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昕辰
這條路早已沒有當年那么難走。陡峭的臺階通往最深的后山,周圍的石頭已長滿了青苔,幾年前枯黃的樹苗如今也從石階的縫隙中沖破云霄。
從上山開始計算,我已經(jīng)有兩個多小時沒有休息了,盡管全程是陡峭的山路和石階,卻渾然沒有感覺疲累。
我喘了口氣,拿出一瓶水和面包打算先填填肚子。向身后的山頂看去,我進后山已經(jīng)有很長一段距離了,天黑前趕回城應(yīng)該沒問題。再向前方看,恍惚看見奶奶拉著小小的我,正朝著胡同口走去……
那是兒時的清晨,正值盛夏,奶奶坐在床邊輕哼著《灌口神》,手拿一把蒲扇緩緩地為我扇著風,吹涼了竹席,叫醒了美夢。
奶奶是個從四川嫁到北京的矮胖女人,眼角的魚尾紋十分深,眉毛稀少呈月牙狀,和她常常瞇成一條線的小眼睛配在一起很是溫馨,活似文財神。古代有個迷信的說法,說這長相必是此生福祿,不過聽父親說,爺爺在他很小時就去世了,奶奶歷盡艱辛,靠著給別人家?guī)Ш⒆羽B(yǎng)活了自己的四個孩子。奶奶從不抱怨,似乎對于她來說,這世間沒有什么值得抱怨的事。
那時我已經(jīng)快上幼兒園,也識得些許的字,能讀些小人書了。我興奮地和奶奶說著三國西游的精彩,但奶奶好像只是一知半解。
奶奶只認識自己的名字,她試探性地提醒我,臉上卻露出了慚愧的笑意。但這笑轉(zhuǎn)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段輕快的《灌口神》——來自四川的一段川劇,帶著口音和地方幽默,以及簡單易懂的唱詞,蹦蹦跳跳地鉆進了我的耳朵里:“我有沙平、水畫,留在間,憑你漲落無常,我的規(guī)程早定,好似那灌口二郎離寶殿……”我被逗得哈哈直樂。奶奶還會變臉給我看,一會兒是哭臉,一會兒是笑臉,好是快活。
“奶奶帶你去看紅葉好不好?很漂亮的,就像是紅辣椒一樣。”奶奶手里的蒲扇扇了最后一陣風,將喧鬧的蟬鳴驅(qū)逐,將火紅的楓葉引來。
河面逐漸凍結(jié),轉(zhuǎn)眼就到了冬天。香椿樹上結(jié)了層白色的表皮,連哈氣仿佛都能瞬間凝結(jié)掉落在地。那一天,奶奶在寒冷的院落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似乎在等待著什么——有些急切又有些神秘。
焦急的等待終于因沉重的敲門聲而結(jié)束,奶奶小跑著去開門,彎下腰來對著一個年輕男子一再道謝。年輕人從門縫里看到我,我探出頭,和他打招呼。他沖我微微一笑,凍紅的臉上因干燥起了些褶。
奶奶推著一輛自行車進來了。那是一輛用“飛鴿”和“永久”的零件拼湊成的老式自行車,已經(jīng)很舊了,推它時還會有嘎吱嘎吱的響聲。奶奶把車推向我,笑得像個孩子。爺爺奶奶結(jié)婚后一人有一輛自行車,歲月的磨礪讓它們早就破損不堪,只能把那些尚能使用的零件重新組合。車身擦得很干凈,盡管它的容貌很斑駁。
這是我的第一輛自行車。
這個春天依舊沒有溫暖過來。我一次次醒來,四處找,四處看,卻再也沒有見到那熟悉的矮胖身影。大人們說,奶奶去了后山,不回來了。我害怕極了,后山那么陡峭,為什么要去后山?我想騎上那輛破舊的自行車,腳卻夠不著腳蹬,急得我直掉眼淚。我找出兩件舊衣服,在腳蹬子上纏了一圈又一圈,直到我的腳掌能踩上,然后瘋了似的推車跑了出去。
我騎過香山,騎過仰山,直奔那座沒有名字的山。山的后面是一片野地,長滿了野草。我把車扔在地上,向著山頂爬去。路很陡峭,每一步都很艱難。我仿佛一只度度鳥,在高空對著藍天尖叫,在缺氧中漸漸失去意識。我不敢多想,生怕想錯一步就失去了最重要的人。
不久,慌忙趕來的大人找到了已經(jīng)筋疲力竭的我,我伏在父親的身上,沉默了許久,無聲地抽泣起來。之后這種細小的哭聲變成了大吼,發(fā)泄似的極力吼出內(nèi)心的悲傷,直至沙啞。在那一刻,我意識到奶奶永遠回不來了,她去了后山,帶走了紅葉,也帶走了《灌口神》。
經(jīng)歷了漫長的跋涉,我終于到了奶奶的墳前。墳頭長滿了荒草,我用砍刀將一簇簇野草清除,露出了那塊石碑。碑上的字跡依舊很清晰。我不會忘記,我的血液里蘊含著源自南方的基因。盡管我已經(jīng)成長為一個地道的北京人,但有時朋友問起我的故鄉(xiāng),我還是會提起四川——那個十分遙遠而又令人敬畏的寶地。
自行車在那次長久的騎行后徹底壞了。父母覺得可惜,嘗試找了很多師傅修理,最后都沒有成功。姥姥是奶奶的知己,她倚在奶奶曾生活過的房間門口,對著我們說一些深不可測的話。說這車是緣分的事,壞在奶奶去世前最后一刻,也算是圓了緣。我原先一直不解為什么是壞在“最后一刻”,直到很久以后才算有了些淺顯的認識——
只有我放下了,奶奶才能放心地去。
我用輕松詼諧笑看人生,用簡單純樸塑造自己。這世界往往有太多的煩惱與苦痛在眼前阻擋,然而我沒必要恐懼。在大雅中愚昧,也許就是最好的生活方式,這也是奶奶教給我的處世態(tài)度。
我的大腦飛速旋轉(zhuǎn),把近期的日?,嵥槿紦v鼓了一遍,然后閉上眼睛,對著奶奶的墓碑深深鞠了一躬。沒有鞭炮,沒有紙錢,也沒有水果食物?!鞍匙杂袆Ψ炙嬃羟Ч牛阈莅谚F作沙平動一毫,只教他千秋萬載,平長平消……”我坐在奶奶的墓前,哼唱起這首《灌口神》,一是為了奶奶,二是為了這座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