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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落留痕

        2018-03-11 09:27:56袁瑋冰
        駿馬 2018年7期
        關(guān)鍵詞:雪兒興安杏花

        袁瑋冰

        姜綠漪決定參加白興安的婚禮,她對丈夫說:“興安真的不容易,終于要結(jié)婚啦?!?/p>

        丈夫知道姜綠漪和白興安的關(guān)系,半開玩笑地說:“快四十歲的人了,再不結(jié)婚,還能犁動田?”

        姜綠漪狠狠拍了一下丈夫肥厚的屁股:“你就知道那點事兒。說真格的,陪我去嗎?”

        丈夫正在拖地板,直起腰,兩手拄著拖把:“我去?那你去主持系里的研討會?”姜綠漪摸摸光滑的額頭:“我差點忘了?!?/p>

        他們學(xué)院請來了幾個外地的專家,要開一個研討會,丈夫已經(jīng)籌備很長時間了。

        姜綠漪詭譎地聳聳肩膀:“可別怪我不帶你去!”她向丈夫做了個鬼臉。

        姜綠漪得到白興安要結(jié)婚的消息后,心情格外晴朗。畢竟她和白興安從小是鄰居,又一起讀書。當(dāng)時他們居住的山村里只有小學(xué),小學(xué)畢業(yè)后要到雅克薩去讀初中。白興安初中輟學(xué),一直和那個山村相依為伴。

        火車沿著牙林線蜿蜒挺進,車輪碾動著鋼軌,傳來了有節(jié)奏的轟鳴。這是通往興安嶺北麓林區(qū)的唯一一條鐵路。

        姜綠漪望著窗外,高遠的藍天下是連綿起伏的興安嶺。這是一個好季節(jié):七月,山清水秀,景致迷人。滿山的綠,滿眼的綠。路基兩旁,是高挑俊秀的白樺樹,恬靜懶散地擎著并不濃密的樹葉,陽光從稀疏的枝葉間留下了幾束光柱。造型較矮、蓬松而又連成一片的是興安嶺特有的一種矮小的喬木——空心柳,它們身挨著身,手牽著手,綿延成片。樹木的周圍是茂盛的林間草地,點綴其間的野花,顏色各異,星星點點,散亂不羈。這些景致隨著奔馳的列車,急速地一閃而過。

        姜綠漪對眼前的一切太熟悉了,她從小在林區(qū)長大,對林區(qū)情有獨鐘,但此時此刻,她的腦海里閃現(xiàn)的一直是白興安。

        是的興安,綠漪為你祈禱,為你祝福,愿你們白頭偕老!姜綠漪的心里在默默祝福,兩眼有點發(fā)熱。不是女人多愁善感,而是……她覺得自己對不起這個發(fā)小。從小到大,她愧疚于他!

        這個話題從何說起呢?

        白興安的命運也許就是和那只貓連在一起的,換句話說,也許他們的命運都與那只貓有關(guān)。

        那只貓叫雪兒,通體白色,沒有一根雜毛。

        姜綠漪走出家門,就看見前面晃晃蕩蕩的白興安懷里抱著一個白色的東西。白興安的家在姜綠漪家的東面,學(xué)校在村東頭,他們走的是一條路。秋天,有點涼,白興安穿著一件大大的皮夾克,那是他哥哥穿過的一件衣裳。姜綠漪跑了幾步,追上去:“興安,你抱的啥東西啊?”白興安回頭看見了姜綠漪,笑嘻嘻地把一只小貓捧在手里:“小貓兒,給李杏花的。你要是喜歡,送給你!”

        姜綠漪接過那只小貓,那是一只白色的小貓兒,眼睛大而圓,藍瑩瑩的,尖尖的耳朵像兩只白色的三角小旗。姜綠漪用手觸摸了一下小貓嘴巴上的胡須,小貓扭了扭腦袋,“喵——嗚——”它叫了一聲。

        “我喜歡!”姜綠漪說。

        “那就送給你吧。”

        “李杏花呢?你不是答應(yīng)給她了嗎?”

        “管她呢,她要是找我……反正你別管啦!”

        因為這只小貓,李杏花好長時間不理睬姜綠漪。

        后來,姜綠漪給這只小貓取名為雪兒。

        雪兒出落得越發(fā)漂亮。它的個頭長大了,腰身長長了,它的尾巴再也不是小姑娘沒人給梳理的細弱的發(fā)辮那樣,歪歪扭扭地低垂下來,而是像一個蒲棒,毛絨絨的,彈性十足,隨意擺動。它的毛色更加招人喜愛,油汪汪的白。

        每當(dāng)放學(xué)回家,雪兒就會跟在她的身后,喵——嗚——抬著頭,和她對話。姜綠漪興高采烈地放下書包,抱起雪兒。雪兒把兩只梅花樣的前爪搭在姜綠漪的肩頭,用它長長的胡須蹭姜綠漪的臉,癢癢的。姜綠漪撥拉開雪兒的頭,用手摩挲著它的身子,雪兒就會溫順地趴在姜綠漪的懷里。

        寫作業(yè)的時候,雪兒不情愿地趴在炕桌的下面,時而用它的爪子抓撓著姜綠漪垂在炕桌下面的手。姜綠漪輕輕捏住雪兒的爪子,在那彈性的梅花似的掌面上一碰,雪兒就會把藏在爪子里面的利爪伸出來,尖尖的,彎彎的,硬硬的。姜綠漪再一按,雪兒便把那利爪慢慢收縮回去。

        睡覺的時候雪兒也會不知不覺地鉆進姜綠漪的被窩里來,趴在她的胸前。雪兒的呼嚕聲會把姜綠漪吵醒,這時候的姜綠漪翻個身,把雪兒放在她的身后。

        那樣的日子里,雪兒陪伴著姜綠漪漸漸長大,他們的感情日漸深厚。那樣的日子里,沒有一只老鼠咬破姜綠漪家的米袋,房前屋后,家鼠野鼠,蹤影皆無;那樣的日子里,快樂,溫馨,和諧,陽光普照。

        可是,天有不測風(fēng)云,厄運不知不覺地降臨在雪兒的身上。

        在林區(qū)的樹葉幾番泛綠、幾番飄落的交替中,姜綠漪這一屆小學(xué)畢業(yè)生已經(jīng)離開家鄉(xiāng)到附近的小城雅克薩讀初中去了。

        事情發(fā)生在初二的暑假里。

        假期里,姜綠漪發(fā)覺雪兒不像以前那樣對她親熱了。白天,雪兒總是無精打采地趴在炕上呼呼睡大覺,夜晚卻跑得無影無蹤。姜綠漪奇怪:是雪兒老了嗎?

        一天夜晚,姜綠漪起夜上廁所,打開燈,她聽到了窗子前面的土豆地里一陣騷動,驚愕中,她看到雪兒一閃身從黑綠的土豆地里跑出來,一縱跳到窗臺上。喵——嗚——雪兒叫了一聲。姜綠漪打開窗子,雪兒跳進來。姜綠漪發(fā)現(xiàn)雪兒全身濕漉漉的。怎么搞的,是土豆地里的露水打濕的吧?

        雪兒疲憊地趴在炕上,用舌頭梳理著身上的皮毛。

        早晨,李杏花的父親手里拎著兩只死雞站在門口叫陣:“老姜,滾出來!”

        姜綠漪的父親莫名其妙地迎出去:“大兄弟,你這是……”

        “自己看!”李杏花的父親鐵青著臉,氣急敗壞地把手里的死雞往姜綠漪父親的腳下一擲。

        姜綠漪的父親拎起一只死雞:“這……”

        “你家白貓干的!”

        姜綠漪父親的臉扭歪了,他勉強沖李杏花父親咧咧嘴:“要是這個畜生干的,大兄弟,這雞我賠!”說完,他抄起一根頂門的棍子,轉(zhuǎn)身沖進屋子。

        雪兒趴在炕上,它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溫?zé)岬耐量?,給它疲憊的身子帶來了恢復(fù)體力的好機會,它享受著,養(yǎng)精蓄銳。也正在這時,它突然聽到了一聲破敗的門響,它瞪著雙眼,聚焦了闖進屋子的男主人。

        男主人的兇神惡煞,讓它警覺起來。當(dāng)姜綠漪父親手中的棍子帶著呼哨砸向它的時候,它已經(jīng)弓起身子,像一支利箭,嗖——它早已從炕上跳到了姜綠漪父親的兩腿間。接著,它兩只彈力無比的后腿蘊足了力氣,一縱就鉆出了門縫,跑掉了。它莫名其妙:男主人干嘛這么殘酷無情呢?

        姜綠漪被眼前發(fā)生的一切惹惱了,她向李杏花家跑去。李杏花家在她家的西面,距離不過五十米,隔開她們的是一條鄉(xiāng)間土路。

        李杏花在小路上截住了姜綠漪。她的面目與她父親猙獰而冷酷的表情沒有什么兩樣,她的個頭雖然沒有姜綠漪高大,但她威風(fēng)凜凜地站在那里,讓充滿怒火的姜綠漪清醒了許多。

        “你爸憑什么……憑什么來找雪兒?”姜綠漪上氣不接下氣地指著李杏花。

        “憑什么?”李杏花瞇起彎彎的眼睛,目光中透露著狡黠和不屑一顧:“我跟你說吧,我親眼看到你家的大白貓鉆進了我們家的雞窩里,這一切都是你的錯!你知道不?”

        “胡說!這么多年來,雪兒鉆過誰家的雞窩?你——杏花,你和你爸,純粹是血口噴人!”

        李杏花的父親走過來:“綠漪,我不和你一般見識,你爸說了,他會把雞賠給我們。至于怎么處置那只大白貓,我看勒死算了,還能得到一張好皮毛,免得再惹是生非!”

        “你敢!”姜綠漪帶著哭腔,“我看你們誰敢?”

        回到家,雪兒沒了蹤影。姜綠漪一宿沒睡好覺,窗前的土豆地牽扯著她的神經(jīng),一閉眼,土豆地里就會傳來雜亂的打斗聲。打開燈,窗前又恢復(fù)了一片寧靜,也許,是太牽掛雪兒的緣故吧?她琢磨:這一宿,雪兒會去哪里呢?

        當(dāng)早晨的霧靄漸漸散去,姜綠漪在土豆地邊,終于找到了雪兒。雪兒靜靜地趴在土豆地的壟溝里,身子很臟,泥土和一些雜七雜八的葉子粘在它的皮毛上,它正用舌尖舔著胸脯,那里有鮮紅的東西使皮毛改變了顏色。

        姜綠漪跑過去,抱起遍體鱗傷的雪兒。它的腹部有一個很大的口子,血還在流。

        姜綠漪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她傷心得淚流滿面:“你怎么啦雪兒?是誰這么喪心病狂?”她哆哆嗦嗦掏出手絹,手忙腳亂地包扎在雪兒的肚子上。

        淚眼朦朧中,姜綠漪又驚奇地發(fā)現(xiàn),在另一條壟溝里,一只僵硬的黃鼬猙獰地橫在壟溝里,張著嘴巴,尖尖的牙齒白森森的。身上的皮毛被撕得面目皆非,這是從哪兒跑來的黃皮子呢?

        姜綠漪恍然大悟:雪兒這一陣子,一直都在和這只黃鼬戰(zhàn)斗,它是阻止這家伙偷雞摸鴨,自己才身負重傷的。

        雪兒,你真英雄!她的淚水灑在了雪兒的身上……

        一切都真相大白了。

        盡管姜綠漪精心呵護著受傷的雪兒,可是它肚子上的傷實在太重了,危及到了腸子。

        在一個清且亮的早晨,雪兒靜靜地死去了。

        姜綠漪痛不欲生,雪兒在她心目中的位置太重要了,她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白興安一直陪著姜綠漪,在他的開導(dǎo)下,姜綠漪最終同意把雪兒埋葬了。

        白興安趕著自家的老牛車,那是林區(qū)比較時興的一種牛車,有點像草原上的勒勒車,不過,它的四個輪子是帶著輻條的膠皮轱轆。

        姜綠漪懷里抱著木頭盒子,那是白興安做的,里面裝著雪兒。在一個山腳,牛車停下了,拐過山腳是通往火車站的鄉(xiāng)間土路,另一端,通往他們的村莊。路旁不遠,是幾棵大樹,有柞樹,也有白楊樹。白興安來到那棵最粗、最高的楊樹下面,挖了一個坑,把雪兒放在那個坑里埋葬了。

        不幸發(fā)生在回來的路上。

        姜綠漪呆呆地坐在牛車上,回憶著雪兒曾經(jīng)給她帶來的那些無盡的快樂和幸福的時光。就在這時,白興安突然嘟囔了一句:“壞了,跑蜂了!”

        姜綠漪頓覺身下的牛車開始顛簸,她驚懼地死死抓住車廂。拉車的??癖计饋?,尾巴豎起,四蹄生風(fēng)。

        擺弄牲畜的人,遇到這種情形也無可奈何。多么溫順的牲畜,突然遭遇了牛皮蠅或者成群的黃蜂,牲畜為了躲避叮咬就會拼命地奔跑。

        姜綠漪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被甩到了草地上,她不顧渾身的疼痛,心驚肉跳地爬起來,沖著消失在塵土飛揚里的牛車高喊:“白興安——松開韁繩——”

        牛車在霧靄里像失去了方向的小汽車,噼噼啪啪,左右搖晃著滾下了坡際。驚魂未定的姜綠漪踉踉蹌蹌地向前追趕著,下了坡地,遠遠就看見了白興安。他半躺半坐地抬著身子,回頭張望:“綠漪——你沒事吧?”白興安呼喊著。

        姜綠漪跑到白興安跟前,看到灰頭土臉的白興安額頭上滲出了大顆大顆的汗珠,他咬著牙,眉頭緊蹙:“綠漪,我的左腿……好像不聽使喚了……”

        白興安在姜綠漪的攙扶下,吃力地站起來,可是左腿不敢著地了。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可怎么辦呢?白興安四周張望了好一會兒,咬緊牙,用左臂攬住了姜綠漪的右肩膀,他拭著右腳向前蹦,一蹦、再蹦……兩個人攙扶在一起,向村子里挪動。

        白興安是不幸的。他的左膝蓋骨粉碎性骨折了,由于雅克薩小城醫(yī)療水平有限,再加上經(jīng)濟拮據(jù),白興安在小城的醫(yī)院住了不到兩個月,腿傷還沒有徹底治愈就回到了家鄉(xiāng),以致后來韌帶壞死,左腿打不了彎,像一截木頭。

        白興安不能再去雅克薩讀書了,只能輟學(xué)在家里幫助父母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兒。

        而這時,姜綠漪的哥哥把他們一家全都接到了小城。姜綠漪沒有機會再回家鄉(xiāng)了,她和白興安只能用書信往來。

        后來,姜綠漪考上了大學(xué),他們的書信依然頻繁。畢業(yè)后姜綠漪被分配到北方一所比較有名的本科院校,工作的繁忙和交際的擴大,使姜綠漪很難抽出時間主動給白興安寫信了。

        有一次,她連續(xù)接到了白興安的來信,抽空給他回了一封信,告訴他:以后別寫信了,費時也費事,電話聯(lián)系,并隨信給白興安寄去了一部手機,那時的手機還很奢侈。

        姜綠漪哪里知道,離開家鄉(xiāng)幾年,那里并沒有多少變化,打手機需要登梯子上到房頂才有信號,這對白興安來說,比登天還難。

        那以后,她再也沒有接到過白興安的來信。

        余下的時間,她開始戀愛、結(jié)婚、生子……少年少女的友情被時光的河水沖涮得寡淡了許多。但是對姜綠漪來說,她忘不了白興安,也不能忘了白興安,所以她這次才義無反顧地前來參加白興安的婚禮。

        列車緩緩駛進了小站,這是興安嶺北麓林區(qū)的一個會讓站,上下車的旅客并不多。

        姜綠漪激動著走出了車廂。久違了,小站。久違了,我的故鄉(xiāng)!這時,她看到有個左手握著鞭子、一瘸一拐的人向她走來。姜綠漪興高采烈地迎著那個人跑過去:白興安——興安——

        白興安拖著那條無法打彎的左腿站在姜綠漪的面前。姜綠漪想擁抱他,可是白興安傻呵呵地咧著嘴,伸出手:綠漪,你真來了?。?/p>

        兩個人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搖動著。

        姜綠漪打量著白興安,有點心酸:她急切想見到的那個快樂的少年被無情的歲月折磨得如此陌生,又如此木訥。當(dāng)年單薄的身子變得成熟了,可顯得那么臃腫又笨拙,臉膛黧黑粗糙,眼角的魚尾紋很深。頭發(fā)是精心剪過的,幾絲白發(fā)藏在鬢角里并不難辨。那胡髭分外顯眼,黑黑的、粗粗的,像一條偌大的毛毛蟲粘在唇上。

        一件淺黃色的半袖襯衫,灰色的褲子,黑色的皮鞋……

        綠漪,看看我,不敢認了吧?白興安松開握著的手。

        姜綠漪如夢方醒:“是的興安,每一個人都會在流逝的時光中變得成熟起來,也會變得越老和越丑。”

        “你沒有,綠漪。你依然那么漂亮、美麗?!卑着d安專注地看著姜綠漪。

        姜綠漪苦笑了一下:“開玩笑呢興安,當(dāng)年我是一個活潑天真的少女,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了半老徐娘,怎么能比呢?”

        “走,綠漪,回去咱們再嘮。我是特意趕著馬車來接你的,咱們這地方你知道,道路多有泥濘還到處是牲畜糞?!?/p>

        拉車的棗紅馬很健碩,馬套上兩個錚亮的銅環(huán)格外顯眼,隨著棗紅馬顛動的碎步,銅環(huán)規(guī)律地拍打著肥厚的馬臀。

        家鄉(xiāng)變化最大的,是近處的草地和遠方的山崗被開墾成了麥田。

        小路穿過麥田,馬車在田野里行進,有鳥兒和蜻蜓在半空里飛來飛去。出了麥田,拐過一個彎兒,馬車來到了一個山腳下。這個山腳對姜綠漪來說是不會忘記的。山腳的路旁,那幾棵大樹依然還在,但與當(dāng)年已經(jīng)不可同日而語了,尤其是那棵白楊樹,樹冠蔥郁參天,樹身粗壯偉岸,雪兒就埋在它的下面。

        白興安勒住韁繩:“看看雪兒?”

        “我當(dāng)然要去?!苯G漪跳下馬車。

        兩個人來到了大樹下。

        當(dāng)年的小土堆已經(jīng)被流年的落葉覆蓋了,那上面長著稀疏的小草,樹身四周還長著一些低矮而細弱的小樹。

        “你還能記住雪兒埋在什么地方嗎?”姜綠漪說。

        白興安用鞭桿兒撥拉開一堆樹葉:“就是這里?!苯G漪蹲下身子,抓起一把樹葉,這些葉子經(jīng)過長年雨雪漚泡已經(jīng)變成了黑褐色。

        姜綠漪心里酸楚得不行,眼中熱辣辣的淚水幾乎流出來。雪兒又在她的腦海里復(fù)活了,她盡量抑制住自己的激動,扔掉了手中的葉子,站起來:“一想起雪兒,我就……興安,咱們走吧?!?/p>

        這時,白興安從車上拿來了一個書包。姜綠漪認出來了,是當(dāng)年白興安上學(xué)時背過的書包,帆布的,原來是黃色,現(xiàn)在變得發(fā)白。

        “綠漪,今天,在這棵樹下,我想把我這么多年來藏在我心里的話全部告訴你。告訴你我就輕松了,就再也沒有什么可以隱瞞的了?!卑着d安邊說邊打開了書包,把里面的東西一股腦兒地倒出來。

        書包里都是書信,堆在了大樹下。

        姜綠漪看著這些書信,很疑惑:“興安,你這是……”

        “綠漪,這些都是寫給你的。還記得嗎?那一年,你給我回信,讓我不要再寫信了,還給我買了手機。當(dāng)年咱們這里的手機得上到房頂上才有信號,你知道我當(dāng)時多難過嗎?你上大學(xué)時咱們約定過,我不能打擾你的學(xué)業(yè),每兩個月給你寫一封信,你當(dāng)時特別贊賞我的做法,還夸獎我信寫得有文采??墒呛髞砟阃蝗徊蛔屛医o你去信了,那一段時間我覺得活著沒有什么意義了,我痛苦死了。我恨你,更恨我自己,但一看到你的手機,我又覺得你并不是嫌棄我,并不是想拋棄你的發(fā)小,尤其是一個殘疾人。你那樣做,肯定另有苦衷——城市生活節(jié)奏快,工作壓力大,再說,一個剛參加工作的大姑娘,不停地有書信往來……我理解了。

        我又拿起筆,決定堅持給你寫信,這些信我寫給我自己看,反復(fù)看,一封也沒有寄給你,從未間斷。今天,當(dāng)著你的面,我把它們都送給你,只是,你不用看了,也沒有必要再看了。”

        姜綠漪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白興安,你簡直就是個……傻子?。 彼龔牡厣蠐炱鹨环庑?。牛皮紙的信封上,字跡是那么熟悉,飄逸俊秀又剛毅雄健,有骨力,有神韻。

        姜綠漪的眼淚流了出來:“興安,你干嘛折磨自己,值嗎?”她想起了純真年代的一幕幕,也想起了白興安對她的呵護與關(guān)懷,她知道白興安是喜歡她的,她也喜歡白興安。但這一切,她覺得作為發(fā)小,是一生一世的好朋友,她從沒有過非分之想。一直折磨著她、讓她無法忘懷和無比愧疚的,就是白興安那條腿,這是她的軟肋,她一生的痛。

        白興安把相思之弦自拉自唱了這么久,這讓姜綠漪無地自容,淚水一下子濡濕了她的雙眼。

        這時的白興安已經(jīng)用打火機點著了書信,火苗兒開始蔓延,書信在埋葬雪兒的墳頭上燃燒起來。青煙淡藍,裊裊爬升,也許此時雪兒的孤魂終于可以沿著那股升騰的氣旋飛往天國了吧!

        白興安渾濁的眼睛里也滾出了淚水,他粗糙的手里捏著一張照片。那是姜綠漪上大學(xué)時的一張相片:清純,美麗,充滿了朝氣和活力。

        綠漪,把這個還給你吧。哽咽著的白興安不能自已,痛心疾首地哭出聲來。

        淚人一樣的姜綠漪一把奪過那張照片,她的臉扭歪了,轉(zhuǎn)身把照片扔進火堆。

        貪婪的火苗舔舐著照片上姜綠漪美麗的面龐,馬上,那面龐變形、抽搐,和眼下痛苦的姜綠漪有點相像。

        白興安的抽泣聲讓姜綠漪的心徹底碎了,她不顧一切地撲在了白興安的懷抱里:興安……你……你讓我難過啊……

        兩小無猜,青梅竹馬,三十年多年的友情讓他們第一次相擁在一起。天藍地綠,麥黃草青,兩個人的心鼓在興安嶺的腳下擂響了。如果雪兒在天有靈,會證明他們的情感是多么純潔,純真的色彩和它當(dāng)年的皮毛一樣——潔白無瑕!

        風(fēng)吹動著大樹,傳來了樹葉嘩嘩的聲響,枝杈上的葉子在風(fēng)兒的吹拂下不停地翻飛舞動,像萬千抖翅的蝴蝶。

        白興安和姜綠漪坐在馬車上,兩個人都沉默不語。是啊,剛剛經(jīng)過了大喜大悲,更應(yīng)該冷靜下來,直面現(xiàn)實和人生。

        “興安,你一直沒告訴我新娘是誰,她是哪里人???”姜綠漪打破了沉寂。

        白興安憨憨地笑起來:“哪里人?就咱們村子里的人,你認識的,杏花?!?/p>

        “李杏花?她……她不是……”姜綠漪驚愕不已。

        她離婚了,帶著九歲的兒子回到村子里,住在娘家。白興安揮舞了一下手中的鞭子。棗紅馬顛起碎步。

        姜綠漪恍然大悟:小時候李杏花就特別喜歡白興安,無論在學(xué)校,還是上學(xué)、放學(xué)的路上,她愿意和白興安在一起。就是采豬菜她也去找白興安,白興安從來不和李杏花單獨出去,每每這時,就會來招呼她搭伴一起去,惹得杏花怏怏不快。

        姜綠漪還想起了雪兒,那是李杏花向白興安討要的,結(jié)果白興安卻給了她。她終于明白了為什么李杏花對雪兒的態(tài)度那么頑固。

        姜綠漪還想起來,白興安腿殘疾后輟學(xué)了,沒有多長時間,李杏花也背起書包回到了家鄉(xiāng)。現(xiàn)在看來,這不是巧合,也不是家庭貧困,這是李杏花的心計。

        李杏花那時確實長得挺漂亮:圓臉、膚色白,一笑,先送你兩個小酒窩兒;個兒不高,但清秀勻稱。在姜綠漪的眼睛里,李杏花從來沒有在她面前笑過,總是繃緊了臉,愁眉蹙目的。自從那次因為雪兒,她找過李杏花以后,她對李杏花就沒有什么好印象了,她覺得李杏花心胸狹窄,而且,也太惡毒!

        當(dāng)然這是當(dāng)年的思想。現(xiàn)在,她坐在馬車上頓開茅塞:原來李杏花是醉翁之意呀。

        “如果我沒說錯,李杏花從小就喜歡你!”姜綠漪說。

        “這是真的?!卑着d安毫不隱瞞,“可當(dāng)年我對杏花,并沒什么感覺。到談婚論嫁的時候,她爸找過我,讓我不要和杏花來往,還說了很多難聽的話。后來杏花嫁到庫都爾那邊去了。三年前,離婚了,領(lǐng)著孩子回到了父母家?!?/p>

        “杏花知道我回來參加婚禮嗎?她會不會反感呢?”姜綠漪蒙上了一絲猶豫。

        “哪里的話,杏花說你能來參加婚禮,她要好好感謝你。當(dāng)年她拼命想和我在一起,我不冷不熱,現(xiàn)在她又順原路追回來,才有了結(jié)果。這是緣分,也是命。她說,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亂想不中用!”

        姜綠漪琢磨著李杏花的話,馬車已經(jīng)進了山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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