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德紅
十九歲那年,正在做著文學(xué)夢的我,偶爾從一本雜志上看到了一則招生簡章,是吉林省長春市的一個文學(xué)函授班在招生。對寫作一竅不通的我,如同久旱逢甘露,急急忙忙地去了縣城,郵寄了報名費。其實,好多事情都是想著容易做著難,當(dāng)?shù)谝黄诮滩泥]寄過來后,我根本看不下去。因為教材艱澀難懂,只能靠自己的悟性自學(xué)??晌业募胰硕荚跒樯钔獬霰疾ǎ依锎蟛糠謺r間都只有我一人。而家里有幾十畝地,還有羊、馬、雞、豬。繁重的活計,把我累得倒在炕上就呼呼大睡。晚上我一個人害怕,就找了我最要好的同村姐妹給我做伴。那個時候,我經(jīng)常向星期天回家的媽媽訴苦,有時候說著說著就掉下淚來,感覺特別委屈。函授班規(guī)定一個月一期作業(yè),可我寫了三篇作業(yè),就放棄了。因為到了一年最忙的時候——秋收。我們家有四十多畝地,還有四十畝草場,不但要收莊稼,還要把草全部打回家,真的沒有了精力去寫作。
那個時候,有一個輔導(dǎo)老師輔導(dǎo)我寫作。我還清楚的記得他叫唐俊山。
這個老師是一個很負(fù)責(zé)的人,把我的三篇小說都做了仔細(xì)的修改。我在空閑的時候,用稿紙把它們認(rèn)真地抄寫后保存起來。
雖然我再也沒有交過作業(yè),可一年的教材依然如期而至。在冬天到來的時候,我收到了遠(yuǎn)方的來信,我感到莫名其妙。后來才知道,函授班有個交友活動,就是把每個學(xué)生的地址,姓名都登在了一本教材上,希望大家自由交友,探討文學(xué),交流寫作經(jīng)驗。我因為好長時間沒有看教材,所以不知道。原來這些信是文友們寫來的。我記得有十幾封信。我挑選了五封信,開始回復(fù)。雖然已經(jīng)過去了二十幾年,到今天我仍清晰地記得他們的名字,是哪里的人。他們是赤峰的鄭成龍,鄭麗云,廣東茂名的賴夢,廣西的歐紹強,安徽的周志宏,這里面只有一個女文友。從此,我有了五位志同道合的文友,開始用文字,書來信往,傳遞友情。我的生活因此而變得充實有意義起來。
可以說,文友們的文筆都很好,字體也漂亮。特別是那個在呼侖貝爾大草原當(dāng)汽車兵的鄭成龍,用小毛筆寫的信,字體更有風(fēng)韻。因為他愛寫詩,信里總會有詩歌出現(xiàn)。我們通信的第二年春天,我拿著文友們的信,跑到了村外的楊樹林。讀完文友們一封封熱情洋溢的信后,我默默地佇立在那條林蔭小徑上。此時,夕陽西下,粉紅色的晚霞透過樹梢,斑斑駁駁地灑在樹林中,每一片樹葉都變成了粉紅色。我恍然若夢,有一種無法抑制的情愫充溢著我的胸口。我摘了好多樹葉,回到家后,夾到書本里,等它們完全展平后,用粉色亮光紙包好,放進(jìn)了回信里。一開始,五位文友都有,后來都拿出來,就給鄭成龍郵寄了樹葉?,F(xiàn)在想想真可笑,可當(dāng)時,就傻傻地那么做了。他很開心,回信時,整整一頁信紙都在說樹葉帶給他的快樂。他說,他把樹葉放在了兜里,半夜也會打著手電看一看。
安徽的周志宏,是四位文友里最書生氣的,也是最帥氣的一個。他的信,語言華美,意境如詩如畫。他曾經(jīng)這樣寫過:夜晚,我懷著思念入夢,夢里,美麗的大草原,潺潺流淌的小河旁,一位美麗的內(nèi)蒙古女孩,正在河里嬉戲,歡快的溪水從她光滑的腳面流過。鳥兒在歡唱,野花兒在舞蹈!那個時候,我的思想保守,除了信件,啥也沒有,他憑借想象寫的這一段話,很是感動我。那個時候,我們都十八九歲,正是懵懂的年歲。共同的愛好,使我們的相處很默契,很快樂。后來他還特制了一個信封,給我郵寄了一只大蜻蜓。我沒有見過那么大的蜻蜓,足有小飯碗那么大,我一直保留了好長時間,直到它變得像標(biāo)本一樣,也沒舍得扔。
廣東的賴夢,是文友里最時尚的一個,也許是生在南方的緣故。他的照片:爆炸式頭型,喇叭褲,體恤衫,陽光時尚。信寫得最長最浪漫,也最大膽:夜晚,一彎月像小船一樣,駛向我的窗前,那個夢中的草原女孩也隨著小船而來。他說他查看了地圖,內(nèi)蒙古離廣東有幾千里,他都知道,也許哪一天,他會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那個時候真是山里女孩,太實在,當(dāng)時信以為真,就再也沒敢給他回信。一個月后,他來了一封信,只有一句話:7十7是不是等于14?他誤會我了,生氣了,從此消失了音信。我失去了一位摯友。
可有些人不聯(lián)系并不代表著忘記,我常常會凝望著天上的那彎月,想起他說過的話,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
那樣的夜晚,想著遠(yuǎn)方的友人,有淡淡的酸澀和牽掛在心里,有些人即使遠(yuǎn)離,卻是永遠(yuǎn)留住在心里的。
廣西的歐紹強是個特殊的文友。因為他不是函授班的人,他是在她姐姐的教材里看到的我,這是個真誠善良的大男孩。也是唯一給我郵寄過書的文友。我曾經(jīng)給他說過,我離縣城遠(yuǎn),查郵政編碼不方便,他就買了一本全國各省市的郵政編碼匯總的書,郵寄給了我。他的信最少,只有幾封,就沒有再來過信。人與人的相遇,是一個天賜的緣份,緣深緣淺,都有因果,感謝那一場場遇見和那美好的感動,一直陪伴著我走過似水年華。
赤峰的鄭麗云,是一個百貨商店的售貨員,一個愛寫詩愛做夢的女孩兒,比我大一歲。共同的愛好,讓我們有說不完的話。因為我們離得近,她多次邀請我去她家。當(dāng)年她和鄭成龍,周志宏我們通信時間最長,我曾經(jīng)把刊登我的小說的報紙郵寄給他們每個人一份,因為我的成功和他們的鼓勵是分不開的,那些孤單無助的日子里,是他們的一封封來信,陪伴著我,才叫我有了繼續(xù)寫下去的勇氣。我喜歡與這樣的友人共同分享我的幸福。
那個時候,是九十年代,雖然改革開放好多年了,可在偏遠(yuǎn)的小村,人們的思想都很封建,根本看不慣我寫作,更不要說和陌生人通信了。鄉(xiāng)里每半個月有郵遞員送信到村里,再由母親給我拿回來,有時候還有其他的文友們的來信,最多的時候,能有二十幾封。郵遞員曾經(jīng)對我母親開玩笑說,王老師,都是你女兒的信,你該請客謝謝我。
村里人都知道我和文友通信的事情,姐妹們在一起玩耍的時候,她們總是和我開善意的玩笑,她們會一起喊,看成龍來了,看志宏來了,我就會羞澀地笑著,追打她們??赡切﹤€叔叔阿姨們,就沒那么簡單了,他們多次出入我家,給我保媒。我故意氣他們,每次相看,都是頭不梳臉不洗。而每次這樣的無聊的事情過后,我都會躲在一個幽靜的角落,暗自垂淚。我并不像人們猜測的那樣,和哪個文友談情說愛,我只不過是受了書籍的影響,并不想叫人牽線搭橋,希望自己能遇到喜歡的男子,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
每一個愛好文學(xué)的人,都愛浪漫,愛做夢愛暢想,我才剛剛二十歲,心里憧憬著美好的愛情。也許那樣的年紀(jì),那樣的交往,應(yīng)該有故事可以發(fā)生,可最終什么也沒有,我們的信里,都是對理想愛情的憧憬,互相鼓勵,互相愛護(hù),交流寫作經(jīng)驗,僅此而已。那個年代的人,還太過保守,或許我們都不是那個對的人,只是彼此的過客而已,我們就是文友,我把所有的幻想都禁錮在內(nèi)心深處了。多少心事都化作月夜的淚滴,隨風(fēng)而逝。我是一個叛逆倔強的女子,但終未逃脫凡塵煙火的宿命,最后與所有的文友作別。在我走進(jìn)婚姻殿堂的頭幾天,一個令我柔腸百轉(zhuǎn),傷心欲絕的夜晚,我把所有的信整理好,裝進(jìn)一個小衣箱里,包括我的理想,愛情,都一并上了鎖。
那一刻,我明白,我和文友們再也不會通信了,因為我要去做一個妻子,背負(fù)著一個家的責(zé)任。世界上有哪個男人,會允許妻子和別的男子通信,而且是未曾謀面的陌生人。
我伏在裝滿信件的箱子上,淚如雨下,對于通了兩年多信的文友,我有著難以割舍的感情!
在以后的歲月里,每當(dāng)從書中,在電視上,聽到和看到他們名字一樣的字眼時,我都倍感親切,記憶的閘門就會打開,思念如傾瀉的水流,跳躍不止。
在后來的日子里,我收到過他們兩個人郵寄的賀年卡,成龍的賀卡上寫著:濃濃的思念,深深的祝福。周志宏的賀卡是一顆光禿禿的樹干下,落著兩片樹葉,沒有寫一個字。麗云在信中說,成龍給她寫信時提過我,希望我幸福。我才知道他們是本家人,他的家也在赤峰,因為通信時,都是部隊地址,真沒想到他會離我那么近。信里還有他一張在牙克石會議室的照片,記得他在報考軍校,也許考上了吧。
時間如白駒過隙,好快呀,當(dāng)年那個傻呼呼的女孩兒,已經(jīng)變成了滿目蒼涼的中年婦女,可回憶起和文友們,一起走過的那段時光,我仍舊像回到了少女時代,心里充滿著快樂和甜蜜。這一段時光,就像山谷里的野花兒,散發(fā)著沁人心脾的清香,更像天空璀璨的煙花,雖然轉(zhuǎn)瞬即逝,卻在我的心靈天空留下了永不褪色的絢爛。小小的一場遇見,曾經(jīng)的點滴,足夠點燃萬盞燈火,溫暖我一生的歷程。
人的一生,要有很多次相遇,只不過是,有的人擦肩而過,有的人陪你看了一段風(fēng)景,有的人就像風(fēng)一樣一拂而過,有的人在心里生根發(fā)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