屁大個村子
張三死了好多年了,他說的那句話還活著。
張三背抄著手,用鼻子朝著剛當(dāng)上隊長的父親說的那句話,一一一他爺一潑尿就能把全村滴遍,哪有水哪沒水他爺能不知道?能打出個井來?快要落山的陽婆只照亮了張三的半張臉。板凳高的我知道這二楞灘也就張三一潑尿那么大,大過別人的一潑,也大不過他那一潑。 .
說這話的時候,張三五十來歲,剛卸任隊長。那天,張三邁著方步剛出我家豁口,我猴急地問父親,張三尿的一潑比一般人是多還是少。父親的臉被張三氣得像剛犁過的地,厘厘道道的。父親乜斜著張三的背影,下頦朝著我:老牲口!劈頭給了我一耳光,這耳光是我替張三挨的,父親為的是讓張三聽著他咒語的狠毒和動作的響亮,但疼的是我。我替張三疼,疼得呲牙,不停的倒吸冷氣。我也為我逼仄的村子疼,吸著冷氣,一口接一口。
五板兒!五板兒!喊五板的是五板的媽,八海家的。八海的兒子按順序叫大后生,二小,三小……閨女按先來后到叫板閨女,二板,三板……
八海家的站在窯頂上喊,面朝北喊。八海一家住在村南。
八海家的一只手托著煙囪的棱,一只手穿行在褲腰里,喊:五板兒!五板兒!不大一會兒,周圍就響起一片的五板兒,像飛機演習(xí),穿行在村子上空,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是周圍村子里的人學(xué)著喊的。八海家的一聽聲音就知道是招弟的還是面換的、四蛋的。八海家的從不惱,來句:哪個椽頭子貨哩!又學(xué)你娘娘吼!一撩圍裙,從窯旮旯爬著溜下去了,像一縷倒回的炊煙。一只狗叫,引起一群的狗叫,狗不知道起初那條狗為啥叫,跟著叫,像人趕集。人知道,叫的人是八海的老板兒,在叫五閨女,人愛起哄。
村子中間是一條大路,兩邊是人家,像某年一個人站著,從兩褲兜里抖出的米,落在地上,不知不覺長成了人家。誰家挨著誰家,幾口人,生辰,年齡、胎痣、犯月、逢九……村里人對這些,閉上眼掰著手指就能數(shù)上來,偶爾有差錯,一家老小放下筷子,擱下碗,爭得臉紅脖子粗,不吵出子丑寅卯是絶不散罷干休的,說你子時生絕對不是丑時出。這些事情是來不得半點糊涂的,在人這一輩子里,這些都是有許多的說道和因緣的。哪個孩子百歲丶生日,全村人都惦記著。那家人還未起炕,院外站的早不止一個人,門拴一抽,大門外的怨怪一齊就擠了進來:陽婆照見屁股眼哩,也省不得起!還能忘了娃娃的生日兒?!面鎖,錢鎖,一骨碌滾了半炕,像春運的行李。家門是春運車站的候車室門。
兩溜人家像中式襖那兩扇衣襟,中間的路是扣門,深一截淺一截綴著扣兒。牛糞扣,驢糞扣。今兒扣多,明兒扣少,后天扣多。村南頭的轆轤一骨碌,村北頭的牲口就三步并作兩步往北頭的井糟里探頭伸嘴,伸進去了才知道沒水,唇磕在石槽上;村北頭的水桶咣啷一聲,村南頭挑水的老漢趕緊停下腳步,彎腰摸摸自個的水桶,看看磕碰在了那里。
村中的老頭夢囈一句,村北的老女人接了話茬子去,那話兒沾滿了色情的膻味兒。村子里那天沒睡的、想事兒的、造人的,都聽到了那兩句曖昧的對話,添油加醋炒制成了故事,故事成了秋后的一棵沙蓬草,哪個旮旯都去。
鄰居張三家的娃高燒,王五趷蹴在自己家灶旁,不明不白抽了一夜的旱煙。聽說孩子不燒了,王五推開家門,放出去的煙如霧霾,辛辣了半個村子。
村子小,夜靜了走在村子里,放屁也得慢慢放,不小心會引起周圍的一陣騷動。村南咳嗽一聲,村北就有了震感。早起倒尿盆子,村里起得比你早的婆娘就知道你新娶的媳婦肚里啥也沒有,那一團火一樣的紅,早被貪玩的貓撕扯的一片是一片,像城里逢年過節(jié)超市發(fā)出沾滿喜慶的傳單,啥減價啥甩賣一看就明白。早早起來,胳肢窩夾個二杈扠、挎?zhèn)€籮頭撿糞的王八,準(zhǔn)時往李寡婦門前一站,瞅著李寡婦圓盤大臉紅的像櫻桃,就知道李寡婦昨晚上睡的是葷覺。二杈扠把門前的腳印翻撿幾下,像翻撿幾潑剛拉下的牛糞,就知道是誰來過。誰的腳印子多,一年以后李寡婦生的娃兒準(zhǔn)像誰。趁人不注意,王八就會用一只手摸著娃毛茸茸的頭說,長大管秦七那王八蛋要錢。那娃就哭嚎開了,像哭自個兒不明不白的身世。
我憝直的父老鄉(xiāng)親說,屁大個村子,誰還不知道個誰哩!
屁大,沒準(zhǔn)確的尺寸,反正不大,多的是那說不出來的味兒一一一
想出來的路
村子里的路像村子里人吼喊出來的漫瀚調(diào),想怎么拐就怎么拐。像我十一二歲想一個比我大了許多的女人,隨便怎么想就怎么想,山道十八彎地想,無規(guī)無矩地想,想著想著睡著了,路就從夢里伸了出來。小時候我就想村子里的路是想出來的,至多也是溜達(dá)出來的。城里的路是修出來的,修好了人在上面走。城里的路叫道,大車道小車道人行道。村里的道叫路,眾人走的叫大路,人走的不多的叫小路,一個人走的叫小路路。"出門你要走大路,千萬你不要走小路,大路上那個人兒多,拉話解憂愁……"媳婦心里最怕自個兒男人去走那拐彎抹角的小路路。
村子里的路,大車小車不分,牛羊驢馬豬雞騾也不見外,沒有種族歧視性別歧視等級歧視。不用排隊等候,人畜和諧共處,誰想走誰走,想停就停,邊走邊拉家常,路就是家常,想拉就拉,不想拉就拉倒。拉倒在你家門口或者他家門口,路就到頭了。豬羊也一樣,一路唧唧咩咩,到頭了,各回各的圈,落在后邊的是隨便的便和沒有拉完的話。隊長門前的路寬,光溜,不長草,走得人多。哪家閨女長得襲人,哪家的路寬,光溜。孤寡老人門前的路窄,長滿了草,像經(jīng)常不刮的胡子掩埋了嘴。要想富先修路,有的路修好了也不見得有人來,連鳥雀都淡出了人還來?比如腦梗了的袁二人,無兒無女,流浪狗都不想去,大門外的灰堆上沒有吃剩的骨頭,沒有葷腥,多的是藥瓶藥罐,狗不吃這些,人更不來,路自然就荒了。自打袁二人死了,草也就把那條路給活埋了。那條路把袁二人帶走了,走得無影無蹤。
開辟一條路難,但掩埋一條路比埋一個人簡單,一股旋風(fēng)一場雪就能辦到。那條路沒了以后,我再沒去走過,路老是糾纏我的思想。去年我回家鄉(xiāng),在那片荒野,我看見一對瘦得皮包骨頭的流浪狗,并肩從那條看不出的路上走來,抵著脖子,一路哼哼唧唧。不懂狗語,聽不懂它們在說什么,它們一定聞到或者聽到了人聞不到聽不到的東西,會不會與袁二人有關(guān)?不得而知。endprint
鄉(xiāng)村的路上沒有紅燈黃燈綠燈,不用拘謹(jǐn),甩開膀子隨便走,衣服可以不扣,甚至于褲子的扣可以忘記了扣上。不像城里,得彎腰縮頭碎步,如過街老鼠,把兩只不太明亮的眼睛撐到曈距最大,最好是像老鼠一側(cè)一只。鄉(xiāng)村的指示燈裝在村里人的腦殼里,還經(jīng)常停電短路。鄉(xiāng)村沒有左轉(zhuǎn)彎右轉(zhuǎn)彎逆行順走單行,村里人只求活得簡單,不希望啥也明了,思想里放不下那么多的彎彎繞,只有這邊兒那邊兒里邊兒外邊兒這些方向,簡單明了。轍痕摞著轍痕,蹄印疊著蹄印,大腳印里套著小腳印,像賣瓷器的主兒,大套小,小再套小,省地兒。一摞一摞的日子,一摞一摞的光景,一摞一摞的拓片,像巖畫,拙樸,古意,冒著煙火氣。
常想爺爺在某個夜晚一定回來過,走著他走過的路,見他想見的人和路上被風(fēng)埋了的腳印。我想翻過踩在爺爺那對大腳印上面一層一層的腳印,找出爺爺?shù)哪_印,用我稚嫩的小手摩挲掉沾在他腳印上的泥土,捂熱被歲月凍僵了的腳印,讓它溫潤如初。它是這世上我最親的腳,即使沾滿腳汗和時光的餿味兒。如何才能剝離掉上面的那疊腳印,掃去陳年堆積的灰塵?我的一雙小手不斷地在一雙空洞的腳印里挖,眼里盛滿了我少年珍珠般晶瑩的淚水。袁大人腿瘸,腳印是不平的。黑夜逃婚再也沒回來的三妞走得急,如風(fēng)刮過,腳印早被緊隨其后的風(fēng)埋了。誰的腳印覆蓋了誰的?
村子里的路上滾動著羊糞蛋,像滾落在地上的黑葡萄。驢糞馬糞騾糞的糞,大小差不多,夾雜著墨綠色的草。牛糞,像牛身子的狀態(tài),肥大、踏實;豬糞像豬一樣惡臭、稀松,不成樣子。村口我見到了三年未見貓腰的二大爺,二大爺?shù)挠沂窒窨嬷床灰姷目栈j頭,右腳劃著不規(guī)則的圓。二大爺見人就哭,二大爺?shù)募邮怯盟拇笫诌业男∈?,像攥著從別人地里偷來的蘿卜,不停搓著蘿卜上的土,搓得我酸疼。二大爺說,自我走后張三如何李四如何又不如何,一不小心,我不知如何就踩在一潑豬糞上。村里人管牛羊馬驢騾的大便都叫糞,只管豬糞叫豬屎,屎比糞臭。我說,怎就踩在豬屎上,不是牛糞上。二大爺把嘴歪到右邊:那不是……一樣樣兒……臭?
路上長車前子,熏牙籽,灰菜,枳芁,不遠(yuǎn)不近一苗,緊靠路邊長,像夾道歡迎的小手。
去旗里的路在村中間,像拉鎖,把整個村子拉成了兩扇。每周一三五一趟班車,村里的人胳肢窩夾一只魚皮袋子,里面裝些羊絨羊皮豬鬃去了旗里,第二天返回村里,袋子里多出了瓜果梨桃菜蔬,聞著不僅鼻子香心里也香。女人的發(fā)卡,娃娃的小鞋,年下的香燭,都有。女人領(lǐng)著孩子早早在車下等著,男人一只腳剛跨出車門,還未落地,孩子的小手就追尋到了那只大手。女人依著男人,聽男人邊走邊嘮著城里的事兒,女人的眼睛乜斜著男人,在男人的眼里女人看見一絲城里才有的躁動,心里多了一份說不清的惴想。此時,一只野兔竄進門前那片麥田,驚動了一溜麥子。孩子的手早伸進了魚皮袋子,拽出一顆鮮亮亮的紅。
這條路是俺村伸開的一雙大手,一手挽著俺村,一手挽著俺旗。班車隔一天一個來回,村里人跟著高興失落一個來回,像玩秋千,升起,降下;降下,再升起。不斷。
坐在梁上看村子
小時候,我時不時想去周圍的村子轉(zhuǎn)轉(zhuǎn),像村子里愛游蕩的那只脫毛的狗,被路常常拽到了外邊。早上去了下午回來,有時還領(lǐng)一個或兩個同類回來。不同的是公狗領(lǐng)回的是母狗,母狗領(lǐng)回來的是公狗,而我領(lǐng)回來的跟我性別一樣的動物。多數(shù)是我走的時候領(lǐng)著我自己,回來的時候我自己被我領(lǐng)著。走的時候我的影子很短,回來的時候我的影子被日頭拉得老長,長過我的身子。周圍的村子和我的村子長得一模一樣兒,面黃肌瘦,歪歪斜斜。不同的是拉鎖把我的村子拉成東西兩扇,別的村子的拉鎖把村子拉成南北兩扇。后來,我就不再出去了,外面的世界和我一樣的無聊。我喜歡坐在西山梁上,領(lǐng)著我家長得特像阿拉斯加雪橇犬的大黑狗,面東看著我的家鄉(xiāng)。我和我的狗并排,狗半爬,我坐著,像一對默契的閨蜜。我喜歡這樣的閨蜜,不用語言,不用琢磨,默默跟著你的心思,它懂你。一一一有時它會感動的我淚流滿面??匆娢铱蓿鼤腋咭宦暤鸵宦暤胤?。我不哭了,它的頭倚著我的腿溫柔地來回蹭。經(jīng)常,我和我的狗就這樣看著家鄉(xiāng)。家鄉(xiāng)是一個上了歲數(shù)的老人,瞇眼看著我和狗,憨憨的用風(fēng)笑。風(fēng)和陽光傳遞著我們的語言。天空里的鳥鳴,田野里的蟲叫,植物的撥節(jié),花的吐蕊,萬物以甜潤的聲音,參與了我們的談話。我們的交流平靜而有序,所有的語匯無需破譯,沒有隔閡,沒有誤解,如水的流動,風(fēng)的行走。萬物各得其所,云淡風(fēng)輕,自然而然。那天,梁四的沒尾巴母雞下了今夏第一顆不大不小的蛋,呱呱不斷,把一場曠世的交流不禮貌地打斷。有些時候,雞跟人一樣的輕浮,輕浮到至多值一個蛋的價格。我很想找一顆石頭砸向那顆昂揚的雞頭,可惜離的實在太遠(yuǎn),不過我確實舉起了一塊堅銳的石頭,好幾次咬緊了牙關(guān)。轉(zhuǎn)念一想,雞正是輕浮的年紀(jì),何必怪它。這世界很奇妙,看上去有你是五八,沒有你是四十,有你沒你地球照樣轉(zhuǎn),生命卑微到不如草芥??赡愕囊宦暱人跃涂赡芨淖兞耸澜纾窆贩土艘宦曮@走一個小偷,一聲夢囈嚇跑了漫步在地上準(zhǔn)備行竊的老鼠,一聲雞鳴把一場獨一無二的對話打斷,今世再也無法繼續(xù)。而那一天那一刻的情致一生或許僅此一回。不由地想,究竟是誰改變了這個世界?
經(jīng)常,時間多是午后,乘父母和全村人歇晌,我一個人沿著一條沙石路爬在梁上,不由自主,找一個視角最好的地方,面東而坐,像墩在地上的石頭或者落在地上的一只老鷹。一片不高不低的草努力向上,沒有改變了腳下祼露的土地。我的雙手緊托地上,手上壓滿石子的壓痕和青草的汁液。這地方許多年前有誰坐過,他一定長得跟我不一樣。坐在草地上,屁股下是細(xì)細(xì)的沙土,暖和的叫人慵懶,像躺在心愛的女人的懷里,不想起來,也不想睡著,只想兩眼微閑,置大千世界于不顧,一心一意感受那由下而上慢慢蒸騰的煦暖,一縷一縷的暖流流進身心。就這樣半天半天我看著我的家鄉(xiāng),像看一幅年畫或者農(nóng)家的炕圍,簡單的色彩里飄蕩的是淡淡的麥香和清脆的蛙鳴。
一口鍋一樣的洼地,村子就在鍋里,鍋里是我的父老鄉(xiāng)親,一年又一年,被煮在鍋里。我始終不明白的是誰把這片土地挖成了鍋,那鍋底焚燒的是什么?又是誰在填加?村里人種上了莊稼,誰又種植了他們,一茬又一茬,生生不息。我看見了什么,村子里的什么看見了我?endprint
醒著的矮墻
矮墻,是馱著村子的神龜,千年的龜!
村子里破窯爛圐圙多,光棍住過的茅屋,村子里的隊房,大集體放糧食的窯洞,撤掉的小學(xué),廢棄的菜園子。它們都空了,像骷髏的眼框,新添了不曾有過的內(nèi)容。豬在那里歇息,牛有時也進去轉(zhuǎn)轉(zhuǎn),馬、驢、騾,路過了,也看看里面的豬或牛,用鼻子響一聲打個招呼,長長的尾巴掃打著屁股走了。尤其是馬,喜歡遼闊和跑奔子。驢和騾是馬粉,跟著馬走,驢和騾都是馬的變種,馬瞧不上,像純種的人瞧不上混血兒一樣,它們永遠(yuǎn)追隨著馬,一生都沒有超越馬的可能。
破窯爛圐圙里面溺物肆流,都是牲口干的,光天化日之下干的。人內(nèi)急的時候也去,這是村里最好的廁所,讓人的臉面比在野地里好看。娃們喜歡做藏匿的游戲,膽子大的就藏在這里面蹲下,人跟周圍一樣的黑,其他人愣是找不見,夜把人給真正藏起來了。真正能找見黑夜的只有白天。
矮墻像城市里公園的涼亭、長條椅,一年四季直挺挺蹲在那兒等人坐,坐得人越多墻越有成就感。沒人坐了,墻就陷進孤寂,螞蟻把孤獨搜尋得奇癢,墻只能閉著眼一聲不啃地忍受。
矮墻在村里被人們叫做晾人墻,是專門晾人的,像剛洗出的衣服搭在墻上,一個人搭上去了,接著會有另一個、兩個,不斷會有人搭上去,搭成一座人墻,像長城,黑壓壓的。搭不上去的就筒著袖子,或蹲或站,嘴角斜一支卷煙,瞇縫著眼,依靠著墻說閑話。墻上的人嫌墻下的人擠:快把俺擠進墻里哩!筒?的人抬高掄圓的袖:沒把你擠到墻那邊吧!被擠的那人用鼻子哼一聲把頭一扭,通一聲跳下走了。擠的人呲著嘴笑,把自個兒刺溜一聲搭了上去。沒搭上去的人是剛打撈出的衣服,堆在墻跟,伺機準(zhǔn)備著把自個兒也搭上去晾。搭上去了,個子再比別人低,說話也有人聽。蹲在下面?zhèn)€子再高仰起頭說話也沒有人聽,人習(xí)慣了聽上面的人說話。堆在下面的人想說話,上面的人很難聽見,除非你站起,再踮起腳尖。
人們習(xí)慣了把一天的困乏在這里卸下。坐在矮墻上,男人信手把腳趾間的黑垢一點一點掏空,把噴嚏打得肆無忌憚。女人們是點燃在臭男人中間一縷一縷的香。這個世界有香有臭,香里透著臭,臭里又飄著香。一天想見的人在這里相見,哪怕遠(yuǎn)遠(yuǎn)地用眼神示個意。憋在肚子里的蠻怨和高興點一鍋旱煙一齊吐出來,不用管味道是不是辛辣。憋不住了的家丑也能適當(dāng)?shù)耐鈸P,像虛掩的門往外跑點氣息,天熱了人露一片肚皮。大家知道誰家的鍋底能沒有點黑。先說山南海北,東家的長西家的短,最后是某家的長和短,最后長還是長短還是短,長縮不成短,短長不成長。有解不開的結(jié)一會兒解開了。有郁悶了坐一會兒,人離開了,郁悶被撂在了墻上。想不開了,往墻上一靠,不用再去想,托咐給了墻。
遠(yuǎn)處的狗吠了一聲,抑或蹲在院墻上的雞夢囈了一句雞語,人才覺得有些時候了。一個男人說睡哇,一溜的人撲通撲通全都跳下矮墻,像餃子下鍋,溜進了自家的院兒,墻矮了一大截。男人在前,女人在后,女人揚手扇打男人屁股上看不見的塵土。吱扭一聲,夜被夾在了門外,里面立著那堵醒著的矮墻。
矮墻失眠了,看著月光下自己斜斜的身影,獨守黑夜,回想眾人說過的話,嗅沒有走遠(yuǎn)的旱煙,豎起耳朵聽男人和女人。
這個世界坍塌不了的是一截一截的墻,馱負(fù)著馱不動的歲月。矮墻是那咬不動歲月快要脫落的牙床。
是誰留下了一段一段的矮墻,如墓碑一樣矗立在歲月的門前,上面寫滿了人們無法辨識的文字。
夜晚的每一股風(fēng)都是從矮墻刮起,在另一截矮墻的墻跟被夜收回,如書法里的回鋒。
簡介:
劉茂云,內(nèi)蒙古達(dá)茂旗人。當(dāng)過農(nóng)民,做過教師,干過記者。出版有散文集《臨風(fēng)對月》《風(fēng)從草原走過》《心在路上》及報告文學(xué)《黑白人生》等多部。作品多次入選全國優(yōu)秀作品集,《輕喚》入選《2016中國散文排行榜》。系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內(nèi)蒙古作家協(xié)會會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