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聘

一

反叛軍來到的一個黎明，戴城中的百姓無不閉戶掩窗。長街冷清，人人縮在家中抱著親人互相安慰，唉聲嘆氣，目帶惶恐，等待著命運的降臨。

城中唯有一對男女并不畏懼，反而他們比任何人都殷切地期待著反叛軍的到來。陳峽與三禮站在最高的城墻上，當(dāng)時夜幕沉沉，而他們的一顆心就像霞光，漸漸浮現(xiàn)雀躍，三禮落下了淚。

她說：“我們終于等到了，陳峽，我們可以一起攜手逃出戴城了?！?/p>

名喚陳峽的少年站在她身后，看著她笑而不語。

終于天光大亮，天際一線滾滾煙塵，軍旗隱隱嶄露，是反抗著皇權(quán)的反叛軍到來了。

少女三禮，面龐上掃去了多年的疲憊壓抑，終于露出一次真心的笑容。陳峽的目光始終在她身上，他衷心地替她開心。

“我想要陳峽身上不會再添任何新的傷口了?！比Y說。

“我相信三禮一定會成為她想要成為的人?！标悕{說。

陳峽多年前一直被軟禁在戴城的一處暗樓中，衣食無憂，有人精細照料，但他仍然生得蒼白消瘦，眼皮終日微垂，精神狀態(tài)很差。唯有在三禮騎馬經(jīng)過他的暗樓時，他聽到馬蹄聲便一下子沖到窗口，整個人都神采奕奕，那帶著期許的眸子看了又看。馬背上的姑娘神態(tài)間一股令人折服的自信，拿著自己的寶弓準備去參加射箭比賽。

他滿身心仰慕這樣自由肆意的人，可張口半天，漲得臉紅脖子粗，最終聲音卻細若蚊蚋，說了一句：“你會贏的?！?/p>

他以為誰都不知道，偏偏三禮是知道的。她在傍晚時怒氣沖沖地潛進暗樓，在看到他時驚呆了，因為他們之間隔了一道鐵柵欄，陳峽分明像個犯人一樣被囚禁。

“你這張嘴真毒，每一次你說我會贏，我便輸了，你到底該如何賠我？”三禮氣勢洶洶。

陳峽半天說不出話來，三禮便嘆了一口氣：“要想祝賀我，等你出來了，光明正大地站在我身前再說吧?！?/p>

三禮射技精湛，在戴城小有名氣。沒人知道她一個女子為什么執(zhí)著于騎馬射箭，她總說自有用途，以后做貴族，在人前出風(fēng)頭時，總會用到這個。

在見到陳峽的窘境后，明明三禮有時候不必經(jīng)過暗樓，可她卻仿佛特意騎馬而過，留心那個少年。終有一日，陳峽驚訝地看著突兀地站在他身前的三禮，他不知道為什么三禮會來，不明白她要做什么。三禮靜靜地說：“今天我贏了，上次我也贏了，只要你不胡亂開口，我總會贏的?！?/p>

她又說：“想要出來祝賀我嗎，想要跟我一起學(xué)習(xí)射箭嗎？”

陳峽靦腆地一笑，想了半天，最終搖搖頭。然后，他張開雙手，做出擁抱的姿勢，隔著那一道鐵柵，說：“你就這樣，給我一個擁抱就好了?！?/p>

“隔著一個礙事的鐵柵擁抱嗎？”三禮嗤笑一聲，“我不要。”

“那就給我一個火折子吧，”陳峽說，“這里失了火，他們會來救我的，我就能趁亂逃出去了。”

聞言，三禮的眸中盡是不可思議，她說：“火勢從來都控制不了，你最可能的下場，是被燒死在這里。”

“可我還是想要火燒起來。”陳峽說。

于是，一個月后的某晚，暗樓發(fā)生大火，有人曾見到一個姑娘拿著騰起火焰的火折子，決絕地拋向了那里。他們以為那是蓄意謀害，其實那是為了救人。

當(dāng)晚，一個后背被燒得血肉模糊的少年躺在三禮的床上，他笑著望向她：“真好，我沒死。”

三禮有些動容，上前抱住他，指尖觸到了他的傷口。他疼得吸了一口氣，疼出淚花，卻說：“真好，真好?！?/p>

“三禮，謝謝你?！?/p>

這場縱火被人蓋了下去，沒人找到那個失蹤的少年。

三禮在每個夜晚都為他細心地涂藥，半年后，他的傷口全部結(jié)痂了。這時，三禮說出了救他的原因：“陳峽，你逃出了你的困境，以后一定要幫我啊，要帶走我。”

陳峽是當(dāng)今反叛軍首領(lǐng)的兒子，反叛軍總有一天會攻下這里。

他們在那一晚達成了秘密的約定。

二

陳峽原本不想與身為反叛軍首領(lǐng)的父親相認，那個父親在困難時將他遺棄，母親也終日因他的暴怒而挨打，但是那個姑娘帶著淚光跪下來懇求他，他無法不答應(yīng)。

三禮是他后背的燒傷，一輩子留存，他有時候會想，究竟是什么困住了三禮。

她是一個無比努力，頑強生存的人，每次很早出去，很晚歸來，刻苦地練習(xí)武藝。她有時會開玩笑說道：“自然是為了統(tǒng)率三軍，爭奪王權(quán)啊?！?/p>

反叛軍到來的那一日，陳峽見到了溫柔的母親，還與父親相認。他只說：“我還有一個朋友，想要帶她一起走?！?/p>

父親的臉色在聽到三禮的名字后變得嚴肅，他沉默了一會兒，堅決地拒絕。

陳峽再三哀求無果，憤怒地沖出門。他想，就算父親不答應(yīng)，他今日也要拉著她的手沖出城門，卻看到三禮的腳下跪了一大片人，俱是戴城有頭有臉的權(quán)貴。

“您不能走，您要是走了，京城里頭那位震怒，戴城會被處決無數(shù)人?！彼麄兛藓康馈?/p>

“三禮，我們從你出生那一天就背離了家人，陪你待在戴城，這十幾年好不容易懸著的心落下來，為什么你又想要回去？如今時局極度危險，你要回去做什么？”

“三禮，為陪伴了你多年的我們著想，為我們的家人著想，為你自己的性命著想，求你不要回去?！北娙艘积R跪下來。

三禮抬頭，望著陳峽，她的眼神一片空洞，她剛剛也得知了那位反叛軍大人拒絕了陳峽，她嘴唇蠕動：“怎么辦，我該怎么辦，陳峽？”

陳峽的心臟如遭重擊。許多年后，他無數(shù)次后悔這一刻的決定，為什么沒有拉著她的手，不顧任何人阻攔，帶她逃出去，帶她去她想去的地方。

陳峽又回頭找了父親，詢問真相。原來三禮的身份是四公主，出生時母妃遭到皇后迫害，被一干人保護到了戴城，倘若她自己愿意，可以將這個秘密掩蓋一生。endprint

“天子去世不久，朝中各皇子開始劇烈爭斗，她一個孤苦無依的女子能做什么，難道還妄圖帝位嗎？皇后不去追究她便不錯了?！备赣H戳出嚴峻的形勢。

他的母親走出來，對他說：“好孩子，跟我們一起走吧，你管不了別人了。”

陳峽被父親的手下壓住，父親逼迫他跟自己走，他被捆在馬車中，前頭熙熙攘攘，火光沖天，不知是誰放了一把大火。那火燃燒在他的雙眸中，他焦急地探出頭去。三禮的手捧住了他的臉頰，他激動得說不出話，三禮的聲音顫抖：“陳峽，你要扔下我不管了嗎？”

“陳峽，救救我，”她露出無比害怕的神情，面前的人是她最后一根稻草，“救救我啊。”

陳峽身上的繩子被刀劃開，他掙脫出來，急切地握住了她的手臂，說：“我當(dāng)然會救你啊！”

馬兒遇火受驚，前蹄高揚，嘶叫一聲后發(fā)狂地奔起來。陳峽在馬車中，而三禮不得不被拖著跑，他的手始終牢牢緊抓她的手臂，竭力嘶喊：“三禮，跳上來！”

馬車漸漸遠離騷亂的人群，父親已經(jīng)察覺，他威脅性地怒吼，所有人都聽到了那些觸目驚心的話語，再接著跑，他會將忤逆的陳峽跟三禮一并殺掉。

當(dāng)晚，三禮并沒有跟著陳峽逃走，陳峽甚至喪失了一條手臂。后來陳峽的弟弟來到戴城，向三禮提及此事，她面上有淡淡的笑容：“他的手臂，是我斬下來的。因為他實在太傻了，怎么都不肯放開。”

三禮說：“在最重要的關(guān)頭，人往往都會有私心，我的私心就是陳峽。我看著他的臉，想到他曾經(jīng)被囚禁在暗樓的悲慘時光，想到那個趴在床上整整半年的少年，想到只要拋下我，他此后會前程似錦，我怎么忍心，讓他再一次錯失人生的良機。”

“最重要的時候，就只顧得上那個最重要的人了。”

當(dāng)時狂風(fēng)拍打著三禮的臉頰，她的小腿被地面摩擦出血，她突然說：“陳峽，你真的想帶我走嗎？”

陳峽點頭，三禮說：“那就放手吧?！?/p>

“夠了，已經(jīng)夠了，他會連你一起殺掉?！比Y垂頭。

陳峽震驚地望著她，她慢慢咧開嘴笑起來：“你會成為有父有母的貴公子，而不是跟我蜷縮在戴城，被你父親殺掉，被皇后殺掉，被我的哥哥們殺掉。”

陳峽不放手，他怎么都不放手，父親的怒氣到了極點。三禮舉起了刀，可是陳峽不懂，為什么最后關(guān)頭，她的心意卻發(fā)生了改變。

“為什么……為什么……”他還是不肯，執(zhí)意問道。

“因為任何人都不能拖累你。”她說。

三

那晚，陳峽死死不放手，三禮的刀揮落下去，斬斷了他緊握著她的手臂。那一截小臂，被她緊緊抱在了懷里。

陳峽會常常寫信給她，她拿到信，仿佛他在耳邊對她說：“一定要出人頭地，成為出色的人，還有，重要的是好好活下去?！?/p>

陳峽也會迷惑不解她那天的行為，他問母親：“是不是女子都如此反復(fù)無常？”

母親說：“因為她砍斷了你的小臂而心懷怒氣，這是應(yīng)該的，但是她一定很愛你，懷著想要自己心愛的人得到一切的那種心情。選不選擇諒解，在你自己。”

“我從來都沒有怪過她?！标悕{輕聲說。

她遲疑了許久，終于在信中寫下了這樣的事情：從前她是同齡人中最出彩的那一個，連男子也不遑多讓，可是隨著年齡增長，她的劣勢漸漸凸顯出來，那些男子反而后來居上，她漸漸不安，害怕湮沒在戴城中。

陳峽想親自去見她，可是他的母親常飽受父親的打罵，他必須寸步不離——為了保護一個女人，他必須暫時離開另一個女人。于是，下次寄給三禮的不再是信，而是山婆草。這是會讓人獲得力量的藥物，但是會損害身體，三禮漸漸露出笑容。

天底下最懂她的果然是陳峽，他理解她的野心，也理解她的弱小，在她必須要舍棄一些東西時，會替她做出正確的決定。

“謝謝你，陳峽。”她撫摸著山婆草，輕聲說。

三禮開始長期服用山婆草，她又重新變?yōu)轫敿獾纳窦?，令男子瞠目結(jié)舌。就在這時，陳峽的弟弟來到戴城，他那個從未被丟棄的弟弟，跟陳峽很不一樣。

出生晚也是一種眷顧，因為出生在了父親境遇最好的時機，陳尾自小被父親細心培養(yǎng)，容貌身姿俱是男子中的佼佼者。難能可貴的是，他還有一顆謙遜體貼的心。

“哥哥叫我替他來看你的情況，我說一切都好，他便會安心。可是你分明過得不好，”陳尾說，“扔掉剩下的山婆草吧，即使那是哥哥給的。”

“三禮，你可以不必用武力的手段去爭奪自己想要的東西?！彼麨樗赋隽硪粭l道路，“近日京城的督臣會來到戴城，此人暫時還沒有站定隊營，在朝中伺機而動，如果你幸運，他會是一個契機?！?/p>

三禮愕然地看著他，她很聰慧，沒有辜負陳尾的意思，作為表演射箭的人來到那位督臣面前，苦學(xué)的箭術(shù)終于派上了用場。

她表現(xiàn)得完美，又是容貌美麗的女子，很快受到督臣的關(guān)注。但令她始料未及的是，在督臣邀她去書房詳談時，她并沒有機會開口說出正事，因為他不斷摩挲著她的手，似乎還想更進一步。她皺眉，一句失態(tài)了，緊接著逃出書房。

陳尾就坐在墻頭，看著她道：“三禮，我叫你來，可不是讓你給人輕薄的?！?/p>

“所以，我并沒有讓他得手?！比Y說，

“如果他對你有什么唐突舉動，告訴我，”陳尾轉(zhuǎn)著手上的薄刃，彎起嘴角，“我一定剁了他?！?/p>

四

陳尾對于三禮來說是個特殊的人，因為他既不想繼承父親的信念，也沒有自己的夢想，他從小自由快活，毫無負重，而且還是瘋子，常常做出不合常理的舉動，只因為有趣。

認識到陳尾是個瘋子的只有三禮，而在世人的印象中他永遠恭謹溫和，不急不緩。

三禮沒有放棄接近督臣，她在不動聲色地推開督臣的同時，套出自己想要得知的信息。

她告訴督臣：“從前被皇后放逐的那一位，現(xiàn)在就在戴城?！?/p>

督臣醉意醺醺地道：“是嗎，聽說當(dāng)年孩子一出生便被抱走，十幾年過去，宮中也沒人知道是男是女。”endprint

“是男是女有關(guān)系嗎？”三禮問道。

“關(guān)系大了！現(xiàn)今幾位皇子自相戕害，羽翼大傷，若是位小皇子，或許有一搏的出路；若是位公主，便不可能了。從沒女人坐上那個位子的先例，朝中諸臣一定會相繼阻攔，根本沒有她爭奪的資格?！?/p>

聞言，三禮的心驀然涼了，她感到胸膛很痛，心臟一縮一縮越來越緊。她勉強扶墻出來，終于在一陣劇烈的絞痛中彎下腰。在她跌倒前，一雙手臂接過她，擁她入懷。

“你怎么了？”陳尾輕輕問。

她不說話，只是低著頭咬緊牙關(guān)，也不知是不是在抽泣。

“四公主，要哭就哭出來吧?！钡谝淮斡腥诉@么喚三禮，這么喚她的陳尾拍著她的背。

拍著拍著，但她還是沒有哭出來，她抓緊了陳尾的手，說：“陳尾，求求你去告訴你哥哥，我想要見他一面。”

陳尾的手漸漸僵硬，三禮說：“我真的……快要撐不住了，快死了?！?/p>

他注視著她的面容，笑道：“我會寫信給他，你放心，哥哥會立刻來的?！?/p>

三禮說她快死了，是因為十幾年來的信念頃刻崩塌，一切都變成了不可能，她為了變強不惜損耗生命吃山婆草也變成了可笑，這個姑娘仿佛一夜間老去。

她等了半個月，在房中一直枯坐，可是陳峽并沒有來。

陳尾終于忍不住推開了她的房門，他問：“有什么要我?guī)偷?？我會幫你。?/p>

三禮越過他，愣怔地望著門外新開的梨花。她閉上眼嗅著，然后站起身，走到陳尾的身畔。她的聲音極快極小，被掩蓋在花瓣簌簌墜落的聲音之下，陳尾聽著聽著卻揚起嘴角。

“好大的膽子啊?！彼[著眼說。

“對于你而言，不是很有趣嗎？”三禮問。

陳尾輕笑一聲，這表示他同意了。這一刻，三禮與他達成隱秘的默契，驚世的陰謀，就像幾年前，她與那個少年共同策劃了一場失火。

陳尾手段狠厲，他找來自己反叛軍的下屬，將戴城所有權(quán)貴監(jiān)禁，然后他被三禮帶領(lǐng)著來到督臣的家中。

三禮對督臣一字一句地道：“當(dāng)年流落戴城的那個孩子，就是我……身旁的這個男人?！?/p>

督臣細細打量，陳尾應(yīng)對自如，氣度舉止不凡，令他流露出贊許之色。三禮也瞥了他一眼，退下時輕聲一句：“就交給你了。”

她這是將十幾年來的夢想交到了他手上。

五

三禮與陳尾決心撒一場彌天大謊，這個謊言有很多漏洞，稍不留神便會招致殺機，但是陳尾渾身輕松，一絲不懼。

當(dāng)年除了接生婦，宮中無人得知三禮，而戴城的知情人又被陳尾控制，他們暫時沒有危險。但是督臣私下找到了三禮，他從容地笑道：“雖然已經(jīng)見過他，但是我還未做決定，到底是將此事稟報給皇后，還是瞞下來保你們一路去京城，此事在你。”

其實，督臣已經(jīng)決定保下他們，這是在騙三禮。三禮心如明鏡，但是明知是騙局，她還要赴身，這是一場風(fēng)險極大的賭局，她不能讓絲毫意外發(fā)生。三禮當(dāng)日曲意逢迎，順從了他，得到了督臣的允諾。而她垂著頭回家時，見到了遲來的久違的陳峽。

他長身玉立，面容仿佛天邊明月，早已不是當(dāng)年奄奄一息的少年。三禮的眼淚瞬間跌落，她擁上去，原本打落了牙往肚里吞的話，一些不準備告訴陳尾的話，她統(tǒng)統(tǒng)愿意說給陳峽聽。

“陳峽，我撒謊說陳尾才是皇族，不僅如此，我剛剛還決定了一件不好的屈辱的事情。我知道是錯的，可是我已經(jīng)毫無辦法了，我跟陳尾站在懸崖口，我必須保護我們倆。”

她滿面羞愧，以為陳峽會追問，或者替她惋惜。但是，良久后，陳峽抱住她的頭，輕聲說：“沒關(guān)系，三禮，真的沒關(guān)系，那些不好的都跟你無關(guān)，你只管做你想做的事情，你沒有虧欠任何人。為了像你想象中那樣活著，只要不傷害別人，做出什么事情都不可恥，我們這幫人……一早就沒有選擇的余地了?！?/p>

然而，這件事終究還是被陳尾知曉了，與陳峽的鎮(zhèn)定不同，他的眼神一點點冷下來，是瘋狂的血色。當(dāng)晚，他便身佩長刀前往督臣府中，陳峽站在他面前，伸手阻止了他。

陳尾悲憤地冷笑：“為什么你會這么平靜，跟父親的冷漠如出一轍，她不是你心愛的女人嗎？身為一個男人，你為什么不替她出頭！”

“因為三禮跟一般的姑娘不同，她是不需要憐憫與同情的，她一個人也可以很堅強地活著，那就是她生存的辦法?！?/p>

陳尾執(zhí)意要去，陳峽揪住了他的衣領(lǐng)，露出迫人的威嚴，不容置疑地說：“不許去，你不能殺了督臣?！?/p>

陳峽的雙唇已然失去血色，一字一字從他齒縫間蹦出來：“我決不允許，因為你的莽撞和過失，毀掉她的夢想。她犧牲了一切，你要是敢亂來，我一定不會饒恕你！”

陳尾沒有聽勸，他還是殺掉了督臣，那個侮辱了三禮的男人，他將他大卸八塊，然后冷淡地站在一旁擦拭刀鋒上的臟血。三禮趕到時，見到血從廳堂蔓延到庭院，呆站在原地不敢動。

“三禮，以后不要再做這種傻事了。無論吃山婆草什么的，還是迎合另一個人，真是太笨了?！标愇残χ聪蛉Y。

“不過，我會幫你全解決掉，我說過，你只要告訴我就行了?！?/p>

“只要你開口，我當(dāng)然會救你?。　?/p>

陳尾渾身是血，張開手臂抱住了三禮，他的話語穿透了她的胸膛：“果然人生在世，一個人還是太艱難了對嗎？從我答應(yīng)你那刻起，我們就面對著一個共同的命運了。”

陳峽站在他們身后，看著三禮眼圈一紅，卻抿嘴笑起來。他看了許久，終于上前說：“快逃吧，逃到京都去，督臣這件事我會為你們善后，整個戴城，不會有一絲消息泄露出去?！?/p>

“陳尾，帶她走吧?！标悕{的聲音艱澀。

六

督臣的死成為了身在反叛軍的陳峽所為，陳尾與三禮逃到了京城。諸位皇子爭得頭破血流，將朝堂攪得烏煙瘴氣，一開始并不被視為威脅的他們，卻漸漸得到了一些臣子的支持。

在那之后，每一步都兇險萬分，他們?nèi)找苟家岱来虤?。而三禮最擔(dān)心的卻不是這些，戴城才是最不穩(wěn)定的因素。endprint

陳峽真的替他們守在了戴城，反叛軍一部分駐扎在這里，不會有任何質(zhì)疑陳尾身世的消息傳出去。他做得滴水不漏，因為事關(guān)三禮與弟弟的性命。

陳峽越來越見識到父親的殘暴，他在一次酒醉后失手將母親打死。那一刻，陳峽真的對他起了殺心。父親一直逼迫他統(tǒng)領(lǐng)軍隊，可是他十分抵觸，恨不能立刻與此人撇清干系。

他按捺住了殺掉父親的動機，便是因為同樣備受煎熬的弟弟與三禮。他不能不負責(zé)地離開戴城，他還需要借用父親的人馬，陳峽為了他們，將自己困在了戴城。

兩年之后，局勢終于穩(wěn)定下來，陳尾與三禮在一番廝殺中隱隱觸到勝機。他們想將在全國各地生事的反叛軍招安，歸為己用，于是他們再次回到戴城。再回來的已經(jīng)不是陳尾與三禮了，而是十一殿下與他的美人謀士，他們要面對的也不是陳峽，而是反叛軍的青年統(tǒng)領(lǐng)。

他們回城那日，陳峽沒有親身去見。但是，他聽探子說，遠遠地雖看不清面容，但是十一殿下對他身旁的那位謀士姑娘真是備加關(guān)懷，不僅親自扶她落轎，一路上拉著她的手便沒有放下過，并肩而行，無上恩榮。

陳峽出了神，他似乎明白了一點，一切都改變了。

年邁的父親雖然已經(jīng)不管事務(wù)，但是他的脾氣與日俱增，暴躁地砸爛了所有東西，不允許陳峽接受招安，甚至拿刀擱在了陳峽的脖子上，揚言要像殺掉他母親那樣殺掉他。

陳峽冷冷地看著他，心中只有悲哀。

陳峽想，是時候該去見他們一面了。

陳尾與三禮自從來到戴城便再沒有露過面，因為知道他們真面目的人都在這里。陳峽前去時，陳尾激動地出來迎接，三禮微笑著替他提鞋出來。這一切再自然不過，陳峽卻很不適應(yīng)，才兩年，卻仿佛幾十年未見，他們有生疏之別了。

陳尾對他言談甚歡，而陳峽渾渾噩噩的，什么都沒聽清。他腦中在想，陳尾終于成長為可靠的人了，再也不用三禮擔(dān)心了，他可以好好保護三禮了。

三禮也再也不會像小時候那樣對陳峽求救了吧，因為什么事陳尾都會替她解決。

可是，在出門的那一刻，三禮快速經(jīng)過，低聲說了一句：“陳峽，救救我們?！?/p>

七

三禮與陳峽瞞著任何人見了一面，三禮按了按他的背部，笑道：“傷口再也不會痛了吧?！?/p>

陳峽點點頭。他像從前期待她射箭比贏那樣高興，似乎一切都沒變，她還是有必須要依靠他的地方，而且這些事她都不會跟陳尾說。

三禮仰起頭，自信地笑道：“如今在這個國家，陳尾已經(jīng)沒有什么對手了，那些草包皇子們統(tǒng)統(tǒng)被拉下臺，折騰不了多久了。這次招安也并不是問題，你不用為難。我馬上就要實現(xiàn)自己的野心，成為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人，得到自己想要的生活了?！?/p>

她笑著笑著，轉(zhuǎn)過頭，猛然彎下腰，吐了一口血。她劇烈地喘息了許久，艱難地抬起頭，眼睛充滿了灰色，她說：“陳峽，救救陳尾?！?/p>

三禮說那些大勢已去的皇子進行了最后的反撲，質(zhì)疑起陳尾的血脈，而這是最薄弱的一點。已經(jīng)有皇子的密探潛入了戴城，這里到處都是證據(jù)，被抓到這致命的一點，前功盡棄不說，陳尾必死無疑。

陳峽沒有說話，他不知道該怎么辦，但是三禮卻說：“你知道該如何辦對嗎？”

那一刻，他甚至產(chǎn)生了拒絕的念頭，但是他為他們守了兩年戴城，還有什么做不到呢？現(xiàn)在是他最愛的女人在求他，從前他失了信，現(xiàn)在還要再失信一次嗎？

“這是我做的最重要的決定，這件事千萬不能讓陳尾知道?！比Y跪倒在他身前。

人在最要緊的關(guān)頭，往往都會產(chǎn)生私心，最重要的時候，就只能顧得上那個最重要的人了——此時此刻，三禮的私心是陳尾嗎？

三禮喃喃道：“陳尾他跟我們都不一樣，他渾身都是熾熱的，無論什么時候都是高高興興的。在我最困惑的時候，遇見了那么一個肯繼承我夢想的人，他愿意用他的一生，冒盡了風(fēng)險，替我實現(xiàn)那個野心。陳峽，你還沒懂那個道理嗎？一個人在這個世間，是很難活下去的。你找到那個陪伴你的人了嗎？”

陳峽心中那句話終于化成一聲嘆息：“我從前以為，陪伴你的人是我啊……”

他答應(yīng)了三禮，他一絲都沒有怨恨任何人。陳峽撫摸著自己空蕩蕩的一邊袖管，恍然想起自己對于三禮，還有一樁事情不曾了結(jié)，在所有事情完結(jié)之前，他有一些話要解釋。

八

但是，三禮再也不肯見陳峽了，他只能夜深時分孤身闖進府邸。他在廳堂口便被察覺，與十幾名護衛(wèi)拼殺起來。動靜鬧得這樣大，三禮還是不肯出來。

陳尾問三禮：“哥哥他知道反叛軍招安的真相了嗎？”

三禮的手一抖，茶水傾灑出來：“就算我不告知他，他也總會設(shè)身處地地為我們著想，反叛軍部眾可以歸順，但是作為首領(lǐng)的他，必須要上斷頭臺——他曾經(jīng)為我們頂替了殺害督臣的罪名，京都中督臣的脈系怎么也不會放過他?！?/p>

陳尾走出來面對陳峽，他停下手中劍，神態(tài)溫和：“三月末戴城會起一場滅城之火，所有對你們不利的東西都將消失在世間，包括我。只要我也葬身在那場大火中，你們就真正高枕無憂了，因為……我可是統(tǒng)領(lǐng)了反叛軍的大罪人啊?！?/p>

“哥哥，多謝?！标愇仓刂氐卣f了這一句話。

“該說謝謝的是我，”陳峽笑道，“我來是想向她懺悔的，但是她不肯見我，我便與你說吧?！?/p>

陳峽握住了自己的袖管，說：“這只手臂，其實是我自己斬下來的。沒錯，當(dāng)時我握著她的手松開了，她牢牢抓著我的手臂，露出了驚恐的神情，于是我的刀揮落下去，親自斬斷了我與她的牽連。然后，她抱著我的半截手臂，落在原地嚎啕大哭?！?/p>

“我當(dāng)時就那么狠狠拋下她了，她向所有人隱瞞了實情，估計……她的心一定被我傷害得很重，所以連她自己都不愿承認。幸虧有你，這么不惜一切地珍愛她，彌補我曾經(jīng)丟棄她的創(chuàng)傷，陳尾，你真是太好了?！?/p>

陳尾默默聽他說完，然后扶他起來，道：“等戴城的火燒起之時，我會與她成婚，我會好好待她，哥哥你可以安心了?！眅ndprint

陳峽笑了笑，轉(zhuǎn)身離去。

陳尾回到閣樓，他知道剛才三禮一直注視著下面的動靜，問：“哥哥說的都是真的嗎？”

“是真的?！比Y說。

“你現(xiàn)在不去見他，是因為當(dāng)年你在房中枯等半月，他卻遲遲不來嗎？”陳尾問。

三禮轉(zhuǎn)過頭看他：“我知道當(dāng)年他沒有及時趕來，是因為你根本沒有將信寄出去?！?/p>

陳尾啞口無言，原來他當(dāng)年的小心思都在她眼底。

她上揚嘴角：“放心吧，陳峽一定會為我們成功圓謊，這一次，他不會退縮的?！?/p>

戴城的大火如約而至，這一日身居戴城之中的，不僅有陳峽，還有他的父親。父親被捆綁在地，望著鋪天蓋地的火焰，急怒攻心，大罵陳峽。陳峽卻無動于衷，他望著這個身為自己的親生父親同時又是殺母仇人的男人，露出了難得的笑意。

遠處一座高樓之上，陳尾扶著三禮的手，一步步走上臺階，他們攜手望著戴城沖天的火龍。熾熱的風(fēng)被送來，陳尾望向身旁人，說：“我繼位后，那位子由我坐，也可以由你坐，只要你愿意同時坐上那個皇后位置?！?/p>

陳尾拂起她臉頰旁的發(fā)絲，笑道：“你便是我心中的女帝?！?/p>

三禮也笑了：“陳尾，當(dāng)年我將夢想交給你果然沒錯，你確實是一個值得托付的男人?！?/p>

她又說：“我會保護你，為了確保你前行無阻，確保你能登上帝位，我會愿意為你犧牲所有人，無論是我的性命，還是陳峽的性命，我統(tǒng)統(tǒng)毫不猶豫，你帶著我的希望。”

“但是，”她抬手一指，指向了那個城墻，說道，“我曾經(jīng)跟一個人站在那個城墻上，從深夜等到黎明，等待我們的命運。當(dāng)時真冷，可是我們渾然不覺?！?/p>

“我當(dāng)時也在城墻上說了一句話。”

面龐尚稚嫩的三禮說：“我想要陳峽身上不會再添新的傷口了。”

九

三禮騎馬趕向了燃燒中的戴城，剩下陳尾孤獨地站在高樓上，他扶住欄桿，望向她漸漸離去的背影。他是三禮寄托了夢想的人，三禮說會為他做出任何事情，甚至性命，可是為什么到頭來，他讓她做自己的皇后，這樣的要求她都不肯。

“確定了你會登上天子之位，這樣我就沒有遺憾了，年少時的野心，我達成了。”她的笑顏猶在面前，“所以……現(xiàn)在……比起跟你一起過無盡榮華萬人之上的生活，我更想陪他一起下地獄?！?/p>

三禮騎馬穿過了圍繞在戴城外一層又一層的軍隊，他們試圖滅火，結(jié)果只是徒勞，然后他們眼睜睜地看著三禮沖進了倒塌的城門之中。

“那不是……十一殿下的美人謀士嗎？”

陳峽的瞳孔在映入她身影的那一刻驟縮，他拼命大喊：“不要過來！”

“我替你火燒戴城，毀了這個讓你痛苦的地方，你為什么又要回來？”他喃喃地問。

她趕忙下馬，快速向他奔來，張開雙手，笑道：“我來擁抱你了，即使隔著鐵柵，也要抱住你?！?/p>

她撲個滿懷，陳峽緊被她緊緊攬在懷中，他垂眸道：“對不起，當(dāng)年我斬下了自己的手臂?！?/p>

“我不怪你。”三禮輕聲說。

當(dāng)年陳峽與三禮逃離的時候，他瞧見遠處的父親掐住了母親的脖子，火光將他猙獰的面容映照得無比清晰。他冷笑著沒有出聲，但是陳峽知道這是最后的威脅。如果陳峽一走了之，母親會死在他手上。那一刻，他做出了舍棄三禮的決定，含淚決絕地斬斷了自己的手臂。

“我當(dāng)時……是真的想帶你走，三禮，我真的很想帶你走……”陳峽已經(jīng)淚流滿面。

三禮身上的斗篷將他遮得嚴實，她用自己的身體為他擋住火舌侵卷，忍受著背部的劇痛。她一面冷汗涔涔，一面笑著摸他的頭。

“好了好了，我都知道，”三禮輕哄他，“我原諒你了?！?/p>

戴城的火燒了整整一晚，黎明之際，火勢方熄。遠處高樓上未來的天子就這樣看了一晚，在霞光初現(xiàn)時落寞地離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