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呂 曉
很多次想去臺灣,皆未成行,此次臺北“故宮博物院”“國寶的形成—書畫精華特展”將在11月14日換展,便與師妹相約赴臺看展。
既然為看國寶而來,臺北“故宮博物院”自然是此行的重點。臺北“故宮博物院”是大陸游客去臺北必去的一個“景點”,看“一鍋白菜燉肉”(大陸游客對臺北“故宮”三件鎮(zhèn)館之寶毛公鼎、翠玉白菜、肉形石的戲稱)的觀眾排著長長的隊伍,喧鬧中讓人覺得這里仿佛不是博物館。國寶展的展廳人相對少一些,但重要作品前的觀眾也是里三層外三層,而且戀戀不忍離去。特別是換展之后的15日,許多想看兩期展品的觀眾扎堆觀展,把展廳擠了個水泄不通,長時間在展廳停留,有點缺氧的感覺。國寶展的銘心絕品真的太多,可惜不能拍照,加上為了保護文物,展廳燈光昏暗,即使借助書畫望遠鏡,也很難看清細節(jié),反倒是旁邊燈箱中的高清大圖讓人更能慢慢品味細節(jié)。即便如此,與國寶的短暫邂逅還是讓人興奮不已。
看展是重點,體味臺灣亦是此行的目的。我們提前預(yù)定了位于西門町的酒店,放下行李,已是燈火闌珊之時,酒店旁邊就是西門町夜市,各種小吃、小店、百貨商廈應(yīng)有盡有。在大陸電商經(jīng)濟飛速發(fā)展的今天,臺灣的實體經(jīng)濟還如此繁榮,讓我有點意外,除了大的商場,一般商鋪、小吃攤還只能使用現(xiàn)金(在去臺北前,我們在杭州、南京、上海看展,四天中幾乎沒使用過一分現(xiàn)金)。而且他們銷售的很多服裝、小百貨可能來自大陸,卻似乎比大陸更便宜。各種海外免稅商品,價格也比大陸低不少。我還記得三十年前,家鄉(xiāng)的臺胞回鄉(xiāng)省親,引來鄉(xiāng)親艷慕的眼神,而今天,隨著大陸經(jīng)濟的飛速發(fā)展,臺北的市容與北京、深圳相比,真讓人有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之慨。
年少時聽臺灣歌手孟庭葦唱《冬季到臺北來看雨》,以為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感傷,沒想到這確實是冬季臺灣氣候的真實寫照。到臺北第二天還陽光燦爛,第三天早上醒來,一場雨,便一夜入秋。隨后幾日游覽日月潭、清境農(nóng)場,幾乎天天有雨,但正因為下雨,讓我們領(lǐng)略到臺灣不一樣的風景。斜風細雨中,我們坐船游覽日月潭。水社碼頭登岸時,雨漸漸小了,江畔連綿的群山在云氣的縈繞下,讓人仿佛進入到董源的《瀟湘圖》中。
云因雨而生,此后的幾天,與云為伴成為行程中的主題。因為包車自游行,我們可以選擇在沿途遇到的美景中隨時停車。離開日月潭前往清境農(nóng)場的山路上,在一個陡峭坡道上,窗外出現(xiàn)了一個被云霧包圍的山間湖泊,像是披著薄紗的少女。等司機停下車,我們跑去拍照時,那層薄紗已如拉上的幕布,美景很快便完全消失了。愴然若失回轉(zhuǎn)時,才發(fā)現(xiàn)車停在了一個非常危險的坡道,回去要邁過飛速的車流。不過這種冒險的確是值得的,回程時再次路過這里,發(fā)現(xiàn)坡旁就有一個可觀景的飯店,正好可以看見那片湖,只是沒有云,就沒有那份靈動。
快到清境農(nóng)場時,雨下得越來越大,山林完全被雨霧包圍,幾乎只能見到眼前200米的范圍。如果進入景區(qū),可能什么都看不到,我想起多年前在黃山的經(jīng)歷,上山全是霧,唯有等風來霧散,才能短暫看到奇松怪石。此時剛好路過清境老英格蘭莊園,地道的英式古堡建筑,據(jù)說所有的材料都是從英國空運而來,這家別致的酒店成為清境山上別樣的風景。于是,我們決定停下來在莊園喝下午茶。一個小時后,天居然放晴了,山間的云似乎在飛跑,我們也沖到室外。白云像脫韁的野馬奔騰于山間,飛快地舞動變幻出各種形狀。兩天的山雨之后,太陽突破西邊厚厚的云層,從空隙間灑出萬道光芒,為遠山勾勒出亮綠的輪廓。東邊的山間在陽光的照耀下突然出現(xiàn)一道鮮明的彩虹。遠山呈現(xiàn)出明亮的黛青色,師妹感嘆說她的曾祖齊白石果然沒有騙她,山真的可以用純花青來畫。
天漸漸暗下來,我們來到清境山頂預(yù)定的民宿。說是民宿,其實和酒店一樣干凈,客房沿山坡朝東而建,每個房間都有開放的陽臺,正對合歡山的最高峰,如果天氣晴好,在陽臺上就可以看見日出。不過正值雨季,我們對看日出并不抱什么希望。但我還是充滿著好奇,第二天早上六點鬧鐘響后,向窗外一望,昏暗一片,仿佛還有雨聲。只好回去睡回籠覺。七點多,再次醒來,打開陽臺門,一團霧氣直撲過來,頓時白云盈室,空氣中充滿著濕潤的氣息,屋外的云氣讓人在咫尺之間都無法相見。想想今天或許會在這山霧中一無所獲,心中難免有點失望。還沒洗漱完畢,突然發(fā)現(xiàn)山谷中的霧氣變薄了,如厚厚的幃幕被撕扯成碎片,幻化成白色河流奔涌分散開來,滿山滿谷地流走著。霎那間,天開始明亮起來,山漸漸清晰,白云勾勒著山的輪廓,映襯著山與山之間的層次。我拿上相機,沖到屋頂?shù)钠脚_,希望尋找更開闊的視野,才發(fā)現(xiàn),雨還沒有停,而云仍在不斷變幻著形狀,相機根本無法記錄山谷的宏闊,云的流走與舞動。在雨中,我癡癡地站立著,只想用眼睛記錄這如詩如畫的山水實景,有一種立即作畫的沖動。
臺灣的云在短短的幾天里無數(shù)次感動著我,漫步在清境農(nóng)場的景觀步道上,看云卷云舒,不由得吟誦起王維的“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因為在南投杉林溪淋雨感冒,我們放棄了更為美麗而艱險的花蓮太魯閣,直接回了臺北。在101大樓之巔俯瞰微雨中的臺北,整個城市籠罩在一片薄霧之中,云霧飄散聚合之間,四周的建筑如山巒一般在云霧中時隱時現(xiàn)。冒雨去基隆,沒能見到藍天下海天一色的壯闊,小雨中,司機領(lǐng)我們來到野柳公園外一片海灘,成片紅色的巖石有著如波浪一般的天然紋理,還保留著火山噴發(fā)后巖漿流動突然冷卻凝固的姿態(tài)。雨漸漸停了,大海中的霧氣漸漸散開。這里是臺灣海峽和太平洋的交匯處,遠遠的海平面上隱約可見一座梯形的小島,那就是基隆嶼,據(jù)說基隆每年百分之八十的天都在下雨,特別是在冬季見到這座小島的機會十分難得,而此時,它卻漸漸變得清晰,海平面越來越長,長得讓你能感受到地球作為球體的弧度。海風推動著海浪,拍打著礁石,卷起巨浪,天地遼闊,人是多么渺小的存在。雨不知何時又開始下起來,一切又開始變得朦朧,遠處的景物漸次消失,但這短暫的云開霧散,足夠讓我回味良久。在這多雨的季節(jié),“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油然而生一種莫名的幸福感。
臺灣感動我的還不止風景與云霧,還有環(huán)境與人的干凈。來臺北前,已經(jīng)退休的臺北“故宮博物院”原書畫處處長王耀庭先生早已周到地安排了看展的各種接待,細細為我寫下乘車路線,看完展覽又邀請我們?nèi)⒂^他的書房和臺北“故宮博物院”的圖書館。早已畢業(yè)從未謀面的臺北師兄和夫人在加班后領(lǐng)我們?nèi)ナ苛忠故衅访朗?,貼心地為我們準備了雨衣。陪伴我們六日的司機是個滿頭銀發(fā)的老伯,全家都從事旅游業(yè),每年與來自世界各地、背景性格各異的游客打交道,卻感覺不到一點油滑與世故,開朗活潑得像個孩子,細心周到得讓我們放下過往旅行中的各種防備。臺北“樂學(xué)書局”在下班前靜靜等待我們挑選書籍的店員,鄉(xiāng)間民宿服務(wù)員的溫和禮貌,集市女攤主為淋雨的我們送上的一杯杯暖暖的姜糖水……一切都讓我體會到一種長期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浸潤中的教養(yǎng)與淡定從容。
在前往桃園機場的路上,我不想再對比臺北與北京的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只想起高曉松的那句話:“這里有被大歷史碾過的痕跡,這里有溫良恭儉讓的人民,這里保留了許多我們的過去也預(yù)示著許多我們的未來?!?/p>
這就是臺灣,在這個冬季不斷帶給我細細而綿長感動的臺灣。
(本文作者為北京畫院齊白石研究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