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在軍
故宮文物車載船裝
從1933年到1949年,故宮博物院16727箱文物,先后經歷南遷、西上、東歸、北運、遷臺。歷時16年的長征,其時間之長、數量之大、艱辛之巨,在世界文物史上堪稱之最。而且,文物重返故都再次清點,幾乎無一損毀、遺失,這在旁人看來簡直是個奇跡。其實,不過是那時候的故宮人把文物看得比命更重,他們視文物為神圣。
1931年“九一八”事變爆發(fā)后,故宮博物院的專家們認為日本人的野心絕不會以得到中國東北為滿足,平津難免有戰(zhàn)事,文物的安全是大可顧慮的事。大家一致的意見是,早做準備,找個安全地帶保存。但是,文物搬遷并非萬眾一心。北平各階層及普通市民大多反對南遷,他們召集上街游行,打出“堅決反對政府放棄北平古都”“文物南遷就是逃跑”的橫幅。時為北京大學文學院院長的胡適也不贊成南遷,他認為在國際人士監(jiān)視之下,未必有人敢于在北平破壞文化古物,且故宮古物數量極多,遷移并非易事。
故宮博物院理事會理事兼古物館副館長馬衡,是極力主張南遷的骨干之一。在各種聲音下,故宮博物院抵住巨大壓力,基本上形成一個意見:故宮先設一個分院,轉移到另一區(qū)域。一則先多一個機關,二則將來萬一北平淪陷,博物院仍在,院務不致落空。
1933年2月5日深夜,一批文物由十余輛武裝押運的卡車自故宮神武門運至前門火車站,于次日運往南京。時南京無適處存放,裝載文物的火車竟停在浦口近一個月,被人稱為“抬著棺材找墳地”。后幾經交涉,由水路運抵上海,放在法租界的天主教堂暫時保存起來。
7月,故宮博物院院長易培基因遭誣陷盜賣故宮文物,被迫辭職。其后國民政府任命馬衡為故宮博物院院長。此后,故宮文物遷徙便是在馬衡的主持下進行。馬衡在院長任上,干了兩件大事:一是主持國寶遷徙避難,二是建國前夕反對國寶遷臺,并回絕了寧波老鄉(xiāng)蔣介石的邀請,堅持留在大陸。馬衡一干就是19年,可以說是全面經歷了故宮文物南遷和日后回歸北平的過程。
1936年8月,位于南京朝天宮的保存庫建成。12月,將存放于上海的文物經京滬鐵路分批轉運過來,設立故宮博物院南京分院。不到一年之后,“八一三”淞滬會戰(zhàn)爆發(fā),日軍直逼南京。鑒于時局劇變,國民政府決定將南京的故宮文物向西南地區(qū)遷移,這就是所謂的“西遷”。最后一箱文物從南京運走僅十天,這座城市就被日寇占領。
西遷分三批實施,第一批“南京—漢口—長沙—貴陽—安順—巴縣”俗稱南線,第二批“南京—漢口—宜昌—重慶—宜賓—樂山”俗稱中線,第三批“南京—徐州—寶雞—漢中—成都—峨眉”俗稱北線。
故宮文物在川陜路上
南線的文物運到長沙后,存放在岳麓山下湖南大學圖書館。因日軍對華中地區(qū)空襲,于是決定轉移到貴陽。進入云貴高原,一路上山勢日漸陡峭,地形越發(fā)復雜,而且這一帶各色人等雜居,土匪經常出沒,危機四伏。政府密令湘、桂、黔三省派軍護送,分兩批搭乘卡車,繞道經廣西桂林進入貴州。1938年舊歷除夕,第一批文物終于抵達貴陽。存放不到一年,戰(zhàn)局又發(fā)生了很大變化,日軍步步進逼,一些重要城市先后失守,文物又被轉移到安順城外的華嚴洞,于1939年1月移存其中。
中線文物數量最多。南京淪陷后,武漢成為日軍向內地推進的重點目標。中路第二批文物駛抵漢口時,因形勢緊迫,貨未下船就繼續(xù)向西行,暫時先到宜昌。借著初春的溫和氣息,先期運出的文物也從漢口順利運到宜昌,等待梅雨季節(jié)的到來,長江進入汛期,大船才能航行。不久雨季來臨,長江水上漲,輪船溯水西行。很快,這批文物分19批比較順利地從宜昌全部運到重慶,存入南北兩岸的七座倉庫。
北線文物大多較大、較重,運輸充滿艱辛和磨難,是最為艱苦的一條轉運線。文物進入陜西后存放在寶雞,不久潼關形勢突然緊張,1938年2月,行政院為文物安全考慮,命令遷往陜南漢中。從寶雞到漢中,要經過雄渾的秦嶺山脈。這一段險峻的山路連綿六百公里,沒有火車,只能靠卡車翻山越嶺。4月,文物運到漢中。但僅過了月余,日機便轟炸了漢中機場,行政院覺得漢中也不是安全之地,要求立刻轉運成都。5月26日,國寶又一次裝上汽車,駛上川陜公路,開始艱難的轉運。從漢中到成都的公路約有560余公里,中途要穿越7條河,河道上沒有橋梁,只有日久天長形成的古老渡口。文物運到渡口后,將載運文物的汽車開上木船,用人力將木船逆水而上拉行一段,再順流而下,借水勢靠近對岸。這一段路也是非常艱難危險,費時很長。歷時將近一年時間,直到1939年3月才將漢中的文物全部運抵成都。
三線運輸讓馬衡等負責人疲于奔命。1938年,中線文物已存放在重慶,北線文物正在陜西輾轉流徙。馬衡對北線運輸很不放心,急于了解這批文物的情況。是年9月,故宮博物院理事會推定馬衡和理事李濟赴成都及漢中視察,并由北線運輸負責人那志良陪同。三人剛到漢中,便接到重慶發(fā)來的電報:重慶被敵機轟炸,趕快回渝。馬衡須啟程回重慶,又擔心北線文物安全,于是趕忙裝了三卡車文物,馬衡、李濟、那志良各押運一輛,晝夜兼程走了三天三夜,終于趕到成都,運達的文物完好無損。馬衡稍事休息后,就與李濟一起坐火車趕回重慶。11月30日,馬衡等人呈報常務理事會,建議疏散重慶、成都兩地文物。
1939年春天,重慶已受到敵機嚴重威脅,西南大后方開始遭到數年之久的“疲勞轟炸”。5月,行政院命令故宮博物院,將重慶、成都兩地文物全部運離,覓合適之地貯存。接到命令后,馬衡經通盤考慮,最終決定將重慶文物移運樂山安谷鄉(xiāng),成都文物轉藏峨眉。
從成都到峨眉,彎彎繞繞的崎嶇山路有300多公里,用汽車運輸,還需要渡河四次。到1939年7月,文物全部運抵峨眉,分別存放在縣城外的大佛寺和武廟兩處。從1937年11月文物搶運出南京開始,到運抵峨眉時,前后已經顛沛流離了18個月,全線運程約2400公里,所運文物一箱未少、一件未損。
從重慶到樂山,主要是用輪船運輸,繁重的運輸工作大多由中國聯(lián)運社完成。剛開始時,他們表現(xiàn)出良好的敬業(yè)精神,故宮博物院的職工也艱辛勞動,按期將全部文物由重慶運抵中轉站宜賓。然而,在此期間發(fā)生了一起人命慘事。故宮職員朱學侃歷來辦事兢兢業(yè)業(yè),他為了確保文物安全,在昏暗無光的夜晚爬上船艙檢查,沒留意艙中沒有蓋上鐵蓋,一失足摔下船艙,腦部受創(chuàng)而亡。
文物從宜賓運往樂山的過程中,中國聯(lián)運社工作人員變得散漫起來。從5月至7月初,才裝運出一船文物至樂山。長江輪船運輸,水位是至關重要的,4月到8月是最佳運輸時期,到了枯水季節(jié)輪船基本無法行駛。馬衡得知宜賓的困境后,調那志良到宜賓負責轉運工作。8月中旬,那志良到了那里,發(fā)現(xiàn)真是困難重重:長江水位開始下降,到9月中旬就要停駛,但到此時才搶運出3000多箱,在此后短短一個月內卻還需要搶運6000多箱;這里時常有警報,所有文物箱件都在城內倉庫里,面臨敵機轟炸之險;承運的中國聯(lián)運社與民生輪船公司又不負責,到了8月30日,不過運了1000箱不到。那志良眼見兩公司無法按時履約,便斷然采取嚴厲措施:凡是該公司的所有船只,開到宜賓的全部將派兵封船扣押,用于裝運文物。兩公司自知理虧,立馬妥協(xié)配合。這樣從9月1日起,經過十多天的緊張搶運,終于在9月12日前將所有文物運出宜賓。僅僅兩天后,河水開始下落,輪船很快便無法通行了。
馬衡從那志良電報得知文物轉運工作全部完成,如釋重負,開心之情躍然紙上:“自瀘州被炸,憂心如焚,數夜不眠。得來電,知兄大功告成,急囑廚房備酒,痛飲數杯?!?/p>
文物運到樂山,還要再次轉駁到庫房所在地安谷鄉(xiāng)。民選輪開到距樂山數里外的冠英場,由小木船接運。木船逆水行舟,靠工人用纖繩拉曳,相當費力。有一次,工人正向前拉曳的時候,纖繩斷了,船被逆流沖向后方急馳,掌舵的人也掌不住舵了,船順流而下,急馳如飛,嚇得人們大喊救命。大家知道,如果船被沖到下游的大佛腳下,便會把船撞沉,那里每年都有沉船紀錄。有人說,古物是有靈的,船漂流一段路程后,竟斜向岸邊沖去,遇到沙灘停了下來,船上的人得救了。
再說轉運期間另一個險況。那是1939年8月19日,日寇出動36架戰(zhàn)機轟炸樂山。飛機臨空之時,中線運輸負責人歐陽道達正在城內安樂旅社故宮博物院臨時辦事處,一時間無處可躲,只好鉆到方桌下面。他聽到外面的炸彈聲,真是不寒而栗。等到飛機過去,從桌下爬出來時,已是滿頭滿身的灰塵。原來,在辦事處附近的馬路上,落下一顆炸彈,把地面炸開一個大洞,炸得塵土四處飛揚。轟炸之后,樂山城區(qū)半毀,人員傷亡數千,文物竟安然無恙。用馬衡的話說,“這一類的奇跡,簡直沒有法子解釋,只有歸功于國家的福命了”。
抗戰(zhàn)時期,故宮博物院原有的機構、體制不復存在,一切改成戰(zhàn)時臨時體制。院長馬衡駐重慶,總辦事處也設在重慶,存放文物的安順、樂山、峨眉三處分別設立辦事處。
故宮文物運到峨眉后,辦事處把縣城東門外的大佛寺借用了。大佛寺是峨眉名勝,有一座大銅佛,高丈余,旅行到峨眉的人,未上山之前,多先去看看大佛。故宮工作人員把大殿及毗連的房子都辟為庫房,地方相當高大。他們實地勘查繪圖,付給和尚一筆款項,讓和尚很是滿意。至于西門外武廟,本是關帝廟,里面已無佛像,變成貧民的住所,辦事處發(fā)給搬遷費,請他們讓出來后,大加修理,貯存文物。
庫房的守衛(wèi)由政府派兵擔任。據峨眉辦事處主任那志良的回憶錄,最初由第五師的一個連隊守衛(wèi)。有一次,兩個士兵開小差,當了逃兵。營長馬上召集全連士兵,叫這兩人跪在前面,掏出手槍就把其中的主犯槍斃了。這件事傳說出去,人們都說博物院原來是個殺人的機關??梢娖鋾r軍紀嚴明。然而抗日形勢時緩時急,第五師的人員急調前線后,換上了第二十九師的人員,軍紀大不如前,逃兵達三分之二。其后守衛(wèi)部隊又數度更替。峨眉辦事處在此境況下,一直支撐到抗戰(zhàn)勝利,文物復員。
抗戰(zhàn)后期,日機肆虐,遍及邑鎮(zhèn)。1941年8月第二次轟炸樂山,并且?guī)缀醪岸朊肌S谑谴蠓鹚聨觳匚奈镉指倪w至城西遠郊的土主祠。土主祠是峨眉山金頂的“腳廟子”,和尚冬天到山下的腳廟來避寒。和尚答應讓出土主祠來作庫房。
峨眉的地方很小,由東門走到西門,大約是幾分鐘的時間。這里沒有電燈與自來水,一切仍是古老的生活。1943年6月8日,峨眉縣城內突然發(fā)生大火,那時大佛寺的文物已經運走,武廟還放著幾千箱文物。
起火地點是一家鴉片煙館,癮君子不小心把煙蒂丟到床上谷草中,火勢一起,旁邊一家油坊存有很多菜油,立刻被引著,大火便燒了起來。當時那志良正在武廟,馬上讓駐軍排長帶人救火。城內沒有自來水,水槍派不上用場,只有拆火道隔離開來。一會兒,排長回來報告,拆誰的房子,誰就哀求不讓拆,而火勢已沖西門來了。
火一出西門就是文物庫房,這還了得!那志良把保長找來,告之國寶決不能損壞,西門外所有草房一律派兵拆除,熄火后故宮博物院賠償。駐軍連長立刻行動,一會兒工夫就把草房拆完。這時火已出西門,燒死了一個小廟子的道士。那些拆了的草房止住了火勢,文物庫房幸獲保全。事后檢查,城里的縣政府、郵局、銀行等無一僥幸,而故宮文物又躲過一劫。
1945年8月,抗戰(zhàn)終于勝利。故宮博物院重慶總辦事處隨即規(guī)劃復員南京事宜,決定所有疏散后方之文物仍遷回南京。1946年1月,存在四川巴縣的80箱文物最先運到了重慶向家坡。其后,峨眉、樂山兩處的文物也運來此地。復員的高潮過去后,便輪到故宮博物院了。計劃沿著川湘公路,經長沙、南昌運回南京??墒且宦飞习纪共黄健⑸笆榈?。到了南昌才知道,那里的斷橋都還沒有修復,只好臨時改由水運。第一批文物經九江到達南京朝天宮時,已是1947年7月25日。到12月9日,全部文物運完。
故宮國寶在樂山近八年,沒有丟失一件文物,也沒有發(fā)生一起損毀事故。1946年4月,國民政府頒贈安谷鄉(xiāng)各個宗祠金漆大匾一塊,以示嘉獎。匾額正文為馬衡題寫的“功侔魯壁”四個楷體大字?!肮棒敱凇?,道盡了故宮文物西遷、歷盡艱險保存國寶的不朽功勛。
作為典守故宮文物的樂山辦事處主任歐陽道達、峨眉辦事處主任那志良,也因功勛卓著,于1946年5月雙雙獲得國民政府頒發(fā)的抗日勝利勛章。那志良于1949年1月奉命押運一批故宮文物從南京遷往臺灣,從此長居寶島。而歐陽道達則留守南京庫房,當第三批文物剛出庫后立即用混凝土封閉庫門,保證了一萬多箱文物的安全。南京解放后,《新華日報》專題表彰了他保護國家文物的功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