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佳琪
鄰村的胡老頭昨天咽氣了。
胡老頭大名胡德榮。祖上世代是地主,也有過讀書人。胡老頭年輕時也上過學堂,有了幾分學識。后來跟他爹出門經(jīng)商,也頗見多識廣,便自覺比人高過一等;再加上他是胡老財主的獨苗,更是給寵得不知天高地厚。
據(jù)說他二十來歲時在村里經(jīng)辦一個學堂,專教村里的小娃娃,干了沒兩天,居然不干了,說要去大城市里謀生,在這巴掌大的地方展不出他的才干來!村里再沒幾個讀書的了,村民們一再挽留,可我們的胡大才子連眼睛都不帶斜地走了。他這一走,村里的娃娃上不成學了,只好幫著父母干活,沒別的出路了。有些村民因此記恨在心。
胡德榮走了大概有四五年,所有人都以為他要么混得風生水起要么客死他鄉(xiāng)——因為他居然連過年祭祖都不曾回來。直到有一天,他回來了。所有人都嚇了一跳,這還是那個養(yǎng)得白白胖胖的讀書人嗎:蓬頭垢面,胡子拉碴,瘦得皮包骨頭,一件行李也沒有空著手就回來了。不消說,他絕對是碰了壁吃了虧。若不是礙于老財主的面子,眾人早就要狠狠嘲笑他一番了。即便如此,他早上出門還是覺察到人們的目光和隔空的手指像無數(shù)的錐子直戳脊梁骨??墒?,村里瘋傳起來好像是胡德榮的話:“農(nóng)民!懂個屁!我去城里沒人識我,那是他們有眼無珠!他們不知道,我可知道自己要干大事!他們懂個屁!”這番語無倫次的話更激起了村民的笑浪,對胡德榮這個人自然就更不屑了。
人到中年,該忙著娶妻生子傳香火了。對于那些小戶家的女子,他自然瞧不上——盡管此時他已經(jīng)家道中落了,然而有些頭臉的人家斷定他是個敗家子兒,光吃不干的廢物,自然對他退避三舍。嗚呼!我們可親可敬的胡老頭一輩子是個老光棍!他的名聲已臭到方圓百里了,他卻依舊不以為然,罵罵咧咧地說婆娘都是累贅,干擾自己做學問(什么學問,不過是端一本古書在村子里到處走,一手仍在背后拖著調(diào)子讀,還時不時皺眉作思考狀)。若不是幾個親戚怕?lián)蟼€不義的罪名周濟他一點僅夠維持生命的飯食,恐怕他早就和他那被他氣死的老爹到地府會面了。
到了暮年,他的生存狀況越來越差,幾乎跟叫花子差不多。可他那間破屋里還擺著兩本泛黃掉頁的古書——不是因為好學,他只在每天傍晚散步時捧著書在村子里轉一圈,接受眾人此時已是明擺著的恥笑,并以他一貫的鄙夷口吻回敬,隨即拂拂衣袖整整衣襟徑自去了。
胡老頭終于,在熬過了六十多個年頭后,在六十多年幻想自己的宏圖偉業(yè)后,一命嗚呼了。據(jù)說,他咽氣前,抓著村里一個后生的袖子,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自己好歹是個讀書人,棺材要怎樣怎樣好,要選在風水好的地方,要敲鑼打鼓送他上路……那后生礙于他是個長輩,只是不耐煩地聽著,等他終于咽了口氣,那后生一抽袖子,叫來幾個幫手把他草草埋了,棺材,壽衣,凈身,墓碑,統(tǒng)統(tǒng)沒有。他就和本村一個腦子有點問題的瘦子埋在一起。
這個可憐的人,到死都沒有認清自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