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夢源

2月4日 晴

我們很難給春天下一個準確的定義。余光忽然瞥到的一抹嫩綠是春天，大街小巷吆喝叫賣的新鮮草莓是春天，女孩子被風撩起的耳畔碎發(fā)是春天，男孩子袖子挽起露出的小臂線條是春天……教科書上的春天開始于2月4日立春，然而在生活里，春天卻往往開始于某個瞬間。很難說得清這個瞬間具體在哪天哪時哪分，只是你去看那花時，那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然后知歲之伊始，春和景明。

對于冒思莊來說，他的春天開始于一串黃蜂的營營。“想著想著，冒思莊竟產(chǎn)生一種幻覺，似乎回蕩在空中的聲音不屬于他自己。如果我能夠從那扇窗口飛出去，他想，嗡嗡地飛出去，像一只自由黃蜂，飛出去，把不屬于自己的自己留在這里。飛出去，在下課的鐘聲之前飛回來……”春天在那個瞬間出現(xiàn)在冒思莊的面前，用她的美好引誘了他。于是冒思莊“蠢蠢欲動，想做點荒謬的事”了，于是命運的蝴蝶扇動了翅膀，穆申以臺風般迅猛的姿態(tài)出場了。

穆申的形象并不像西方雕塑那樣，擁有強壯漂亮的肌肉線條，事實上他只是“高瘦而結實”而已，然而他身上的強烈雄性氣息仍然能透過文字傳達給我們——“沉而洪的聲音從他的濃髭間揚起”“那年輕人是毛發(fā)蓊茸的”“須發(fā)森森，眼神灼灼”。對穆申本人形象的刻畫幾乎都集中于他的毛發(fā)，而毛發(fā)旺盛則是雄性氣質(zhì)的一個重要象征。作者將穆申的形象一開始就設定為一個充滿雄性攻擊性和壓迫性的角色，這樣的角色必然會和古板、守禮的冒思莊產(chǎn)生沖突。

果然，穆申身上強勢的一面很快表現(xiàn)出來。他輕易地和冒思莊頗有些注目的“系花”寧芙雅搭上話，并且舉止親密；他在冒思莊的課上故意發(fā)出頓腳的聲音，擾亂他的心緒；他公然對抗課堂秩序，建議到室外去上課，而理由只是“天氣這么好”；他吹奏春天的旋律，反駁冒思莊課本上的“死的春天”，帶領大家吃花，一時“全班都在咀花嚼草”……他不斷地用自己的自由奔放挑釁冒思莊，最后當他與寧芙雅“爭噬一朵粉紅的杜鵑”時，冒思莊終于被他激怒，“忘其所以地撲過去”與穆申“扭作一團”……“最后，來了兩名校警。”故事的高潮就在這一場沒有勝負結果的扭打中戛然而止。

冒思莊這里的反抗，根本上是對穆申的不滿和厭憎與對穆申的羨慕共同作用的結果，正如他自己所說“厭憎，是的，但同時還感到羨慕。厭憎，加上羨慕，不是妒忌了嗎？”這妒忌乍聽可笑——“冒思莊，古典文學的權威，名教授，名批評家，歐洲文學大師的及門弟子，竟然會去妒忌一個素昧平生的毛頭小子，豈非天下奇聞！”然而細細讀來，這妒忌卻又并非無跡可尋。穆申所做的一切，表面上看來是和冒思莊作對，可是他所做出的事情，又何嘗不是冒思莊內(nèi)心的渴望？冒思莊剛想“做點荒謬的事”，穆申就以一種魯莽的方式闖進來了；冒思莊想要舍棄他奧林帕斯式的崇高去撫摸女生們軟軟的頭發(fā)，穆申就在他的面前撫弄起寧芙雅的頭發(fā)來；冒思莊想要像自由的黃蜂一樣飛出教室尋找春天，穆申則提議全班到室外去上課……我們有理由相信，穆申其實就是冒思莊所幻想出來的一個人物，他不同于遵循紳士禮儀和教師身份的冒思莊，他年輕自信，大膽自由，真誠奔放，在社會集體中擁有更強的感染力和領導力，更富有吸引力和男性魅力——可以說穆申這個形象，就是冒思莊內(nèi)心的渴望在現(xiàn)實里的一個投影，是冒思莊對自己社會角色定位的一種憧憬，或者更進一步，穆申就是冒思莊性格中本身含有，卻被一些別的什么壓抑從而無法表現(xiàn)出的部分。

不難發(fā)現(xiàn)冒思莊性格中存在著的深刻矛盾性。他內(nèi)心向往生活中的美好，向往田園詩般的自由愜意，向往地中海晴美的日子。他是有著追求美好的本性的，所以在連綿的雨季壓得人喘不過氣的時候，他會選擇帶上一個紅領結，嘗試一個不一樣的自己。然而在冒思莊進入教室時，他首先注意到的就是“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頦下”。“他裝出毫不在意的樣子，走上講臺，開始講課。一抬頭，瞥見前排的幾個女生正湊到一起咬耳朵，一面偷偷舉起眼睫，睨著他微笑。真不該系這紅領結的，他想?！逼鋵嵈蠹业暮闷鏌o可厚非，然而冒思莊卻很是看重大家的反應，甚至想到了“下禮拜的校刊上一定有一段的”，足可見其對外界評論的敏感。這種敏感來自于他對自己的極端不自信——他在潛意識里覺得外界的評論是絕對的，自己是應當接受“他人對自己的刻板印象”并以此確定自己的社會定位的。這種敏感使他的性格外現(xiàn)出一種古典文學般的沉悶和刻板，并在絕大多數(shù)時候將內(nèi)在的渴望巧妙地掩藏起來。

從冒思莊的角度看穆申，他“耳朵似乎比別人長，且峻然向上削起，前額隆然，一副頭角崢嶸的樣子”“看到陌生人的腳了。那是一對羊蹄。而幾乎是在同時，他看到陌生人的額頂，赫然有一對角”，打斗的時候，冒思莊更是“兩手分握住對方的兩只角”，在冒思莊的認識里，穆申的形象近似于田園詩中提到的牧神潘恩，半人半獸，有著羊角和羊蹄。希臘神話中的牧神潘恩，是創(chuàng)造力、音樂、詩歌與情愛的象征，擁有神格，受人們的祭祀和信仰。然而在冒思莊的眼里，卻是一個半人半獸的、兩腳的怪物。因為他懼怕著穆申，懼怕著他自己性格中壓抑著的對自由流浪和塵世欲望的追求，可是這種放逐自我的流浪是人類的一種固有本能，是人類被賦予姓名之時就已存在的命運，于是冒思莊內(nèi)心的恐懼進而發(fā)展為懼怕帶有強烈生命氣息的鮮活事物——大家“咀花嚼草，吃得津津有味”時，他卻“覺得胃中翻騰得好難過”——在這種恐懼的作用下，他將穆申異化為一個怪物，試圖以此恐嚇自己，從而繼續(xù)保持這種被桎梏的狀態(tài)生活下去。但這種強加的束縛是與人類的天性相違背的，于是冒思莊自己反而成了“怪物”（冒思莊即monstrum，意為“畸形”），浮沉于求而不得的泥淖中，無法自拔。

這是冒思莊，這是我們自己。冒思莊用奧林帕斯式的崇高包裝自己，我們又何嘗沒有

用別的什么將自己束縛起來呢？猜疑、矜持、刻板印象、輿論風氣……我們每個人都是冒思莊，和他一樣懼怕外界的評論，懼怕內(nèi)心的渴望。于是我們小心翼翼地將心里的猛虎關進籠子，給它戴上一道道枷鎖，然后背負著這些笨重的鐵塊彳亍獨行，還苦笑自己是背負著塵世責任走在朝圣路上。

作為冒思莊內(nèi)心渴望在現(xiàn)實中的投影，穆申對冒思莊性格中的這種矛盾性顯然是有著深刻的了解的，因此在最后的扭打中，穆申“狠狠的抓住他的紅領結”，扣住冒思莊的命門：你到底是要做別人眼中的“自己”，還是放下多余的顧慮順從自己的內(nèi)心？

這場扭打的結果我們不得而知。文章的高潮在這場沖突中戛然而止，緊接著就是冒思莊在宿舍床上的一段內(nèi)心獨白。這里沒有穆申，沒有寧芙雅，只是蟲聲幽幽，訴說著夜的靜謐。前文所敘述的一切好像不過是一場荒誕的怪夢，夢醒時分，一切如舊……

然而它又不是一場夢，因為冒思莊已經(jīng)做出了選擇：“第二天早晨，仍是晴天，冒思莊仍舊系那個紅領結來上課?！倍律暌膊辉俪霈F(xiàn)——冒思莊已經(jīng)學會了面對自己內(nèi)心的渴望，接納自己性格中穆申代表的那一部分。兜兜轉轉走過半生，他終于將選擇的權利交還給了自己。從今往后，或許春天或許秋天，或許紅領結或許灰領帶，都將是冒思莊自己內(nèi)心的選擇了。

那就是另外的什么故事了。

山西省太原市五中398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