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遙
唐之強讀過很多書,滿腦子想著濟世救人,單位卻是個清閑單位,他在單位又是個閑人,于是滿腹經綸變成一肚子牢騷,看啥都不順眼,動不動愛和人抬杠。偏他知道的確實多,又耿直,與人理論不留余地,惹得許多人不高興。
恰好,省里要求各單位派人下鄉(xiāng)駐村定點扶貧。唐之強看到這個通知,覺得專門是為他安排的,毫不猶豫報了名。單位上的人本來慣了清閑,都不愿意去下鄉(xiāng),唐之強又讓人看見頭疼,領導們痛快地答應了。
唐之強扶貧的那個村子叫馬角。去之前,他查閱許多資料,可到底沒有搞清楚為啥叫馬角。送他下去的扶貧辦的同志和當地陪同的領導都沒有下過這方面的功夫,也不知道。
想象中村子非常偏僻、荒涼,交通不便,缺水少電,又矮又破的土屋前,游蕩著幾只瘦骨嶙峋的狗。實際上唐之強他們下了高速公路沿著通村的水泥路走了十幾公里,轉過山口,竟豁然看見一個村落隱藏在郁郁蔥蔥的樹木中間。再近了,有狗吠、雞啼和羊叫聲傳來。再往前走,滿山的碧綠、鵝黃、大紅,一棟棟房子露出青褐色的屋脊或半個門窗,像世外桃源。居然有這樣的貧困村?唐之強發(fā)現自己馬上喜歡上這里。
迎接他們的村支書是位精悍、瘦小的農民。握著他關節(jié)粗大、滿是繭子的手,唐之強瞄了眼自己的小腹,馬上慚愧地吸了吸肚子,太胖了,拖著大肚子來扶貧,唐之強忽然覺得有些不太雅觀。
剛才那些鵝黃、大紅的東西都是杏,從各家房前屋后探出頭來,主人似的窺探唐之強他們。唐之強發(fā)現許多屋子鎖著門,進村半天了,還沒有見到其他村民。村支書看出了他的疑惑,說我們這兒沒有水,許多村民搬到別處去了。當地陪同的領導說,這個村子經濟基礎不錯,是個養(yǎng)殖村,杏的種植也很成規(guī)模,就是缺水。扶貧辦的同志跟著說,這里的水是個大問題,以前來過的工作隊都想解決這個問題,打了許多井,沒有一口成功。你們是有文化的單位,或許有好辦法。
唐之強問支書,你們平時怎樣喝水?支書說,村頭修了座旱井,人和牲畜都喝那兒的水。他這一說,唐之強頓時覺得口渴起來,不由舔了舔嘴唇。支書伸手摘了把杏,分別塞到唐之強他們手里說,我們這是純天然、無公害的綠色杏兒,嘗嘗。唐之強剝開一只,甜,水大,他從來沒有吃過這么好的杏。支書又連續(xù)摘了幾把,塞給他們。唐之強實在口渴,他想以后這里就是自己的家了,沒客氣,一連吃了幾個,竟感覺肚子飽了。
安頓好東西,唐之強讓支書帶自己四處轉轉。他看見幾個井架子和很深的洞。他問,這就是以前打的井?支書說,是啊。每一任扶貧工作隊來了都想幫村子里打口井,可怎樣努力,就是打不出水。村里自己也想辦法,開了很多井口,都沒有水。唐之強再次聽到扶貧工作隊,覺得有些形單影只,他才一個人。
支書說,人和牲畜一起吃旱井里的水,都得了怪病,男人沒有力氣下地勞動,女人不能生養(yǎng)。唐之強聽著有些荒唐,精壯的支書怎樣也不像沒有勞動能力的人。支書看到唐之強盯著自己的目光,低下頭說,現在留在村里條件好的都從山下買水喝。唐之強想來之前,還以為山里能喝上泉水。到了村口,看到這么多植被,覺得這兒的水最起碼比城市里的好喝,沒想到村民們買水喝。唐之強很奇怪,查閱那么多資料,沒有一處說這里沒水,他覺得馬角真是個奇怪的地方。便不由地問,你們這兒為啥叫馬角?支書說,我們鄉(xiāng)叫馬頭水,我們村在馬頭的這個位置,他邊說邊用手比畫。唐之強眼前頓時出現一頭長角的馬的形象,他覺得馬角這個名字貼切起來,比馬眼、馬額頭都好。
唐之強和村里人慢慢熟悉了。這個村里大多是老人和男人,女人很少,小孩兒也少。女人少是因為年輕女的都不愿意嫁到這個村里,而本村的嫁到外面去了。小孩兒少當然是因為女人少,也和村里人生育能力差有關系,但即使這樣,有些條件差的家庭還是喝從旱井里打來的水。
唐之強問過這樣的家庭,水有問題,你們還敢喝?
沒想到他們的回答都差不多,老百姓窮講究個啥,反正死不了,不喝喝什么?
他們把水加熱之后,水面上飄著可疑的草屑,還有羊腥味兒,真是不講究。
唐之強盤算一下,村里沒有多少戶人家,除去自己有能力買水喝的,剩下的更少了。要是他們有機會喝干凈的水,喝習慣了,就不喝有污染的水了。
于是,唐之強拿出錢來,自己給村民買水喝。沒想到一買開,說法挺多。先是本來自己買水的一些人家不買了,到處嚷嚷唐隊長拿著扶貧款買水了,要求給他們也買。那些原來喝旱井里的水的人,有了唐之強給買的干凈水,一點兒也不珍惜,居然用它洗菜、洗鍋。有一次,唐之強看到有人用這水飲狗,他生氣極了。他讓支書向村民解釋,買水的錢是他個人的,不是扶貧款。可是支書越解釋越亂,誰也不相信唐之強用自己的錢買水給他們喝,而且大家懷疑支書與唐之強一起在扶貧款上做手腳。他們振振有詞道,旱井的水既然有問題,那洗菜、洗鍋對身體也不好。唐之強沒有想到會這樣,堅持半個月,花費太大,也不想生氣了,便由村民們自己去。
唐之強一不給村民們買水,馬上惹來許多埋怨。人們嚷嚷當官的不為老百姓辦實事,買水多好的事情,可惜只裝裝樣子,半個月就不干了。有人說買水的抽頭太少,干下去沒多少好處。
那些原來喝旱井里水的人,馬上打來旱井里的水喝。而且反彈似的,一些原來買水喝的人,也打來旱井里的水喝,他們以為這樣會逼得唐之強繼續(xù)給他們買水喝。
除了二傻。
二傻原名叫什么,唐之強不知道,只是看見村里人們都叫他二傻,那家伙不生氣,他便也跟著叫了。聽說二傻從小學習特別好,一路考上市里的重點高中,大家都覺得他能考上名牌大學,可不知道在學校里發(fā)生了啥事情,連一般大學也沒考上,回來村里就傻了。他爹剛開始給他看,花了不少錢。二傻時好時壞,但一直不正常。后來他爹沒錢了,給他吃偏方,吃了幾年不大見效,慢慢地也習慣了他這個樣子,他便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看起來,二傻和平常人沒有太大差別。甚至更加文靜、白皙。但二傻愛看書,不是一般地愛看書,只要找到有字的紙,他就會捧起來認真地讀。不管內容,不管讀過沒有。哪怕這紙是一、二年級練習生字的書,或者小賣部、診所包東西、包藥的紙。有時村委門口墻上貼出禁毒、禁賭的告示,許多人不在乎,二傻也認真讀。有幾次,人們發(fā)現他在學校茅坑那兒轉悠,有人提醒自家的女孩兒注意,怕他偷窺,后來才發(fā)現,他是撿上有字的手紙讀。村里訂有幾份《XX晚報》,二傻居然能把這幾份報紙都讀一遍。人們都說二傻在學校受刺激了,要是不出問題,這么愛學習,肯定考個好大學。也有人懷疑,二傻的腦子燒壞了,看這些東西懂不懂得?endprint
二傻傻了之后,某些器官似乎特別靈敏,比如味覺。他第一次拿到唐之強買來的水,喝了幾口后,就寶貝似的捂著,然后在瓶蓋上戳了洞,從哪里找來根輸液管插進去,像小孩喝奶那樣吸著喝。人們看到二傻這樣子說道,傻子還挺有心眼。唐之強聽到人們說,留意了一下,果然二傻像孩子吸奶似的,閉著眼吧嗒吧嗒吸里面的水。他不刷牙,吃過東西嘴里留下的食物殘渣順著輸液管回流到水里面,深藍色的瓶子里面漂浮著些渾濁的東西,讓人有些惡心。唐之強想,他把瓶蓋也弄壞了,但又想,以后就讓他專用這個瓶子吧。
也許這樣喝起來慢,或者二傻比別人更加珍惜,每次分到水,他都比別人喝完得晚。
唐之強不給大家買水的第二天,二傻的瓶子里還有水。他渴了后,依舊吧嗒吧嗒吸著,人們咒罵唐之強他毫不理會。第三天,他的水喝完了,不知道為啥不給他換水,一整天沒有喝水。第四天,他抱著空瓶子,吧嗒吧嗒吸著,里面已經沒有一滴水了,輸液管亂劃在瓶壁上,讓人聽著撓心。他爹看到他的樣子可憐,說啥水不是水,多少代人喝過了。他趁二傻出去后,給他這個瓶子里灌滿旱井里的水,他以為二傻根本不會察覺。二傻渴了兩天,看到瓶子里有水,頓時興奮起來,甩開手里的東西,馬上湊上去。可喝了一口,憤怒地一腳踢倒這個瓶子,抓起剛才甩下的東西,用勁砸起瓶子來。他剛才扔下的原來是條魚。他抓著這條魚,梆梆地砸在水桶上,發(fā)出咚咚的聲音。水桶蓋被砸開,水流出來,魚在二傻手中狠命地掙扎著,鱗片四濺,血順著魚嘴汩汩淌出來,流到水里面,水變成淡紅色的,向四處蔓延。慢慢地,水桶里的水流得差不多了,魚也不動了,二傻依舊使勁砸著,水桶發(fā)出塌陷、破裂的聲音,一只魚眼睛和鱗片濺到二傻臉上、衣服上,他眼睛都不眨一下。
唐之強看到魚不見了,循著聲音來到二傻家,剛好看到這一幕。兩天沒有喝水的二傻,臉有些干枯,沾上那些濕漉漉的鱗片和魚眼睛,瓶子的藍光映上去,顯得格外猙獰。
唐之強問了旁邊簌簌發(fā)抖的二傻的娘,趕忙去買水。他在二傻面前擰開蓋子,喝了幾口,推到他前面。二傻渴了兩天,又鬧騰半天,實在受不住了,松開手中的魚,疑惑地跟著喝了兩口,像護窩的老母雞一樣緊緊把瓶子抱住,又把剛才砸掉的拖著輸液管的瓶蓋擰上去。輸液管在地上窩了半天,沾滿泥和血,二傻毫不在乎。他把這一切做完之后,用防賊似的眼神盯著周圍的人,鬼鬼祟祟地把嘴湊到瓶子上去,吧嗒吧嗒吸了幾口,然后才長舒口氣。
唐之強看到他安穩(wěn)了,自己也長舒口氣說,喝吧,能喝多少就給你買多少。
唐之強想過不要讓牲畜和人一起喝水,哪怕不養(yǎng)牲畜??墒邱R角的人們習慣了養(yǎng)羊,羊是他們最大的經濟來源,如果不養(yǎng)羊,生計就成了問題。唐之強知道馬角要想脫貧,必須還得養(yǎng)羊,所以還是必須得解決飲水這件事情。
唐之強查看所有能找到的有關以前打井的資料,并實地查看那些還沒有掩埋起來的井。這些井分布在村落的周圍,都打在地勢低洼處,四周草木茂密,可是打到底下時都遇上花崗巖,再也打不下去了。唐之強想什么東西能穿透花崗巖?他還相信馬角的地下有的地方一定沒有這種堅硬的玩意兒。他每天不是研究資料,就是在村子里測量。
唐之強測量的時候,二傻經常跟在他后面。經過那次事件之后,二傻對唐之強產生了極大的信任,他大概以為跟上唐之強才能喝到好喝的水。他看唐之強的眼神,雖然呆滯,但絕對溫順,很難用文字描述出來。唯有看到那些廢棄了的枯井,二傻眼睛里才會突然冒出狂熱的光。這種光唐之強熟悉,是對某種事物極度感興趣才會產生的光。而且他嘴里沫沫溚溚,不知道念叨些什么?
剛開始,二傻跟在唐之強后面,他嫌煩,畢竟誰也不愿意走到哪里都被一個傻子跟著。但慢慢地,唐之強喜歡上了二傻跟在后面。
這是因為村民們對打井開始就沒有抱多大希望。這么多年來每次扶貧隊來了就是打井,每次最后都不得不放棄。村里自己組織人打,最終也是這結果。他們希望扶貧的人能帶來資金和項目,最不濟也像鄰村扶貧的,帶來四五十頭良種羊,每戶能分一頭。可是唐之強除了研究那堆資料,就是在村子里亂轉,水也只給二傻買。村里人們很快失去了耐心,針對唐之強的風言風語就出來了。
唐之強為了了解村民們?yōu)樯兜貌?,經常去旱井那兒察看。有幾次遇到個老太太,每次她故意當著唐之強的面打上里面的水喝,邊喝邊說,老百姓沒錢,只能喝這水。唐之強本來想勸她最起碼把這水加熱了再喝,可沒有勇氣對她說這些話。
漸漸地,唐之強感覺周圍的人對他越來越冷淡,越來越不信任,許多人見了他不是當作沒看見連招呼也不打,就是看見他遠遠就繞道走。只有二傻還像當初那樣跟著他,讓唐之強在寂寞、孤獨中,有一絲絲慰藉。為了更深一步了解井的情況,唐之強經常讓二傻把他吊到井里。
水成了折磨唐之強的事情,尤其每當看到二傻那狂熱和信任的目光時,他肩上就沉甸甸的,有種負罪的感覺。唐之強想這兒的植被這樣好,地下怎么能沒水呢?他被這個問題困擾著,經常夢見騎著一匹頭上長角的馬找水,找啊找啊,迷路了,來到一處特別荒涼的地方,地面都是沙子和石頭,天氣熱得要死,他們偏偏忘記帶水了,使勁兒往地下挖,最后都被石頭攔住。他在絕望之中,掰下了馬頭上的角,水忽然就從長角的那個地方冒出來,越來越大。后來,唐之強幾乎每天晚上做這個夢。
唐之強的身子逐漸消瘦下來,他的挫敗感越來越強,他想起以前總想著濟世救人,現在機會有了,卻毫無辦法。他回憶自己讀過的書,仿佛哪本里面也沒專門講打井的事情。其實,唐之強讀的書雖然多,但大多是文史哲之類的,對于機械、水利方面的,了解得很少。
這時唐之強開始思念以前的同學和朋友,琢磨他們現在干什么,有沒有在扶貧辦、水利局這類單位上班的?可以為馬角村爭取些扶貧資金??墒撬厴I(yè)這么多年,一直是個閑人,性子又散淡,覺得大路朝天,各發(fā)展各的,和同學們聯(lián)系很少?,F在幾乎一事無成,不好意思主動和大家聯(lián)系。便通過和自己關系最好的同學,了解了一下大家的情況,加入了同學的微信群。endprint
于是和張曉薇聯(lián)系上了。
這個女孩他瘋狂地喜歡過六年,可是喜歡她的男孩子很多。他們只是親熱地拉過一次手。
那是大一那年暑假,他在省城倒車回老家,在車站遇到了她,也是回老家。半年時間沒見,兩個人好像一下子成熟了。他們很有默契地買了同一排的車票,唐之強幫她放行李、灌熱水。她削蘋果。兩人坐好后,互相說著各自大學里的生活,手很自然地就挽在一起。中間一直挽著,直到車在中途加油站停住加油,張曉薇打了個噴嚏,抽出手去擦鼻子。之后唐之強馬上又把她的手拉住,這是這么多年來他最主動的一次。拉住她手的那一刻,唐之強好像握住了自己高中三年的生活,二百公里旅途,他沉浸在滿足和充實之中。但是車到站后,唐之強看到車窗外迎接她男孩的笑臉,知道一切都結束了。整個假期,他沒有去找她,也沒有聯(lián)系她。開學的時候,他希望在同一輛車上遇到她。那天乘車的人特別多,從候車廳一直排到馬路上,還拐了個彎,擁擠、混亂極了,好像所有出門的人都集中在了這一天。可是,唐之強沒有遇到張曉薇。
到了學校,他沒有再和張曉薇聯(lián)系,張曉薇也沒有給他來過任何書信。
大學畢業(yè),張曉薇分配的單位不錯,收入高,有實權。她當年九月工作,年底就結婚。丈夫和她同一個系統(tǒng),也是同一所學校畢業(yè)的,比她高兩屆。他們發(fā)展得很好,唐之強他們同學還在各個崗位奮力拼搏時,張曉薇丈夫已經做了某個單位的一把手。唐之強不得不佩服張曉薇的眼力。
張曉薇因為能干,幫同學們解決了不少問題,隱隱成了那屆同學的中心。那幾年,不斷聽到張曉薇換車、買房子等消息。唐之強與他們聯(lián)系越來越少。唐之強不是不稀罕這些世俗的東西,只是他內心渴望更高的一些東西,理想、精神……說不上來。只知道和他們要的東西不大一樣。直到有一天他看到列維坦的油畫《菲拉基米爾之路》,灰暗的云層籠罩著荒涼的原野,遺棄的路標和陰森的墓碑旁,一條灰白的路通向西伯利亞,他被深深地吸引住,似乎知道了自己內心渴望什么。
重新聯(lián)系上張曉薇之后,直覺告訴唐之強馬角的飲水問題可能從這里找到突破。沒想到張曉薇第一句話就問道,你這么多年為啥不和我聯(lián)系,不知道我過得不好?
唐之強驚詫了,他一直覺得張曉薇過得很好。
因為不知道她的近況,只能敷衍。他說,我是個閑人,只管些閑事,現在扶貧,世外桃源一樣的地方,杏很好吃,歡迎你來視察。
說到杏,他心里一咯噔。
初中的時候,距離他們學校五六里遠的地方有個村子叫金溝,里面坡上、山峁上、溝里面到處是杏樹。過了五一,有了午休,他中午不睡覺,約上幾個同學去金溝偷杏。那種毛茸茸的青杏吃起來酸得倒牙,但女同學們似乎都愛吃。每次他一說中午去偷杏,張曉薇就把自己的黃書包拿出來說,用我的書包。那時正流行軍用黃書包,女同學們幾乎每人一個。有一次,張曉薇把書包拿給他,里面居然有雙肉色絲襪,唐之強激動了半天。
張曉薇有點兒幽怨地說,上學時你清高,現在成世外高人了。
唐之強趕忙說,哪里啊?
張曉薇說,記得你上學時在我本子上寫過一句話,“像他們一樣笑嗎?我不愿意。”我問你哪來的,你說是從張承志的小說里讀到的。我找了張承志好多小說,也沒有找到這句。
唐之強不記得自己在張曉薇本子上寫過這句話,也不記得張承志哪本書里說過這么一句話,但這么久張曉薇還記得,讓他有些激動。
像他們一起笑嗎?我不愿意。唐之強喃喃著重復了一次,說道,有空來吃杏。
沒想到張曉薇痛快地答應了。她說,把你的杏準備好,改天組團去。
唐之強私下里打聽,張曉薇竟然離婚了,據說老公有了外遇。唐之強有些唏噓,她怎么會離婚呢?
黃昏,空氣還是溽熱,蝙蝠仿佛也熱得受不了,在空中盲目地飛來飛去。唐之強蹲在枯井前,望著巨人獨眼似的井口,想不通為啥地下沒水,青草還能四處蔓延?二傻喃喃地不停說著話。唐之強越想越郁悶,揪起大把青草,把手指插進泥土里,絲絲的涼氣讓他想到水。
這時村里忽然駛進輛越野車,在一位老人面前停住,問好路之后,在村委會門口停下。張曉薇和幾個同學走出來。
唐之強擦擦手,趕緊往村委會門口跑,二傻緊緊跟在他后面。
唐之強望著他們,想屋里的水夠不夠這么多人喝?他腦海中出現個奇怪的鏡頭:張曉薇喝了村里的水,不能生育了;幾個男同學喝了村里的水,軟成一團。他中間拐進小賣部。貨架上有兩大桶農夫山泉,唐之強松口氣,都買下讓送到自己的住處。
村委會沒有人,同學們邊等他邊掏出手機拍照片。唐之強仿佛看到自己剛來時的情景,他跑向他們。
張曉薇!快到跟前時唐之強喊。
同學們看到他都轉過頭來。
還沒有等唐之強與他們握手,張曉薇脆聲說,扶貧真好,結實了。
唐之強呵呵笑著,打量同學們。這么多年張曉薇像蠶蛻皮一樣,更白嫩了。手腕上戴著只碧綠的翡翠鐲子,顯出一副貴氣。
在唐之強打量中間,張曉薇招呼同學們從車上取下一袋水果和兩盒茶葉遞給他。唐之強發(fā)現張曉薇還是同學們的中心,而且氣色不錯,他放心了。
幾個人見到唐之強都很興奮,七嘴八舌夸贊這兒的美麗與安靜。張曉薇打聽在這兒買個院子多少錢?唐之強嘴忙腳亂招呼大家,凳子不夠,他搬來幾塊樹墩。小賣部送水的人來了,同學們看到純凈水,奇怪地問唐之強為啥不請他們喝自來水?唐之強苦笑著解釋說這兒沒有水。幾位同學都瞪大了眼睛。唐之強說,這兒沒有水,但有杏,你們要是早來兩個月,這里漫山遍野都是杏,純綠色,可甜了。
張曉薇問,用啥洗水果呢?
唐之強從甕里盛出昨天剛從旱井里挑來的水,想到里面有羊膻味兒,覺得不妥,又去倒純凈水。張曉薇卻拿起顆油桃給了旁邊的二傻,自己拿起個圣女果,輕輕咬了一口。汁水順著她的嘴唇流出來,亮晶晶的。唐之強頓時好像回到十幾年前。endprint
唐之強把二傻介紹給同學們。他說我來這里認識的一位——朋友。二傻居然笑了。張曉薇和他握手,他握住張曉薇的手不放,只是傻笑。唐之強把張曉薇的手從他手里拉出來,對二傻說,和我去小賣部買菜去。
做飯的時候,大家一起動手,二傻在屋子里轉來轉去想幫忙,碰倒凳子,撞翻水杯。唐之強說,二傻,你別亂動。二傻就不動了,目不轉睛地盯著張曉薇。張曉薇炒好一盤青菜時,發(fā)現盯著她的二傻,用胳膊肘子撞了撞唐之強。唐之強在她耳邊輕輕說,他腦子有點兒問題。張曉薇說,我說怎么不對勁兒。她說話的時候,湊得離唐之強耳朵很近,熱乎乎的氣息噴到他耳朵里,癢癢的。
二傻好像知道了他們在議論自己,目光轉向別處。張曉薇碰了一下唐之強,示意他看。唐之強看到二傻的樣子,呵呵一笑說,不會吧?沒想到二傻站起來轉身離開了。張曉薇捅了捅唐之強說,生氣了!唐之強說,不會。他不懂!
吃飯的時候,為了痛快,他們索性把桌子抬到院子里。大家剛喝了幾杯酒,村支書來了。他端來一簸箕杏干。他說聽說唐隊長的同學來了,可惜遲幾天,要不能趕上杏熟的時候,現在只能請你們嘗嘗杏干了。
大家拿起杏干來,又軟又甜,誰都說好吃。
村支書敬了大家?guī)妆谱吡恕?/p>
他剛走,二傻居然來了。他捧著一掬杏干,直直走到張曉薇旁邊,放到她面前。同學們都大笑起來,大呼張曉薇是萬人迷。唐之強夾了碗菜給二傻,二傻搖頭堅決不要。張曉薇問唐之強,你平時吃飯他都在?唐之強搖搖頭說,今天第一次。
二傻坐在門口的臺階上,呆呆地望著張曉薇。
張曉薇有些不自然,問唐之強,你能不能把他弄走?唐之強不好意思地站起來,與她交換了座位,張曉薇被男同學擋住,二傻看不見她了。沒想到咚的一聲響,二傻直接坐到張曉薇對面的地上。張曉薇臉紅了,抬頭望唐之強,唐之強的眼神正好飄過來,兩人對視一下,唐之強站起來跟同學們說,你們先吃,我找支書安排幾個房間。
說完他走到二傻對面說,二傻,跟我走。
二傻沒有聽見似的一動不動。
唐之強有些生氣,提高嗓門說,二傻,跟我走。
二傻依舊一動不動。
張曉薇看到這個樣子走過來說,安排啥呢?湊乎一晚就好,看,星星真多!
她一說,大家都抬起頭,天上果然出來星星了,在還沒有暗下來的天空上像小魚在深邃的海里游動。馬上有人說,許久沒有看到星星了。
天越來越暗,星星越來越亮。當黑暗從樹梢上把院子籠罩時,天上出現了銀河,無數明亮的星星散發(fā)著柔和的光,像巨大璀璨的皇冠。同學們紛紛掏出手機來拍照,距離太遠,拍出來都是模糊的灰白的影子,像布帶或蛇。二傻也站起來手舞足蹈。
這時門外傳來呼喊二傻的聲音,是他爹。他問二傻在不在這里?
唐之強對二傻說,你爹叫你哩。
二傻不動。
他爹進來看到這么多人,局促起來,對唐志強說,唐隊長,二傻不懂事。
唐之強打斷他的話說,二傻很乖,還給我們拿來杏干。
他剛說完,張曉薇把那些杏干拿過來,讓二傻父親帶走。
二傻爹更不安了,訕訕笑著說,二傻的心意,干凈的,你們放心吃吧。
二傻不想走,他爹拖著他走。二傻掙扎著想說什么,被他爹拖走了,邊拖邊還罵罵咧咧的,嫌他丟人。唐之強他們也嫌二傻礙事,沒有人去阻攔二傻爹。
那天晚上,唐之強與同學們聊得很晚。他們從星星談起環(huán)保,從環(huán)保說到理想,然后談起婚姻、事業(yè),許多沉到心底深處的東西被激發(fā)出來,每個人都有些激動。兩大瓶水不知不覺喝完了,張曉薇她們帶來的水果也吃完了,大家才漸漸有了困意。唐之強屋子里只有一張單人床,還有兩張沙發(fā),一張桌子,幾把椅子。幾位男同學讓張曉薇睡了單人床。他們把幾把椅子和沙發(fā)拼起來,湊乎著躺下。唐之強躺在桌子上。他說,讓你們受累了。同學們紛紛說,多少年沒這樣睡過了,一下讓大家回到學生時代,很難忘的體驗。
躺下之后,他們又不困了,繼續(xù)小聲說著話,直到東方響起雞啼,才約定誰也不能再說話,睡著了。
第二天,同學們離開之后,二傻不見了。
開始誰也沒有當回事,雞和狗還有走丟的時候,一個大活人,又是傻子、男人,能到哪兒去?即使那天晚上,二傻爹在村里沒有找到二傻,也沒有怎樣著急,他想他會自己回來的。沒想到第三天、第四天,二傻還沒有回來。他爹找遍村子周圍的每寸地方,絲毫沒有線索。他著了急,撒開人馬四處找他。唐之強想起二傻一次次把他吊到井洞里,會不會掉進去?他帶上手電筒,查看了村子附近所有的廢井,沒有二傻。二傻他爹打印了許多尋人啟事,從村子一直貼到縣城里。
唐之強還有個荒唐的想法,二傻會不會自己找張曉薇去了?那天晚上,二傻盯著張曉薇的目光有些異樣。他給張曉薇打電話詢問。張曉薇回答,自從那天晚上再沒有見過二傻。
唐之強讓張曉薇幫忙找扶貧辦、水利局等單位的熟人,希望能為馬角爭取些資金。
習慣了二傻跟在身邊的日子,現在二傻不見了,唐之強的生活像少了什么。每次站在井坑邊,他就感覺背后有人在盯著他。他喊,二傻,希望一回頭,二傻文靜地站在那里??墒腔剡^頭去,什么也沒有。
二傻爹把他留下來的那個盛水的空瓶子用繩子拴在屋頂的電視天線上,他說我那可憐的娃,看到這個大塑料瓶就能找到回家的路,讓人聽著心酸。
打井的事情依然沒有進展,村里的人們對唐之強幾乎不敬了,他們隨意議論著村里來的歷屆扶貧的,感覺唐之強最沒用,只是裝模作樣地在那些廢井跟前亂轉。他們還拿唐之強與別的村的扶貧的比較,覺得唐之強沒有給他們帶來任何好處。他們甚至建議支書和鎮(zhèn)上、縣里說說,下次換個干實事的家伙。這些零言碎語陸續(xù)傳到唐之強耳朵里,工作又沒法開展,他覺得自己待下去沒啥意義了。唐之強給單位寫申請,請求派別人來。同時他加緊和張曉薇聯(lián)系,讓她幫著多想辦法,哪怕為村里爭取三萬、五萬項目資金也算自己沒有白來。endprint
在等待的日子里,唐之強什么也不干了,他只是無聊地等著。悶了的時候,他翻翻自己帶來的書。這時他偶爾會想起二傻,回憶那天晚上大家說過的話。大家可能傷害二傻了,但他是個傻子呀。唐之強想,假如再有那么個晚上,他把自己這些書送給二傻幾本,他或許認真讀書,就不會那么盯著張曉薇看了??墒?,二傻到底怎樣了,去了哪里?他爹后來也報了案,公安局也沒個結果。唐之強想,回了單位,要想辦法幫著找找二傻,要是能找到的話,請醫(yī)生幫他治治,他傻得還不厲害,醫(yī)學又一直發(fā)展。治不好,把自己的書多送給他一些。
張曉薇那邊還沒有消息,單位來通知了,同意唐之強回去,換一個人。
離開馬角的前一天,唐之強感覺終于解脫了,但沒有一點兒輕松的感覺。他在村里轉來轉去,后來鬼使神差地鉆進了他和二傻最后下過的那個井洞,希望發(fā)現些疏漏的東西。井底除了土和垃圾,往下就是堅硬的花崗巖。唐之強用腳隨意踢了幾下,踢開樹葉和幾個廢塑料袋,發(fā)現一本破爛的書。唐之強心里一暖,又有些難過,他望著頭頂磨盤大的天空,呆呆地想了會兒二傻,把書帶上去。
回城的時候,只有支書禮節(jié)性地送了送他。唐之強把井底拾到的這本書帶進行李。坐在班車上,唐之強想到自己扶貧一事無成,很是難受。他打算回到單位再也不和別人抬杠、理論了,閑著就閑著,有時間多想辦法找找二傻。這時他想起《弗拉基米爾之路》,覺得自己就是那塊陰森的墓碑下面的一具尸體。越想越沮喪,打開行李,發(fā)現二傻留下的書,忍不住拿起來翻看。
里面一段用鋼筆劃住的話吸引了他:
“對于高處用水,由于受泵的揚程所限,不能一次把水提到所需的高度,只好在中間設一儲水池,再用泵從這個水池中把水提到所需的高度,也叫二次提水?!?/p>
二次提水!
唐之強忽然興奮起來。他給張曉薇打電話,讓她想辦法聯(lián)系一位水利專家。
見到專家,唐之強問人飲解困能不能用二次提水的辦法解決。專家想了想,回答說理論上能行,只要村子附近能找到水源,可以在中間修個蓄水池,用二次提水的辦法把水運上去。只是成本比較高。
唐之強不放心地問,不怕成本的話,能解決?
肯定能!
唐之強沒有回單位和家,直接返回馬角。他問支書,以前的工作隊提過二次提水沒有?
二次提水?支書一臉疑惑。
唐之強撿來些樹枝和石塊比畫道,這里是咱們村,沒有水對吧?他在幾尺遠地方又擺了個石塊,這兒肯定能找到有水的地方。在這兒打個井,中間修個蓄水池,用水泵把水提上來。
支書聽完唐之強的話,想了會兒說,這倒是個好辦法,但把遠處的水運過來成本很高吧?咱們村已經沒有多少戶人了,政府會投入這么多資金嗎?再說那些設備是不是還得有人看?這些年聽說老有人偷井上的變壓器。
唐之強笑了笑說,政府其實很關心老百姓,這些年出臺了多少項惠民政策,雖然,他本來想說下邊一些具體執(zhí)行的人念了歪經,但搖搖頭繼續(xù)說,吃水的事政府肯定管。至于井房?他想要是二傻在,只要給他書讀,大概就能乖乖地待住。他說,只要能行,這些問題都可以解決。他讓支書領上他去找鎮(zhèn)政府、縣政府。
縣里派來水利專家進行測量,離馬角七八里遠的地方就能打出水,中間弄個蓄水池,用二次提水可以把水送過來,只是成本比較高。預算后得一百多萬,還得村里出些人工??h水利局沒這么多資金,也不可能把這么多錢投入到一個村里。
支書看到有可能,急忙說,人工我們解決。
唐之強說,資金我想辦法。
唐之強知道自己單位沒錢,但畢竟是個廳級單位。他向單位領導匯報,疏通一些關系。他每天跑市里、縣里。隔三岔五還騷擾一下張曉薇,讓她幫著想辦法。跑開這些事情,唐之強才知道事情沒有他想的那么容易,多少地方都等著要錢,有時見一位領導就得花幾天時間。唐之強越跑越累,他想在中國辦點兒事情為啥這樣難?但正是因為難,他覺得要硬著頭皮跑下去,在他的人生經歷中,還沒有過這樣有意義的事情。
村支書與他一起跑了幾個月,有天兩人見完一位領導,在小區(qū)對面的小酒館里喝了酒。支書漲紅著臉說,唐隊長,你其實是個好人,這個項目即使弄不成,我們也感謝你。以前那些扶貧的沒有一個像你這樣每天住在村里,真正給我們想辦法。那些人一年來不了幾回,倒是給我們打井了,打沒打出水暫且不說,感覺他們只是做做這件事,不像你是真的。開始大家看到你不行動,也沒有得到實惠,不理解你,現在都說你好哩,即使干不成大家也不埋怨你。
唐之強說,大家都是真的,只是方法不一樣。說著他腦海中出現《弗拉基米爾之路》的畫面,天空陰沉,墓碑和路標卻仿佛都飄了起來,掛在天空上讓人喘不過氣來。
幾個月之后,臨近年底。人們殺豬、宰羊、做豆腐、生豆芽,準備過年,唐之強也準備回城。他想到扶貧的這一年,感覺很郁悶。把村里遇到的事情寫了條微博。沒想到第二天村里來了位記者,之后網上瘋傳一道消息,《世外桃源:男人不能勞動,女人無法生育》。知道唐之強在馬角扶貧的同學、朋友,紛紛打電話詢問是不是真的?緊接著,市里、縣里宣傳部召開會議,商討怎樣應對這次新聞突發(fā)事件。唐之強作為駐村干部,還被叫過幾次。
唐之強感覺這一年太漫長了,想趕緊回城里,明年再想辦法。
突然好消息傳來,馬角的人飲解困工程列入這一年的市、縣、鄉(xiāng)三級重點扶貧工程。唐之強他們單位仍然包扶馬角村。
唐之強長長舒了一口氣,一抬頭看到二傻他爹拴在天線上的空瓶子。半年多時間,已經風化得看不出原來的顏色。在陰沉的天空中隨風飄來飄去,像個剛學走路的小孩,站起來,摔倒,再站起來。
一年之后,馬角的人飲解困工程竣工了。剪彩那天,整個馬角村興高采烈。村民們早上四點鐘就起來自覺把街道打掃干凈,灑上清水。街上到處貼滿標語,“共產黨好”、“人民政府為人民”、“感謝黨和政府”、“吃水不忘挖井人”……每個人換上過節(jié)時穿的干凈衣服。有些已經不在村里住的人也來趕熱鬧,他們說,村里有水了,我們也要搬回來。支書興奮地對唐之強說,老百姓們沒有長遠眼光,只要得到實惠就高興,解決了水的問題是百年大計啊,多虧了你,唐隊長。唐之強想到自己的中途撤退,暗暗有些慚愧。
快到九點時,領導們的車隊一進村子,放起了鞭炮,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笑容。那個以前故意當著唐之強面喝旱井里生水的老人,端著小笸籮,里面盛著紅棗、杏干、瓜子請他吃,請出席儀式的領導們吃。以前,唐之強只在電視中好像看到過這種鏡頭,當時他覺得虛假,現在真的看到之后,微微有些感動。
當水龍頭擰開的那一剎那,干凈的自來水白花花流了出來,四周響起一片歡呼聲。
唐之強突然想起自己給張曉薇寫過的那句話,像他們一樣笑嗎?我不愿意。是張承志在《金牧場》里提到的,原話是日本作家小林多喜二說的。
(責任編輯:郭海燕)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