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阿柒

—What is dream？

—Is art.

—Whatis art？

—Is life.

行路難

人世間所有和夢想有關(guān)的路，大概行走起來都是小心翼翼又步履蹣跚的。

母親還在熟睡。秋七將長笛收好放進笛箱，一邊從書架的最頂層拿下音樂課本塞進單肩包，一邊回想上周末樂理課上學(xué)過的內(nèi)容。

母親的臥室里傳出微小的咳嗽聲，也許是屋里面的人翻了個身。

秋七得趕在母親設(shè)定的八點整的鬧鐘鈴聲響起來之前偷溜出家門，不然等母親醒來時瞧見她這身行頭，就沒辦法好好向她解釋了。

外出時關(guān)門的聲音有點大，可能剛好吵醒睡眠質(zhì)量很差的母親。

悸動和不安從她呼吸到室外第一口新鮮空氣時起，逐漸散去。秋七伸手摸摸口袋里少得可憐的人民幣，斟酌著今天的早餐，是兩塊的灌湯包，還是五塊的早餐卷？不吃是肯定不行的，她摸著肚子對自己說，然后回憶起胃痛時疼得死去活來的狼狽樣來。

最終還是選擇了前者，因為她想到樂譜本好像快要用完了。

如果不順從自己那難以啟齒的卑微的音樂夢想的話，秋七相信，她一定不會拮據(jù)成這副模樣。而那些靠寫字賺來的少得可憐的稿費也能成為她用來炫耀的資本，但是，課費實在是貴得可怕。

盡管，文字也是她的夢想之一。

秋七從來不會在母親面前開口討要錢物。文化課相關(guān)的花銷就已經(jīng)很讓她過意不去，如今又要一意孤行地去追逐所謂的夢想，無論如何，想到這一層，秋七的心臟都是會生出絞痛感來的，就好像做了什么對不起良心的事情。

下午的聲樂課上，秋七看見那個曾彈過一曲《夜的鋼琴曲》的女生紅著眼睛偷偷抹眼淚，歌曲的高音部分她怎么也上不去。老師生氣地朝她大吼：“像你這樣子干脆別考了！”

新加入的同學(xué)天生有一副讓人羨慕的好嗓子，在大家張大了嘴巴聽她唱完一首《映山紅》的時候，田子轉(zhuǎn)過頭來用一種十分無助的眼神看著秋七，她說：“完了。像我這樣的，肯定完了。”整節(jié)課上她一直都在重復(fù)這兩個字。

四月初，田子讓秋七教她吹笛子，她說：“等五月份的時候我也教你彈鋼琴吧？”秋七說：“好?！彼恢庇X得會彈琴是一件很偉大的事情。

秋七突然想起上次在音樂教室練習(xí)時遇見的那個因為喜歡JAY而決定去學(xué)鋼琴的學(xué)妹。那時候她拿手機給秋七放了一段周杰倫的MV，整個過程中對方的眼里都閃著熠熠星辰。秋七仍記得那天這個女生戳著手機屏幕說過的話：“我想追上他的步伐，周杰倫是我的夢想。”

像極了當(dāng)年她將一個人視為信仰的那一份倔強。

體育課的時候秋七沒有出隊，逃開人群徑直去了音樂教室。她拿出笛子來吹長音，曲子還沒開始練習(xí)，便有人急急忙忙上樓來尋。許是仗著平日里無話不說的要好勁兒，對方才能輕易在這處找見她。

“班主任點名呢，全班就差你一個了，快走！”

秋七心中暗罵一聲，收好樂器，臨走前還不忘檢查門窗是否鎖好。一路上男生都在想著該如何面對班主任，她倒很是從容。

秋七承認(rèn)，在面對班主任那雙噴火一樣的眼睛的時候，她多少還是有些怯了。在班主任的追根溯源下，秋七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如實回答著自己的行蹤。最后入隊的時候，秋七看見班主任用那種極度厭惡又嗤之以鼻的眼神瞟了自己一眼，然后開口朝她吼：“給我滾！下周把家長叫過來，家長來不了，你也不用來了！”

然后秋七匍匐著被罰走完了三個來回的鴨子步，以至于之后兩周的時間里，每到上下樓梯的時候，秋七就痛苦到很想當(dāng)場哭出來。

來晚自習(xí)的路上，秋七經(jīng)過離學(xué)校不遠(yuǎn)的那家琴行，又忍不住朝里面望了一眼，隔著那一面光閃閃的櫥窗，就好像，自己未來的一切都托付在那邊了似的。

夢想總是遙不可及/是不是應(yīng)該放棄/花開花落又是一季/春天啊你在哪里……

當(dāng)初的愿望實現(xiàn)了嗎/事到如今只好祭奠嗎/任歲月風(fēng)理想/再也找不回真的我……

尋不果

有個人這里不得不說。

同桌果子是個美術(shù)生，整天拿一支日本三菱牌繪圖鉛筆晃來晃去。秋七沒見過她的速寫本，她也沒聽過秋七唱首歌。兩個對彼此一無所知的人就這么在夢想的支撐下相互取暖。

她們坐在班級靠窗的最后一排，就是那種被發(fā)配邊疆無人問津的位置。好的一點是偶爾會有飛鳥落在窗臺上，這是那些整日埋頭做題的優(yōu)等生們無法見到的光景。于是兩個人便在班主任的數(shù)學(xué)課上昏天黑地地談她們那些遙不可及的夢想。

果子說：“你提樂器箱的樣子真帥?！?/p>

秋七說：“你背畫袋的樣子也很帥。”

然后果子大言不慚：“嗯，我也這么覺得。”

有時候會看見果子握著她那支鉛筆低頭打個盹，秋七也不叫醒她，只是低頭在試卷上畫各種各樣的五線譜調(diào)子。

毫無疑問，果子喜歡美術(shù)就像秋七愛著音樂一樣。

她們每天盯著墻上放大又加粗了的班級排名看各自的分?jǐn)?shù)，盤算著以自己目前的成績能考上什么樣的學(xué)校，以及果子離她的江西景德鎮(zhèn)還有多遠(yuǎn)，秋七離她的江蘇南京還有多遠(yuǎn)。

每一個用心去愛藝術(shù)的人都是快樂的，雖然這其間的路會走得很辛苦。

關(guān)于學(xué)藝這件事，果子的母親倒是很向著自己的女兒：“人各有命。孩子想學(xué)就讓她去學(xué)嘛?！?/p>

為此果子媽媽和果子爸爸吵了一架。那時候果子正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畫一張兩個小時的人像，嘈雜聲中只聽清楚了“人各有命”四個字，然后削尖鉛筆繼續(xù)畫她的畫。

很多時候秋七都是很羨慕果子的，至少果子的母親比起自家的那位要開明很多。

秋七的母親總是愛拿她的當(dāng)年說事兒，生怕秋七一不小心就步了她的后塵。秋七母親年輕的時候也是個背著畫板天南海北寫生作畫的文藝生，不幸的是她高考那年考題難得可怕，藝考沒過，文化課也落榜了。猶豫再三的母親咬牙狠心又讀了一年，這一年再沒有想過畫畫，再后來她就成為了一名光榮的人民教師——秋七曾發(fā)誓就算賣紅薯也決不會去做的職業(yè)。家里上下三代都是老師，她只想安安靜靜地玩自己的音樂。endprint

秋七依稀記得在很小的時候偷偷翻看過母親的畫夾，從建筑寫生到靜物素描，在她看來那都是些很棒的作品。小時候的她無法描述的好，直到現(xiàn)在也依舊找不出任何一個詞匯來，這大概就像音樂老師說的那樣，文字的盡頭就是音樂的開始。再正確不過。

果子有個小她一歲的男朋友，留亞麻色碎短發(fā)，戴一副金邊小眼鏡。秋七沒見過，但聽說長得確實很好看。這讓秋七很容易就想起夏目貴志來，溫暖得好似冬日里的暖陽。就像很久很久以前，秋七的少年也是一樣。

果子說她以后要開一間畫室，他站在陽光底下瞇著眼曬太陽，她坐在畫架旁用筆刻下他好看的模樣?，F(xiàn)實越是安穩(wěn)，就越希望一切都永恒。

秋七拍拍果子的肩膀笑著說：“那以后我去找你學(xué)畫，你可得給我免學(xué)費啊?！惫恿ⅠR白她一眼，起身跺跺腳：“那可不行，基本的費用必須得繳，沒得商量！”

秋七和果子結(jié)伴從藝術(shù)樓里出來的時候，十分不巧地遇上了從后面過來的班主任，在她眼里不務(wù)正業(yè)便是天大的罪過，即便是在全校大掃除的時候。

接下來的晚自習(xí)，班主任特地趕來當(dāng)著全班的面將兩人從頭到腳訓(xùn)斥了一番，然后她脫掉那件大粉色的外套開始講一套兩年前的高考題。秋七和果子在后面站成兩棵被罰的樹。

那個晚上秋七佝僂著腰絞盡腦汁做完了兩道數(shù)學(xué)題，果子拿著她的鉛筆“刷刷”不停地畫著。

站到腳根發(fā)軟的時候，秋七突然開口對果子說：“我等不到七月了，現(xiàn)在就想走?！?/p>

果子沒有看她：“走吧，走得越遠(yuǎn)越好，最好別再回來了。”說話的時候死寂得像潭死水。

這時候果子遞過來自己的試卷，上面畫著滄桑盡顯的班主任的頭像，然后她們看著試卷抿嘴咬牙一起偷著笑。

果子每次笑著說秋七傻的時候，秋七也總是不甘示弱地叫囂回去，總要說上一句：“你快走吧，去畫你的畫，我一秒鐘也不想再多看見你?！比缓蠊尤匀灰桓彼榔べ嚹槪骸澳俏颐魈炀妥?，走了你可別想我?！?/p>

那天晚自習(xí)，果子送給秋七一支削好的碳鉛。秋七一開心，非要讓果子用它在自己的筆記本后面畫一張大大的鳴人頭像。然后整個晚自習(xí)，果子除了給秋七畫畫，別的什么也沒干。畫稿完成的時候，秋七接過去捧在手里，開心得像個孩子。

果子抬起頭來：“我打算早些去集訓(xùn)了。”

秋七低頭看畫，沒心沒肺的樣子：“走吧走吧，早走早解脫?！鼻锲邲]敢看她的眼睛。

接下來的期中考試，果子沒有參加，后來秋七就再也沒有看見過她。直到一個星期后，秋七開始想她。一個月后，秋七開始懊悔自己不是她。

“哎，我突然發(fā)現(xiàn)你的嘴唇生得真漂亮！”

“啊，有嗎？”

“喂，你坐定別動。”

“干嗎？”

“畫你啊?！?/p>

夢歸葬

小城六月份的炎熱被一場大雨沖洗得干干凈凈。兒童節(jié)剛過，秋七常路過的那家琴行正在；隹備一場露天演唱會。關(guān)于這一天，存留在秋七腦海中的全部記憶就只剩下自己不斷的淚水和母親細(xì)微的嘆息。

那個女人翹著腿坐在轉(zhuǎn)椅上，秋七站在旁邊淚眼婆娑地數(shù)她米白色連衣裙上丑陋的花。

“想好了就立下字據(jù)，保證除了學(xué)業(yè)以外的一切事情都不再作想。”

女人轉(zhuǎn)了個身，頭高高揚著，偷偷用余光斜眄一眼后面的人。一旁秋七的母親終于停止了抽泣，用手里握著的太陽傘戳了戳秋七的腰腹。秋七抹了把眼淚，向前艱難地邁出步子。

女人蹺搭著的雙腿換了個上下，順手拿起辦公桌角落里的教案本，翻到最后一頁遞給秋七。

“立馬就在這里寫好吧……哎呀，小王！”那個女人往前探了探頭，“把你的黑筆借我用一下?！?/p>

前格的辦公區(qū)里從擋板上方伸過來一只拿著筆的麥色手臂。秋七無法看見坐在那里面的人是一副怎樣的表情。

秋七接過筆，將本子抵在胸前。她一點兒也不愿意俯身匍伏在一張染有那個女人氣息的桌子上。

題頭“保證書”三個字落筆，她突然想到那些她曾奉為圭臬的計劃和未來，一下子忍不住又開始哭起來?？墒乾F(xiàn)在，誰管你眼淚打濕了幾層衣袖，到頭來還不是照樣被逼著親手葬送掉自己的夢想？

那女人微蹙了下眉，偏過頭來望了秋七一眼：“我對你不算好？你還覺得委屈？”

秋七吸了吸鼻子，繼續(xù)把保證書寫完。

女人突然想起什么來，懊惱了一聲：“別給我寫你那些讓人看不懂的古文?！比缓箜槑逞矍锲叩哪赣H，“你這孩子平時寫點什么動不動就是古文?！?/p>

秋七在心里暗自腹誹了陣這個低頭填數(shù)學(xué)卷子的女人，豆大的眼淚滴在寫好東西的紙上，在紙張最后的地方簽好自己的名字，然后給那女人看。女人一臉市儈地粗略瀏覽了一遍，沖著一旁的母親道：“這次寫得還可以，至少人能看懂……”她還在不停地抱怨著秋七的文筆。

“家長也過來一同簽字！”

秋七看見母親側(cè)過身去，小心地俯下身子，在秋七的名字旁邊寫下自己的名字。那是好強的母親從未有過的妥協(xié)與卑微。

女人不耐煩地合住本子往旁邊隨手一扔：“以后要是再有類似事情發(fā)生，就給我立馬收拾好東西滾出我的班級！”

秋七用校服袖子擦了擦眼淚，她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錯，難道懷揣一個卑微的夢想就是錯嗎？

“你聽到?jīng)]有？！”女人暴躁的性格此時顯露無疑，她不停地用筆尾敲擊著桌面，吼叫聲又提高了一個八度。秋七小聲地吐出一個“嗯”字，然后抬手用衣袖蒙住眼睛，遮住自己狼狽的面容，轉(zhuǎn)身頭也不回地走出辦公室。下一秒，秋七的淚腺開始壞掉。

葬送掉了，秋七對自己說。那個人毫不留情地毀掉了她那一點泛著微光的夢想。

秋七突然很想見見她的樂理課老師，她想在他面前大哭一場?？伤也坏剿囆g(shù)樓的音樂教室沒有，辦公樓的辦公區(qū)也沒有。她找不到他，一如尋不到自己被葬入深海的希望和夢想。

很久以后，秋七看見馬路上來來往往車輛的影子，總是要懷念起自己曾經(jīng)坐102路公交車去文化宮唱歌的那段日子。

每天從學(xué)校的藝術(shù)樓前經(jīng)過，秋七都要忍不住抬頭望望四樓的音樂教室，然后告訴自己說，你再也沒有理由進去那里了。

你跪在地上護住你僅剩的一點希望，他們毫不留情地碾軋過你的身軀，將你手里的微光打翻在地上。

看啊，這就是你可笑的一文不值的夢想，算個什么東西。

是啊，現(xiàn)實面前你算個什么東西。

—Whatis dream？

—Is life.

What is life？

——Is art.

后記：在我三月半提筆開始寫這個故事的時候，以為要等很長時間才能看見它的結(jié)局，至少要等到流火的七月?？晌覜]想到會這么早，早到連夏蟬都還未開始鳴叫。

我每天騎著單車從琴行旁邊路過的時候總能聽見里面?zhèn)鞒龅牧魉话愕匿撉俾暎傻任一仡^，看見的就只有自己被風(fēng)兜起的衣角。

這個夏天過后，故事的主人公也再沒有吹響過她那支引以為傲的笛子……

編輯/李鵬修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