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吳蕎 編輯 | 田宗偉
博斯普魯斯大橋 攝影/ 視覺中國
加拉太大橋 攝影/視覺中國
“如果整個世界就是一個國家的話,伊斯坦布爾將是這個國家的首都。”—— 拿破侖
一個夏夜的凌晨兩點鐘,我真實地嗅到了金角灣海風的氣息。
當?shù)谝痪涠\告的歌聲劃破伊斯坦布爾寂靜的長空,如平地一聲驚雷,響徹在我耳邊,這不同凡響的叫醒方式,令我迅速地從混沌中清醒過來,意識到我的所在正是有著2700多年歷史的伊斯坦布爾城。在很長的一段歷史時間里,這座城市的名字叫作君士坦丁堡。
我看了一下表,伊斯坦布爾時間清晨4∶35,初來乍到的好奇心令我一個翻身跳下床,走上陽臺。目之所及,非驚叫不足以表達那種震撼。這是我第一次看見晨光下的伊斯坦布爾:一片片的紅屋頂、灰藍色圓穹的清真寺頂和高聳的宣禮塔構(gòu)成了它的天際線,博斯普魯斯深藍的海水、海峽上翻飛的海鷗、寧靜的泊船的港灣以及海面上無聲無息勻速航行的各色船只,這場景正如許多描摹這座古城中世紀古畫里的樣子。
萬城之城,萬都之都,與其說我現(xiàn)在身處的國度是土耳其,不如說我是到達了2000多年前的古希臘城邦拜占庭,又或者說我是站在了1000多年前的東羅馬帝國之都君士坦丁堡,再或者,也可以說我正凝視于500多年前奧斯曼帝國的都城伊斯坦布爾。這是一個融匯了東方與西方文明的古老存在,一個在地理、歷史、宗教、藝術、建筑各個領域都為人類刻下不凡印記的獨特都市,從某些意義來說,她值得這樣至高無尚的榮譽——世界上只有兩種城市,一種是伊斯坦布爾,一種不是。
清晨的伊斯坦布爾城尚未從沉睡中醒來,整座城市的街巷、樓房、山丘和海洋,全都籠罩在仿似從天而降的滄桑、肅穆的晨禮禱歌中。
公元前7世紀,古希臘人開始在這里的金角灣依山筑城,取名拜占庭。
公元324年,羅馬帝國皇帝君士坦丁一世擴建拜占庭城區(qū),移都拜占庭,并將拜占庭更名為新羅馬,也稱君士坦丁堡。
公元395年羅馬帝國分裂后,君士坦丁堡成為東羅馬帝國的首都。此后千年間,君士坦丁堡以歐洲最大的城市著稱于世,成為基督教世界財富和權力的象征,東羅馬帝國也因建都于原希臘移民城市拜占庭而被后人稱作拜占庭帝國(Byzantine Empire)。
1453年,君士坦丁堡被奧斯曼土耳其蘇丹穆罕默德二世軍隊攻破,最后一任東羅馬皇帝戰(zhàn)死,千年之久的拜占庭帝國滅亡。君士坦丁堡為奧斯曼帝國占領,并成為奧斯曼帝國首都,更名為伊斯坦布爾。
魯梅利城堡 攝影/視覺中國
1922年,奧斯曼帝國滅亡。土耳其民族領袖凱末爾帶領軍民戰(zhàn)斗,使土耳其共和國獲得獨立,并進行世俗改革,相繼廢除了蘇丹和哈里發(fā)制度,成為今天我們看到的土耳其。
我們通常所說的土耳其包括1453年之后的奧斯曼帝國和1922年之后的現(xiàn)代土耳其。
我下塌的酒店位于蘇丹艾哈邁德的老城區(qū),正在金角灣上,從這個陽臺可以看見的海,是馬爾馬拉海與博斯普魯斯海峽南口的相接處。金角灣在古代的拜占庭和奧斯曼帝國時期,是重要的港口和商業(yè)據(jù)點,海軍和海洋運輸活動均集中于此。而現(xiàn)在的金角灣,已是保存良好的伊斯坦布爾城的古都觀光區(qū),這里云集著曠世之作藍色清真寺、圣索菲亞大教堂、托普卡帕老皇宮,建筑風格獨特,歷史遺存豐富,異域風情濃郁。從我住的地方出發(fā),穿過土耳其老城常見的卵石坡道街巷,這些重磅級景點可步行到達。
“博斯普魯斯海峽用一把鑰匙開啟和封閉兩個世界、兩片大海?!?/p>
—— 皮埃爾·吉勒,16世紀法國學者
我們從老皇宮外的碼頭登上游船,四面開敞的游船載我們駛離金角灣,穿過連接歐洲新區(qū)和老城區(qū)的加拉太大橋,由此駛?cè)氩┧蛊蒸斔购{。
博斯普魯斯海峽的長度,似乎和它在歷史地理上的名氣并不匹配,全世界任何一個學過地理的人都會知道它的大名,可它全長不過30公里,最寬處僅3700米,最深處120米,其最窄處不過700米,最淺處只有27.5米。如果坐輪渡,只需幾分鐘就可以從歐洲到達對面的亞洲,伊斯坦布爾有不少年輕人會選擇在亞洲區(qū)買房或租房居住,因為那邊房價便宜,他們每天坐輪渡或乘車經(jīng)跨海大橋去歐洲區(qū)上班。
根據(jù)英國歷史學家愛德華·吉本在《羅馬帝國衰亡史》中記載,君士坦丁擴建拜占庭城時仿照羅馬的格局和風格,連城市都是建在仿羅馬的“七座山丘”之上。我們乘船沿著博斯普魯斯海峽北上,沿岸藍天碧海、綠樹山丘,兩岸低密度的建筑恰到好處的依山而筑,各有風情,左手亞洲,右手歐洲,這世上真有這么美麗的地方,難怪無數(shù)的畫家、作家,都在這里發(fā)現(xiàn)驚奇,找到靈感。在這里,我看到了帕慕克所描寫的沿岸房屋窗戶的景象:“面朝博斯普魯斯的客廳,會讓椅子、沙發(fā)和餐桌面向海景,如果從馬爾馬拉海搭船進來,你會看見沿海峽兩岸的幾百萬扇貪婪的窗子擋住彼此的視線,毫不留情地擠開彼此,只為了能看見你搭的船和船通過的海面。”
應該感謝土耳其作家、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帕慕克,是他的許多作品讓我對這個城市有了更加立體和深入的了解,仿佛一個浮光掠影的觀光者,有幸遇到了一位特別有學識有見地的當?shù)厝?,可以從容地聽他娓娓道來關于伊斯坦布爾的那些事兒,以及生于斯長于斯的伊斯坦布爾人的想法。帕慕克筆下對于伊斯坦布爾的回憶和描述,那種細致和親密,叫你完全可以相信,他已經(jīng)刻畫到伊斯坦布爾的細胞了。他描寫博斯普魯斯的筆墨尤其多,也許是因為他從小就習慣了去博斯普魯斯劃船度周末,習慣了從自己住的公寓陽臺眺望博斯普魯斯海峽上航行的各種船只——“羅馬尼亞郵輪、蘇維埃戰(zhàn)艦、從特拉布宗進來的漁船、保加利亞客輪、駛?cè)牒诤5耐炼浜I峡洼?、蘇聯(lián)氣象觀測船、高雅的意大利海輪、運煤船、巡防艦,以及生銹、斑駁、失修、在瓦爾納注冊的貨運船和借黑夜掩護國旗與國籍的老船?!彼墓P是神奇的,單是羅列這些船只,就足以給我們展示出這條扼歐亞大陸咽喉的海峽是何等的繁忙,何等的舉足輕重,我們甚至還能從形形色色的船只名稱上,看出世態(tài)萬象、時局形勢。人與人的區(qū)別是多么大啊,我小時候只能對著家門外的重重群山傻傻地發(fā)呆,而帕慕克從小望向窗外的博斯普魯斯海峽,看到的都是萬國之船、世界局勢。
與我們的船擦肩而過的,大抵都是從黑海穿海峽而來。我站在船艙后部的護欄邊,看船尾的尖頭如一把利劍,劈波斬浪,將深藍色的海洋劃出白刃般的海浪,浪花飛濺,離開海水騰空起來,就變成了雪白。這就是博斯普魯斯的海水,我癡癡地盯著那深不可測的海面,這迷人攝魄的深海,這越看越讓人心悸的深海,它的海面之下,到底淹沒了多少往事,大到載入史冊的戰(zhàn)爭,小到一個司機開車落入海峽,海水也會不動聲色地先擁著小車輕轉(zhuǎn)幾圈華爾茲,再悄無聲息地將它全部吞入。萬頃碧波只是海水浮淺的美色,深藍的下面,才是大海的咆哮,和大海的憂傷。
游船漸漸航行到整條海峽最狹窄的位置,魯梅利城堡撲面而來,這個被稱為世界上最美的軍事建筑,以前只在電影《征服1453》里見過,現(xiàn)在真實版城堡就威嚴地矗立眼前,令人如置夢境。
這個城堡還有一個名字,叫割喉堡。
修建這個割喉堡的人,是奧斯曼土耳其的蘇丹(相當于中國的皇帝)穆罕默德二世。修建的時間,是1452年。
回溯到1451年,穆罕默德二世成為奧斯曼土耳其的蘇丹時,年僅21歲。茨威格曾在《拜占庭的悲劇》一文中這樣描述這位年輕蘇丹的雙重秉性:“一方面他虔誠熱情,另一方面他又殘忍陰險;一方面他是個學識淵博、愛好藝術、能用拉丁文閱讀愷撒大帝和其他羅馬偉人傳記的人,另一方面又是一個殺人不眨眼、歹毒的人?!彼诔蔀閵W斯曼帝國最高統(tǒng)治者之后,第一件政治行動就是派人把自己未成年的親弟弟淹死在浴池里,以此排除自己皇權上的嫡血競爭對手。第二件事就是干掉了這位被他派去殺他弟弟的人。
那么年輕,能干出這么冷血的事情,而且計劃周密,城府極深,不得不說他天生就是當?shù)弁醯牧稀2贿^,殺嫡親這事,也是有傳統(tǒng)的,穆罕默德二世他爹、還有他爺爺都是這樣干的,所以輪到他,這種行動也不足為怪了。要說帝王這種職位,萬眾景仰,但真不是誰都干得了的,也不是誰都愿意干的,工作壓力大、技術難度高不說,人身危險還不小,有的即便繼位當了皇帝,也是勉為其難,所謂“術業(yè)有專功”“人各有志”,拿中國的皇帝來說,南唐后主李煜就不適合當皇帝,他更適合去寫寫詩詞,小情小調(diào)。又比如明朝的明熹宗朱由校,他更適合去做木匠,在木器設計與制作的專業(yè)領域發(fā)揮特長。與此相反,這世上又總有另一些人,果敢決絕,情感稀薄,政治目標明確,誰要不幸遇上這樣的政敵,那就只有自求多福了。
不幸的東羅馬帝王君士坦丁十一就遇上了這么一位狠人。新上任的蘇丹穆罕默德二世,有著杰出的軍事才能,而且野心勃勃,他身上具備了各種危險的力量,而且這些力量都對準了同一個目標,那就是攻取拜占庭城,也就是東羅馬的首都君士坦丁堡。在他冷靜而沉默的外表下,深不可測地藏著一顆騰騰燃燒的心,他要摘下與小亞細亞隔海相望的那朵歐洲最艷絕的花。
經(jīng)過他祖輩和父輩幾代人的開疆拓土,奧斯曼土耳其人那時已經(jīng)占領了君士坦丁堡除城墻之外的全部土地,就差最后攻城決戰(zhàn)。然而君士坦丁堡擁有中世紀最好的防御體系,東、南、北三面環(huán)海,而西面陸線修筑的城墻又無比堅實,蘇丹穆罕默德二世的父親和祖父,都是被這堅挺的城墻弄折了手中的彎刀。
對于14和15世紀的奧斯曼土耳其人來說,東羅馬拜占庭城的存在,就是“卡 在真主喉嚨里的骨頭”。
作為這一地區(qū)的地理中心和政治、經(jīng)濟中心的君士坦丁堡,仍然是拜占廷帝國的首都,如果奧斯曼人不能征服它,并從那里發(fā)號施令,他們就永遠不可能成為一個雄霸世界的帝國。更令奧斯曼人擔心的是,不徹底拿下君士坦丁堡,萬一哪天皇帝又玩出新高度,去聯(lián)合某個歐洲海軍強國把達達尼爾海峽與博斯普魯斯海峽一起封鎖,切斷奧斯曼人由小亞細亞通往歐洲大陸的便利交通線,那才真是追悔莫及,每每想到未來可能發(fā)生的這種扼腕之痛,就會像一記警鐘猛敲到穆罕默德二世的頭上,令他攻打此城的決心更加堅定。
這固若金湯的城池,對蘇丹的雄心仿似一種嘲諷,他曾無數(shù)次遙望著城墻之內(nèi)高高聳起的圣索菲亞大教堂的巨大穹頂,看那高貴而華麗的燈光鋪灑海面,看那教堂頂上凌空展開雙臂擁抱世人的十字架,心里卻在呼喚著他至高無上的真主,他無法平息內(nèi)心熊熊燃燒的征服的欲火,他的第一步計劃就是在歐洲這邊修筑戰(zhàn)事要塞,也就是眼前這個割喉堡——后來和平時期改名為魯梅利城堡。
我們乘坐的游船在經(jīng)過魯梅利城堡時速度減了下來,大概是讓我們可以仔細地瞧上幾眼。緊靠魯梅利城堡北邊的,是1973年建成通車的連結(jié)歐亞大陸的吊橋——博斯普魯斯大橋。這個城堡和這座橋,二者的建造時間前后差了六百年,但都無一例外地選擇了海峽最窄處。
1453年前的博斯普魯斯海峽,屬于奧斯曼土耳其人的只有亞細亞一岸,拜占庭的航船是可以暢行無礙地穿過海峽駛進黑海,駛往自己的糧倉的?,F(xiàn)在,蘇丹計劃要阻斷這條通道,割斷拜占庭城伸向黑海的咽喉。在對面的亞洲岸,已經(jīng)有蘇丹巴耶濟德一世早年修成的阿納多魯城堡,屆時兩岸城堡遙相配合,可以完美配合在海峽咽喉最窄處形成一道交通封鎖錢,先行阻斷君士坦丁堡賴以生存的海上補給線。蘇丹征募了擅長建筑軍事要塞的工匠世家,雇用了1000名監(jiān)工、2000名苦力和眾多運輸工人,開始在東羅馬的眼皮子底下動工修建這座要塞。
魯梅利城堡 攝影/吳蕎
君士坦丁十一也只能眼巴巴地干看著,他能做的,只能是等待歐洲各基督教國的救援。要知道,那時僅存于高大城墻之內(nèi)的拜占庭帝國已經(jīng)十分孱弱,在經(jīng)歷了十字軍的劫掠和破壞,兵災、瘟疫造成的人口銳減,以及常年不斷的游牧民族的侵犯后,如今的拜占庭帝國,只剩下一個首都,連國土面積都沒有了,就像一個人只剩了腦袋,并沒有身子。確切的說,它只剩下金角灣那一圈被城墻包圍起來的拜占庭城了,里面是教堂、宮殿和一些民居。金角灣對面的加拉太,那時也已落入熱那亞人的手中。曾經(jīng)橫跨歐亞非三洲的拜占庭大帝國,全盛時期騎著馬走上幾個月也走不到邊的疆域,如今只要邁開雙腿,一個下午就能輕松的逛遍全國,還包括串門吃飯加嘮嗑。
僅僅四個月,這座堅固的魯梅利城堡就筑好了,兩岸城堡遙遙相對,橫鎖海峽,封鎖交通,成功切斷了外界援助拜占庭帝國的海上通道。這使得原本就只剩城墻之內(nèi)彈丸之地的拜占庭,越來越接近于一座孤城。
我們的航船繼續(xù)前行,曾經(jīng)的割喉堡,現(xiàn)在的魯梅利城堡離我們的視線越來越遠。
當年的割喉堡建成之后,意味著攻城大戰(zhàn)一觸即發(fā),血與火的洗禮像宿命一樣,等待著城里的每一個人。
而現(xiàn)在這里的夏夜,經(jīng)常會舉辦音樂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