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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個兇手

        2018-03-06 18:23:27李師江
        福建文學 2018年3期
        關鍵詞:三姑貴妃姐姐

        李師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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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閩東沿海地區(qū),民間活躍一種叫“互助會”的經(jīng)濟活動?;ブ鷷慕M織者叫“會頭”,會員叫“會咖”。互助會一般來說一個月標一次,也有半個月的,瘋狂的時候,每天一次,叫“日日會”,這基本上已經(jīng)離開了經(jīng)濟互助的本意,變成非法集資的陷阱。

        說說互助會的玩法。比如說五百塊錢的互助會,會頭組織了五十個會咖,每個月標一次,要五十個月,也就是四年零兩個月才標完。第一個月每個會咖出五百元,整個兩萬五千元給會頭,會頭以后可以每個月還五百塊,無利息。從第二個月開始,會咖開始競標?;ブ鷷袠烁吆蜆说蛢煞N玩法,標高的會,假如一個急需用錢的會咖以一百塊錢中標,那么回頭從四十九個會咖和會頭那里收集兩萬五千塊錢給他,而他從下個月開始,每個月還六百塊,還到最后一次。也就是說,他中標的一百元標的是利息。標低的會,比如說中標會咖的標的是一百塊錢,那么他能收到每個會咖的四百元錢,總共兩萬塊錢。而他以后每個月要還五百塊錢。

        總體而言,早期標到的人要付出利息,而后期標到的人會得到利息,中間時段標到的人可能會不虧不賺,但不管什么時候標到,都能夠把零錢化成整錢。早期的互助會,極有好處,老百姓起房子、結婚、做生意要本錢,往往標一兩場會就能搞定,以后每個月慢慢還,就能把家庭大事給做成了。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我的語文老師追求女友。但女友父母嫌他家里窮,出不起彩禮,極力阻止。老師回家標了三場“會”,提了一摞錢,砸到未來的岳父母面前。岳父母眼睛一花,說不出話,被拿了戶口領了結婚證。

        我大學的時候,一個老鄉(xiāng)到北京闖蕩,倒騰古玩字畫。有一次,他看到一個老革命家里有一幅古畫,四十萬出手。老鄉(xiāng)覺得是撿漏了,可是哪里湊得了四十萬呢?還是采取傳統(tǒng)的辦法,讓家里親戚朋友的會全部標來,終于湊齊,把古畫入手。隔年到拍賣會上兩百萬倒出去,成為他在北京撈到的第一桶金。

        對于不著急用錢的會咖來說,會錢的利息相當可觀,算是一筆不錯的投資。

        隨著經(jīng)濟的發(fā)展,人們對金錢的需求和欲望越來越大。沒有法律的支持,沒有不動產(chǎn)的抵押,不誠信和斂財目的混入其中,互助會失去了互助的功能,演變成斂財騙局,出現(xiàn)了“倒會”現(xiàn)象。倒會現(xiàn)象一種是會咖造成的,比如會咖標了會跑路了,甚至有的會咖會以親朋好友的名義登記了幾個會咖,全部標走后跑路了。按照通常的原則,跑掉的會咖的還款,要由會頭負責。如果只是一兩咖的話,會頭就咬牙盯著,如果失信的會咖多了,會頭頂不住,每個月該收的錢收不齊,后面的會咖就難以執(zhí)行會款,或者導致會頭無力把握局面,會就倒了。也有一種情況,由于標會并不完全透明,會頭也會冒用會咖的名額,收了多次的會款后跑路,這個會也就黃了。再比如說,日日會,標數(shù)達到千元以上,每天標一次,利息很高,可能你當天出一千塊錢,別人的標的是五百塊,你的利息就達到五百元,那么會咖在貪心之下,會到處籌款注資日日會,然后有一天會頭失蹤,導致血本無歸。這種會就完全是一個非法集資、斂財?shù)目印?/p>

        近十來年,寧德地區(qū)的互助會如火如荼。因為上海的鋼貿(mào)市場是寧德人主控的,這些民間的資金基本上也匯入鋼貿(mào)市場,爭取更大的產(chǎn)出。2010年后,受銀行銀根緊縮政策的影響,鋼貿(mào)泡沫破裂,鋼貿(mào)企業(yè)紛紛破產(chǎn),主體經(jīng)濟的震蕩,加上六合彩、賭場等一系列元素,導致了寧德地區(qū)一波極大的“倒會”風潮。“倒會”形成會頭潛逃現(xiàn)象,身上背著幾十萬甚至上千萬的負債會款。

        以倒會風波最嚴重的搖頭鎮(zhèn)為例,根據(jù)政府提供的數(shù)字,會頭有兩百家,會咖有三千人,涉及資金兩個億。而根據(jù)民間的數(shù)據(jù),會頭有兩千家,會咖達到四萬人,涉及資金達到五十億。搖頭鎮(zhèn)幾乎無人不參會,會連會、會套會,會眾更輻射到整個寧德地區(qū)。倒會風潮爆發(fā)之后,搖頭鎮(zhèn)已變成一座絕望的小鎮(zhèn),幾乎一多半的房子在標價出售而又無人問津,所以民間的說法更可靠。高級別的會頭攜巨款蒸發(fā),會咖跑到會頭家里逼債,有兩個低級別會頭因看不到任何希望、又不堪忍受逼債者的暴力逼債,跳河自盡。會咖的絕望情緒因得不到正確疏導,發(fā)生了嚴重的打砸搶燒及流血、傷亡事件。

        標會屬于民間集資行為,沒有法律的保障,為此,市政府專門成立了“清會辦”,“清會辦”分為業(yè)務指導情況收集組、標會案件受理偵查組、惡勢力專項整治組、治安防控信訪維穩(wěn)組、宣傳組、組織人事紀檢監(jiān)察組以及后勤保障組等七個工作組,全力以赴開展各項工作,營造社會穩(wěn)定環(huán)境。潛逃的會頭以非法集資的罪名,被立案通緝。

        資深的會頭,從業(yè)二十年以上,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五塊錢的會標,到現(xiàn)在數(shù)千元的日日會,手上把持的會超過幾十家,池底資金巨大,在投資虧空后拆東墻補西墻,表面也能做到光溜。也有會頭的初哥,做了幾年,就碰到斷崖式倒會,被潛逃的會咖連累,也做到走投無路,不得不遁走的。

        城關的一個姑娘,叫蘇貴媚,原來是開零售商鋪的,后來做了會頭,算是新會頭,也在這次風波中潛逃。早先的標會,都會寫好會標,聚集到會頭家里,然后開標。后來的會,與時俱進,很多不標的會咖,直接把錢轉到會頭卡上。蘇貴媚一消失,會咖馬上警覺,意識到會頭卷款潛逃了。一些會咖知道蘇貴媚的住處,撬開門鎖沖進去,把能搬走的家具搬走,不能搬走的,砸個稀巴爛,接著立馬去派出所報案。

        在整個市里,蘇貴媚的潛逃,只算會頭里的百分之一,根本不值得大驚小怪。但是此人潛逃后引發(fā)的一樁奇案,卻成為街巷奇談,為人津津樂道,亦令人唏噓不已。事件驚心動魄,曲折離奇,若要知曉原委,只能老老實實,從頭道來。

        倒會風潮席卷而來,人心惶惶。蘇貴媚手上有三場會,蓄意標會逃跑的會咖達到十來家,金額達到一百來萬,其中六家在上海做鋼貿(mào),用民間借貸還銀行貸款,銀根緊縮之后再難貸款,導致破產(chǎn)。另外一些也是在外投資生意,血本無歸??梢哉f,銀行借貸的多米諾骨牌最后倒在民間借貸手里。

        按照常理,會咖逃跑,所欠的部分當由會頭來處理。這么大的窟窿,蘇貴媚是沒法填的。擺在她面前的,其實只有一條活路,就是跑。在彷徨許久之后,她最后明白,如果自己不跑,也會被會咖們剝皮吃肉的。于是,她跑路之前,假冒三姑等會咖標了四場會,卷了一百來萬,準備不辭而別。endprint

        蘇貴媚二十六歲,單身,老家在城郊島嶼浮鷹島,父母早已去世,親人里只有一個孿生姐姐蘇貴妃。兩姐妹外表長得幾乎沒有什么區(qū)別,一樣的個頭,膚白貌美,一頭秀發(fā),臉上略帶點還未褪去的嬰兒肥,美艷中帶著一絲嫵媚,是這個南方小城里不可多見的美女。雖然外表不分彼此,但是比內在,姊妹倆有天壤之別。姐姐蘇貴妃師范大學本科畢業(yè),擁有穩(wěn)定的工作,完美的家庭,內在理性,聰慧;妹妹蘇貴媚呢,高中畢業(yè)就擺攤了,沒有穩(wěn)定的工作。貴媚有一個男朋友,在養(yǎng)魚,但這一樁戀愛一直被姐姐阻止。當然,最重要的區(qū)別就是腦子笨,智商和情商妹妹要差一大截。上中學的時候,姐妹倆同班,姐姐成績是中偏上,妹妹是倒數(shù)前十名。連老師有時候都忍不住道,你們是親姐妹嘛,你父母的遺傳也太不公平了吧。在父母親都過世后,姐姐一直像個母親一樣管束著妹妹。因為,像這樣的一個漂亮姑娘,沒有約束力的話,一不留神,就被社會帶歪了。

        蘇貴媚做會頭的事,最早是不告訴蘇貴妃的。蘇貴妃覺得,這種事是等而下之的理財方式,是很多家庭婦女干的,年紀輕輕的姑娘,干什么不好?但蘇貴媚沒有學歷,沒有足夠的智慧,在社會上無法闖蕩,原來開個小賣部不死不活的,賺倆錢吃個飯,租個房,形勢好一點還能買點化妝品,免得天天被姐姐吐槽連自己的臉都不懂收拾。后來紙包不住火,蘇貴妃知道了,知道了也不能怎么樣,會要是開始了,就得一直做下去呀,只好罵罵咧咧兩句,說其不務正業(yè),品位低下?,F(xiàn)在會倒了,跟其他會頭一樣,不得不跑路了,貴媚猶豫著要不要跟姐姐說一聲。戀愛的事,自己本來就被姐姐罵成沒眼光,現(xiàn)在事業(yè)失敗,在她眼里更不是人了呢。這一走,有可能是生死離別,不告訴姐姐吧,不對,告訴姐姐吧,心虛。不管如何,她還是鼓起勇氣,在離家的前夕,把姐姐約到家里。

        本來以為要招來一頓狗血噴頭的痛罵,但奇怪的是,蘇貴妃異常冷靜,沒有發(fā)脾氣。這便是她的高明之處:她的頭腦比蘇貴媚冷靜一萬倍,不輕易動情緒。何況,事已至此,痛罵一頓一點用都沒有,何必費口舌呢。

        蘇貴妃在房間里走了幾個來回,高跟鞋發(fā)出像鐘表一樣均勻的滴答聲。也許是覺得妹妹只剩下跑路這一條路了,她便不再啰唆,直接問道:“你想跑哪里去?”

        “這……還沒想?!碧K貴媚被這一問,才發(fā)覺一頭霧水。她想事情不會那么周全,有點靠本能生活。

        蘇貴妃嘆了口氣,道:“哎,就是豬被人攆,也懂得逃回豬圈,你這腦子連豬腦都不如。還記得嗎?媽媽臨終前當著我們的面說,你們的日子還長,貴媚腦子笨,將來總有一天會碰了一鼻子灰,貴妃你到時候一定要拉妹妹一把。你看,這就給媽媽說中了?!?/p>

        貴媚點點頭,默默無語。是的,母親在臨走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自己,跟姐姐比起來,自己確實是個低能兒,這是不可否認的事實。但偏偏姐妹倆長得無甚區(qū)別,所有的人都會拿來對比,這是貴媚需要忍受一輩子的事,雖然有時候心中憤懣不平,為什么人要比來比去呢?

        貴妃在屋里踱來踱去,片刻,胸有成竹道:“你這金額上這么大的窟窿,我也是沒法給你填了,跑路必不可免。后面的事,我來安排,這幾天呢,你不要打我手機,等最后一期會款收到,全部提成現(xiàn)金,你再用公用電話聯(lián)系我,后面聽我的就行了?!?/p>

        蘇貴媚默默地點了點頭,眼里流露出疑慮,但別無他法。她無法確定姐姐會不會妥當?shù)匕才潘?/p>

        蘇貴妃交代完畢,開門看了看左右,確定無人,悄悄地溜出去。

        蘇貴媚冒領了三輪會錢,共計一百萬余,作為潛逃資金。也就是說,她冒用一個會咖的名義收了會錢,放在自己的腰包,但該會咖卻無從所知,如此三次。繼續(xù)下去就會露出破綻了。她把一捆捆現(xiàn)金用黑色塑料袋包好,再放進一個黑色背包。會面的地點是碼頭。蘇貴妃在碼頭上出現(xiàn)的時候,帶著黑色的墨鏡,圍著口罩,肩上背著坤包,手里提著一大袋日用品。兩人在碼頭雇了一艘快艇,直奔浮鷹島。這一天是10月16日。

        浮鷹島離陸地有四十分鐘的快艇水程。其上有一個小村莊,就是浮鷹村,蘇貴妃一家就是島上的原住民。在兩姐妹九歲那一年,蘇父出去打魚,再也沒有回來。兩姐妹每天在鷹嘴巖上巴巴等待,希望能出現(xiàn)奇跡,看到父親的漁船出現(xiàn)在海面上,等著等著天色暗下來,就抱頭痛哭了。還好,母親是一個有見識有毅力的母親,一人辛辛苦苦把兩個女兒拉扯大,看別人的孩子能上學,自己也不落后。所有的辛苦、無助、勞累,靠著吸食自己種的卷煙來承受。在姐妹倆上高二的那一年,母親也因為肺癌而去見父親了,姐妹倆成為自食其力的孤兒。

        多年前,當?shù)卣畬⒏→棈u租與一家有背景的公司,簽訂了四十年的租期,開發(fā)旅游項目,并將當?shù)氐拇迕襁w移出來。等到遷移任務完成之后,那家公司出現(xiàn)問題,項目也就擱淺了。而浮鷹島也成了一座荒島,靜靜伏在海面上,再也無人問津。

        姐妹倆回到原來住的石屋里,物件倒是依舊,就是物是人非了。那個土灶臺,常年被煙火熏出的黑色灶膛里,滿滿年少時的回憶。從山上引下的清泉水依然通過水管流淌到屋前的井里。蘇貴妃打了一鍋水,燒了起來,昔日母親在世時的情景恍然重現(xiàn)。

        蘇貴妃一邊燒火,一邊嘆道:“你婚姻的事我還沒轉過彎來呢,又攤上了倒會這樣的事,這一跤跌下去,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爬起來?!?/p>

        姐姐現(xiàn)在是媽媽的口氣,或者說,代替媽媽來管束,自己雖然心中不服,但也不知道怎么開口。其實,如果姐姐不管,自己并不是沒有辦法。但頂嘴有什么用?嘴上的較勁,她遠遠是不如姐姐的。有時候,有些事情明明覺得自己在理,跟姐姐掰著掰著,就被姐姐給說服了,雖然是口服心不服。

        “這幾天呢,你就島上待著,我想了很久,沒有什么地方比這里最安全更熟悉。我沒有來接你,你千萬不能出島,萬一讓會咖看見,他們還不把你生吞活剝了?前天我就聽說,有個跑路的會頭被會咖逮住,差點被淹死。在這兒呢,媽媽要是有靈,還會保佑你?!?/p>

        原來的舊床架還在,姐妹倆對這里的感覺,好像只是出去了一趟再回來一樣,一點兒也不陌生。貴媚燒了開水,泡了茶,姐妹倆歇息片刻,定了定神,然后取了香燭,到鷹嘴巖祭拜父母。鷹嘴巖是一處巨石高崖,底下驚濤拍石,是臨海遠眺的絕佳地方。父親出海失事,尸骨也不知漂在哪片海里,母親只能年年帶她們去鷹嘴巖祭拜。此處的位置,不論父親的靈魂在哪片海域游蕩,一定會看見母女們的思念。母親臨走前,吩咐把骨灰從鷹嘴巖撒下去,這樣就可以在海上與父親重逢了。每年清明,姐妹倆就以鷹嘴巖的那塊巨石為墓,祭拜雙親。endprint

        姐妹在巖壁上點起香,香煙裊裊,海風陣陣,底下浪花輕撫礁石,似乎父母的靈魂,也在此刻飄飄而來。

        “把錢給我,藏到我戶頭去。”蘇貴妃指著蘇貴媚背包,那里有一百一十萬的會款。

        “不,我要放在自己身上?!碧K貴媚警惕道,好像是第一次對姐姐拒絕。

        “你不信任我?”

        “這是我最后的保障了,我必須放在自己身上。”現(xiàn)在這筆錢就是蘇貴媚的命了,離開片刻都不安心。

        “我?guī)湍闳マk理出國手續(xù),我為你操碎了心,你居然不信任我!”蘇貴妃突然惱怒起來,“錢給我,我?guī)湍銚Q成外匯。”

        “我出什么國?又不會外語。況且,如果他們一報案,我的身份就不能用了,出省都不能,還出國?”蘇貴媚也覺得惱怒,姐姐為了拿到錢,信口開河,簡直真的把自己當成傻瓜。

        “你管那么多腦子夠用嗎?你考慮的問題我就不會考慮嗎?你的身份當然不能用,你就不會用我的嗎?”蘇貴妃咄咄逼人,顯然被激怒了,伸手過來硬搶。

        由于姐妹倆長得相似,打扮也是妹妹跟著姐姐,所以她們上飛機什么的,經(jīng)常因為各種原因互相用身份證,從沒出過差錯。

        蘇貴媚一把護住包,道:“不,誰知道你說的是真是假,我得靠這個跑路呢?!?/p>

        蘇貴妃氣得胸部起伏,叫道:“你連我都不相信了,還叫我?guī)湍???/p>

        “你可以不幫我,我自己能想辦法?!碧K貴媚賭氣道。

        蘇貴妃盯著她,眼里露出不可置信,突然醒悟道:“好,我知道了,你是想把錢給鐘細伢,跟他一起跑路,是不是!”

        鐘細伢是蘇貴媚的男朋友,蘇貴妃一直反對。

        “是的,最后不行了,我就跟他一起跑?!辟F媚誠實地賭氣道。

        “你為了他,開始做會頭,如今還不知道覺悟?!碧K貴妃暴怒道,“你信不信他把你的錢吞了,甩手不管?”

        “他才不是這種人,他尊重我,什么都為我著想,你才不會,你都是為自己著想。”蘇貴媚被激起反抗,終于把多年的郁悶發(fā)泄出來,“你說我輟學做買賣,供你上大學,以后咱姐妹一塊同甘共苦??墒悄阌袉??你還不是把我當成傻子,想怎么樣就怎么樣?你尊重過我的想法嗎!”

        蘇貴媚回憶起那段歲月,就憋了一肚子委屈。媽媽走了,自己輟學,在校門口擺攤,供姐姐學費,受了多少人的欺負,最終都是鐘細伢來擺平的。而姐姐所謂的同甘共苦,就是什么事都由她來安排,完全不考慮妹妹的感受。

        “你居然這樣想,一點都不了解我的苦心,你的良心讓狗吃了?!碧K貴妃憤怒至極,“要不是媽媽臨終委托,我才懶得管你?!?/p>

        “媽媽臨終時告訴我,姐姐比你聰明得多,把你賣了你都不知道,你一定要守住自己的東西?!碧K貴媚憤怒道。

        “你胡說!”蘇貴妃道,“我絕對不會讓你傻乎乎地把錢送給別人的,媽媽也不允許我這樣做?!?/p>

        蘇貴妃撲了過來,姐妹倆為了搶那個包包,一個躲,一個沖,在懸崖邊扭在一起。蘇貴媚的背靠著大海,被蘇貴妃緊緊逼迫,顯然處于劣勢。

        “你要是這么蠢,還不如去死。”蘇貴妃恐嚇道。

        “我死也不會給你?!碧K貴媚哭道。

        蘇貴妃氣到頭上,作勢狠狠推過去,顯然想把蘇貴妃逼到險處逼她就范,嘴里叫道:“好,我就讓你在這里死,好去陪著父母。”

        “你太狠,原來就是要我的錢!”蘇貴媚在瞬間恍然醒悟。她看見蘇貴妃撲過來,真的要將她置于死地,那一刻怒從心起,多年來積郁的憤懣噴薄而出,下意識地順勢拉住蘇貴妃,自己側身躲開,卻把蘇貴妃朝外一帶。蘇貴妃沖得太猛,慣性加上高跟鞋不得勁,絆了一個趔趄,控制不住,就勢摔下了懸崖。

        蘇貴媚在瞬間也驚呆了,撕心裂肺地叫了起來。蘇貴妃的身體像一片葉子飄下去,在下面的礁石上一動不動,直到被漲潮的海浪托起。

        這一幕發(fā)生在短短的一瞬間。她揪心地看著自己的手,不敢相信這是事實。揪心的疼痛,她幾乎昏厥,癱倒在懸崖上,潛意識中她希望自己也這樣死去,一切都可以了結了。

        醒過來后,她在崖邊呆立很久,無助地大哭。現(xiàn)在世上再沒有至親的親人了。她希望母親的靈魂目睹了這一幕,并且來評評理。

        她突然想起,若不是自己手勁兒大,現(xiàn)在掉下去的,有可能是自己。蘇貴媚又是心悸又是慶幸??墒?,自己殺死的是親姐姐呀,怎么會有這么殘忍的選擇!

        十幾歲的時候,姐妹倆在礁石上撬海蠣。山崖的松樹上,老鷹的窩里突然掉出一只小鷹,尖叫著,撲騰著尚顯稚嫩的翅膀,掉在水面,被海浪吞沒。殘忍的過程令人心悸。她問姐姐:“為什么會掉下來?”姐姐說:“窩里有一只最大的小鷹,必須把其他小鷹踢下去,它才能活著?!薄熬筒荒芤黄鸹顔??”“老鷹帶回來的食物只夠養(yǎng)活一只小鷹?!?/p>

        那次對話令她心寒,長久地不安,潛意識中總覺得自己有一天會被踢下去?,F(xiàn)在,被踢下去的,竟然是姐姐。她在瞬間感到一陣驚愕。

        接下去自己怎么辦?這世界還有自己的立足之地嗎?

        她的意識漸漸清醒。蘇貴妃說,給自己留的退路是送自己出國。她冷笑一聲:這簡直是說給孩子聽的大謊言,明擺著是要擺布自己的款項。這么說來,姐姐自己也是作死的,不算冤,自己沒必要陪她死。之前對姐姐的所有不滿,此刻在腦海復活,成為她活下去的動力。

        現(xiàn)在自己是一個殺人犯,怎么活下去?即便沒有殺人,也是一個攜款潛逃的經(jīng)濟罪犯,沒有立錐之地呀!

        姐姐不在了,她的腦子突然被炸開似的,靈光畢現(xiàn):姐姐說用她的身份給自己辦理手續(xù),現(xiàn)在姐姐死了,何不用她的身份活下去!

        這個想法可能是她一輩子最聰明的想法了。天哪,這簡直是姐姐臨死前給她的一份厚禮。是的,把姐姐的死偽造成自己自殺的局面,自己的孽債也一了百了!互換身份,解決掉所有的問題,笨人一輩子也有可能聰明一次呀。

        她被自己的想法驚呆了。為什么姐姐死后,自己一下子這么聰明?莫非是自己原來就挺聰明的,只是被姐姐比下去,比笨了?endprint

        是的,自己從小就渴望成為姐姐一樣的人,現(xiàn)在終于如愿以償了。她現(xiàn)在必須像姐姐一樣聰慧,有主見,才能把握自己的人生。她想到這里,內心平添了勇氣,露出跟姐姐一樣自信的笑容。

        她開始布置遺書等現(xiàn)場,把自己的手包和身份證等留在這里,布置成自己自殺的現(xiàn)場。把錢藏在石屋里,等風平浪靜之后再取。姐姐不是覺得自己笨嗎?現(xiàn)在,我就用自己的能力,來一場瞞天過海。姐姐若有靈,應該只是一個咬牙切齒的鬼,后悔自己低看了妹妹。

        一切的布置相當完美,她拎上姐姐的拎包?,F(xiàn)在,她要以姐姐的身份開始登場了。人生如戲,這是最重要的一場戲。

        姐妹倆坐快艇來的時候,快艇的船主老飛給了一張名片,放在貴妃的包里。她掏出名片,邊走邊給老飛打手機,讓他來接自己,并且隨手把名片扔在島上。

        2

        不過三天,討海的漁民就在浮鷹島的鷹嘴巖下摸深海牡蠣時發(fā)現(xiàn)擱淺在礁石上的一具女人尸體,經(jīng)過警方鑒定,此人正是潛逃的蘇貴媚。其頭部后腦勺遭到撞擊而死,疑是跳崖自盡。浮鷹島宛如一只盤旋海面的大鳥,鷹嘴昂起之處,正是一個六十米多高的懸崖。崖壁直通海底,不知多深,經(jīng)常有穿著潛水服的漁民沿著崖壁潛入海底,攫取深海牡蠣。鷹嘴巖是島上最高處,可遠眺海面,底下怪石嶙峋,若是跳崖,自然是絕佳場所。

        巖壁上方,正是跳崖之處,放著蘇貴媚的手提包,手提包里有遺書、身份證等物件。遺書上的字大且歪歪扭扭,字跡笨拙,像是文化程度不高且平時很少寫字的人寫的。遺書上寫自己因為還不清會錢,壓力巨大,日夜不眠,選擇自盡,希望鄉(xiāng)親們原諒。

        公安機關從她家中搜出會咖記錄筆跡,經(jīng)過對比,確認無誤,正是她的筆跡。

        會咖們聽到這個消息,都傻了。他們最不希望會頭死亡。

        冤有頭,債無主。

        上學時,姐姐蘇貴妃伶牙俐齒,思維清晰,回答老師的問題井井有條,而蘇貴媚一碰到知識就頭疼,回答問題支支吾吾,前言不搭后語。也就是說,兩姐妹的智商,天壤之別。老師常常感嘆,看起來你們肯定是一個媽生的,可是兩個腦子里裝的東西怎么不一樣呢!蘇貴妃雖然得意,但也為自己有這樣的一個妹妹而苦惱,更可恨的是自己也常常被人誤認為是妹妹。

        上到高二,母親病故,家中再也沒有頂梁柱了,姐妹倆只能獨立了。

        “現(xiàn)在沒有人能供我們倆上學了?!碧K貴妃擦干眼淚,直面問題,倒是冷靜。

        蘇貴媚點了點頭,姐姐不說,這一點她也能明白,也沒有什么親戚能幫上忙。

        “該怎么辦,你想過嗎?”蘇貴妃問道。

        “要不,咱們一塊兒去打打小工?”蘇貴媚道。

        “哎,你就是不會用腦子。咱們倆都輟學,以后就沒法出頭了,只能一人輟學賺錢,一人繼續(xù)讀書。”

        “那誰繼續(xù)上學呢?”蘇貴媚還沒明白姐姐的意思。

        “你能考上大學嗎?”蘇貴妃問貴媚。

        貴媚搖了搖頭。

        “我肯定比你有希望考上。雖然看起來有點自私,但只能是這樣選擇了。我不是代表一個人,我代表我們兩人考上大學,以后同甘共苦?!碧K貴妃道。

        蘇貴媚就輟學了。

        蘇貴媚在即將畢業(yè)的時候,一下子從書本里解放出來,整個人也活躍了。蘇貴媚便在學校門口擺攤賣馬蛋,還別說,生意特別好,好像在社會上做點小生意才是她的長項。

        蘇貴妃高考發(fā)揮得并不好,但還是上了本省的師范學校,畢業(yè)后回來當了數(shù)學老師。蘇貴妃的聰明并非表現(xiàn)在考試上,而是對自己人生的規(guī)劃。畢業(yè)后,她回到家鄉(xiāng),在本市一中當數(shù)學老師。在大學里,她就和中文系大專班的同鄉(xiāng)邱聰戀愛,畢業(yè)之后便修成正果。邱聰是本市企業(yè)家邱長發(fā)的兒子,邱長發(fā)在本地有一個衛(wèi)生巾廠,別看產(chǎn)品是個小玩意兒,他卻成為本地企業(yè)的納稅大戶。邱聰回來后在本地報社工作兩年,沒什么意思,就到廠里去任職了。在蘇貴妃畢業(yè)不到一年,他們便舉行了盛大的婚禮,酒席辦了八十四桌,隨之生下一個寶貝兒子邱天。蘇貴妃的人生順風順水。生完孩子之后,蘇貴妃辭掉了教師的工作,當了全職太太,當然屬于通過關系停薪留職,也就是薪水給其他代課老師,但是職務還留在學校。當然,早熟的她對妹妹也十分關心,并決心用自己的智慧為妹妹設計一條未來之路。姐妹倆見識有高低,但姐妹情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蘇貴媚雖然時刻被姐姐敲打,但還是以姐姐為榜樣。

        蘇貴媚從島上回來,手上拎的是姐姐的愛馬仕包,陡然覺得有姐姐附體之感。她去美發(fā)店做了下頭發(fā),把頭發(fā)留得稍短,顯出一點知性。她閉著眼睛,腦海里在預演著自己的角色:姐姐說話的聲音比自己要清晰、要慢,更嚴謹;走路更端莊;眼神比較犀利。她坐在躺椅上,嘴唇在輕輕地演示,一種全新的挑戰(zhàn)即將而來。姐姐總是提醒自己笨,現(xiàn)在她倒要看一看,到底是不是真的笨。

        家里的情況比較簡單,一家三口,丈夫邱聰,整天在企業(yè)里忙,兒子邱天,差兩個月兩周歲,還有一個保姆吳姐,平時帶邱天玩,有時還忙點家務。蘇貴媚一進家門,就緊張得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有一瞬間甚至在內心宣布放棄了,她無法完成挑戰(zhàn)。但吳姐開口的瞬間,她的緊張感反而消退下來。

        “頭發(fā)剪了,挺精神的?!眳墙阗潎@道,她時不時都能找到女主人身上值得贊美的地方,情商頗高。

        “嗯,透氣多了。”貴媚低著頭回答,眼角卻瞟著吳姐,看看有什么異常反應,而且,她必須話少才行。

        吳姐沒有絲毫懷疑,而是朝里間叫道:“天天,媽媽回來了?!?/p>

        天天在玩具屋里,踉蹌地跑了出來,一把撲在貴媚懷里。貴媚抱住他,吻了吻他的臉蛋,盡量不面對他。平時她到姐姐家里來,跟天天倒是挺親的,有時候甚至想,自己將來也要生這么一個可愛的孩子。一想到這個孩子此刻已經(jīng)沒了媽媽,她突然一陣心酸。但是理智很快讓她警覺,這個時候不是傷感的時間,是表演的時間,是自己能夠活下去的保證。天天說話特別遲,嘴里含含糊糊地嘀咕著什么。貴媚模仿著貴妃的語氣道:“媽媽身體不舒服,你去玩玩具吧?!眳墙愕故亲R相,把天天抱回去了。endprint

        邱聰剛洗完澡,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穿著睡衣睡褲,一邊用毛巾擦著頭發(fā)一邊道:“怎么這么遲回來?”

        “有點麻煩事?!碧K貴媚很認真地模仿貴妃的語氣,中間特意咳嗽了兩聲,不敢看邱聰?shù)哪?,道,“我妹妹?lián)系不上了,我怕出事?!?/p>

        “嗨,都那么大人了,她有她自己的辦法,不用你整天跟媽似的操心?!鼻衤?shù)馈?/p>

        由于邱聰沒有絲毫懷疑,貴媚的膽子大了起來,道:“今天我去看醫(yī)生,醫(yī)生說我有點神經(jīng)衰弱,跟你商量個事,晚上你睡客房,免得我老是睡不安穩(wěn),好嗎?”

        邱聰正要把毛巾拿回去,猛地回過頭來,叫道:“不對呀?!?/p>

        貴媚的心都要跳出來了,假裝難受,以手托額,遮住面部,道:“怎么啦?”

        邱聰看了看玩具屋,確定吳姐聽不到談話,便壓低聲音道:“以前你說,只有我抱著你,你才會睡得安穩(wěn)?!?/p>

        “最近都煩死了,情況特殊,你聽我的,忍一忍,好吧!”貴媚雖然模仿姐姐的口吻比較費勁,但還是一絲不茍。她知道邱聰平常都聽姐姐的,不像那些飛揚跋扈的富二代,或者說,姐姐把邱聰調教得服服帖帖的。

        “好吧,不過交公糧可還是要交喲?!鼻衤旑B皮道。

        “都什么時候了,還想這事?!辟F媚裝作厭煩道。

        她閉上眼睛,終于可以松一口氣了。她一頭仰面躺在床上,好像卸了八百斤重的包袱。而重生之路,剛剛開始。

        貴媚接到警察的電話,貴妃的遺體已經(jīng)在太平間了。由于證據(jù)鏈和跳崖的動因相當明顯,沒有任何破綻,警方已經(jīng)認定是自殺,就等著家屬簽字。

        貴媚隨著警方走進太平間。警察掀開裹尸布,貴妃的面容栩栩如生。貴媚一陣心跳,有那么一瞬間,突然感覺貴妃坐了起來,怒目圓睜朝她撲了過來,她一聲驚叫,往后退了兩步,被推車絆倒,摔在地上。警察扶她起來,她已經(jīng)是頭暈目眩,驚嚇可不小,就地被送進醫(yī)院。在醫(yī)院的檢查,腦部并無大礙,醫(yī)生認為只是因為悲痛而造成的虛弱癥狀,建議留院觀察。這樣倒好,可以避免在家里的活動。

        邱聰十分后悔沒有跟妻子一起來,也就是說,沒有預料到此事對妻子的打擊程度。在蘇貴媚失蹤的幾天,妻子就惶惶不安,預感有事要發(fā)生,性情大變。而這次住院,則是所有不良情緒的一種爆發(fā)。另一方面,對邱聰而言,也是松了一口氣,妻子原來惶惶不安,夜不安寧,現(xiàn)在蘇貴媚的死也算是塵埃落地了,過了這道坎,應該能夠恢復如初。

        次日,醫(yī)院里來了個不速之客,叫鐘細伢。在魚排上養(yǎng)魚,常年的海風使得他皮膚黝黑,胳膊上一塊塊肌肉疙瘩,那是繁重的體力活造就的。勉強來說,他算是蘇貴媚的男朋友,但是蘇貴妃一直不承認。蘇貴妃一心想為妹妹找到一個吃公家飯的男人,或者至少是個成功的生意人,絕不是魚排上的漁民。蘇貴媚呢,一方面迫于姐姐的意志,另一方面,跟鐘細伢又有感情,所以兩人的關系一直在暗處,躲躲閃閃的。鐘細伢常年住在三都澳的魚排上養(yǎng)黃瓜魚,雖然時刻關注蘇貴媚,但得到的消息自然是滯后的。

        他穿著一件背心,渾身像一塊橡膠,像個黑人一樣闖進來。

        病懨懨的貴媚一眼瞅見他,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就如見了一只野獸闖進來,眼露驚恐,嚇得大叫起來。一方面,眼前的這個男人是她朝思暮想的,恨不得脫身后就直奔他那里去,向他說明真相;另一方面,現(xiàn)在還不是時機,要是被他認出來,換身計劃被捅破,則前功盡棄。

        想來鐘細伢已經(jīng)得知蘇貴媚的死訊了,一臉痛惜,愣愣道:“蘇貴媚在哪里?”

        蘇貴媚躺在床上,身子往后縮,捂住自己的臉,叫道:“趕走他,我不想見到這個人。”恰好邱聰從水房回來,一把護住妻子,安慰道:“別緊張,他只是來問問情況?!碧K貴媚叫道:“你讓他走,快讓他走?!?/p>

        邱聰把鐘細伢從房間里拉出來,到了走廊上,勸慰道:“我知道你們感情比較深,但是人死了,無法復活,你就認了吧。她現(xiàn)在在太平間,你看了她也不能復活。哎,本來呢,按照我們這里的風俗習慣,這種暴死,要做個儀式,找人念經(jīng)超度的。但現(xiàn)在情況特殊,那么多會咖恨不得剝她皮吃她肉,搞不好還出事呢,我跟貴妃商量了,也就盡快火化,把事了了。貴妃呢,現(xiàn)在傷心過度,失魂落魄的,我都怕提到貴媚的事,你也就別在她面前再問七問八了,問了也沒用?!?/p>

        “我就想看看她。”

        “看她,你得找警方,我們也是沒有這權力的。”

        鐘細伢睜著一雙眼,直愣愣道:“貴媚是怎么死的?”

        “哦,你還不知道狀況。她是跳崖自殺呀,回她老家自殺,大概也是一種尋找歸宿吧。”邱聰說著,不僅傷感起來,道,“一個女孩背負那么大的債務,確實是壓力很大,你呀,在她陷入困境的時候不懂得關心,死后多關心有什么用?”

        鐘細伢很認真道:“她不會自殺的。她跟我說過,她不會想不開的!”

        邱聰疑惑道:“難道是他殺?不過你可別亂說,即便有證據(jù),你也跟警察說去。貴妃現(xiàn)在精神狀態(tài)很差,你可別再來找麻煩?!?/p>

        鐘細伢從門口經(jīng)過的時候,再看了一眼蘇貴妃:和蘇貴媚一樣漂亮,微微豐滿,但她一頭短發(fā)顯出知性的精干,遠不如蘇貴媚的真誠可愛。鐘細伢的眼里含著恨意:蘇貴妃是他最痛恨的人。要不是她,或許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跟蘇貴媚成婚了。

        3

        鐘細伢只覺得暈沉沉的,像一只風箏被拽回魚排。確認蘇貴媚死亡的消息像一頓悶棍,他實在無法接受。他本想躺在排屋的床上。排屋建在泡沫塑料基座上,泡沫之下是海水,托著他一起一伏。閉上眼,似乎看見蘇貴媚的遺體漂在海水上,在礁石之間一起一伏,海鳥在其上盤旋。錐心的疼痛使得他呼吸急促。在海鳥盤旋的海面上,即便是水波不興,水下也必有蹊蹺。海風仿佛帶來了蘇貴媚墜崖時的哀號,但是風中另一種聲音突然回蕩在鐘細伢的腦海:“我不會想不開的,我姐會幫我。”這是他幾天前和蘇貴媚通話時,蘇貴媚明明白白說的話。蘇貴媚的性格直來直去,不會明話暗說,她怎么可能跳海呢?鐘細伢的思維一步步清晰,那種不甘心再一次冒了出來,不,他堅信她不會做這種蠢事的。鐘細伢猛地坐了起來,越來越堅定了一個思路:她不會主動尋死。endprint

        退一萬步來說,她即使萬念俱灰,也會給鐘細伢做一個訣別的。

        邊防所的李安全是一個年輕的警察,常年在魚排上處理各種糾紛,使得他事無巨細又條理清晰。

        “蘇貴媚不可能去尋死的?!辩娂氊髱缀跏菦_到所里,俯著身子雙手撐在辦公桌上,站在他對面斬釘截鐵道。

        李安全不為所動,慢條斯理地取過筆記本,決定記下他有用的部分。

        “你是說她沒死?”李安全抬頭問道。

        “我是說她不可能自殺!”

        “你的意思是他殺?”

        “對,她是被害死的?!?/p>

        “有證據(jù)嗎?”

        鐘細伢覺得找到了知音,雙手扳住李安全的肩膀,說起自己的疑點:從死前與蘇貴媚的對話,到蘇貴媚的性格,以此證明自殺絕非蘇貴媚之本意。

        “你認為誰殺死蘇貴媚?”李安全疑惑道。

        “她姐姐蘇貴妃。她見了我就歇斯底里,我知道她一定是怕我揭穿?!辩娂氊蠛V定道。

        “這話可不能亂說,你所有的指證都要有證據(jù)。”李安全合上記錄本,道,“今天你說的事,沒有一個是有證據(jù)的,我就不做記錄了,你出去也不能亂說,否則別人會告你誹謗!”

        “不,你要相信我?!辩娂氊蟀蟮?,“如果你經(jīng)歷我這種心如刀割的過程,你就會幫助我的。”

        “你太小看我了。”李安全推心置腹道,“我曾經(jīng)有一個喜歡的同桌,她離開我之后,我也疑神疑鬼,懷疑是不是得罪了她,又疑心她喜歡上別的同學。多年之后,我才發(fā)覺,原因非常簡單,是因為她父親的工作調動而導致她轉學了。你現(xiàn)在的心情,大概與我類似吧?!?/p>

        鐘細伢道:“你千萬不要以為我多此一舉,現(xiàn)在是關乎生死的大事,你一定要調查蘇貴妃,她一定知道內幕的?!?/p>

        李安全嘆了口氣道:“我把陳年的秘密都說出來了,還是勸不了你。就事論事,你要調查的話,先要立案,立案呢,要有證據(jù),有蘇貴媚被謀殺的證據(jù),而不是主觀臆想,人證、物證、謀殺動機,你拿不出來,誰也沒轍。”

        鐘細伢終于明白程序了。他必須拿出證據(jù),而不是靠警方去證實自己的推斷。在絕望的一瞬間,他一咬牙,也橫下一條心。

        “后來你那同桌怎樣了?”要走出邊防所的一瞬間,鐘細伢回頭問李安全。

        “挺好的吧,現(xiàn)在是一個小有名氣的演員。”李安全道。

        “你后來沒找過她?”

        “失去的緣分,怎么找都找不回來了。她離開機關幼兒園后,我就再沒有見到她。”李安全惆悵道。

        蘇貴媚的會咖里有一個稱三姑的,算是遠親,是個五十來歲的家庭婦女。她被蘇貴媚坑得比較慘,之前她風聞倒會的消息,頗為警惕,想把會標了,但屢次受到蘇貴媚的勸阻,道:“三姑,你怕什么呀,你我的關系,會倒了也倒不到你頭上呀。”三姑一想,對呀,自家親戚,撐不住了,蘇貴媚也會預先警告的,把自己的先標到手。哪想到,信任越大,傷害越大。三姑探聽了蘇貴媚跳海的消息,便跑到醫(yī)院來找蘇貴妃。理由如下:第一,姐妹親如一家,妹妹走了,遺產(chǎn)歸姐姐,債務也歸姐姐,天理使然;其次,怎么著也要把三姑這一家的錢還上,其他不管,否則三姑必然纏住姐姐不放;第三,姐姐家是有錢的,這點三姑一清二楚;第四,還不上錢,會咖會去鬧蘇貴媚的靈堂。

        醫(yī)院住不下去了,也沒大毛病,還是回家更清凈。邱聰悄悄拉著貴媚出院,到了小區(qū)門口,正碰上同一小區(qū)的景芳。景芳叫道:“你終于回來了,我告訴你,上次我們看的那款紫色風衣,已經(jīng)有貨了,周末到福州吧……”蘇貴媚卻愣愣地看著景芳。

        貴妃跟景芳是因為她孩子在小區(qū)里認識的,因為兩人家境都不錯,偏好中產(chǎn)的趣味,成天聊衣服呀,房子呀,度假呀,變成好姐妹。

        景芳看著貴妃一副茫然的樣子,與往日的熱情機敏大相徑庭,道:“怎么啦,你傻了?”

        邱聰看著妻子,她眼神空洞,對于景芳的所問一片茫然。他連忙對景芳道:“貴妃悲傷過度,狀態(tài)不好,改天再詳談?!本胺贾蕾F妃最近發(fā)生的事,但沒想到這么嚴重,悄悄附在邱聰耳邊道:“我看你還是帶她到上海大醫(yī)院去看看吧?!?/p>

        家務和孩子邱天,都是保姆吳姐在操持。三口之家,邱聰經(jīng)常在外吃飯,家務倒不見得繁雜。吳姐見女主人回來了,忙對正在玩玩具的孩子道:“媽媽回來了,還不快叫媽媽。”邱天口齒不太利索,以吳姐的經(jīng)驗,有的孩子就是說話晚,有一天開竅了,反而不得了。邱天見到媽媽,笑了起來,含混地喊著“螞蟻螞蟻”,走過去要媽媽抱。蘇貴妃似乎十分疲憊,苦笑著把孩子抱起來,只哄了幾句,就面色蒼白,把孩子交到吳姐手里,回房休息。

        吳姐是個伶俐人,趁著邱聰從房間出來,悄聲問道:“孩子他媽得的是什么???對孩子都生疏了?!鼻衤斨噶酥割^,道:“她壓力很大,這里受刺激,你跟她說話也悠著點?!眳墙阃铝送律囝^,有點難以置信,一邊安撫著邱天。邱天吵著要媽媽呢。

        作為一家之主婦,平日里家里都是她的氣場。現(xiàn)在她喝了一點吳姐早已準備好的粥,進房休息。邱聰見妻子睡下,悄悄地退出來。

        邱聰資質一般,從小到大,成績屬于中下游的學生,既無大過,也無大志,性格溫和,倒是父母眼里聽話的孩子。個子高挑,長得像個豆芽菜。當然,作為企業(yè)家的獨子,他知道自己遲早會接過爸爸的廠子,也不必有太多的想法和奮斗,顯得無欲無求。他自己最大的成就就是娶了蘇貴妃。在這件事上,邱聰還跟家里鬧出一些別扭,家里預想給他介紹一個門當戶對的,但邱聰就是喜歡蘇貴妃,不僅因為她人長得嫵媚而不失理性,既成熟又不失少女的趣味,是百里挑一的姑娘,更因為她有主見,有想法,與邱聰?shù)男愿駱O為互補。邱聰說服家里,對方家庭關系簡單,豈不是更好?最后邱聰勝利了。怕夜長夢多,兩人畢業(yè)后早早結婚,很快生下一子,在此地重男輕女的民間氣氛中,算是十分圓滿。邱聰認為,自己最成功的事就是娶了蘇貴妃。

        凌晨三點的時候,邱聰醒來,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身邊,空蕩蕩的。睜開眼睛,房間里居然一片靜謐的月光,原來是自己忘了拉上窗簾了。他無法再睡,悄悄起床,進了蘇貴妃的臥房。幽暗中,蘇貴妃突然“哇”的一聲大叫,身子直挺挺從床上坐起。邱聰急忙上前抱住,道:“怎么啦?”endprint

        “她……她要殺死我。”貴媚一身汗,連睡衣都是濕潤的,想來在夢境中恐懼良久了。

        “誰,誰要殺你?”

        “我不知道,她是惡魔……”貴媚因恐懼而不由自主地靠著邱聰,瑟瑟發(fā)抖。

        “叫你跟我一起睡,就不會做噩夢了?!鼻衤?shù)馈?/p>

        “不?!碧K貴妃平靜下來,突然推開邱聰?shù)溃拔乙嬖V你一件可怕的事?!?/p>

        邱聰提起一顆心。他覺得現(xiàn)在是答案揭曉的時候了。

        “我得了失憶癥了?!碧K貴妃嚴肅道。

        “不會吧?那玩意兒是韓劇里才有的?!?/p>

        “真的,很多事很多人我都忘了,我現(xiàn)在感覺自己是一個沒有過去沒有未來的人?!?/p>

        邱聰突然想起白天她見到景芳的樣子,感覺這事兒不是開玩笑。

        “你是不是不記得景芳了?”邱聰問道。

        蘇貴妃點了點頭,道:“只有一個模糊的印象,不記得跟她之間具體的交往。”

        邱聰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她的腦袋。

        “兒子你記得吧?”

        蘇貴妃點了點頭。邱聰松了一口氣。

        “我你也記得吧?”

        “記得,可是我忘了我們是怎么認識的,我們發(fā)生過什么,我也記不清了?!?/p>

        邱聰這才恍然,想起這陣子妻子跟換了個人似的,連吳姐都認生,他雖說認定是傷心過度,但心里也還是打鼓??磥黼娨晞∫膊蝗窍咕幍?。

        “還真有這種病。”邱聰?shù)?,“不過沒什么大不了,只要你還記得愛我和兒子就好,其他忘記了也沒什么?!?/p>

        貴媚怔怔不語,顯然,對她而言,失憶癥現(xiàn)在是一件最重要的障眼法,必須全力以赴地運用。

        “要不,我們分手吧?”貴媚醞釀之后,忍不住向邱聰提出來。

        這是最重要的一步。能離開邱聰,她才有復活的條件。

        邱聰大吃一驚,沒有想到事情會發(fā)展到這一地步。

        “這不是什么大問題,我們可以去上海治療?!鼻衤敿钡?。

        “你不能體會到那種感覺,我對這個家,都變得陌生了。就像,你忘了這個人是你母親,忘記了她撫育你成長的過程,只是一覺醒來后,別人告訴你她是你的母親,那你會有她是母親的感覺嗎,會有對母親的愛嗎?”貴媚顯然考慮良久,做了一個比喻,“簡單地說,我忘記了對你,對孩子的愛,我已經(jīng)沒有做妻子做母親的資格了。對我而言,你跟街上的一個陌生男人并無本質區(qū)別,我們能夠再生活在一起嗎?”

        邱聰沒有想到這種病的后遺癥如此嚴重,顯然,自己低估了其后果。

        “現(xiàn)在醫(yī)學這么發(fā)達,是可以治療的?!鼻衤攺娬{。

        “愛是無法治愈的?!辟F媚搖了搖頭。

        “不管如何,我不會分手的?!鼻衤敂蒯斀罔F道。

        貴媚心里咯噔一下。那一刻,她也感受到原來姐姐家庭的和諧與幸福。雖然過意不去,但她在心里為自己辯解:姐姐,你有這樣的圓滿的家庭,為什么就不讓我也有呢?為什么要逼我做出喪盡天良的事呢?

        三姑在小區(qū)里堵住貴媚,當時她正下來散心。三姑的目的很單純,要蘇貴妃替蘇貴媚還錢,還得也不多,就是三姑的那一份,十來萬。三姑說:“蘇貴媚跳海前,肯定把余錢給你了,即便她沒給你錢,你也是應該還我的。你看,你這住的小區(qū)多高檔,只怕家里一個馬桶就頂?shù)蒙辖o我的錢了。”

        貴媚只好努力扮演姐姐的角色,道:“我妹妹是我妹妹,我是我,我們已經(jīng)不是一家人了,沒有義務承擔債務?!?/p>

        三姑撇嘴道:“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你們倆是穿同一條褲子的。你娘臨死前就交代好了,你們姐妹倆一定要互相幫襯,特別是你這當姐姐的,學歷又高,又有正式工作,一定要替妹妹著想。你看,你妹捅了那么大的婁子,架不住壓力一死了之,有你一半原因吧?你現(xiàn)在替她還點債也是善事。我跟你是親戚,這是來跟你和氣談錢的,如果你這一點都做不到,可別怪我撕破臉皮了?!?/p>

        三姑是厲害的中年婦女,能呼風喚雨的頭兒。

        “那你想怎樣?”貴媚怯生生道。

        “說出來只怕嚇破你的膽,我要組織會咖,來你家要錢,你不給,我們輪班守著,直到你給錢,到時候可就不只給我一咖那么簡單了?!?/p>

        “可是這沒道理呀?”

        “現(xiàn)在不講道理,就講門路,我們的錢跟死人沒法要,只能跟活人要。有一點你要明白,跑路的會頭都給自己留一筆的,這個賬也能算得出來呀,你不想還錢,就把你妹妹的這筆跑路錢拿出來也行。”

        貴媚并不想跟三姑過多糾纏,只想脫身,道:“我不跟你扯那么多,我是我,她是她,她的事你找她去?!?/p>

        三姑要挾道:“看來你是把我的話當兒戲了,好,今天開始,咱們就不是親戚了?!?/p>

        貴媚突然想起了從前的日子,有點生氣,回頭道:“三姑,本來我們姐妹緊迫的時候,你也沒把我們當親戚,你愛怎樣就怎樣?!?/p>

        “好,撕破臉皮了是吧?我組織人馬去!”三姑氣得渾身發(fā)抖。

        貴媚回來,把遇見三姑的事跟邱聰說了一遍,但沒說自己最后與三姑的沖突。邱聰?shù)溃骸斑@個老婆子,想錢想瘋了,居然算到我們頭上,那是哪路子想法?你甭管她,法律肯定不支持她?!?/p>

        邱聰現(xiàn)在上心的倒不是三姑的問題,而是她的失憶癥多嚴重的問題。他到臥室取出一個相冊。如今這時代,相冊這東西不多用了,像個古董,當然也充滿了懷舊的氣息。邱聰翻開一張姐妹倆大概十來歲時的合影,兩個姣好的少女,青春年少,姐姐右手搭在妹妹的肩膀上。照片雖然陳舊,姐妹情深撲面而來。邱聰?shù)溃骸斑@張照片的故事,你還記得嗎?”

        貴媚看著照片,道:“還有故事?”

        “哎,果真忘了。我來給你慢慢恢復記憶吧。”邱聰?shù)?,“仔細看這張照片,你的眉弓上有一道疤痕,那是你妹妹被男孩子欺負,你為了保護她,跟男孩子干起架,眉弓被木棍砸中。你說當初還流了很多血,因為這里的毛細血管特別豐富,當時你都以為自己要瞎了。還好你皮膚好,后來一點兒疤痕也沒留下。所以呀,你是個又勇敢又有愛心的人,一直在保護親人,這個是你最大的品質,你可別忘了。”endprint

        貴媚心里一陣抽搐,看著舊照,一陣傷心涌上心頭,眼睛不由自主濕潤了。昔日情深,如今陰陽相隔,曾經(jīng)的姐姐是那么好。

        邱聰?shù)溃骸拔医o你講這些往事,是為了讓你恢復記憶,知道自己是個什么樣的人,可不是勾起你傷心事的,來,繼續(xù)?!?/p>

        相冊大概是一個人的成長史,邱聰娓娓道來,貴媚不住拿紙巾擦眼淚。她越聽越有幾分傷感,成長的過程,姐姐并不只是呵斥她啥,更有保護和關愛。她的心漸漸軟了,像深入海水,是一種說不出的苦澀。有一瞬間,她有一種沖動,想對邱聰說出真相的沖動。沖動像一只小獸,想從體內越出時,被理智生生拉回去了。

        邱聰則耐心地講述,像面對一個孩子,他覺得這是個好辦法,既能讓她想起往事,又能恢復夫妻感情。

        4

        三姑組織了十幾個人,打著橫幅,橫幅上書“蘇貴妃姐妹還我們血汗錢”,浩浩蕩蕩往小區(qū)來。這種陣容,在城市里并不少見。清會辦、婦聯(lián),關于互助會的上訪人員多得數(shù)不清,吵吵鬧鬧的,所以見怪不怪了。

        蘇貴妃所在的金城小區(qū)物業(yè)費死貴,安保不錯,上班期間保安甚至多過業(yè)主。保安把守大門,死活不讓進去。三姑拿著一個大喇叭,高聲控訴蘇家姐妹的詐騙史,總之姐妹倆捆綁在一塊。三姑的口才是絕好的,朗朗入耳,中國最不缺的就是觀眾,于是小區(qū)門口像來了個馬戲團,保安趕也趕不走。

        保安通知了邱聰,邱聰下來,義正詞嚴道:“我老婆和蘇貴媚的財務是分開的,我們家又不窮,不可能要蘇貴媚的錢,你們不要造謠,造謠的話要負法律責任的?!?/p>

        “我們被卷走了那么多錢,法律都不管,還管我們造謠?這法律是不是太閑了?”三姑叫囂道。

        “這是兩碼事,互助會是民間經(jīng)濟組織,不受法律保護的,雖然我也同情你們,但這鍋我們一定不會背的。”

        邱聰非常理智地說出了自己的態(tài)度。他知道,只要自己退讓一小步,馬上掉進糞坑洗不清。

        人群中突然冒出一個人,正是鐘細伢。他徑直走到邱聰面前道:“蘇貴媚臨死前跟蘇貴妃是在一起的,她肯定是被蘇貴妃害死的,我有證據(jù)?!?/p>

        三姑聽了一愣,猛地醒悟過來,拍手道:“太好了,我就說什么親姐妹,原來就是謀財害命?!?/p>

        邱聰氣壞了,道:“再這樣胡說八道,我就要叫警察了?!?/p>

        “對,我希望你叫警察。我去報案,但警察不給我立案,這事我希望你來干?!辩娂氊蟮?。

        鐘細伢的說法得到會咖們的附和,大伙兒圍過來,雞一嘴鴨一嘴,群情激昂,簡直要把邱聰生吞活剝。邱聰知道這樣鬧下去,是褲襠里沾黃泥,不是屎也是屎,只好倉皇逃竄。

        三姑叫囂道:“不把你老婆交出來解決問題,你的工廠也要遭殃?!?/p>

        邱聰一進門,就看見貴媚已經(jīng)嚇得不輕,原來她從窗戶里看到了外面的架勢。

        “偏偏這個時候,連鐘細伢這個家伙也趕來湊熱鬧,憑空誣陷你謀財害命。你不讓蘇貴媚嫁給他,他就懷恨在心,什么手段都使得出來,早知道他不是個好東西?!鼻衤敽藓薜馈?/p>

        “哦,他怎么說?”

        “他說找到你謀財害命的證據(jù),我看就是想渾水摸魚,跟著會咖們來敲詐一筆?!鼻衤?shù)馈?/p>

        “我們還是分開吧?!辟F媚含淚道,“要不然他們會糾纏下去,連累到你的廠子?!?/p>

        “這點事就分開,我還算男人嗎!”邱聰伸手,欲把貴媚攬在懷中安慰,道,“沒關系,只要在法律上我們有理,我就搞得定?!?/p>

        蘇貴妃一把躲開,哭道:“不,這只是一個原因,更重要的是,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愛你的蘇貴妃了,我記不得許多事了,我也不愛你了,那怎么生活在一塊?”

        邱聰沉默了?,F(xiàn)在面臨的尷尬境地是,對于邱聰而言,蘇貴妃是愛妻,想一輩子廝守的女人。而自己在愛妻眼里,卻是個相當陌生的人,昔日一點一滴積累的情感已然忘卻,很難再行夫妻之實了。

        邱聰踱來踱去,盡量從雙方的角度來思考這個問題,以求萬全之策。孩子的房間關著,因為妻子的原因,邱聰讓吳姐送到爺爺奶奶家住。他是絕不忍心把自己這個完美的家庭拆解掉的。

        “要不,你到新加坡的同學那邊去散散心,你不是說她已經(jīng)安排好了嗎?”邱聰想來個過渡,建議道。

        “哦,新加坡同學?”

        “哎,你連這事都忘了。出事前,你說你有個高中的女同學,跟你交情很好,如果你妹妹這邊實在無路可走,就把她送到新加坡,你已經(jīng)跟同學聯(lián)系好了,可以安排她的生活和工作?,F(xiàn)在你妹妹走了,把尾巴留下,不如你自己到那里一段時間,他們也就不好惹我了?!?/p>

        “真的嗎,我給妹妹留了后路?”貴媚一臉愕然。

        原來姐姐安排自己出國是真的。那一刻,像有一柄大錘撞擊胸口,她簡直喘不過氣了。

        “不是真的,難道我能編嘛!”邱聰反駁道。

        “可是三姑她說我對妹妹那么刻薄?!?/p>

        “你是刀子嘴豆腐心呀,對你妹妹你平時嚴厲了些,其實是想讓她上進。對了,你那同學名字叫什么你記得嗎?”

        蘇貴妃搖搖頭。邱聰嘆了口氣。名字都記不起來,還怎么去?

        “你再想一想,你會記得的,她答應能照顧好你妹妹,你更不在話下。現(xiàn)在這里亂,到處都是倒會的消息,人心惶惶,你出去一段時間,等待水落石出,一切就能恢復原狀。”邱聰鼓勵道。

        貴媚的心在滴血,她捂住臉的雙手里,眼淚不爭氣地滲透出來。自己錯怪了姐姐,還誤認為是姐姐要謀自己的財。

        有一瞬間,她覺得自己要崩潰了,再也無法表演下去。她想說出真相,讓自己的心不再負罪。

        在崩潰的邊緣,她想起了鐘細伢,是的,必須找個男人依靠了。

        貴媚抹了一把眼淚,更堅決地搖了搖頭,雙眼真誠地盯著邱聰:“我們一定要分開,不論從會錢的角度還是從感情的角度。你一定要明白一個事實,那個曾經(jīng)愛過你的我已經(jīng)死了,現(xiàn)在的我就像一個剛出生的人,是不會愛你的。”

        爭執(zhí)了半天,在貴媚的堅持下,邱聰做出了讓步,假離婚,即向會咖們宣稱離婚,但不辦離婚證,讓蘇貴妃先離開一段時間。endprint

        “你要不要去外面旅游一圈?”邱聰問道。旅行一趟,說不定對記憶的恢復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不,你讓我安靜一下,我要把三姑的問題解決掉,否則她會揪住你不放?!?/p>

        “那你就到酒店里住吧,有什么事跟我打電話?!鼻衤旙w貼道。

        邱聰感覺,應該讓她清靜一段時間,也許一切都可以恢復。

        鐘細伢駕著自己的漁船,上了浮鷹島。這個島嶼雖已荒無人煙,但他很熟悉,蘇貴媚家的石頭房子也保存完好,他以前來過,現(xiàn)在看著它,就好像能感覺到蘇貴媚正住在屋里,那種熟悉的味道,既讓他有一絲甜蜜,又讓他揪心。他不忍打開,不忍打擾。

        他來到鷹嘴巖,這里是浮鷹島的最高處,可以極目遠眺海面。島民們在巖石上擺下祭品,點上香,敬獻海神,期望打魚的家人可以安全回家。那巨大的巖石上,留下香火的痕跡,使人浮想聯(lián)翩。

        他和蘇貴媚姐妹是初中同學。初中讀完,因為家境不好,讀書也吃力,便離開學校,進入社會,干過各種雜工。數(shù)年后,有一次路過校門口,蘇貴媚正在擺攤賣馬蛋,被幾個高中學生欺負。他去教訓那幾個小子,沒想到那幾個小子團結一致,合力揍了他一頓,鼻青臉腫的,最后被蘇貴媚送到診所。這一次不成功的英雄救美,卻讓鐘細伢和蘇貴媚重新聯(lián)絡起來。鐘細伢對蘇貴媚的尊重和細心的呵護,使得蘇貴媚擁有安全感,漸漸地陷入了愛河。而后蘇貴妃發(fā)覺,覺得這樁婚姻不值當,強烈要求兩人分手。蘇貴妃比較強勢,在母親去世后,有點長女為母的味道,蘇貴媚比較憷她,因此愛情轉入地下。蘇貴妃給蘇貴媚介紹過幾個,不是蘇貴媚覺得不樂意,就是對方嫌棄蘇貴媚不是大學生,這事一直就僵著。鐘細伢認為,蘇貴媚沒有門戶偏見,是難得的女子,雖然老被蘇貴妃說很傻,但鐘細伢覺得那不是傻,是善良。不論怎么阻撓,他都會耐心地等待。倒會之后,他問她能不能撐得住,她說沒有問題,找到妥善的解決之道,再來找他。

        鐘細伢沿著小路走下懸崖,到了發(fā)現(xiàn)尸體的地方。海浪拍打著巖縫,如此溫柔而幽秘,不,貴媚不可能會在這么熟稔的地方輕生的。鐘細伢似乎從海浪中得到啟示:她絕對是被害的。

        在島上,他四處尋找蛛絲馬跡。在靠近小碼頭的小路上,突然有一張卡片在陽光下晃眼,他撿起來一看,是一張覆膜的名片。這是個快艇的名片,寫著承運人的名字和手機號碼。他心中一動:如果這張名片的快艇是蘇貴媚上島的快艇,那就知道當時的狀況了。

        快艇的主人叫老飛,在縣城碼頭上用快艇載客。很幸運,老飛記得當天的情況。他說當天曾載著兩個女人去浮鷹島,兩個女人長得漂亮,樣子也很相似。他給了她們一張名片。到了下午,有個電話叫他去浮鷹島接人,只有一個女人回來。當時他心里還嘀咕,另一個女人怎么不回來了?老飛不是多事的人,也不上心,所以沒問。

        “你確定是兩個人來,走的時候只有一個?”鐘細伢問道。

        “千真萬確?!崩巷w道,“你知道那個女人去哪里了嗎?”

        鐘細伢搖搖頭沒有回答,他怕說出來自己的心會裂開。

        鐘細伢第二次找到李安全報案。這一次,多了一個證人的證詞,確證了鐘細伢的直覺。

        “老飛有直接的證據(jù)嗎?比如說照片或者錄音什么的?”李安全問道。

        “沒有,他只是記得?!?/p>

        “蘇貴媚自殺一事已經(jīng)定性了,尸體也已經(jīng)火化,現(xiàn)在要翻案,需要確鑿的證據(jù),光憑你的猜疑和老飛的口述,這沒法立案呀。另外,報案應該是她的親屬來,你跟她實際上沒有法律上的親緣關系呀?!?/p>

        “她就是被她最親的人害死的,兇手怎么可能來報案?”

        “那我跟你說實話,你要有直接的證據(jù),能證明蘇貴媚被殺的證據(jù),比如說兇器呀,現(xiàn)場照片呀?!?/p>

        鐘細伢嘆了口氣,道:“行,法律這一套我玩不起,我自己來破案,我不會讓貴媚白死的?!?/p>

        “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我們需要的是更客觀的證據(jù),立案偵查是一件非常慎重的事情。”

        鐘細伢心想,只有從蘇貴妃身上入手,才能找到直接的證據(jù)。

        他沒有多想,直接去找蘇貴妃對峙,碰上三姑正在小區(qū)門口大鬧,他一下子覺得終于找到盟友了。情緒一激動,便把蘇貴妃謀財害命的真相說出來。邱聰見越來越扯不清了,在保安的保護下倉皇回去。

        三姑見半路殺出個鐘細伢,特別高興。聽說鐘細伢有蘇貴妃謀財害命的證據(jù),自己的會錢顯然更有著落了,道:“你把證據(jù)拿出來,我們一起起訴她。”

        鐘細伢道:“現(xiàn)在證據(jù)還不成熟,警方不肯立案?!?/p>

        三姑道:“什么不成熟,是關系不硬吧?各位,你們誰有公安方面的熟人,趕緊貢獻出來?!?/p>

        大家安靜下來,但沒有人反應。鐘細伢道:“我可以肯定,蘇貴媚是被害死的,害死她的人,是為了得到她最后的錢。這個兇手是不是蘇貴妃我不敢講,但是絕對與蘇貴妃有關系。你們是為了錢,我是為了給蘇貴媚的死要一個說法,誰有辦法都可以說出來。”

        三姑道:“難怪,早前我就聽他娘說,貴妃是個人精,貴媚是個傻姑娘,貴妃若是把貴媚賣了,貴媚都會給她數(shù)錢,果不其然。”

        一伙人你一言我一語說了半天,雖然沒有一個結果,但是要告倒蘇貴妃的同盟已經(jīng)形成。他們約定,各自找到門路了,便集結前進。

        5

        魚排上,鐘細伢把魚飼料喂完,回到排屋,坐在床上休息片刻。此時有一點點浪花,排屋隨之晃動,像個搖籃。只要一停下來,他就胸悶,就心痛。不得已,他只好一頭跳進水里,水淹沒自己頭頂時,他感覺巨大的痛苦在撫摩他,此刻稍微好受一些。

        三都澳的魚排,像是一座海上浮城。鐘細伢最初替別人養(yǎng)魚,學了幾年經(jīng)驗,后來買個幾排網(wǎng)箱的位置,自己養(yǎng)黃瓜魚。養(yǎng)黃瓜魚一是靠技術,二是靠天吃飯,比如說國際市場的價格,還有會不會碰上臺風等等。鐘細伢希望自己賺一年,在縣城買個房子,這樣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追求蘇貴媚,也不至于讓蘇貴妃翻白眼叫囂:沒房沒車你還好意思追我妹妹?endprint

        在他知道蘇貴媚倒會風波時,他還為她擔心,問她要不要躲到魚排上來。她很樂觀,說姐姐會安排的,實在沒轍的時候,會來找他。他了解蘇貴媚的性格,簡單,樂觀,雖然有時候情緒沖動簡單粗暴,但大體而言,還是個心理健康的人,不會有事藏在心里。她心窩子淺,藏不住事,想不開的事會告訴他。

        他很后悔自己在她倒會后沒有陪伴她。每個倒會的會頭,一般都會卷走一筆錢,這筆錢既是自己跑路的保障,也是一個隱患。不義之財,人人都可以取之。但誰能想到,她會死在自己的親姐姐手里?知道蘇貴妃是個厲害角色,誰又能想到她如此心狠手辣?兩個女人上島后,發(fā)生了什么呢?蘇貴妃是怎么殺死她,然后逃過警察的驗尸呢?

        他在水里,腦海里盡是這些問題,但沒有辦法想清楚。只有面對蘇貴妃,當面質問。他想,如果她不回答,自己可以用命來逼迫她松口,否則,他無法原諒自己,無法讓貴媚蒙受不白之冤。

        天色漸漸暗了,海水比地面更溫暖。他泡在海里,就如嬰兒泡在子宮里。不知多久了,當悲傷的情緒漸漸被海水消融,他才感覺到餓了。一整天沒有一粒米下肚。他回到棚里,從角落的啤酒箱里取出一瓶啤酒,咬掉蓋子,咕嘟咕嘟地喝。以往他能喝四瓶,現(xiàn)在空腹喝了兩瓶后,已然有眩暈的感覺。從窗外看去,天上的星星在一顆顆往海里掉。

        一陣馬達聲由遠而近,繼而一陣緩慢的熄火聲音,似乎在邊上停下。魚排的水道上,白天舢板進進出出,搬運飼料、貨品,并不奇怪。但是晚上絕少有船進來,一是危險,二是魚排上的生活很簡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漁民絕少在晚上活動。但鐘細伢腦子昏沉沉的,半睡半醒,才不管外面昏天黑地呢。

        門被輕輕推開。借助屋里的節(jié)能燈,鐘細伢睜開眼睛,看見蘇貴妃進門。鐘細伢揉了揉眼睛,心想看花了,再次睜開眼睛,千真萬確是蘇貴妃。自己琢磨了一天怎么才能逮到她,沒想到她自己送上門來。鐘細伢霍地從床上翻起來,眼前一陣眩暈。他心中疑惑,唯一的理智是想有沒有可能她帶人來滅口。他下意識地舉起枕頭,盯著蘇貴妃,道:“你來干什么?”

        貴媚沒有回話,嘴角顫抖,似乎想說話,又說不出來,眼淚已經(jīng)從眼角滲透出來,但燈下閃閃發(fā)光。蘇貴妃突然撲向鐘細伢,抱住了他,泣不成聲道:“我……我對不起你?!?/p>

        鐘細伢沒想到她來這一招,憤怒地一把推開,道:“你到底耍什么花招!”

        但蘇貴妃卻緊緊抱住他。鐘細伢因憤怒而用枕頭砸向她,厲聲叫道:“貴媚是不是你害死的?你快告訴我?!?/p>

        蘇貴媚見到鐘細伢圓睜雙眼,一副要吞掉自己的樣子,哭訴道:“你別動手,聽我說……”

        蘇貴媚被他推開,只好癱坐在地上,一點一滴地從頭說起。一段陳述之后,鐘細伢簡直不能相信。是的,死而復生的事情,在這世界上太罕見了。眼前的這個女子,形象上是蘇貴妃,她所說的,是真的嗎?難不成又是一個騙局?

        “你還是不相信我嗎?”蘇貴媚指著自己,是的,很難置信。

        “我不知道?!辩娂氊笞プ☆^發(fā)。他只能半信半疑,懷疑蘇貴妃為了封口而搞鬼。

        “你記得吧?有一次,你被我姐從我家里趕出來,我后來追到魚排上,就在這里,我說,不論我姐給我介紹誰,我最終都會選擇你。你問我愛你什么,我說只有你尊重我,疼我,而其他的人,包括我姐和她介紹的人,都因我沒學歷沒工作,以一種居高臨下的眼光低看我一等,我才不會跟他們生活在一起。你說,可是你沒法擺脫你姐姐的控制呀。我說,我姐姐是狗眼看人低,就看到錢和權,看到社會地位。你不是一直想養(yǎng)殖來翻身卻沒有成本嗎?我去當會頭,給你攏十幾萬資金,你有經(jīng)驗,養(yǎng)起來,錢慢慢還,這就是翻身的機會,等咱們有錢買房買車,就能堵住她的臭嘴了。這些事,我從來沒有跟別人說過,難道你忘了?”

        人們很奇怪年紀輕輕的貴媚,為什么會去當會頭,但貴媚沒有對任何人說過。

        鐘細伢的眼睛溢滿了眼淚,終于遏制不住,抱住了蘇貴媚,號啕大哭起來。是的,這個已經(jīng)死去多時、讓他無比悲痛的女人,現(xiàn)在全面復活了。蘇貴媚也抱住他,長久的緊張在此刻釋放出來,像一條鼻涕一樣軟,臉上也哭成了花。

        海上的夜很黑很濃,氤氳的熱氣像巨大的海的靈魂。而人類的那點悲歡離合被它包圍,似乎微不足道。黑夜的海使得一切都很渺小。黑絲綢一樣的海水一波波蕩漾,魚排隨著搖晃,如搖籃,一切都那么美好,像不曾發(fā)生過。

        平靜下來,已是下半夜。

        “我該怎么辦?”蘇貴媚含淚問道。

        “活下去?!辩娂氊蟮馈?/p>

        蘇貴媚掏出一張照片,那是跟她姐姐十幾歲的合影。

        “我姐姐是愛我的,我原以為她要害我,原來她為我安排的一切都是真的,我害死了她,我不想活了。”因為心里難受,蘇貴媚不斷喘氣。

        “你去認罪她也不能復生?!辩娂氊蟮溃拔以僖膊蛔屇汶x開我了,我決不讓你去死的?!?/p>

        “我有罪,我害死了親姐姐,我有資格活下去嗎?”

        “你有罪,但有罪的人也可以活著,你必須為我而活,如果你再有什么三長兩短,我也會死的。答應我,別再找死,好嗎?”鐘細伢大聲道。

        “我已經(jīng)沒有勇氣做任何決定了,你要怎樣就怎樣,我只是行尸走肉?!碧K貴媚捧著照片,姐姐的真實意圖把她的精神徹底打垮了。

        “你就在這里,我再也不會讓誰帶走你?!辩娂氊蟊е癖ё∽约旱膵雰?。

        良久,思緒平復之后,鐘細伢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叫了起來:“糟糕,我把你們姐妹上島的情節(jié)告知三姑了,她還會糾纏不休或者報案,遲早會把你的身份給折騰出來,我必須把她擺平,你才能以蘇貴妃的身份生活下去?!?/p>

        三姑是個厲害角色,會走各種關系,她折騰下去,絕對讓蘇貴媚無法藏身。

        鐘細伢皺著眉頭,走來走去。他現(xiàn)在太后悔自己一時莽撞,跟三姑達成聯(lián)盟,真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

        蘇貴媚看著鐘細伢難受的樣子,眼里恢復了以往的愛意。是的,這樣一個愛著自己的人在一塊,即便是茍且偷生,也是值得的。endprint

        “你過來。”蘇貴媚柔聲道,“我有話說?!?/p>

        三姑喝了一杯枸杞茶,然后張開雙手甩胳膊拍掌,掌聲響亮,拍上十分鐘。這是一套養(yǎng)生的訓練,據(jù)說堅持一年,生命能延長一個月。然后閉目養(yǎng)神。這時她腦海里生成一個計劃:籠絡老飛一起去報案,若事情成功,則讓會咖們出資給老飛報酬。此計大妙,她睜開眼睛,決定給鐘細伢打個電話,一塊去慫恿老飛出山。

        她剛剛拿起手機,手機就響了,是鐘細伢的電話。她不由自主地笑出聲來,摁開接聽鍵,呵呵笑道:“心有靈犀一點通呀。”

        鐘細伢約她有事相談。三姑道:“你不約我,我也要約你了,就先鋒廣場,廣場舞那邊,我們見。”

        鐘細伢道:“那里太鬧了,我們談的是嚴肅的事,約個安靜的地方。”

        “哎喲,你個土老帽,要求還好高呀。你要是請我喝咖啡的話,我們也可以學著年輕人,去咖啡廳呀。”

        “咖啡廳也不行,我們需要一個封閉的房間,沒有人看見的地方?!?/p>

        “封閉的房間?難道你有什么壞心思?”

        “你別想多了,對你來說絕對是好事?!?/p>

        “我一個侄兒,在東湖市場對面開個飯館,叫成龍海鮮排檔,現(xiàn)在不是吃飯時間,我讓他借一個房間給我們談事?”

        “那再好不過?!?/p>

        “哎,記得來的時候魚排上帶點小雜魚過來,對老人家要有禮貌是不是?”

        一個小時后,他們在成龍海鮮排檔的房間見面了,由于鐘細伢沒有帶見面的伴手禮,三姑老大不高興。

        “我給你想出天大的主意了,你對我可是一點都不禮貌。”三姑臭著臉,坐在椅子上。

        鐘細伢背著一個黑色的包,把包間的風扇開起來,呼哧呼哧往臉上吹,說話也帶著顫抖的聲音,道:“你別計較禮貌的事了。我問你,你的會錢,攏共是十一萬吧?”

        “對呀,養(yǎng)老錢都在這兒呢。”

        “你當初跟蘇貴妃說,如果把你的錢還上,你就了了這事,不告她了,現(xiàn)在這話還算數(shù)嗎?”

        “那當然了,我的錢回來了,我還操那么多心干嗎?我又不是個多事的人?!?/p>

        鐘細伢到門口,把門反鎖上,從黑色的包里掏出幾沓鈔票:“每沓一萬,你看看有沒有錯?!?/p>

        三姑瞪著圓眼睛,看了下鐘細伢,又看了下錢,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鐘細伢低聲道:“我告訴你,這事蘇貴妃委托我,給你私下的條件。你千萬不可以告訴別人,也千萬別再提會錢的事,好好養(yǎng)老去?!?/p>

        三姑數(shù)了數(shù)錢,眉開眼笑,指著鐘細伢道:“地道,你這事辦得地道?!?/p>

        數(shù)分鐘后,兩人從包間出來,分手道別。三姑的臉上像開了兩朵菊花,不住地夸鐘細伢:“你長得土里土氣,辦事卻這么活絡,真是人不可貌相?!?/p>

        這個是鐘細伢和蘇貴媚想到的最好的主意:把三姑擺平,她消停了,追會錢的事就消停了。

        噩夢糾纏著蘇貴媚。在鐘細伢興沖沖地回到魚排的時候,蘇貴媚正從噩夢中醒來,渾身是汗,她哭道:“我夢見我姐姐在到處找我?!?/p>

        “那只是你負疚而已?!辩娂氊髧@道,“這世界上,與你相愛相殺的人,不是你負她,就是她負你。從前你為了她上大學,犧牲了自己,現(xiàn)在,她為了你能活著,做了犧牲,也算是因果?!?/p>

        “不,我不能原諒自己,她確實為我找好了路子,可是我卻害了她,她死不瞑目的。以她的性格,是不會放過我的?!碧K貴媚已經(jīng)瘦了許多,負疚像一根繩子勒住她。

        鐘細伢把她抱在懷里,撫慰道:“你現(xiàn)在需要的,是失憶,真正的失憶,只有失憶,才能有明白——所有的負罪,我來替你承擔,就算是報應,也報在我身上,一切都是因為你我相愛而起的,我愿意承擔這一切。”

        蘇貴媚滿臉淚花往鐘細伢身上鉆,好像鐘細伢是一座山,山里有一個洞,她必須鉆到洞的深處,才能躲避鬼魂的追捕。她哭道:“你不知道,心痛的感覺像一把刀在挖,如果不是你,我早就不想活了?!?/p>

        盡管鐘細伢精心呵護,但蘇貴妃恐懼的癥狀越來越深,時不時神經(jīng)質地大叫。晚上睡覺不能熄燈,一熄燈就心驚膽戰(zhàn)。

        她的手機一響,她就心驚,特別是手機上盡是邱聰打來的號碼。對于妻子暫離自己,邱聰還是很擔心的,他只想讓她離開后能恢復好一點,并不想失去她。蘇貴媚不敢接他的手機,圓一個謊言,就要圓更多的謊,現(xiàn)在她的精神面貌根本無法做到。所以她只能關掉手機。關掉之后,就越發(fā)心慌,不知道邱聰會采取什么行動——她知道邱聰愛著蘇貴妃,絕不會離婚的。漸漸地,她的噩夢里,邱聰也追著她。她風聲鶴唳,鐘細伢時刻也離開不了。鐘細伢想帶她看醫(yī)生,被她拒絕——她已經(jīng)無法再見到任何人了。

        這一天鐘細伢又接到三姑的電話,鐘細伢看著來電顯示,心頭一驚。三姑讓鐘細伢老地方見面。鐘細伢婉言拒絕,說現(xiàn)在實在是走不開。三姑也不勉強,道:“你如果不來的話,事兒遮不住,到時候可別怪我?!?/p>

        鐘細伢感覺頭上有一塊烏云壓了下來。

        6

        三姑買完菜回來,不由自主地哼著“日落西山紅霞飛”走進樓道。推著輪椅出去的老齊,與之擦肩而過,皺著眉道:“發(fā)橫財了?”三姑斜了他一眼,挑釁道:“是呀,發(fā)老大橫財了,眼紅不?”老齊撇嘴道:“小心歡喜死了!”

        三姑回到家,坐下來休息片刻,因興奮而腦袋空落落的。會錢失而復得,這在全市的會咖來說,無疑是幸運兒。轉念一想,其實這些錢是我應得的,是自己的錢,何以跟撿了寶似的?發(fā)橫財?根本一毛錢也沒得到。鐘細伢被蘇貴妃指使來跟自己周旋封口,這里面貓膩很大。她再往深里一想,我都被當工具使,還窮開心呢。

        不行,重新談判!她當機立斷。

        她氣咻咻地在成龍海鮮的包間里等著,越想越覺得自己受了侮辱,是的,自己的智商受了侮辱。鐘細伢匆匆進來,手里提著四只新鮮的黃瓜魚,是剛才網(wǎng)箱里撈上來的。黃瓜魚屬于深海魚,雖然已經(jīng)可以被馴化成網(wǎng)箱養(yǎng)殖,水深淺了不少,但一出水就死了,軟綿綿的,當然還算新鮮得很。endprint

        “這是剛撈出來的,給你嘗嘗鮮?!辩娂氊蟀腰S瓜魚遞給三姑,不自然地諂媚道。

        三姑厭煩地撇了撇嘴,接過來扔在地上道:“你呀,以后不要跟我來這種小恩小惠,沒用,咱們今兒把話挑明了,直接說。”

        “什么事呀,讓你發(fā)那么大火?”鐘細伢總是有求于人,還是一副低下的姿態(tài)。

        “蘇貴妃謀財害命,貪了幾百萬,為了掩人耳目,把你收買了,肯定是給了一大筆封口費,你一毛也沒給我,這還有天理嗎?”三姑咄咄逼人。

        “不存在什么封口費,你不是拿走十一萬了嗎?”

        “十一萬是我的錢呀,可是給你的封口費,我一個子兒也沒有,你那口是口,我那口就不是口嗎?我的口不會報案嗎?”

        “你聽我說,我跟蘇貴妃之間不存在交易,是我冤枉了她。她覺得該你的錢是應該還你呢,便委托我這件事,好讓你別去找邱家的麻煩,就是這樣。”

        三姑站了起來,像眼鏡蛇一樣哧哧冷笑,道:“當初說蘇貴妃謀財害命,現(xiàn)在又說冤枉了她,不會只是給你灌迷魂湯吧?今天我不跟你啰唆,明碼標價,給我五十萬封口費,我以后絕口不提這事。不然的話,我去報案,我組織大家去報案,到時候連她賄賂你的事都會被捅出來。我說了這話,就有這個能耐,你信不信?”

        鐘細伢倒抽了一口涼氣,又氣又怒:“你太無恥了!”

        “哎喲,還說我無恥,當初你說多愛蘇貴媚,要為她報仇申冤呀,現(xiàn)在收了錢,抱蘇貴妃的大腿去了。咱們比一比,誰無恥?看你一副老實的樣子,其實就是個滑頭,以報仇的名義來敲詐一筆而已。蘇貴媚死前還死心塌地地愛你呢,我看她是瞎了眼,一個蠢得不能再蠢的蠢貨!”

        “不準你罵她!”

        “哎喲,還裝得很愛她是不是?我替她媽罵她,不該愛你這樣的爛人!”

        鐘細伢一股怒火從心頭起,猛地揪住三姑的衣領,瘋了一樣抽她的嘴巴,口中喃喃道:“我讓你罵,我讓你去報案,我抽爛你!”

        三姑被一頓狠抽,咧著嘴哭喊道:“打人啦,打人啦!”

        三姑意欲逃竄,被鐘細伢狠狠摁住,質問道:“你再敢說去報案,信不信弄死你!”

        三姑憤憤道:“來呀,你弄死我,你也逃不了,我一命換你一命,你敢不敢!你要是不弄死我,我絕對報案,讓你們全部完蛋!”

        一個女服務員探頭,見了一副打斗場面,驚慌失措,回身跑到廚房叫道:“打起來了,打起來了!”

        三姑見有人去報信,嘴角流著鮮血,叫囂著:“你打,繼續(xù)打,這次醫(yī)療費讓你賠到內褲都沒得穿,哈哈哈!”

        鐘細伢頭上青筋暴起,喘著氣,拎起一張凳子,朝她砸下去。三姑的微笑還留在唇邊,但已經(jīng)沒有了聲息。

        三姑的侄兒沖進來,意欲撲向鐘細伢,鐘細伢順勢將凳子一甩,侄兒側身讓過,鐘細伢趁機跑了出去,沖往大門,看熱鬧的服務員急急退讓兩邊。

        侄兒與一個廚師在后面追,邊叫道:“你跑不掉的,我知道你是誰!”

        鐘細伢像瘋狗一樣,穿過東湖市場,穿過城隍巷,直奔碼頭,引得路人側目。不知何時,已經(jīng)把后面兩個人甩掉,但他還在奔跑,跑到岸邊,直到跳進自己的舢板,已經(jīng)累得要散架了,彎著腰喘氣,好似把五臟六腑都翻了個兒。

        緩過勁兒,他把身子能站直了,想要松開纜繩的瞬間,突然想起了什么,又上了岸,在人群中鬼鬼祟祟地觀察周圍,確定沒有人在跟蹤自己,便走進一家醫(yī)藥超市。他買了兩盒天王補心丸,急急上船,馬達一聲轟鳴,舢板破開一條水路,消失在海面上。

        鐘細伢走進魚排,蘇貴媚連忙撲了上來,抱住他,眼里是疑問。鐘細伢剝開天王補心丸的蠟皮,送到蘇貴媚嘴里,道:“嚼爛了,吞下去。我娘跳樓走了那幾年,我經(jīng)常心悸,就是吃這個,特別管用,吃個一兩天,膽就肥起來了?!?/p>

        鐘細伢說著,給蘇貴媚倒開水。

        “怎么樣了?”蘇貴媚邊嚼著丸子邊輕聲問道。

        “三姑想以報案勒索我們,還罵你,被我拍倒了,不知道死了沒有。”鐘細伢輕描淡寫道,“你不能再待在這里了,我要把你安排好了,再去自首。”

        蘇貴媚無力地把頭埋在鐘細伢懷里。所有壞的結果,她都已經(jīng)能預料,但還是無法接受。

        “是我害了你!”蘇貴媚道,“讓我去坐牢吧。”

        “不,現(xiàn)在你要自己靠自己,即便警察審問你,你也一定不能承認,一定要靠蘇貴妃的身份活下去,為我活下去。”鐘細伢道,“我在牢里,希望你能來給我送牢飯,這也是我渴望的生活?!?/p>

        “本來應該是你來給我送牢飯的?!?/p>

        “我更愿意這樣對換?!?/p>

        “你怎么對三姑下得了手?我覺得你不是那種人呀?!?/p>

        “我也不知道我壞起來會這么殘暴,總之我不想讓任何一個人再傷害你,她想讓你死,我就讓她死?!?/p>

        鐘細伢撫摩著蘇貴媚的頭,道:“已經(jīng)沒有時間了,他們很快會到這里,我必須做點事了。”

        鐘細伢推開蘇貴媚,麻利地把食品等裝進袋子里,放到舢板上。舢板啟動,朝著浮鷹島方向開去。

        邱聰并沒有把假離婚的事情公之于眾,他只想在三姑等人上門鬧事的時候,把離婚的事擺出來,為此還做了一本假離婚證。但是三姑好像掉轉了方向,并沒有在小區(qū)門口堅持戰(zhàn)斗。邱聰也不知道她要耍什么花招,內心也是嚴陣以待。

        邱聰幾天聯(lián)系不到蘇貴妃,急得失魂落魄。電話要么不接,要么關機,他沒有想到自己是這樣離不開這個女人。他甚至想去尋找三姑,打聽蘇貴妃的下落。

        邱天有時候想媽媽了,也哭鬧起來,吳姐怎么哄也哄不好。邱聰看著就覺得心疼。吳姐也直嘆氣,道:“媽媽就是媽媽,小孩子要母親,這是天性,是別人不能代替的?!?/p>

        邱聰只好把忐忑和思念寄托在邱天身上。他幾乎不去廠里,天天陪著邱天,孩子的可愛讓他減輕焦躁。在小區(qū)的游樂區(qū),他碰到了景芳。景芳問起蘇貴妃的情況,邱聰正一肚子苦水沒地兒倒,便把具體情況說了,道:“不知道怎么搞,非得要離開我,我也沒干什么對不起她的事呀?!眅ndprint

        景芳眨了眨眼,道:“既然到了這一地步,要不要聽我一些實話?”

        “那說吧,我就是需要點撥呀?!?/p>

        “女人說什么失憶癥之類的,都是托詞,我看她的真正原因,就是想離開你?!本胺继拱椎?。

        “為什么呀?我們一直好好的呀?”

        “為什么?誰知道外面有沒有人呀。”景芳白了一眼道。

        “不可能,貴妃不是那樣的人。”邱聰否定道。

        景芳冷笑道:“不可能,上次她買的那個愛馬仕限量版的包,老在我面前炫,不會是你買的吧?”

        邱聰搖頭道:“我從來不管她購物的事,不過你要說她外邊有人,我是打死也不信的。”

        “行呀,我就是提醒你一下,信不信,你還是找她回來問吧?!?/p>

        景芳說罷,搖著屁股踩著高跟鞋,像一匹馬,篤篤地走了。邱聰眨了眨眼,更加困惑了。

        保姆吳姐打來電話,說家里來了兩個警察。邱聰心里一咯噔,慌忙抱了邱天上去。

        來的警察是李安全和小周。

        鐘細伢到所里投案自首,坦言自己一怒之下把三姑打了。李安全做完筆錄,把鐘細伢交接給東湖派出所后,突然想起鐘細伢曾經(jīng)來報案,說蘇貴妃謀財害命的事,便向蘭所長做了匯報。蘭所長沉思片刻,道:“這個事情,不足以立案,但當它不存在也說不過去,萬一將來真的這件事有什么貓膩,就是咱們的失職。我看你和小周去調查一下蘇貴妃,看看這件事具體如何,她能否解釋得通,解釋得通的話,也要做個筆錄來備案?!?/p>

        李安全和小周這才跑上門了。邱聰聽了原委,道:“你們找蘇貴妃,我比你們更想找到呢,打了幾天手機,不是沒接,就是關機,我這焦心呀,都想報案讓你們找?!?/p>

        李安全盯著邱聰?shù)谋砬?,覺得他說話有點表演的痕跡,微微一笑道:“那你就在這里給蘇貴妃打個電話,我們都看著?!?/p>

        邱聰用客廳的電話摁了免提鍵,撥了蘇貴妃的手機。很意外,這次居然撥通了。邱聰一臉驚愕,李安全得意地微微點頭,示意邱聰繼續(xù)。

        邱聰?shù)溃骸百F妃,是你嗎?你在哪里?我找了你好多天了?!?/p>

        對方并沒有應答,聽筒里呼呼響,好像是風吹的聲音。片刻,才聽到嗚咽聲,是蘇貴妃的哭腔,她突然歇斯底里地叫道:“邱聰,我要跟你離婚,你不離婚,我就從這里跳下去。”

        邱聰急了,叫道:“你在哪里?”

        “我在鷹嘴巖,你不離婚的話,就來收尸吧?!?/p>

        “你別輕舉妄動,你等我,什么話都好說?!?/p>

        放下電話,三人馬上出門。在一旁抱著孩子的吳姐道:“把孩子帶上吧,見了孩子她就心軟了?!?/p>

        邱聰把邱天抱上,哄道:“走,我們去找媽媽。”

        浮鷹島,現(xiàn)在是最適合蘇貴媚居住的地方,有少年的記憶,沒有任何人打擾。本來這是一個其樂融融的島嶼,但是被資本綁架,而后又被遺棄,現(xiàn)在則顯得荒蕪。而島對自己的命運沒有言語,它久久地沉默,任由浪花拍岸,任由滄海桑田。

        貴媚的命運,跟這座島如出一轍。這也是最適合她藏身的地方。

        鐘細伢把她放在島上,道:“現(xiàn)在沒有什么地方比這里更安全的了,你待著,等著我的消息。如果我能躲過這一劫,真想與你在這里廝守下去?!?/p>

        蘇貴媚含淚點頭,巴巴地看著鐘細伢?,F(xiàn)在她的意志已經(jīng)消耗殆盡,未來的希望,都寄托在這個男人身上了。

        她在鷹嘴巖上祭奠姐姐。想起那一刻,她就無法面對自己,她真想縱身一躍,去那個世界里向姐姐懺悔。

        可是,她放不下鐘細伢,現(xiàn)在鐘細伢是她活著的唯一理由。如果她走了,鐘細伢往后的日子也就毀了。

        當然,她也渴望上天能憐憫,活著跟鐘細伢有一起無憂無慮地生活的那一天。那是她的夢想,也是他的夢想,即便這一天遲遲到來。

        為了鐘細伢,她必須擺脫邱聰,讓自己有一個自由的身份,期待著鐘細伢回來。

        懺悔與希望,冰火兩重天在她內心交戰(zhàn),使她迅速消瘦。

        每次她打開手機,總是邱聰?shù)母鞣N焦急催促,詢問,即使她煩躁,也讓她感受到邱聰對姐姐的愛,那也是扎在她心頭的另一把刀。

        她必須向邱聰發(fā)出最后的通牒。而她不知道,案情在迅速地發(fā)酵了。

        當她跪在鷹嘴巖上抬起頭時,她愣住了,邱聰抱著邱天,帶著兩個警察朝她走來。她的眼里一陣慌張,迅速退往懸崖邊,朝著邱聰叫道:“別過來逼我,為什么帶警察過來?”

        邱聰慌忙停住,道:“你別亂來,警察只是來問點事?!?/p>

        李安全看蘇貴媚身處危險位置,怕出問題,擺了擺手,示意蘇貴媚不要緊張,誠懇道:“是這樣的。原來呢,鐘細伢來報案,說是有證據(jù)證明你和你妹妹一塊乘坐快艇到島上,而據(jù)快艇主人回憶,回去的時候,只有你一個人。當初我們已經(jīng)把蘇貴媚之死做自殺結案,僅僅憑借口頭證明很難推翻立案,因此沒有做進一步調查?,F(xiàn)在鐘細伢因為打人被拘留,我跟所長談起此事,所長建議我走訪你一下,如果你能把鐘細伢報案的情況解釋清楚,我們做個備案即可,并沒有來逮捕你的意思?!?/p>

        蘇貴媚此刻反而冷靜下來,焦急地問道:“鐘細伢情況如何?會判死刑嗎?”

        “三姑被打暈了,醒來后神志不清,嘴巴都歪了半邊,鐘細伢主動自首,認罪態(tài)度良好,死罪能免,坐牢可能是免不了,具體如何,要等法院的判決?!?/p>

        蘇貴媚松了一口氣。鐘細伢的情況似乎給了她勇氣,她的求生欲望突然加強,腦子里在加速運轉。

        “你為什么那么關心鐘細伢?”邱聰不解道,語氣帶著醋意。

        以前蘇貴妃是聽了鐘細伢名字就厭煩不已,在她眼里這個男人就是個騙子,給妹妹灌了迷魂湯,她恨不得一口吃了他。

        “我對不起他?!碧K貴媚淡淡回道。

        邱聰皺著眉頭,轉念一想,也是有理。以前蘇貴妃阻止他們的愛情,倘若不是這個態(tài)度,也許現(xiàn)在蘇貴媚不會遭此厄運。這樣一想,倒也釋然。endprint

        李安全一手拿著本子,一手拿著筆,道:“蘇貴妃同志,請你把我的問題回答一下?!?/p>

        蘇貴妃道:“一定要回答嗎?”

        “當然,沒有一個合理的答案,將來我們要負責任的?!?/p>

        “那天,是我們姐妹一起到島上的。我妹妹會倒了,沒地方跑路,我就送她到浮鷹島上先待著,這里最安全,等情況平息之后,我再送她出國,去新加坡,這一點邱聰可以做證?!碧K貴媚一字一句地說道。其實,這樣的證詞,在她腦海中演練過。

        李安全轉向邱聰,邱聰點了點頭,道:“這一點貴妃跟我商量過?!?/p>

        “我送她到島上之后,稍微安排了下原來的住處,就叫快艇回城了。因為當初手續(xù)沒有辦好,所以我也沒跟妹妹說具體的出國安排,只說先扛過倒會風潮,看看情況再說。但我沒有想到,她在島上自己想不開,寫了遺書就走了,也許她已經(jīng)有了抑郁傾向,但是我沒有覺察?!碧K貴媚侃侃解釋,一切都合情合理。

        李安全一句一句地記錄,問道:“那你當時為什么沒有跟警方說清楚?”

        “一是因為我太震驚了,妹妹已經(jīng)死了,我說這些干嗎?只能節(jié)外生枝;二是我一說出來,我是妹妹潛逃的共犯,不知道你們警方會不會饒了我,你們饒了我,會咖也饒不了我,所以,今天我說出來,你們也要替我保密。我這樣解釋,可以了嗎?”

        李安全點點頭,道:“合情合理,只不過還需要你簽字?!?/p>

        邱聰回想起這一段蘇貴妃的反常,原來是有這一段秘密,現(xiàn)在說出來,應該釋然了,道:“貴妃,既然都真相大白了,我們回去吧,好嗎?”

        “不,我要離婚,不離我就從這里跳下去。”

        邱聰抱著邱天,痛苦地跪下來,哭道:“究竟我做錯了什么,你要這樣懲罰我?當初你說,你無父無母,如果嫁給我,希望我一輩子都對你好,我說,能娶到你是我的榮幸,我要一輩子呵護你,讓你享受到你無法從父母親那里得到的愛。這樣的話,你難道都忘了嗎?”

        蘇貴媚已經(jīng)被邱聰說得淚眼婆娑,哽咽道:“不是你的錯,我不管,我就要一個人過?!?/p>

        邱聰繼續(xù)悲憤道:“能不能為了孩子,你再給我一次機會?這些天,孩子焦躁得很,哭著找媽媽,攔都攔不住,這樣下去,孩子會瘋掉的?!?/p>

        蘇貴媚雙手捂住臉,忍著哭聲厲聲道:“快,如果你不答應,我就從這里跳下去,去找我的姐妹,去找我的父母?!?/p>

        邱聰趕緊騰出一只手,擺手道:“你別做傻事,你不要死,你說什么我都答應,即便離了婚,我還是只愛你,我這輩子只愛你!”

        蘇貴媚抖著嘴唇,示意用李安全的紙筆寫離婚協(xié)議。邱聰放下孩子,一筆一畫,寫下每個字都好像扛一塊巨石,寫完已是筋疲力盡。

        蘇貴媚道:“你念給我聽?!鼻衤斠蛔忠痪淠盍讼聛恚饶钭约旱倪z書還要悲傷。

        蘇貴媚命令邱聰在上面簽字。邱聰簽完字,把協(xié)議書從本子上撕下來,放在邱天的手里,在兒子耳邊呢喃道:“找媽媽去?!?/p>

        邱聰離蘇貴媚大概有三米的距離。邱天拿著協(xié)議書,步履蹣跚地走了過去,蘇貴媚從孩子手里接過協(xié)議書,顫顫巍巍地寫上姐姐的名字。對于可以模仿姐姐簽名的這一刻,她已經(jīng)期待了好久。

        在這一刻,她想起鐘細伢的話:我想跟你一起住在這島上,一輩子就這樣過下去。她的眼角流露出一絲幸福。是的,她多么想在此刻告知鐘細伢:我已經(jīng)擺脫了所有的羈絆,我等你回來。

        7

        邱天烏黑的眼珠子盯著蘇貴媚的眼睛,突然開竅似的,第一次在她耳邊如此清晰地、奶聲奶氣地喚道:“姨,我要媽媽!”

        像一塊石頭砸中蘇貴媚的胸口,使她喘不過氣了,又如一道閃電劈開她的腦門,她再也控制不了自己。她抱住邱天,走上幾步,跪在邱聰面前,撕心裂肺地叫道:“姐夫,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姐姐!”

        責任編輯 林東涵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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