堅韌精神而折服。這篇散文有以下三大特色值得稱道。其一,情感真摯,對比鮮明。母親橫躺在老屋土炕,無法行走,深愛母親的兒子面對生病的母親,憂愁又無奈。而屋外則是萬物生長,一切都生機勃發(fā)。屋內(nèi)難以動彈的母親與萬物生長的大自然形成鮮明的對比,更加突出了母親的凄涼,增加了悲劇的色彩。其二,大膽想象,虛實相生。母親躺在一片靜寂中,只能憑借思緒馳騁。作者將母親的思緒擴散夸張為身體的不斷變長,于是從童年到青年,從秦嶺到渭河,都被濃縮筆下,呈現(xiàn)筆端。離奇豐富的想象、虛實相生的筆法,讓文章蒙上些許神秘奇幻的色彩,增強了藝術(shù)感染力。其三,語言詩化,修辭多樣。散文語言優(yōu)美凝練,含蓄蘊藉,充滿詩意。作者嫻熟地運用了比喻、擬人、夸張、排比、通感等修辭手法,寓情于景,以景現(xiàn)情,創(chuàng)造了令人神往的意境。例如“谷雨前的這個晌午,山溝里億萬株麥苗,就這樣被數(shù)億片葉子拽著,拔開骨節(jié),朝天生長,仿佛要把這片綠色的海拽向天空”,這句便綜合運用了比喻、夸張、擬人等修辭手法,將山景描繪得生動別致,情趣盎然,讀來讓人沉醉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