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長玉
蕎面饸饹羊腥湯,死死活活相跟上……
聽著這悠揚歡快的陜北民歌,不由得讓我想起了陜北人壓蕎面饸饹時所必用的物件——饸饹床子。
頭大尾小的梯狀整木床身,扁平、細長的壓面桿,圓柱狀的實芯子和“開”字形的床樁,便構(gòu)成了又堅又硬的榆木饸饹床子。床身上,鑿有一個盛面團用的圓形容器,容器底部鑲嵌一塊布滿小孔的鐵網(wǎng)。壓面桿和實芯子套在一起,形成一個支點。床身頭部和壓面桿頭部都固定在床樁上,由此構(gòu)成一個有機整體。
在老家的舊土窯里,至今保存著這樣一架已廢棄20多年、但在我的記憶中仍然特別熟悉的老式榆木饸饹床子。這架饸饹床子是家父上世紀70年代初打制的,距今約有40多年歷史了。
至今記得小時候家里壓饸饹時的情景:將饸饹床子置放在鍋臺上,將鐵網(wǎng)正對到鍋中央,用水反復(fù)澆灌芯子、容器和網(wǎng),將事先和好的面團塞入容器,將芯子對準面團,待鍋里的水燒開后,一人,有時兩人,或坐或爬在壓面桿尾部,使勁朝下用力,稍許,一根根“滑細如粉”的饸饹,伴隨著“叭叭叭”的聲音,便從鐵網(wǎng)順勢而出,緩緩入鍋了。這時,另一人須一邊用筷子從鍋底輕輕把面挑起,以防粘鍋或結(jié)成疙瘩,一邊給鍋里倒入一瓢冷水,待水再次沸騰后,即可撈面出鍋了。
那時,我們莊只有兩個饸饹床子。其中一個又大又舊??赡苁恰按筌S進”期間,莊里為全民“吃食堂”而專門制做的吧。后來,這個大饸饹床子在莊里搞“農(nóng)田大會戰(zhàn)”以及過紅白喜事時,也發(fā)揮過作用。但那個饸饹床子終究因為太大而不適合小家戶使用。所以,才有了70年代初家父親自做的這個饸饹床子。
我家的饸饹床子由于“一嶄新”,且小巧玲瓏,所以,就成了全莊各家各戶吃饸饹時必借之工具。我家的饸饹床子因此也就一年到頭在全莊輪轉(zhuǎn)著,很少有在我家停留的時候。而且,通常一家借走用過以后,并不需要直接還給我家,而是就放在自己家里,等下一家用時來拿。下一家用時也并不需要再給我家打招呼。就這樣,長年累月,大家借來借去,絲毫也不客氣,一副心安理得的樣子。我家也不覺得有什么不妥,或者人家欠我們的,真的就好像“外國有個‘加拿大,我國有個‘大家拿”似的。
小小的我,也曾因自己家里有這樣一件“寶貝”可以供莊里人分享而感到莫名的優(yōu)越和自豪。
在那個食品匱乏的時代,除了紅白喜事和給家庭成員過生日等少數(shù)場合,老百姓能吃上一碗饸饹真不是一件尋常事。多半在過“時分八節(jié)”和招待家里來的尊貴客人,比如多年不見的親戚朋友和駐隊干部等時候才能吃上“一半頓”。
一次,我們莊來了一位家父的“倆姨”,奶奶和幾家叔父們挨著叫得吃飯,輪到我家時,吃的便是平時根本舍不得吃的蕎麥饸饹。當我和大哥把我們的“倆姨大”從奶奶家叫到我家來時,家里已經(jīng)“霧蒙蒙”的了。
由于準備的飯少,大人只顧敬讓著叫客人吃,并給我們的“倆姨大”誑稱孩子們已經(jīng)吃過了。而我們兄妹幾個尚小,又特別害怕父母,所以,未經(jīng)大人許可,誰也不敢輕舉妄動,但一個個還是禁不住誘惑,眼睛直勾勾地瞅著盤子里、熱騰騰、香噴噴的“好吃的”。
家父覺著娃娃們?nèi)茄鄣臉幼咏o他丟人了,就先是低聲地、后是“惡狠狠”地喊著讓我們“往外起走”。我們弟兄幾個灰溜溜地出去了,藏在院墻后面,期待著客人走后,能剩下些“饸饹頭子”和調(diào)湯之類的飯食,好讓我們都能“分支”地吃上一點點,只有妹妹一個哭著呆在家里怎么也不出來。不一會兒,只見父親拉著妹妹,徑直走到院墻跟前,把妹妹倒提著一把扔進院墻后面的垃圾坑了……
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農(nóng)村實行了先包產(chǎn)到組后包產(chǎn)到戶的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我們莊成了全鄉(xiāng)鎮(zhèn)的“先進村”,我家也成了村里的“冒尖戶”。于是,吃饸饹就越來越成為尋常事了。
如此以來,全莊只有兩個饸饹床子就輪不過來了,而許多家戶也有能力請人自己做一個了,特別是隨著“分田單干”,莊里人相互之間的走動越來越少,及至到了“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地步。所以,莊里的饸饹床子自然就多起來了。
上世紀90年代以來,隨著改革開放的不斷深化和城鄉(xiāng)經(jīng)濟社會的飛速發(fā)展,整個社會對饸饹床子的需求不斷看漲。受利益驅(qū)動,全國生產(chǎn)饸饹床子的廠家雨后春筍般冒了出來,甚至于用各式各樣材料制成的新式饸饹床子、特別是鐵制饸饹機都運用而生了。于是,那種簡陋、笨重的老式木制饸饹床子,一夜之間便在我們莊乃至祖國大地銷聲匿跡了。我家的那個老式饸饹床子也就在上世紀90年代中期完成了自己的“歷史使命”,回到我家來了。這也算是“落葉歸根”吧。
這令我驀地想起了馬克思的一句話:“手推磨產(chǎn)生的是封建主為首的社會,蒸汽機產(chǎn)生的是工業(yè)資本家為首的社會”。套用這句話,我便可以說:“老式木制饸饹床子代表的是手工業(yè)主為首的社會,新式鐵制饸饹機代表的是機器工業(yè)主為首的社會?!蔽疫€可以說:“老式木制饸饹床子代表的是人民公社時代,新式鐵制饸饹機代表的是改革開放時代。”
——選自《紅都》2017年第二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