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惠娜
(中國社會科學院 世界歷史研究所, 北京 100006)
近年來,隨著綜合國力和國際影響力的日益增強,中國正前所未有地靠近世界舞臺中心。以“一帶一路”為代表的戰(zhàn)略構想和實踐,迫切需要相關的智力支持與人才保障,國別與區(qū)域研究迎來了新的發(fā)展契機。
區(qū)域國別研究,是針對特定國家或者區(qū)域的人文、地理、政治、經(jīng)濟、社會、軍事等進行的全面深入研究。①郭樹勇:《加強區(qū)域國別研究》,《人民日報》2016年2月15日。自晚清開始“睜眼看世界”,國人一直在努力獲取外部世界的知識。20世紀60年代以來,一批國際問題研究機構的設立,奠定了我國區(qū)域國別研究的基礎。改革開放后,特別是近些年,相關的成果不斷涌現(xiàn),為探索新時期國別區(qū)域研究的路徑,積累了諸多有益經(jīng)驗。鄭州大學陳天社教授所著《哈馬斯研究》,②陳天社:《哈馬斯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就是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成果。
哈馬斯是具有濃厚伊斯蘭色彩的民族主義組織,20世紀80年代興起于巴勒斯坦,幾十年來日益發(fā)展壯大,對巴勒斯坦政治和巴以和平進程都產(chǎn)生了舉足輕重的影響?!豆R斯研究》是作者主持的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的最終成果,也是國內(nèi)學術界第一本深入研究哈馬斯的專著。這本書共十章,主要研究以下五方面的內(nèi)容:(1)哈馬斯的內(nèi)部狀況;(2)哈馬斯與巴勒斯坦政治的關系及影響;(3)哈馬斯與中東和平進程的關系及影響;(4)國際社會與哈馬斯的關系;(5)哈馬斯在困境中得以生存、發(fā)展的社會基礎。這本書所具有的突出特點,反映了作者對國別區(qū)域研究路徑的深入思考。
國家利益是一國對外政策的出發(fā)點。在界定哈馬斯的性質(zhì)這一問題上,體現(xiàn)的尤其明顯。美國等親以色列的西方國家,將哈馬斯定性為恐怖組織。即使是中東的阿拉伯和伊斯蘭國家,對哈馬斯的立場也不一致。埃及和沙特這兩個阿拉伯國家的領頭羊,就一度將哈馬斯視為恐怖組織。國外學術界對哈馬斯已有很多研究,但對其性質(zhì)的看法差異巨大。國家利益也應該是區(qū)域國別研究的根本出發(fā)點。國內(nèi)學界對哈馬斯的深入研究較少,一些報道和研究,受西方國家和學者的立場影響比較大。這本書在對哈馬斯全方位、系統(tǒng)深入研究的基礎上,結合哈馬斯的主張、活動以及巴勒斯坦人歷史發(fā)展階段與現(xiàn)實,對哈馬斯的性質(zhì)進行客觀分析,體現(xiàn)了中國學者的獨立視角。
哈馬斯自稱是為巴勒斯坦被占領土的解放及為巴勒斯坦人合法民族權利而斗爭的民族解放運動。[注]陳天社:《哈馬斯研究》,第86頁。它的主張有兩個基本目標,一是解放巴勒斯坦,二是要在巴勒斯坦建立一個伊斯蘭國。[注]陳天社:《哈馬斯研究》,第88頁。自建立時起,哈馬斯就是巴勒斯坦政治和社會中的重要角色。它的重要性首先體現(xiàn)在社會工作和政治這兩個主要的活動領域。出于宗教和現(xiàn)實目的,哈馬斯積極開展宗教、教育、醫(yī)療衛(wèi)生、體育與社會救濟活動,解決了以色列占領下的巴勒斯坦缺乏國家支持的社會服務問題,擴大了自己的社會基礎。[注]陳天社:《哈馬斯研究》,第166—168頁。與一般印象相反,武裝行動并不是哈馬斯活動的主體,而且,它的武裝活動僅限于巴勒斯坦地區(qū)。[注]陳天社:《哈馬斯研究》,第91頁。從巴勒斯坦民族發(fā)展的歷史階段來看,民族解放、建立獨立的民族國家是巴勒斯坦人現(xiàn)階段的首要民族任務。同時,哈馬斯以伊斯蘭教為根本指導原則,在實踐中推行伊斯蘭化,具有強烈的伊斯蘭色彩。[注]陳天社:《哈馬斯研究》,第103—123頁。因此,作者把哈馬斯界定為具有濃厚伊斯蘭色彩的民族主義組織。[注]陳天社:《哈馬斯研究》,第459頁。
哈馬斯堅持強硬反對以色列、反對中東和平進程的立場,其頻繁發(fā)動的自殺性襲擊行動,引起國際社會的廣泛關注,也是以色列及西方國家把其定性為恐怖組織的重要原因。作者梳理了哈馬斯自殺性襲擊活動的概況,分析了哈馬斯自殺性襲擊的動機、社會原因及影響。他認為,哈馬斯自殺性襲擊活動的主要動機有為個人報仇、宗教獻身、報復以色列的行動、反對巴以和談等。[注]陳天社:《哈馬斯研究》,第133—137頁。他進一步分析了哈馬斯發(fā)動自殺性襲擊背后復雜的社會原因:巴勒斯坦人的悲慘遭遇,成為滋生自殺性襲擊者的溫床;巴勒斯坦人對自殺性襲擊的高度認同,為哈馬斯的自殺性襲擊提供了深厚的民意基礎;對巴以和平進程的失望,使巴勒斯坦人轉(zhuǎn)向暴力;也有一定的宗教因素。[注]陳天社:《哈馬斯研究》,第137—142頁。他指出,哈馬斯的自殺性襲擊導致巴以陷入以暴抑暴的惡性循環(huán)之中,但加強了哈馬斯作為抵抗組織引領者的地位;促使巴勒斯坦殉難文化流行,激勵著許多巴勒斯坦人走上自我犧牲之路。[注]陳天社:《哈馬斯研究》,第143—147頁。
國別區(qū)域研究是一個跨學科的研究領域,必須打破學科界限,合理運用政治、經(jīng)濟、社會、歷史、文化、外交等學科的理論與方法,進行綜合性研究。研究哈馬斯這一具有濃厚伊斯蘭色彩的復雜政治組織,更離不開對伊斯蘭教、社會、經(jīng)濟、歷史與政治等因素的綜合考量。
根據(jù)對《哈馬斯憲章》及哈馬斯文件、領導人言論等主要材料的分析,作者從自我定性、奮斗目標、對巴勒斯坦問題的立場、對猶太人、中東和平進程及西方的立場、對巴勒斯坦其他派別、阿拉伯和伊斯蘭國家的立場、國家觀等六個方面系統(tǒng)地歸納了哈馬斯的基本主張。特別是對哈馬斯國家觀的介紹是國內(nèi)成果中鮮見的。哈馬斯建立了自己獨特的伊斯蘭國家理論,將真主和選民作為立法者權威的兩個來源,并提出了創(chuàng)建伊斯蘭國家的途徑。作者結合《古蘭經(jīng)》和圣訓,從伊斯蘭教及伊斯蘭激進思想家入手,分析哈馬斯綱領的理論來源。他認為,哈馬斯綱領的首要理論來源是《古蘭經(jīng)》和圣訓,同時,從哈?!ぐ嗉{、賽義德·庫特卜、阿布·阿拉·毛杜迪和穆罕默德·埃茲丁·喀薩姆等伊斯蘭激進思想家的思想中汲取了豐富營養(yǎng),但又立足于巴勒斯坦的現(xiàn)實,與這些人的思想有不同之處。系統(tǒng)的綱領與深厚的理論來源,是哈馬斯得以生存、發(fā)展的重要因素之一。[注]陳天社:《哈馬斯研究》,第103—123頁。
哈馬斯能夠在以色列的重重打擊下生存、發(fā)展,緣于其深厚的社會基礎。作者綜合分析了以色列對約旦河西岸和加沙地帶的占領和統(tǒng)治,被占領土的經(jīng)濟狀況和社會思潮,認為以色列對巴勒斯坦領土的占領及被占領土巴勒斯坦人民族意識的不斷增強是哈馬斯得以生存的關鍵;經(jīng)濟停滯,失業(yè)率奇高,社會混亂,絕望情緒蔓延,使巴勒斯坦整個社會呈現(xiàn)激進化趨勢,這為如哈馬斯一樣的激進組織的活動提供了溫床;伊斯蘭教及巴勒斯坦?jié)夂竦淖诮谭諊鸀楣R斯提供了宗教基礎與宗教合法性,哈馬斯是巴勒斯坦伊斯蘭復興運動的具體體現(xiàn)之一。此外,哈馬斯的崛起也反映了巴勒斯坦人對世俗民族主義、對中東和平進程的失望。[注]陳天社:《哈馬斯研究》,第412—456頁。
研究哈馬斯在巴勒斯坦政治中的作用,需要將其置于巴勒斯坦民族國家構建的歷史進程中系統(tǒng)考察。作者根據(jù)巴勒斯坦民族發(fā)展的歷史階段,將哈馬斯與巴勒斯坦另一伊斯蘭激進組織——伊斯蘭圣戰(zhàn)組織及世俗民族主義組織法塔赫進行比較,分析哈馬斯與巴解組織及巴勒斯坦民族權力機構、巴勒斯坦民族和解進程的關系演變,考察哈馬斯參加巴勒斯坦立法委員會選舉及執(zhí)政情況。他認為,哈馬斯與法塔赫分別代表著巴勒斯坦民族主義的兩條不同路線,這是兩派不和的根本原因。內(nèi)部的不和與斗爭削弱了巴勒斯坦實力。哈馬斯由拒絕到融入巴勒斯坦政治現(xiàn)實之中,反映了哈馬斯的實用主義與靈活性,雖然哈馬斯在巴勒斯坦政治中一般充當?shù)氖欠磳ε山巧?,但?006年1月后,哈馬斯成為巴勒斯坦政治中無法忽視的關鍵角色。哈馬斯的勝選表明了巴勒斯坦人變革的呼聲,與哈馬斯的社會工作、競選策略有關,也與法塔赫的執(zhí)政無方和腐敗、巴以和平進程停滯有關。他認為,盡管身處絕境,哈馬斯還是有效地建立起自己的統(tǒng)治。哈馬斯政策的一個突出特點是伊斯蘭化。他指出,哈馬斯以伊斯蘭推動巴勒斯坦民族認同,在巴勒斯坦國家構建方面的最大特點是伊斯蘭化,這與法塔赫所推動的世俗民族主義民族認同與國家構建進程產(chǎn)生了沖突。[注]陳天社:《哈馬斯研究》,第460—461頁。
研究地區(qū)政治行為體,需要將其置于地區(qū)、國際等層面,深入考察其同相關主體之間的復雜互動。評估哈馬斯對中東和平進程的影響,在地區(qū)層面,需要考察哈馬斯與以色列的關系,哈馬斯與周邊阿拉伯國家和伊斯蘭國家的關系,分析中東地區(qū)局勢對哈馬斯的影響;在國際層面,需要分析哈馬斯與美國、俄羅斯等國家的關系,研究國際體系對中東局勢的影響。
作者闡釋了哈馬斯的猶太—以色列觀,哈馬斯與以色列的關系,對中東和平進程的立場,分析了哈馬斯反對中東和平進程的原因、對中東和平進程的影響以及以色列對哈馬斯的政策。他指出,哈馬斯并不認為自己是出于宗教原因而反對以色列,也不反對和平原則,它持反對立場的主要原因是由于以色列對巴勒斯坦領土的占領。[注]陳天社:《哈馬斯研究》,第273—279頁。以色列也并非從一開始就反對哈馬斯,它對哈馬斯的打擊產(chǎn)生了許多負效應,在一定程度上增強了哈馬斯的“合法性”。[注]陳天社:《哈馬斯研究》,第304—313頁。哈馬斯對以色列的政治、經(jīng)濟等方面也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傮w上說,哈馬斯是中東和平進程的阻礙者,但哈馬斯的崛起反映了巴勒斯坦人對和平進程的失望與不滿。哈馬斯反對和平進程的立場又是對巴解組織的制約,在某種程度上有助于維護巴勒斯坦人利益,是無法繞過的環(huán)節(jié)。正是鑒于此,國際社會屢有聲音要把哈馬斯包含進中東和平進程。
作者具體研究了阿拉伯世界及伊朗等國對哈馬斯的立場及其交往。他認為,出于阿拉伯民族主義利益與兄弟情誼,阿拉伯國家和哈馬斯有種種交往,敘利亞、約旦、卡塔爾、蘇丹等國公開支持哈馬斯(敘利亞、約旦現(xiàn)已與哈馬斯關系惡化),但在交往的背后,許多阿拉伯國家實際上并不支持哈馬斯。主要原因有三:哈馬斯的拒絕立場危及溫和阿拉伯國家的利益,二是許多阿拉伯國家擔心哈馬斯刺激本國的伊斯蘭勢力,三是擔憂伊朗影響的增強。[注]陳天社:《哈馬斯研究》,第361—366頁。2011年初以來發(fā)生的阿拉伯劇變對阿拉伯國家與哈馬斯關系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最主要的一個變化是敘利亞與哈馬斯關系惡化,而埃及、卡塔爾與哈馬斯關系升溫。而埃及局勢的突變又使埃及—哈馬斯關系有了不確定性。他指出,伊朗是哈馬斯的重要支持者之一,雙方跨越教派分歧形成了戰(zhàn)略聯(lián)盟關系,但伊朗處于支配地位。這一聯(lián)盟關系是互有所求,哈馬斯是伊朗構建其地區(qū)同盟的一環(huán),而伊朗的支持對哈馬斯的生存至關重要。[注]陳天社:《哈馬斯研究》,第367—380頁。作者將哈馬斯與真主黨、基地組織等中東的伊斯蘭激進組織進行了比較,認為哈馬斯與真主黨在反以行動中沒有直接聯(lián)手,目前尚沒有證據(jù)表明哈馬斯與基地組織有關。[注]陳天社:《哈馬斯研究》,第386頁。
美國等西方國家雖然把哈馬斯視為恐怖組織,但他們的政府官員曾和哈馬斯有不少私下接觸。[注]陳天社:《哈馬斯研究》,第404頁。哈馬斯在西方國家開展了不少活動,特別是募集資金活動。俄羅斯和哈馬斯有密切往來,這是俄羅斯重返中東戰(zhàn)略的一環(huán)。[注]陳天社:《哈馬斯研究》,第409頁。
通過對哈馬斯進行全方位、多層次的研究,作者認為,從相當長時期看,哈馬斯將仍是巴勒斯坦政治中的關鍵角色,中東和平進程也無法繞過哈馬斯。國際社會要推動巴勒斯坦民族和解與中東和平進程,無法對其視而不見。巴勒斯坦問題是中國中東政策的重要一環(huán),我們需要客觀認識和對待哈馬斯,進而確立自己的立場與政策。[注]陳天社:《哈馬斯研究》,第461—462頁。
國際政治具有高度不穩(wěn)定性。雖然人們期望學者能夠預測國際關系的走向,但學術界的研究往往趕不上與國際政治的波譎云詭?!邦A測困境”不僅存在于中國學術界,也是國際學術界長久以來面臨的難題。美國中東學界就因為未能預測出九一一事件而飽受抨擊。學者無法預測國際政治中具有高度隨機性和易變性的事件,但可以對影響事態(tài)演進的因素和作用機制進行分析。在深入研究的基礎上,作者指出,巴勒斯坦問題的演變、哈馬斯的實用主義傾向和靈活性、巴勒斯坦民族和解進程、中東地區(qū)局勢的變化,都是影響哈馬斯未來發(fā)展的因素。[注]陳天社:《哈馬斯研究》,第462—463頁。學者也可以對具體事態(tài)發(fā)生和變化的可能性進行預測。作者在2013年就提出,哈馬斯會繼續(xù)根據(jù)形勢發(fā)展做出政策和策略調(diào)整。[注]陳天社:《哈馬斯研究》,第462頁。而實際上,到了2017年5月,哈馬斯就發(fā)表《綱領及政策文件》,明確地表示將接受“以1967年邊界線為基礎的獨立巴勒斯坦國家”,調(diào)整了在巴以問題的立場。
這本書有著豐富的資料基礎,除關注美、英、德等西方國家學者的研究外,充分重視巴勒斯坦學者和以色列學者的研究成果。書中提出了很多關于哈馬斯的真知灼見,對我們深刻地認識巴勒斯坦局勢及巴以和談問題具有重要的參考意義。
然而,本書也存在一些不足。首先,缺乏對有關哈馬斯的阿拉伯文資料的使用。本書對哈馬斯發(fā)布的英文文獻及巴勒斯坦學者英文著作的解讀,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原始資料的缺憾。如果能有更多的阿拉伯文材料,將使論證更加有力。其次,缺乏實地調(diào)研數(shù)據(jù)。隨著中國實力的增強,從事國別區(qū)域研究的學者進行國際調(diào)研的機會漸多,這將極大地增強研究的現(xiàn)場感與可靠性。如果作者能夠到巴勒斯坦本土,實地考察哈馬斯的群眾動員及其在民眾中的影響力,本書將更加具有說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