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雷
1
行動馬上開始。
天上的烏云黑乎乎的,像塊骯臟的牛皮,蓋到了頭頂,一聲悶雷,穿過云層,瞬間在白陶克耳邊炸響,他眼前一黑,覺得自己的身體被炸出了大窟窿。不遠處,有一個人在盯著他。盯他的人是侯三,特務科科長,這次行動由他指揮,白陶克第一眼看到他時,覺得他不是什么好東西,賊眉鼠眼的,人長得像戲文《十五貫》里的婁阿鼠。他相信這個家伙沒到厚和市前,一定是偷人錢財,殺人滅口的壞種。
“你是新來的?”
侯三走到白陶克面前,看著他的眼睛。
白陶克正要說話,一旁郝大頭站出來,說:“侯科長,這是榮副官的外甥白陶克?!?/p>
侯三端詳著他,眼睛里有寒光,他摸著下巴說:“榮副官的外甥?咋榮副官從來沒有和我提起過?”
白陶克心里一驚,眼前的這個人似乎看穿了什么,正要說話,遠處武師長走過來,侯三顧不上他是不是榮副官的外甥,快速地走到了隊伍的前面大聲地開始布置抓捕計劃。
這次他們抓的人叫羅志廣,現(xiàn)在還分不清他是共軍的人,還是國軍的人,特務科的線人說他今天要去三官廟街要與什么人去接頭,羅志廣很重要,接頭的人更重要,都是潛伏在厚和市里的重要人物。
雨終于落下來,冰涼的雨滴落在臉上,白陶克多少清醒些,想想剛才侯三問他,真有點害怕,要是這個家伙死纏硬磨地問個沒完,問多了,一定會露出馬腳??磥磉@個家伙,不會輕易放過他,還會麻煩他,白陶克暗自告誡,對于侯三,千萬不能掉以輕心。
說實話,這次潛伏到厚和,白陶克一點都不想來,為啥不想來,這話還得從三個月前說起。
那天,在山上的南梁子,楊政委和云隊長找到他。楊政委笑瞇瞇地看著他,然后問,“你叫什么名字?”
他說叫猴娃。
楊政委笑了,“我問你官名,就是你大大給你起的官名?”
他搖搖頭。
“你閉上眼,別動?!?/p>
他就閉上眼一動不動,耳邊一片唏噓之聲,尤其是云隊長,像被野蜂蟄了一下,“哎呀媽呀,真的,咋一球樣。”
“后生,睜開眼哇。”
他睜開眼,白晃晃的日光中,楊政委像個戲臺上的諸葛亮,他搖著鵝毛扇子問:“猴娃,你念過書沒?”
“念過三年私塾?!?/p>
“聽人說你會蒙話?!?/p>
“在南梁子娃娃都會蒙話?!?/p>
“好,太好了?!闭f完,楊政委揮了下手,手里的扇子就沒了。
接下來楊政委告訴了找他的原因:幾天前游擊隊在山里發(fā)現(xiàn)了一具偽蒙軍尸體,看樣子像是從山上摔下來摔死的,搜查他們身上的衣物時,才知道死的人叫白陶克。證件上寫著他是百靈廟的人。身上帶著德王手下榮副官的一封信,信是寫給厚和市偽蒙救國軍武師長的,說白陶克是他外甥,讓武師長在他部隊里安排個職位云云。就在這時,突然南梁村云隊長說,這個死鬼,咋長得和我們村的猴娃一球樣。
楊政委開始覺得稀奇,后來跟著云隊長來到南梁村,一看確實和那個死的白陶克一模一樣。
他覺得他們在鬼嚼,怎么會呢?他娘生了五個娃,沒有一個長得像的,再說娘也沒告訴他有一個雙胞胎的弟弟。楊政委領著他到了那個死去的白陶克跟前時,站在那人面前,他也嚇了一跳,真的很像他,身高長相,連脖子上的痣都一模一樣,當時他感覺地上躺的死人就是自己。
“從今天起,你正式的官名就叫白陶克?!睏钫f。
2
下山前,楊政委給白陶克交代的任務。白陶克不想答應。不想答應的原因,家里的牛沒人給放。楊政委說這個好辦,云隊長給你放。白陶克說地里的草沒人鋤。楊政委說這個也好辦,云隊長給你鋤。白陶克說了一大堆理由,楊政委都說好辦,白陶克還是不想答應。楊政委問為什么?
白陶克說了實話,是那個死鬼的鬼魂勸自己不要去,去了肯定死。
“迷信。”楊政委接著又說:“現(xiàn)在中國哪兒都會死人,你說你們村子安全,明天說不定鬼子就會來掃蕩,你聽過他們的三光政策哇,你說哪兒不會死人,告訴你,就厚和市死不了,為甚呢,那是日本人眼皮底下,還有,你是榮副官的外甥,日本人不會殺偽軍的,所以你在那里最安全?!?/p>
“那我去了干甚?”
楊政委說:“你去了,想方設法找到一個代號叫“二板頭”的人,這個人過去是咱們的人,后來他的上線被捕后,日本人還沒來得及審訊他的上線,他上線就服毒自殺了,從此“二板頭”對咱們不信任,主動與組織切斷了聯(lián)系?!?/p>
“那我去哪兒找這個人,再說他對你們失望了,找他還有甚用?”
“這個人已經潛伏在敵人那里多年?!睏钫f:“最近我們從河套傅將軍那里得到消息,他們的情報人員也在想辦法與“二板頭”接上頭,但據我們所知,“二板頭”對國軍的人更不信任,在厚和市的國軍情報人員無法與“二板頭”接頭。他們專門派來特使,希望我們能夠配合他們,我們正為這件事發(fā)愁,派誰去呀,沒想到天上掉下了白陶克?!?/p>
“甚情報,這么重要?”
“國軍傅將軍在河套準備收復包頭城,如果強攻的話,肯定傷亡慘重,他們得知中共有個臥底代號“二板頭”在敵人那里,他們想從“二板頭”那里取得包頭的日軍防御圖,所以你這次一定想辦法找到“二板頭”,與他接上頭,打消他的顧慮,盡快把他掌握的防御圖送出來,對了,記住“二板頭”的左手臂上,有一朵梅花刺青。”
“我咋和他們聯(lián)系?”
“到了厚和市,國軍的人會在報紙上登廣告,內容是請白老板到永濟堂藥店取藥,你看到后到呂祖廟街上的藥店,有人會問先生是取哪服藥?你就說玉丹丸,他們說要白露前制成的,還是白露后制成的,你說我要白露當天制的。這樣你們就接上頭了,記住沒?”
白陶克哭喪著臉說:“大青山這么高,蜈蚣壩這么險,再過些日子天寒地凍,大雪封山,有了情況我咋告訴你們呀?”
楊政委笑著說:“不用你跑,在厚和,有我們的交通員,你把情報給他就行?!眅ndprint
白陶克不情愿地下了山。
西天有一大片火燒云,紅彤彤的,像群紅色的鳥,楊政委的臉也是紅彤彤的,看上去像喝了酒。他確實喝了酒,臨別的時候,和白陶克喝了三缸子白酒。
楊政委越走越慢,酒精正在楊政委體內沸騰,后來他實在走不動了,靠在一棵云杉邊,和白陶克揮了揮手。他的表情像告訴白陶克,到厚和要當心??伤捯舱f不來,沒一會兒,便耷拉著頭睡著了。
白陶克說政委,你放心吧,我也不是三歲小孩,會照顧自己。這話他也沒說出口,是心里在說,說完白陶克的眼皮有點跳,一下兩下,蹦蹦地跳。他朝著天唾了口唾沫,不跳了。天色有點黯淡,剛才的云變暗了,像堆漸漸熄滅的柴火,他轉過頭再看楊政委,楊政委已經打起了呼嚕。
天徹底暗下來的時候,真白陶克的鬼魂出現(xiàn)在白陶克的眼前。他走得很輕,腳底下像踩著一朵云,他不是在走,而是在飄,輕飄飄的。他說兄弟,我是白陶克。白陶克一邊辨別著路一邊喘著粗氣說,少廢話,老子他媽的才是白陶克。
鬼魂罵罵咧咧地說日你媽的,真倒霉,會遇到你這愣砍貨,你把那張照片還給我。鬼魂說的照片,是從尸體上搜到的,照片上有一張梳著齊耳剪發(fā)頭的女孩,人長得挺襲人,照片背后只寫著親愛的燕小曼幾個字。
白陶克注意力在腳下,大青山上枝繁葉茂,不光要小心石縫里的蛇,還有無處不在的懸崖,鬼魂又說愣砍貨,不給就不給吧,你走得慢騰騰的,這怎么行,你跟著我走。
白陶克就跟著眼前的鬼魂,那鬼魂好像認得這山道,山里黑黢黢,什么也看不見,白陶克頭暈乎乎的,懶得拿火鐮子,就跟著前面的白影子,它說朝這,白陶克就朝這,它說朝那,白陶克就朝那。突然白陶克腳一滑,一塊石頭從他腳下脫落,他身子一下空了,他就勢一抓,抓住了一把蓿蔴,那草長得牢靠。
前面的鬼魂,看不見了,暗夜里,他只能聽見,嘿嘿嘿的笑聲。
3
三官廟街很靜,連個鬼影子都沒有。
進了巷子沒多遠,便是林記洋煙店,一個屋檐低矮的青磚平房,店面不大,里面只能容納三個人,老板是個留著山羊胡的老漢,正在柜臺上記著賬。門口掛著一個小黑板,黑板上寫著:雁牌的香煙已到貨。
街上沒有人,接頭的那個人會出現(xiàn)嗎?
沙沙的雨把青石板沖洗得干干凈凈,古老的面孔出現(xiàn)了,整個小巷仿佛回到了舊時光。
侯三帶著人已經隱藏好了,就躲在對面的一家店鋪里。
白陶克從洋煙店里買了一盒雁牌的雪茄煙和一份報紙,站在離煙店不遠的屋檐下,打開報紙,事實上他無心看報紙上的內容,翻看一遍,報紙上的字像螞蟻一樣蠕動著,很快聚集成了一張人臉,那張人臉在看著自己。
要抓的人會不會就是“二板頭”?
不遠處有一棵茂密的槐樹。在人們四下隱藏的時候,白陶克三下兩下,已經上了樹。他上樹的本事,是從小練成的,在南梁子,誰都知道猴娃愛爬樹,他專找楊樹爬,躥天高的楊樹,一眨眼的工夫,他能爬到樹頂。
他穩(wěn)穩(wěn)地坐在樹杈中,樹葉遮蔽了雨點,沒人發(fā)現(xiàn)他,他靠在樹干上,點著了一根雁牌煙,煙有點沖,可抽了幾口,他喜歡上了這個味道,煙霧淡淡地飄到雨中,雨水變得又輕又薄,可他不希望雨變小,應該再大一些,大成瓢潑大雨,那樣的話,這次抓捕行動說不定就會取消。
天上烏云破散,有放晴的跡象。
人影出現(xiàn)了。他是由巷子的另一端走過來,這個人中等個子,濃眉大眼,國字臉,帶著灰色禮帽,他走得遲疑,看不出是他心事重,還是忌憚地上的積水,他一邊走一邊觀察著巷子里的情況,白陶克心一緊,多想告訴他,這里是個陷阱,不要再往前走了。
走到洋煙店門口,他用濃重的歸化口音在和煙店老板說話,白陶克看見老板遞給這個人一盒煙,跟自己抽的一模一樣的雁牌雪茄煙。
他就是要抓捕的羅志廣。
羅志廣買完煙,站在原地點著了一根,他一邊抽煙,一邊看著手表。樹上的白陶克忍不住了,這個時候不開槍,侯三會抓住他,白陶克把槍掏出來,準備朝天開一槍。他的槍還沒有舉起來,沒想到,這時有人開槍了,開槍的人是賣煙的老漢,他的槍對準了侯三隱藏的那家店面門板。
“快跑,你暴露了?!?/p>
他對羅志廣大喊著。
突然的槍聲,不光羅志廣愣了,所有人都愣了,大家來不及反應的時候,羅志廣轉身跑進三官廟。他一跑,抓捕的人便等不及了,抽出了槍,啪,啪,本來安靜的街上一下子大亂起來。
這兩槍是郝大頭開的。賣煙的老漢倒在了血泊之中。
虛掩的門板被推倒了,里面沖出來氣急敗壞的侯三,他大喊著:“誰讓開的槍,不能開槍,給我抓活的?!?/p>
街上很紛亂,有人尖叫,有人哭號,亂成了一鍋粥。白陶克趁人不注意從樹上跳下來,一輛疾駛而過的黃包車差一點撞到他,車上坐了一個女人,看到她時,白陶克愣了一下,這個女人他好像在哪見過,她的表情很平淡,身影像一陣風。
就在這陣風吹過去的時候,他突然想起來了,是照片上的那個女人,她叫什么了?
對了,燕小曼。
4
到了厚和市后,白陶克見到武師長,遞上榮副官的信,武師長是綏西人,跟榮副官是拜把子兄弟,見白陶克沒怎么生疑,問他怎么是一個人來的,白陶克就說過納令溝時,遇到共軍的游擊隊,相跟著的人都被打死了,他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
說完他把帶的煙土和大洋給武師長。武師長是個大煙鬼,只認煙土和大洋。見了煙土和大洋,立刻笑成一朵花。他對白陶克說:“在這里,你是人才,你先住在師部,跟著特務科侯三,好好干,有了成績我自然會重用你?!?/p>
白陶克來厚和參與的第一件事,就是抓捕羅志廣。
抓捕行動一無所獲,叫羅志廣的人跑了。
侯三回了師部,被武師長連抽了二十耳光,打得侯三臉腫得像嘴里含兩核桃。這話是郝大頭跟白陶克說的,郝大頭說這話時,有點幸災樂禍。endprint
郝大頭是武師長的小舅子,聽人說,以前就是村里的賴皮,頭大,從小就有這個外號,他有個姐姐,長得漂亮,成了武太太后,他也混進了救國軍特務科。看得出來,他很愿意跟白陶克說話,都是后山人,不生疏。
他說:“侯三在我姐夫面前受了氣,回來就訓老子,罵老子為什么要開槍。老子說,抓人不開槍,還叫什么人,再說第一槍又不是老子開的,是那個煙店的老漢開的。侯三問他為什么要開槍,老子想說鬼知道。接著他罵老子壞了他大事,老子心里說那天你侯三不喊的話,老子早抓住了那個人?!?/p>
郝大頭最看不慣侯三飛揚跋扈的勁兒,見了日本人跟條哈巴狗,見了自己人就耍威風。他對白陶克說:“這回好了,接頭人沒抓到,目標也跑了,雞飛蛋打一場空,我姐夫能高興嗎?能不抽他嗎?沒崩他,算他命大。”
羅志廣沒被抓著,白陶克心里很慶幸。他能感覺到“二板頭”的氣息已經近在咫尺,用不了多長時間,他倆一定會見面。
郝大頭看了下門口,聲音低低地說:“今天,我看侯三對你不放心,這個家伙鬼得很,你得多留個心眼?!?/p>
白陶克故意氣哼哼地說:“對我不放心,老子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他居然對我不放心,不放心,老子現(xiàn)在就走,回百靈廟,老子照樣吃香喝辣的?!?/p>
郝大頭看出來他有點惱怒,笑著對白陶克說:“不會吧,這點氣量都沒有,怎么來厚和混呀,聽我的,別搭理他?!?/p>
“今天要抓的人是什么來頭?”
“聽說是個綏蒙救國會的負責人,這個人有個習慣,就是買雁牌煙抽?!?/p>
白陶克想起黑板上的字,看來雁牌煙一定是他們的接頭信號。
郝大頭點著根煙,看著煙霧一點點往天上飄,他說:“他媽的,今天沒抓著正好,這年頭誰都怕死,你怕,我也怕,每次和憲兵隊出去行動,他們不往前走,總是讓咱們在前,對方要是有槍,挨槍子的總是咱們?!?/p>
“誰讓咱們是吃這碗飯的。”白陶克苦笑地說。
“按理說,這年頭,能端上咱們這個飯碗的人,算是不錯啦,可你說,咱們端的什么飯,是他媽的死人飯。”
5
白陶克請了個假,謊稱去看個親戚,出了師部,他決定去交通站把剛發(fā)生的一切去匯報一下。天上有密集的烏云張牙舞爪地涌過來,看來又一場暴雨要上演。果然,不一會雨淅淅瀝瀝地下起來,像一個委屈的娘們在哭,她的冤情很長,述說的沒完沒了。
白陶克在城里閑轉了幾圈,確定身后沒有可疑的人,然后到了一家村“新興永”皮貨棧。
交通員叫老徐,是個中年人,一條腿有點拐,走起路來歪歪斜斜的。這個交通站新建的,專門聯(lián)絡白陶克與山情報。白陶克把這前前后后發(fā)生的事情跟老徐說了,希望山上搞清那個叫羅志廣的人是不是咱們要找的“二板頭”,要是“二板頭”的話,接下來,該怎么做?白陶克的話,老徐都記在一張紙上。白陶克看著看著就忍不住說:“你這樣做會很危險?!?/p>
“我腦子不好,怕忘了。”老徐笑呵呵地說。
白陶克說,一連幾天,他一直注意報紙,報紙的邊邊角角他都看過,就是沒有讓白老板去取藥的啟示。是不是國軍的人還不知道他來?老徐說,你別著急,耐心等等再說。
除了沒有啟示,還有一件事讓白陶克費解,他就把照片上的燕小曼的事情跟老徐說了,
“她怎么也會出現(xiàn)三官廟街?怎么會這么巧,偏偏我會遇到她?”
老徐說:“我看看長甚樣的?”
白陶克把女人照片拿出來,遞給老徐,照片有點發(fā)黃,上面的女子眉目還是很清晰,她長著一雙笑瞇瞇的眼睛,也在端詳著看她的人
“這個女人我沒見過?!闭f完,把照片還給白陶克。
白陶克又端詳著,女人的眼神很逼仄,泛著光澤,她仿佛在說白先生這幾年消失到哪去了?白陶克能感到照片里有幽幽的怨氣。
“如果沒猜錯的話,這個女人應該是白陶克曾經的戀人,哎呀,你小子要交桃花運了?!?/p>
白陶克臉紅紅的,趕緊把照片放進了兜里。
和老徐聊到天黑,老徐說不能跟你說了,再說會耽擱連夜上山匯報。
出了皮貨棧,白陶克身上輕松一些,西天猩紅的云彩,讓他想起和楊政委告別時的情景,他對遙遠的楊政委說,白陶克到底是個什么人,自從我裝扮成了他,感覺自己越來越像個鬼。
“楊政委,你能聽見嗎?”
土路上全是楊樹葉嘩啦嘩啦地響,像鬼拍手。
“說話呀,楊政委?”
……
天上有幾縷紅霞,像夕陽流淌下來的血,熱氣騰騰的。
進了城,沒走多遠,白陶克感覺身后有人跟著他,那個人緊緊踩著他的步點,他快那個人也快,他慢那個人也慢。拐了幾個街口都沒甩掉,這個人到底是誰,為什么要跟著自己?
天色漸黑,前面不遠就是師部。
身后突然傳來哭爹喊娘的聲音。白陶克掏出手槍,走了回去,他聽見有郝大頭的聲音。
郝大頭在踢打著一個人,那個人就是跟蹤自己的人,這個人白陶克認識,是侯三的手下宋德利。
“誰讓你跟著白參謀,是不是侯三?”郝大頭邊打邊問著。
“郝參謀,我沒跟,真的沒跟?!彼蔚吕嬷X袋滿地打滾。
“讓我再看見你,就崩了你,聽見沒,滾?!?/p>
宋德利連滾帶爬地跑了。郝大頭就把經過跟白陶克講了一遍,晚上華羽公館的舞廳新開張,那里的老板給了郝大頭邀請?zhí)?,本來他來找白陶克一起去喝幾杯,師部里找了一圈沒找到,出了師部,他想看看白陶克回來沒,結果他看見有個人鬼鬼祟祟地跟在白陶克的身后,上去一抓,原來是宋德利。
“你看看這個侯三欺負到咱們倆頭上了?!?/p>
白陶克笑著拉了一把郝大頭。
“你不是請我喝酒,走吧,別壞了好心情。”
6
華羽公館的舞廳燈火通明,舞廳正開業(yè),一陣鞭炮放過,唰的一下,炫目的霓虹閃耀起來,隨著人們的尖叫,半條街一下子紅通通的,這里不是夜晚,更像白晝,風把喧囂的音樂吹過來,整個世界像個氣球,變得縹緲迷離起來。舞廳里人流如潮,有穿和服穿著軍裝的日本人,也有偽蒙軍、富紳、蒙疆政府的官員,影子綽綽的。他和郝大頭頭一次進這種地方,到處都新鮮,到處都陌生。endprint
在喧囂的人群里走著走著,突然郝大頭不見了,白陶克一下子慌亂起來,他四下環(huán)顧,有人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白陶克轉身一看,是個女人。
他愣了一下,很快認出眼前這個女人,是照片上的燕小曼。
燕小曼的笑容像朵盛開的花,白陶克能感覺到她很興奮,很驚喜,她說:“真不容易,在這里能遇到你,我還以為你死了。”
白陶克笑了一下說:“你說對了,我確實死了,我是鬼?!?/p>
燕小曼笑的還是那么開心,她的一只手一把挽住了白陶克的手臂,像親密的愛人,也許他倆就是親密的愛人,她說:“你還是那么幽默,好吧,你是鬼,我就是妖,正好一對?!?/p>
郝大頭找了白陶克半天,從人群里鉆出來,見白陶克身邊有漂亮的女人,口氣一下子酸溜溜地,說:“我還幫著你找舞伴,沒想到你這么快就勾搭上這么漂亮的舞伴,能不能介紹一下。”
白陶克正要說話。
燕小曼說話了:“我是《蒙疆日報》記者燕小曼,還有,這位先生注意下用詞,我倆不是勾搭,是老朋友。”
郝大頭扇了下自己的嘴,他說:“你們不是勾搭,我是勾搭。既然是老朋友,你們就好好聊,我勾搭去了。”說完他朝白陶克擠了下眼睛,然后消失在人群里。
他倆坐下來,酒杯里有搖曳的身影和變幻不定的霓虹,大廳的留聲機里在放著一首日語曲子,燕小曼突然問白陶克,你知道現(xiàn)在放的什么曲子?
白陶克想說這個日本女人像夜貓子在叫春。
燕小曼說:“這個曲子是《月下美人》,這首歌是長川美代子唱紅的,據說她唱完這首歌,于昭和五年在東京的家中自殺。長川美代子的歌聲有春天的氣息,這氣息很蓬勃,有種萬物復蘇的感覺,你聽,是不是能感覺到雪在融化成水,樹頭的花苞在悄悄地綻放花朵,一個女人踩著一漲一落的海水,走到了月下的海邊,她看著天上的月亮,等待她思念的戀人?!?/p>
“她的戀人等來了嗎?”
“我等來了。”
接下來,燕小曼說話像是在自言自語,她說這些年她一直在找他,打探他的消息,可一點消息都沒有,她覺得他已經死了。
說著說著燕小曼的眼淚就流出來,白陶克被她的話感動了,伸出手握了下她的手。
“說說你這些年去哪兒了?”燕小曼用手絹拭著臉上的淚痕。
白陶克確實說不出來,問他爬了多少樹,他能告訴。他只好學著村里云隊長,滿嘴胡謅,說他腦子受過傷,在百靈廟的一次打仗中,他被手榴彈的彈片打中了頭,昏迷了三天三夜,人們都以為他死了,棺材板都備好了,準備打發(fā)他,沒想到他一下子醒了,可醒來是醒來,不光是聲音變了,連以前發(fā)生的什么事都忘了,一點都想不起來了。
“真的?”
白陶克撩了下頭發(fā),“你看,彈片現(xiàn)在還在我的頭里,”
“我看看?!?/p>
燕小曼湊過來,她的身上很香,她撥開白陶克的頭發(fā),確實有道疤,那是白陶克從樹上掉下來留的,磕在石磨上留下的。
燕小曼的表情又想哭,身體發(fā)抖,她說:“那你什么都忘了,怎么還能記得我?”
白陶克從身上把她的照片拿出來?!坝兴?,我就會找到你?!?/p>
燕小曼接照片的手在抖,看了很長時間,她抬起頭對說:“這里亂哄哄的,到我家吧,我會幫著你恢復記憶。”
她家在厚和醫(yī)院后面的一棟日式小樓里。
有日本人探照燈不時地照過來,地板上瞬間會一層雪,兩個人赤著腳,走到了雪地上,燕小曼的身體緊繃繃的,白陶克能聽見里面有什么東西在茁壯成長,突然燕小曼的手纏住了他的脖子。他感覺自己抱住了一條柔軟的蛇。這條蛇在蛻皮,一層層,最后露出和雪一樣白的身體。
她的嘴唇松軟,散發(fā)著新麥子的味道。
7
燕小曼的眼睛亮亮的,她在一點點幫助白陶克恢復記憶,她的講述開始了:
“咱們是同學,過去在這座城市里上過學。那時日本人還沒來,這座城市叫歸綏,日本人來了,成立偽蒙疆政府,城市改了名叫厚和市。咱倆上學的那所學校地點就在城北,那是由一個清朝下嫁來的格格府改建而成的,在學校里,咱們倆的關系最好,每天放學,咱們倆出去到處玩。那時總沿著通道街、拐到西河沿,再去通順街,然后再從通順街穿楊家巷,到大南街。現(xiàn)在大南街的景象跟我上學的時候差不多,街道兩旁全是口里來的旅蒙商開的店鋪,有綢緞莊、茶葉莊、燒賣館、茶館、藥鋪等等,街上人很多,直到現(xiàn)在我只要看到熱騰騰的糖麻葉,聞到胡麻油炸出的油糕,就能想起咱倆當年的情景?!?/p>
燕小曼說的慢悠悠的,她的聲音像天上的白云,像草地里吃草的牛,像夕陽落在河面上一片猩紅,一切都是慢悠悠的。白陶克順著她的話,想象著當年的某一時刻,兩個年輕人快樂的情景。
她說:“在學校里,你還是個大才子,沒事的時候,愛寫點詩歌,比如立秋了,你總寫點什么人生幾度秋涼,下雪的時候,你就寫獨立蒼茫望雪山,總之,你寫的東西,同學都愛看,那時候我也受了你的不少影響,思想也很進步,咱們兩人沒事的時候經常探討《新青年》《新社會》上面的文章。那會真的很好,世界很干凈,很太平,沒有太多的想法?!?/p>
她的眼睛泛著點點的淚光。
“有一次咱們倆一起到公主府的公園里,你第一次吻我,你記得嗎,我可記得清清楚楚。那是一個陰天,咱們倆劃完了船,走到一座假山上,你抓住我的手,你的手抖的很厲害,我能感覺的到,然后你一把將我抱在懷里,我能聽見你的心咚咚地跳個不停。然后你就吻了我,你很激動,很慌亂,突然用嘴壓到我的嘴上,你的牙磕破了我的嘴唇,咱們倆啥都不懂,最早是我發(fā)現(xiàn)你嘴上有血,你一愣,然后又說我嘴上也有血,后來干脆什么都不管了,緊緊地抱住對方,不停地親吻著,那是我的第一次,我相信也是你的第一次,我們相愛了?!?/p>
淡藍色的日光把燕小曼包裹住,像在夢里。過去的時光像飄蕩的煙霧,正在一點點地變輕變薄,白陶克覺得自己很不真實,他不是白陶克,不是親吻他的那個人,不是她愛的大才子,他什么都不是。他的心如鼓捶,萬箭穿心。他知道這樣很卑鄙,可又有什么辦法,那個白陶克已經死了,在這個世上,只有他是白陶克,和白陶克一模一樣的人,他不該聽他們的故事嗎,他不該扮演她愛過的那個人嗎?他很恍惚,在燕小曼恍惚的講述中,他感覺自己像一?;覊m,輕飄飄的。endprint
“記得上學時候,有一次咱們上街參加抗鍋厘稅的游行,學校很多游行的人被衙門抓進去,我和你被關在一個牢里,沒想到你很害怕,渾身打擺子,我記得一直緊緊攥著你的手,說實話那時我也害怕,可看見你,我一點都不怕了,我記得你一下子笑了,笑的很單純,在以后,我遇到了困難和坎坷,你像陽光一樣的笑容就會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溫暖著我,激勵我,心里有了這笑容,我的身上就暖呼呼的?!?/p>
“那我什么時候離開你的?”
“日本人來咱們歸綏那一年,對是民國二十八年。你還寫了一首王昌齡的詩,送給我。”說完燕小曼打開柜子,從柜子里取出一張疊得方方正正的毛邊紙,打開后,紙色已經發(fā)黃,上面的字卻是生龍活虎熱血沸騰。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叫胡馬度陰山
白陶克拿起這張紙,仔細端詳上面的字,落款確實白陶克,可以想象當年的白陶克一定是個熱血青年。
燕小曼說:“這是王昌齡的《出塞》,你把它當成咱們倆分別的禮物送給我,然后你走了,你說與其在這里茍且偷生,不如去北面找抗日的機會,有了機會,才能活的像個人。后來,你把它譜成了曲子,那曲子我一直都沒忘了,我給你唱?!?/p>
燕小曼哼唱起來,她的聲音很輕,像雪花一樣,一片一片,最后變成了鵝毛大雪,厚厚地覆蓋在兩個人身上。
燕小曼講述著白陶克當年意氣風發(fā)的故事,那些故事既遙遠又陌生,它很像白陶克上輩子的故事,南梁子的老人經常念叨,人是會轉靈的,難道自己就是白陶克轉靈的人。
是不是呀?
白陶克的眼淚一串一串往下流,流的一塌糊涂,流的山高水長。
“你的記憶恢復了。”
燕小曼不是在說,而是在叫。
8
從燕小曼家出來,白陶克腦子里還在想著死去的白陶克的故事,他沒想到,這個時候會遇到郝大頭被人追殺。
這件事還得郝大頭肚子餓說起,郝大頭喝了一天的酒,到了夜里,肚子餓的實在難受,想起在師部不遠的地方,有一家混沌攤。郝大頭跑出師部,一看,那個餛飩攤還開著,一個攤老板在一盞油燈下忙碌著。
郝大頭要了碗餛飩,餛飩確實香,用四子王旗的羊肉做的餡,和上托克托縣的辣椒,一碗熱氣騰騰的餛飩看上去,像肥肥的紅鯉魚一樣在河里游動。吃完后,郝大頭舒服極了。從西北被吹來的風,一波一波的,郝大頭感到自己就像河里一條紅鯉魚,迎著風,自由自在地游向夜晚。
就在他準備離開時,突然看見大榆樹下,坐著三個人,帽子壓的很低,擋著臉,其中一個人點著煙,煙頭一明一暗??床灰娝哪槪芨杏X到他們逼仄的眼神。風吹著樹葉嘩啦嘩啦地響,郝大頭有點慌張,這三個人大半夜是干什么的?他們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那里?自己為什么早沒發(fā)現(xiàn)他們?與此同時,他聞到風里一種熟悉的煙味,那是雁牌煙,只有它是這個煙味。
一定是羅志廣。
郝大頭身上滲出一層冷汗,他摸了下腰,壞了,剛才出來,光想起吃混沌,身上沒有帶槍,沒槍怎么和這三人周旋。看來只有跑了,可往哪兒跑呀?從這里到師部回一里地,在這一里地中,那三個人完全有可能把他打死,不行,不能動,他一動,那三個人就掏槍。郝大頭故意放輕松,他點著根煙,跟餛飩攤老板閑寡說,他把聲調放的很大很愉快,邊說笑他邊察看著周圍的環(huán)境,離他不遠的地方,有一條河,說是河,其實就是臭水溝,河邊有一排柳樹。
“把你的菜刀給我?!?/p>
混沌攤老板愣了一下。
“明天,我給你買十把新的,快?!?/p>
混沌攤老板把菜刀小心翼翼遞到到郝大頭面前,郝大頭沒接,他又看了下那三個人,那三個人也抬起頭,正看著他,目光冷冷的。郝大頭注意到他們把手都伸進了懷里,如果沒猜錯的話,他們在懷里都握住一把槍。
郝大頭猛地站起來,拿起菜刀,往臭河溝邊跑去。這個動作太突然了,突然的讓那三個人一點沒想到,愣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他們站起身,立刻追了過來。
其中一個開了槍。
“誰讓你開的槍,這里不安全。”
“志廣,我打死那個狗日的了。”
郝大頭的腿上中了槍,一瘸一拐地爬到柳樹后面,菜刀已經丟在一丈之外,他的腿上濕乎乎的,血已經浸濕了褲子,鉆心的疼痛讓他沒有力氣再揀菜刀,跟他們拼命。
三個黑影一點點在接近他。
遠處傳來一聲槍響。
后來,郝大頭什么都不知道,當他醒來時,看見白陶克坐在他的面前。
“這是哪兒?”
“厚和醫(yī)院。”
他問白陶克怎么回事?白陶克告訴他,夜里他回師部時,看見餛飩攤還開著,想吃一碗,再睡覺,沒想到剛走過來,就聽見槍響,于是他也開了槍,只見有三個人影順著河邊跑了,他也沒追,在柳樹下,他看見受傷的郝大頭,就把他背了回來。
郝大頭眼里全是感激的淚花,緊緊握著白陶克的手,他說:“兄弟你晚來一會,我的命就沒了?!?/p>
“暗殺你的人是誰?”
“是羅志廣?!?/p>
白陶克嘆了口氣說:“看來他們想報復咱們,以后出門得多加小心?!闭f完,他準備要走。
郝大頭想起件事,“你等等。”
白陶克不知道他要說什么。
他朝著屋門口看了看,小聲地說:“我跟你說,侯三在查你?!?/p>
9
侯三確實在查白陶克,從白陶克進了救國軍后,侯三一點都不相信榮副官這個外甥。
在侯三的眼里,白陶克有點像個鬼魂,一個飄忽不定的鬼魂。他把手下宋德利叫來,想問問這幾天白陶克的行蹤,讓他沒想到,宋德利鼻青臉腫五眼青。侯三問他怎么回事。宋德利說被郝大頭打的,然后就把那天夜里的經過對侯三講了一遍。
“好啊,剛來幾天,就找到幫手了?!?/p>
侯三對宋德利安慰了一番,然后對他說:“最近你出趟門?!眅ndprint
“去哪?”
“到百靈廟一趟,你去好好查查榮副官這個外甥的事。”
宋德利有點不情愿,不情愿他不能說,只能撓著頭皮說:“白陶克有介紹信,有證件,咋會有假的?”
侯三皺了下眉,他說:“你以為有介紹信,有證件就是真的,告訴你,他們鬼的很,什么都會造出來,這個白陶克,我一直對他不放心,為什么不放心,我擔心他是共軍潛伏到我們這里的臥底,你覺的他像不像?”
宋德利又撓了頭皮:“好像有點?!?/p>
“好像有點,就是像,所以你趕快到百靈廟,跟榮副官核實核實,這個白陶克到底是不是他外甥,對,最好把他照片拿回來,看看是不是假的?!?/p>
宋德利連忙點頭:“馬上就去?!?/p>
宋德利走了,幾天以后,宋德利回來了,他跟侯三匯報,到百靈廟面見了榮副官,他問榮副官到底有沒有這樣的一個外甥。榮副官說當然有啊,他外甥叫白陶克,前一陣子已經來到了厚和,在武師長的部隊謀差事,還說讓侯科長多照顧下他的外甥。
宋德利把白陶克的照片遞給侯三。
侯三一看,照片上的白陶克和眼下的確實是一個人,一模一樣,端詳了半天,也沒找到一絲破綻。
“榮副官還跟你說了什么?”
宋德利突然想起什么,他說:“榮副官說他外甥的脖子上,有一個黑痣?!?/p>
侯三用踢了一腳宋德利:“這么重要的情報,為什么不早說,去,通知所有人,下午進行體檢?!?/p>
宋德利沒明白侯三的話:“體檢,體什么檢?”
“你他媽的真是個豬腦子?!焙钊R道。
10
白陶克沒想到剛救完郝大頭,同樣的倒霉的事,也發(fā)生在自己頭上,從厚和醫(yī)院出來,突然出來三個人,擋住了他。
其中一個人用刀抵住了他的腰,然后下了他的槍,光線很暗,白陶克無法看清這三個面容。他身后的人問他:“你是白陶克?”
他急忙說:“是是,兄弟們有話好說?!?/p>
身后的人說:“少他媽的廢話,跟我們走一趟?!闭f完用一塊黑色的布子蒙住了他的臉。
什么都看不清,他只能跟著他們走。走了有一袋煙的工夫,有了光亮,他們栽下他臉上的黑布子,他感覺好像被他們帶進了一個客棧的房間里。緩了一會,他才看清三個人的面孔,兩個胖子,站在他身后的那個人,好像在哪兒見過他,那個人戴著灰色禮帽,國字臉,低頭點著了一根煙,他抽的雁牌煙。
讓白陶克一下子想起來,他是羅志廣。那個人從鼻子里噴出兩股濃濃的煙,他朝白陶克笑了一下:“咱們見過面。”
“是嗎?”
“我就是你們找的羅志廣,沒想到吧,我主動送上門?!?/p>
“哦,羅同志,幸會幸會?!?/p>
羅志廣用腳踢了他一下,說:“少他媽的來這套,臭漢奸,你知道我們綏蒙抗日救國會是干什么的嗎,就是鋤掉你們這些狗漢奸。”
白陶克趕緊說:“羅同志,你別踢我,我也是個受苦人,你們問什么,盡管問,我知道的都告訴你?!?/p>
羅志廣手里的刀在他眼前比劃著,鋒利的刀尖幾乎要劃到白陶克的鼻子:“你個狗漢奸,我問你那天開槍打死老楊的人是不是你?”
“不是,那是郝大頭開的槍?!?/p>
“郝大頭?”
“就是昨晚想殺掉的那個人,是他開的槍?!?/p>
“看來我們殺對了,讓那個狗日的再多活幾天?!?/p>
羅志廣說的激動起來,他捋了下袖子,這時白陶克一眼看到他的左臂白白的,并沒有梅花刺青,在這瞬間,他明白眼前的羅志廣并不是要找的“二板頭”羅志廣說:“你今天說的真話假話,我很快就會驗證的,假如是假的,你的腦袋遲早開花。”
“我沒日哄你們,說的全是真的?!?/p>
“對了,你把武師長這幾天的行蹤,告訴我們?!?/p>
白陶克看了看羅志廣:“你們要武師長的行蹤干甚?”
“少廢話,說不說?!?/p>
白陶克想了一下:“后天晚上武師長有個宴請?!?/p>
“什么地方?”
“德勝源飯莊?!?/p>
11
下午走廊里,體檢的人排成了長長的隊列,一個穿白大褂的大夫給每個人發(fā)放著表格,讓白陶克奇怪的是,郝大頭拄著拐也出現(xiàn)在人群之中,白陶克趕緊走上前去,說:“你受了傷,還要體檢?”
郝大頭一臉無奈地說:“誰知道他們發(fā)什么神經,非得讓老子來?!闭f著他看看周圍壓低嗓子說:“這個侯三不知道又有什么鬼點子,你要小心呀?!?/p>
白陶克笑了笑,領了表格進了屋,里面的人都脫得只剩下一條褲衩,白陶克也脫去了衣服,跟著人流,走到一個大夫面前,這時他看見侯三就站在大夫的身后,他朝著白陶克微笑著。大夫讓他站直了身子,他就站直了身子,大夫用手托住他的下顎,看了看脖頸。
“你這痣什么時候有的?”
白陶克說:“我娘生我的時候,就有?!?/p>
就在這時,侯三走了過來,他說:“我看看?!?/p>
侯三的臉就湊到了白陶克的近前,正仔細端詳,走廊的盡頭突然傳來郝大頭的聲音,他的聲音很高亢。
“老子不脫,看你們能把老子怎么樣?”
侯三顧不上白陶克,他大步朝郝大頭走了過去,此時郝大頭盤腿坐在地上,一副氣哼哼的樣子,見侯三走過來,咣當,故意把拐扔了在一邊,侯三說:“怎么了?”
“老子受了傷,動不了?!?/p>
“這次體檢是武師長通知的,你敢違抗么?”
“你不要總拿我姐夫壓我?!焙麓箢^斜眼看著侯三,眼睛里冒著火。
“你------”侯三的身體在抖,他的手下意識地摸腰上的槍。
白陶克沖了進去,一把扶起郝大頭:“好了好了,沒事了,衣服我?guī)湍忝?。?/p>
事情平息了,白陶克勸著郝大頭。
“好漢不吃眼前虧,你看你把侯科長氣的?!眅ndprint
郝大頭氣嘟嘟地說:“他明明是在欺負老子,老子這腿上的傷是假的嗎,他看不見呀,非得讓老子脫?!?/p>
白陶克安慰說:“就是嘛,這個侯科長真是狠心,這樣吧,你只脫上身?!闭f完白陶克幫著郝大頭解扣子,脫衣服,當郝大頭的一條白臂膀露出來的時候。
白陶克愣在那里。
郝大頭的左手臂上,有一朵梅花刺青。
12
這個發(fā)現(xiàn)太重要了,必須及時告訴楊政委,楊政委肯定想不到。
自從看到郝大頭身上的標志,白陶克心里就琢磨,“二板頭”怎么會是郝大頭呢?這個家伙平日隱藏的很深,總是裝成一副賴皮酒鬼的樣子。
他一口氣跑到一家村的交通站,去找老徐,希望老徐盡快把消息送上山,可真正見到老徐,嚇了白陶克一跳。
老徐渾身全是傷,頭臉腫大的像塊水中浸泡三天三夜的饃,眼睛浮腫的擠成一條縫,身上不時散發(fā)著陣陣惡臭,他躺在土炕上不停地哎呦哎呦地叫喚著,他的女人邊伺候邊默默流淚。老徐見白陶克來,揮了下手,他的女人走開了。白陶克抓住他的手問老徐到底這怎么回事?
老徐斷斷續(xù)續(xù)地告訴了他上山的情況。
自從那天分手后,老徐連夜上了山,他做夢也沒想到日本人正在山上掃蕩,南梁子村成了火海,游擊隊和日本人接上了火,沒想到敵強我弱,很快游擊隊打了敗仗,這次戰(zhàn)役中楊政委也受了傷,南梁的武裝隊云隊長也失蹤了,這些消息都是老徐聽老鄉(xiāng)說的。老徐找不到組織,就在南梁村過了夜,本來打算第二天返回,沒想到村里的漢奸告發(fā)了他,他被歸武縣的偽蒙兵抓住,在他身上搜出來,那天夜里白陶克寫的紙條。他們拷打老徐,問他這個紙條是誰寫的?給誰送的?上面的內容是什么意思?老徐打死沒說,偽蒙兵打累了,就把他吊到了房梁上,準備第二天再審,天亮的時候,老徐見看守他的人都在熟睡,磨斷繩子跑了回來。
老徐說完,白陶克傻了,他聽清楚了,自己現(xiàn)在也成了斷線的風箏,白陶克眼睛里流著淚,他想說南梁子是我的家,楊政委答應過照顧我的牛和莊稼呢?他的眼淚流的嘩嘩的,眼前的老徐以為他是為犧牲的同志們在流淚,老徐安慰他,不要難過了,困難是暫時的,最后勝利的肯定是咱們。白陶克擦了下眼淚問:“老徐,老徐同志呀,這往后和組織斷了聯(lián)系,我怎么開展工作呀?”
老徐喘著氣說:“我也不知道,以后只能靠你的經驗吧?!?/p>
白陶克想說我能有什么經驗,除了會上樹,我什么都不會。這話他沒說。他說那個地圖還找不找了?
“找,當然要找,這關系到整個華北的戰(zhàn)局?!?/p>
白陶克淚眼模糊,他心里說,就是得到了情報,又有球用,游擊隊打散了,楊政委已經受了傷。
屋子里一下子安靜了,白陶克能聽見老徐的微弱的心跳聲,過了好長一段時間,他才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捏了捏老徐的手,他說老徐你放心養(yǎng)病吧。然后放下些錢,離開了。
從皮貨棧出來,白陶克多少有點迷茫。黃昏的郊外,在夕陽照耀下一片猩紅,山巒、樹木、鄉(xiāng)村也像被剛剛洗劫一樣,到處是硝煙,到處是血跡,到處是哭喊,在血色黃昏之中,天空中不時傳來幾聲烏鴉呱呱地叫聲。白陶克停住腳步,他看見自己的影子在無限放大,像一灘正在流動的血跡。
一時間白陶克真的不知道自己該去哪兒,鮮紅的世界里,他感覺到處是荊棘密布,到處都是陷井,他很孤單,他想起了南梁子村,日本人一定燒掉了他家的房子,牽走了他家的黃牛,他什么都沒了。
他蹲在地上哭了起來,哭著哭著,他感到那個死去的白陶克就在一邊陪著他嘆氣,白陶克突然大罵起來。
“滾一邊去,都他媽的是因為你,沒有你,老子什么罪都不會受,你他媽的哪兒不能死,非得死在我們南梁子山溝里,還有,你他媽的長像誰不行,非得長成和老子一樣,現(xiàn)在好了,老子回不去家,也跟你一球樣,成了個孤魂野鬼?!?/p>
13
回到師部,侯三在到處找白陶克。
“你去哪了?”
“買了一個皮坎肩?!?/p>
白陶克露出衣服里的坎肩。
侯三言歸正傳,他說:“我們今天抓了一個人,這個人就是你們后山的,我請示了武師長,就由你來審吧?!?/p>
“抓的是什么人?”
侯科長指了一下牢房,臉上神秘地說:“進去,你就知道了?!?/p>
牢房里有一股刺鼻的霉味,這股味道來自潮濕的墻壁、腐爛的身體和絕望冰冷的世界。白陶克走近那人一看,吊著的人竟然是南梁子的云隊長。侯三就站在他的身后,眼睛始終沒離開白陶克的臉,他在一點點地注視著他臉上的變化。現(xiàn)在云隊長眼睛昏厥了,侯三揮了一下手,一個特務用一盆冰水倒到了云隊長的身上。
云隊長醒了,他的眼神很疲憊,一條受傷的腿正在腐爛,他看到白陶克時,臉上沒有驚奇,淡淡的。白陶克的心里如同刀割,他多想上前握住云隊長的手,說老云,你不是南梁子呆的好好的,咋會被他們抓住。
侯三走了到了云隊長的面前,他說:“這個人骨頭很硬,我們審了三天,用了很多刑,他都抗過來了,什么都沒說?!?/p>
白陶克點了點頭,走進了云隊長,現(xiàn)在他知道,身后的侯三正用放大鏡在盯著他,換句話說過堂的人不是云隊長,而是他,他看了云隊長,提高了嗓門問他:“你叫甚名字?”
云隊長朝著他突然啐了一口。
“狗漢奸?!?/p>
他轉過身,擦臉的時候,看見侯三在微笑,顯然這還騙不了他,白陶克狠了下心,轉過身朝著云隊長腐爛的傷口,拿著指頭用力按了進去,云隊長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那叫聲差一點把他的心喊碎了,他心里說,老云你知道嗎,我只能這么做,你就忍忍吧,忍不了也得忍,那個狡猾的侯三像個狐貍一樣在盯著我,我要是露出了馬腳,他會吊你一樣,把我也吊起來,死我不怕,被他識破的話,我就完不成楊政委交給我的任務。
牢房里到處是云隊長的叫聲,他的叫聲變成受傷的蝙蝠,呼啦啦地到處飛。疼痛過后,云隊長的頭上全是黃豆大的汗珠,他眼睛里充滿了鄙視。白陶克太熟悉這鄙視的目光,在日本人的監(jiān)獄里,這種鄙視的目光都是瞬間的,他見過太多的人開始都是這樣的眼神,到了后來眼神會發(fā)生巨大的變化,這樣的目光會變成乞求、哀嚎、跪饒,甚至更下作的事情都能做出來,這樣的鄙視可靠嗎?endprint
侯三顯然沒想到白陶克會這么殘忍,他的臉色有點發(fā)白,聲音也變得輕飄飄的。
“這里交給你,好好審,我先走了?!?/p>
牢房的鐵門沉悶地關上了。牢房里只剩下白陶克和云隊長,云隊長的痛苦地呻吟著,他走到了云隊長的面前,他輕輕地說:“云隊長你受苦了。”
云隊長搖著頭苦笑了一下,他說“猴娃,你他媽的下手真狠。”
他一臉歉疚地說:“不狠點,他們就會識破了,對了,楊政委沒事吧?”
云隊長痛苦地搖著頭,他說:“那晚上都打亂了,游擊隊死的死,傷的傷,我受了點輕傷,本來躲進一個溝里,以為能逃過去,沒想到,就被狗日的抓住了?!?/p>
云隊長喘著粗氣說,能不能給我口水。
白陶克趕緊給他倒了缸子水,一點點地喂他喝,喝完水的云隊長看上去有了些精神?!鞍滋湛耍阏业侥莻€二板頭了嗎?”
白陶克說找到了。
云隊長眼睛亮閃閃的。
他說:“猴娃,你小子鬼精鬼精的,楊政委真沒看錯人,你現(xiàn)在該做的,趕緊通過二板頭,拿到地圖,讓傅將軍狠狠教訓教訓這幫狂妄的日本人?!?/p>
“你在想甚呢,嗯?”云隊長的氣息越喘越重。
“我在想咋能把你先救出去?!?/p>
“你真是個愣球,我出去,你就暴露了,咱們的計劃就會前功盡棄,你知道嗎,那樣咱們會死多少人,你算過沒?”
白陶克的身體在抖,云隊長的話確實讓他有點不知所措。
“那該咋辦呀?”
云隊長突然笑了一下,“你過來,我告訴你怎么辦?”
白陶克走進了他,他說:“再近點。”他就又走近了些,他說:“你把頭挨住我?!卑滋湛税杨^挨住了他,沒想到他的頭剛挨住云隊長,云隊長一口咬住白陶克的耳朵,他的牙真尖,白陶克的身子一下動不了了,他大叫著:“云隊長別開玩笑?!痹脐犻L一點都沒開玩笑,他活生生地咬掉了他耳朵。
白陶克捂著耳朵,疼得滿地打滾,他聽見云隊長大叫著:“打死我,快點。”
疼痛像電流一樣很快傳遍他的全身,云隊長的聲音在他耳邊尖利地叫喊著,“快開槍呀,你這是在幫我,快打死我?!?/p>
恍惚中,白陶克聽見牢房的鐵門在一點點沉悶地開啟,沒有時間了,他不能再猶豫了,他掏出槍,朝著云隊長開了槍。
一朵白云落在云隊長面前,云隊長輕身一躍,跳上云朵,云朵飄走了。
14
白陶克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醫(yī)院。
窗口站著一個人,那個人一動不動,他的眼睛盯著窗外,窗外的天陰沉沉的。還是那張寡婦的臉,一場冰冷的秋雨正在她的內部醞釀著。白陶克動了下身子,那個人轉過身,是侯三,他見白陶克醒來,臉上升騰起虛偽的笑容,“你醒了?”
白陶克的耳朵一陣生疼,左臉空蕩蕩的,“我耳朵呢?”
侯三尷尬地說:“被那個共匪咬掉了,他咬掉你耳朵時,你擊斃了他?!?/p>
白陶克怔怔地靠在床上,腦子里的回憶斷斷續(xù)續(xù),像散落的珠子,他得一顆一顆地撿起來,才能把它竄成一串。這串珠子應該掛在云隊長的脖子上,他確實是條漢子,他用他的生命換來自己的安全。
“武師長知道你的壯舉,委托我給你嘉獎。并提拔你為特務科的副科長。”說著侯三走到白陶克的面前,把嘉獎的證書和獎金放在他的面前。
“你應該高興才對,是不是還在想那個死去的共匪?”侯三的眼睛泛著賊光。
白陶克搖了下頭:“我剛來,這么多榮譽給我,我心里不安呀?!?/p>
侯三說:“怎么是給你的,這是你爭取來的,你該得到的?!?/p>
外面突然一聲悶雷,沒一會兒,歡快的雨滴很快地敲打著窗上的玻璃,窗外一片水汽。在那片水汽中,顯現(xiàn)出了云隊長的樣子,云隊長好像在對白陶克說,老子沒白死,你終于過了特務這一關。
侯三看了下表,他說:“白科長,對了,一會兒有一個《蒙疆日報》的記者,要采訪你,你的身體能吃得消吧?!?/p>
白陶克點點頭。
他沒想到,來的人竟然是燕小曼。
燕小曼眼睛瞪得大大地看著他,人像中風了一樣,呆呆地,她沒想到要采訪人竟然會是白陶克。然后她說:“白陶克,原來你是救國軍的人?
白陶克笑了一下,不知道該怎么跟她解釋。
燕小曼沒想到,他也沒想到,這樣的見面確實很尷尬。
屋里只有他倆,在他倆之間有一條沉默之河,時間慢得像螞蟻,無聲無息,一分一秒地爬動著。還是燕小曼說話了。
“你一點不像白陶克。”
“那我像誰?”
“不知道,反正不像我認識的那個人。”
“我做錯什么了嗎?”
燕小曼口氣一下變得憂傷起來,她說:“現(xiàn)在的時局這么亂,大家事實上都是茍且偷生地活著,所以你一點沒做錯?!?/p>
“在這里,說這樣的話很危險。”
“你也把我抓起來?!毖嘈÷难劬瓦捅迫?。
白陶克有點不敢看她的眼睛,曾經明亮清澈的眼睛,現(xiàn)在里面充滿了怒火,充滿了仇恨。
“我剛見到你,我很歡喜,現(xiàn)在你知道我是什么感受嗎?”
白陶克看著燕小曼:“什么感受?”
“我覺得你像鬼,真的你的身上沒有一點人的味道,很模糊,我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有時候感覺不到你的存在,你很虛幻,亦真亦假,這個感覺太可怕了?!?/p>
“你就把我當成鬼吧,可能我早就死了?!?/p>
燕小曼用手托著額頭,看上去她很痛苦,而后抬起頭:“好了,不說這些了,我問你一個問題,你們抓住的那個共匪,他為什么要咬你?”
“不知道。也許他恨我們這樣的漢奸,也許他本身就不想活了,在這里他會受折磨?!?/p>
“折磨?”
“對,折磨。白陶克說。日本人用的刑具你想都想不到有多可怕,一個意志再堅強的人,沒幾下也會尿褲子招了?!眅ndprint
“可他是中國人?!?/p>
白陶克咬了咬牙說:“他是共匪?!?/p>
“共匪也是中國人?!?/p>
“……”
燕小曼嗚嗚地哭了起來,她的哭聲像只受委屈的貓。
白陶克很難受,他伸出手,想去安慰下燕小曼。
“別碰我?!?/p>
燕小曼的話,刺耳尖利。
15
白陶克在報紙上終于看到了那條期待已久的啟示,啟示是永濟堂藥店發(fā)布的,在《蒙疆日報》二版的左下角。上面寫著:白先生的藥已配齊,請于十月十五日前去取藥。
看到這條消息,白陶克身體像復蘇的草,這么多天,他一直盼望著這條消息,它終于來了。
白陶克走在街上,身體格外輕盈,像一只云燕。金黃的落葉鋪蓋道路,如同一條玉帶通向云端,白陶克走著走著,眼睛不知為什么濕潤起來,他想起楊政委,想起云隊長,想起受委屈的燕小曼,想起很多很多,眼淚順著他的鼻翼肆意狂流,他希望這黑暗的日子快點結束,他盡快回到南梁子,每天爬在樹上,看他的牛吃草。
永濟堂藥店在大南街的玉石巷口,這是一家建筑中西結合的百年老店。白陶克站在路口觀察了下周圍,一切都很安全,下午的光線像張蠟油紙,黃黃的,很單薄,白陶克走在單薄的紙上,進了藥店。
藥店里只有一個帶瓜皮小帽的人,在撥拉著算盤,見店里進來的人,急忙笑著問先生要什么藥?
白陶克說:“玉丹丸?!?/p>
瓜皮小帽一愣,旋即問:“您是要白露前制成的,還是白露后制成的?”
白陶克說:“我就要白露當天制的?!?/p>
瓜皮小帽緊張地看了門口,然后對白陶克說:“到里屋吧,有位客人等你半天了?!?/p>
倆人進了里屋,里屋有一個人在喝茶,當白陶克走到近前,才看清等他的客人,竟然是燕小曼。
“是你?”白陶克瞪大眼睛看著她。
燕小曼的眼睛同樣瞪得很大。
“天吶?!彼囊恢皇治孀×俗约旱淖欤诖罂诖鴼?。
瓜皮小帽見兩個人認識,就說:“你倆慢慢聊,我去外面盯著去?!闭f完,他關住門走了。
燕小曼還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什么時候,成了共——”
白陶克喝了口茶:“你什么時候成了國軍的人?”
兩個人都尷尬地笑起來。
燕小曼說:“這段時間,傅將軍要攻打包頭城,時間緊急,只有二板頭手上有日軍防御地圖,可我們一直找不到他,所以只好依靠你們。”
白陶克說:“這個二板頭,我已經找到了,你肯定猜不到他?!?/p>
“誰?”
“郝大頭?!?/p>
“是他?”
“開始的時候,我也不相信,可我發(fā)現(xiàn)他身上的標志后,才確信了。”
“你跟他提過地圖的事嗎?”
白陶克搖了搖頭:“這個二板頭脫離組織這么長時間,我擔心他動搖,沒有跟他挑明?!?/p>
燕小曼的手,在旋轉著手里的茶杯,她突然想起什么:“這個郝大頭,我想起來了,他和武師長跟我們做過生意?!?/p>
“生意,什么生意?”
“他倆偷偷跟我們賣過日本人的軍火,你把這件事跟他說,他一定會害怕,他會幫你的?!?/p>
“行嗎?”
燕小曼的手落在白陶克的手上。
“一定行?!?/p>
16
燕小曼感覺像經歷了一場夢。
她的真實身份是晉綏三十五軍派歸綏情報人員,代號“魚鷹”,在厚和,她還有另一個身份是《蒙疆日報》記者。
那一次在三官廟街上,燕小曼沒想到自己會遇到白陶克。那一霎那,燕小曼覺得白陶克是從夢里飄出來的,她來不及和他說話,一點時間都沒有,哪怕有一點時間,她也會上前去抱住他。
一閃而過,這個夢就被甩到了身后。
燕小曼不能和白陶克說話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她要去見一個人,時間緊迫,就在快要見到那個人的時候,街上傳來了槍聲。
情報是她的下線小辛給的,燕小曼和小辛從沒見過面,兩個人的接頭是三官廟街林記洋煙店的人來傳遞信息的。賣煙的老楊是她的人,小辛一年前加入了綏蒙抗日救國會,據小辛匯報說救國會的負責人叫羅志廣,人很可靠,對日本人有仇恨。燕小曼對這個救國會的興趣并不大,沒想到小辛說羅志廣手上有一個重要情報,是一個關于包頭日軍的防御圖。
燕小曼沒有多想,同意了。
這次從晉綏三十五軍到歸綏,燕小曼帶著一個重要的任務,就是找到在這里的一個中共情報人員“二板頭”。晉綏三十五軍傅將軍派人已經和山上的共產黨溝通過,他們希望得到一份包頭日軍防御圖,不日他們將收復包頭,可共軍方面只說以前他們安插在歸綏的臥底“二板頭”,由于組織疏忽,導致他的上線暴露自殺,從此“二板頭”心灰意冷,再跟共軍無絲毫聯(lián)系。
可這茫茫人海中,燕小曼去哪找到“二板頭”?這個救國會的出現(xiàn),讓她看到了一點希望,這個叫羅志廣的真要是能搞到地圖,一切都變得簡單了。
和羅志廣的接頭地點是三官廟街的林記煙鋪子,在煙鋪子上掛著一個小黑板,黑板上寫著:雁牌的香煙已到貨。這是接頭的信息。那天她本來能準時到達,臨出報社門的時候,報社老板有個稿子要跟她校對一下,沒辦法,她只能先校對,校對完了,她一看表,已經和預先約好的接頭時間晚了二十分鐘,她急忙攔了輛黃包車,一路上她不斷催促黃包車的車夫快一點,再快一點。
走在路上,燕小曼隱隱感到這次接頭有些冒失,不冒失嗎?她還沒有詳細了解這個羅志廣的底細,就去和他見面,這是不是太草率了?如果這個羅志廣這個人不可靠,自己將會暴露,三十五軍攻打包頭的計劃,將會擱淺,這是多么大的損失呀。這么一想,燕小曼急迫的心變得平穩(wěn)。她對車夫說,沒有急事,你慢點走。
黃包車的車夫是個中年人,他多少有點不耐煩地說,“我的大小姐呀,你一會讓快,一會讓慢,你以為我是劃旱船的?”endprint
慢下來,燕小曼的腦子清醒多了,車在走,她不時地打量著街上的人,在這人群之中,看看有沒有異常的人在盯著自己。一切還好。黃包車拐進了三官廟街的時候,槍聲突然響起,街面上的人一下子亂了,有人舉著槍高喊著抓共匪。車夫一下子嚇傻了,站在原地呆呆的。
燕小曼大聲地對他說:“想活,就快跑呀。”
這話點醒了車夫,他拉著黃包車一陣風地跑出了這條紛亂的街巷,沒想到這個時候,居然遇到了白陶克,一個她曾經的戀人,時間緊迫,她還來不及和他說話。
當危險過去,燕小曼很慶幸自己去晚了,去晚了讓她逃過一劫,這是上天在保佑她,她若是準時去的話,很可能會被一網打盡。三官廟街出事后,燕小曼立刻通知小辛取消見面,有事她會找他的。
當一切驚悸的浮塵落地之后,白陶克的面孔清晰地出現(xiàn)在她的眼前。
為什么會在那條巷子里遇到他?
17
這么多年,燕小曼一直在打聽白陶克的消息,可好多年過去了,她沒有他的一點消息。有時候燕小曼猜想也許白陶克早就死了,在這兵荒馬亂的世道,能活下來確實不是件容易的事。只要想到這些,她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了,淚眼中白陶克會從遠處朝她走來,笑吟吟的。
她伸出手,卻什么都沒有,有的全是她無盡頭的哀傷。
現(xiàn)在好了,她看見他,就是他,雖然沒說上話,至少證明他還活著。盡管接頭失敗,燕小曼覺得心里還是亮堂堂的,她心里的那團已經熄滅的火重新又燃燒起來,越燃越旺,白陶克還會出現(xiàn)嗎?
第二天,燕小曼又去一趟三官廟街,這一次她沒有選擇黃包車,而是步行。到了街上,她看到天氣和她的心情一樣的好,天空高遠,沒有云,能清晰看到遠處大青山的輪廓,它像一個肌肉健壯的男人。這么清爽的天氣里,她久別的戀人還會再出現(xiàn)嗎,三官廟街上已經沒有了昨天令人恐懼的硝煙,在初秋的陽光下,這里顯得靜悄悄的。林記煙鋪子關門了,老楊死了以后,這家門臉被特務科查封了。
老楊的死,讓她感到工作很被動。
燕小曼站在那棵老槐樹旁,這是昨天她和白陶克相遇的地點,燕小曼深吸了一口氣,她希望空氣里還能聞到他的氣息。樹下面濕漉漉的,有昨天的雨痕,這時她看見了地上有一枚黑色的扣子。
她把它撿起來,那是個銅板大小的扣子,她相信這個扣子就是白陶克身上掉下來的,她緊緊攥著。
冰涼的扣子有了溫度。
這是以前發(fā)生的事,當燕小曼看到自己心愛的人不是漢奸,而是跟自己一起并肩戰(zhàn)斗的同志,她的心里像早來的春天一般,無比溫暖。可同時另一個念頭在她的腦海里茁壯發(fā)芽,那就是這個白陶克越來越不像她認識的那個人,以前的那個白陶克儒雅、明朗,現(xiàn)在的這個白陶克像一團模糊的水汽。
他怎么會加入了山上游擊隊?
這話她問過他。
他什么都沒說。
那天他們兩個人在永濟堂藥店坐到天黑,他和燕小曼該說的話,都說完了,有點訣別的味道。白陶克送她上了黃包車,覺得她一個人不安全,自己也上了車。
夜晚的風有了初秋的寒氣,黑暗的天上,不時地傳來幾聲烏鴉的呱呱聲,那叫聲聽上去陰森恐怖。在路上兩個人很沉默,風里只有人力夫的喘息聲和沙沙的腳步聲,夜霧從遠處涌來,整個夜晚變得濕漉漉的,眼前的一切都變得飄渺虛無。本來她想和白陶克再說些什么,可話到嘴邊,卻不知該說什么。突然她輕輕地哼唱起來,那首《出塞》,她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哼唱著: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叫胡馬度陰山……
唱著唱著,燕小曼聲音哽咽了,她靠在了白陶克的肩上。
“無論怎么樣,記住,咱倆一定要活下來。”
黑暗中,一只溫暖的手,把她摟得緊緊的。
18
晚上郝大頭醉醺醺地進了白陶克的屋。他進了屋后,扔給他兩包長崎牌的日本煙,“今天我姐夫請日本憲兵隊的長官吃飯,這煙是皇軍賞的,我舍不得抽,專門來孝敬你白科長的?!?/p>
白陶克哼了一下:“一個遭人罵的科長,你想當我跟他們說去。”
“老子才不想當呢,這樣多自在?!?/p>
接下來郝大頭神秘地對白陶克說:“你知道侯三暗地里在干什么嗎?”
白陶克看著煙盒上的圖案,圖案上有一個穿和服的日本女人站在海邊,這讓他想起那個叫長川美代子的女歌星:“他干什么,跟我有什么關系?”
“當然有關系。”
白陶克看了眼郝大頭,郝大頭一點不像在開玩笑。
“他干什么了?”
“他在查你,你看不出來嗎?這次體檢,你以為他真是給大家做身體檢查,他是查你!”
郝大頭的話聲音不大,可每一字像釘子一樣,讓白陶克的心肝發(fā)顫,“他查我什么?”
“他派宋德利去了趟百靈廟,見到榮副官,榮副官告訴他,他的外甥脖子上有一顆痣?!?/p>
“你是怎么知道的?”
“在師部里,沒有我郝某人不知道的事。”
白陶克故作欣喜地解開風扣,亮出脖子說:“哦,你說的是這顆痣嗎?”
郝大頭的眼睛偷偷地盯著白陶克的表情,“你以為你有痣,你就是白陶克,未必吧?”
眼前的郝大頭話里藏著話。
“怎么了?”白陶克覺得他看出了什么。
“沒什么,我就是有點替古人擔憂?!?/p>
郝大頭的話越說越玄乎,看來這是個把話往明挑的機會,白陶克故意惱怒地說:“別他媽的繞圈子,有屁就放?!?/p>
郝大頭說:“既然你要這么問,我就直說了吧,你不是白陶克?!?/p>
白陶克顯然沒想到郝大頭會這么說,他的手摸著腰里的手槍。
“別緊張嘛,老兄,我跟你說,你來的第一天,我就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你不是白陶克,你身上沒有軍人的氣質。”
白陶克身上反而輕松了,他手里轉動著那盒長崎牌香煙,對郝大頭說:“你說完了我,那我也說說你?!眅ndprint
郝大頭笑了一下。
“你也不是郝參謀,你真實的身份是二板頭對不對?”
郝大頭的身子僵在那里,他臉上有種不自在的白光。
白陶克說:“你是民國三十年潛伏進了歸綏,由于游擊隊指揮失誤,你的上線駱駝被捕,是你暗中送去毒藥,駱駝在獄中自殺的,從此你斷絕了與山上游擊隊的來往,把自己徹底隱匿起來?!?/p>
郝大頭抽出了手槍,對準了白陶克。
“你是誰?說。”
白陶克從煙盒里緩慢地抽出一根煙,點著,他遞給郝大頭:“不要慌嘛?!?/p>
郝大頭猶豫了一下,接過煙。他的槍仍在舉著。
“我跟你說實話吧,我是游擊隊派來的,這次的目的就是為了找你?!?/p>
“找我干什么?”
白陶克就把國軍傅將軍要攻打包頭的情況,前前后后說了一遍。郝大頭放下手里的槍,他用力抽著煙,煙霧像塊白布,很快把他的頭包裹住了。
“你不要猶豫了,現(xiàn)在什么形勢,你看不出日本人遲早要戰(zhàn)敗,你現(xiàn)在轉身還來得及。”
郝大頭兩只手插進了頭發(fā)里,樣子看上去很痛苦。過了一會兒,他站起身,對白陶克說:“我跟你說,地圖不在我身上。
“在哪?”
“在武師長身上?!?/p>
我激動地一把抓住郝大頭的手。
“你終于信任我們了。”
19
風里有肅殺的氣息。
臨近中午的時候,師部里突然傳來一個消息:武師長在德勝源飯莊遭人暗殺,他隨身的文件包也不見了。
侯三從樓里下來,陽光照在他的臉上,他的臉很白,沒有一點血色,站在樓下,他的身子甚至搖晃了一下。隨后他立刻讓全體的人員集合,目標是德勝源飯莊。到了德勝源飯莊,那里一片狼藉,到處是血跡,到處都是彈痕。
宋德利早早地站在飯莊的門口,樣子像等了一會兒了。
“什么情況?”侯三皺著眉。
“中午有三個人,來到飯莊,他們的目標很明確,就是暗殺武師長的,交起火,他們三個死了一個,我們的武師長還有吃飯的人都死了。”
白陶克站在飯莊的臺階上,看了看,陽光中他在還原當時發(fā)生槍戰(zhàn)的情景:街角有三個人偷偷在接近飯莊,為首的正是羅志廣,他帶上兩個人往飯莊里走,接近了飯莊,一個臨街的窗口,不時傳來飯莊里爽朗的笑聲,羅志廣抽出槍,對著兩個人說行動。里面的武師長并不知道危險正在一點點逼近他們,他們還在推杯換盞。武師長喝到興頭上,外面一聲清脆的槍響后,武師長肥胖的身體一下子栽倒在桌子上,他頭被打爆,紅色的血和白色的腦漿流了一桌子。血濺了同桌吃飯的人一臉。隨后是服務員的尖叫聲……
突然的哭聲,打斷了白陶克的思路。哭號的人是郝大頭,他姐夫讓人殺了,他的后臺沒了,他不悲傷那是假的,沒一會兒他就哭昏過去,兩個人背著他離開了飯莊。
侯三走到了一具尸體前,那個胖子白陶克見過,是羅志廣的手下。
侯三蹲在尸體前,看得很仔細,看著看著突然說:“這個人是什么身份?”
宋德利說正在查。
侯三摸著下巴,說:“這個人的身份很關鍵,查到他,就能查到羅志廣在哪兒?!?/p>
他突然看了眼白陶克:“白科長,你看看他像是干什么的?”
白陶克也蹲在那人的面前,他抓起那人的手端詳了一下,然后說:“不像是種地的,種地的繭在掌心,他的繭在手指上。”
侯三眨著眼睛說:“那么說,他是個工人?!?/p>
白陶克點點頭,他指了下尸體的襯衣說:“這是一件工裝,你看那個工廠的人穿著這樣的襯衣。”
身邊有人說:“是燈泡廠的工裝。”
侯三呵呵地笑起來:“太好了,厚和市的燈泡廠只有一家,宋德利你去燈泡廠查一查這個人的身份,還有看看今天沒有上班的人里,還有誰,他一定有同伙。”
宋德利點點頭,正要走。
“等等,還有件事?!?/p>
宋德利問什么事?
“你通知一下百靈廟的榮副官,讓他有空來厚和參加一下武師長的葬禮,他倆是拜把子兄弟,不通知,人家會怪罪的。”
說完,侯三故意看了眼白陶克。
20
侯三在燈泡廠抓到小辛。
侯三連夜提審的這個人。在牢里,侯三微笑地走到這個人面前。
“你認識我嗎?”
小辛沒說話。
“不認識我也無所謂,可我認識你,你叫辛小杰,救國會的人都叫你小辛。你生于光緒二十六年,今年你38歲,你民國四年從武川縣城來到歸化城,找你舅舅做營生,你開始在馬橋干苦力,民國六年你進了電燈廠,去年你參加成立綏蒙抗日救國會?!?/p>
侯三的笑容像春光一樣明媚,他站在小辛的面前。
“你看我認識不認識你?”
小辛無奈地搖了下頭:“你們一定是抓錯人了,我不是什么救國會的人?!?/p>
“還想跟我繞,那咱們就繞吧,反正我有的是時間,你說的真話假話,我一聞就聞出來了,說實話,我這套認識人的本事,全是日本人教的,我學會了,就有飯碗了,你跟我合作,我保證你也有飯碗,行嗎?”
小辛說:“我只是個工人,什么都不知道?!?/p>
侯三一下子笑了,他說:“你認識一個叫羅志廣的人嗎?”說著侯三掏了一盒雁牌的煙,點著了,他說:“這個羅志廣就愛抽這個牌子的煙?!?/p>
小辛說:“我什么都不知道呀?!?/p>
“你嘴硬,好,不知道好,來我這里的人剛開始都說不知道,可后來他們什么都知道了?!?/p>
侯三拍了下手,從牢門進來三個人,他們拖著蘸水的牛皮鞭子?!安缓靡馑剂?,辛同志?!焙钊室庹f。
小辛被綁到了一張長條木板凳上,他身上輕微地有些發(fā)抖,他的牙齒也在不停地打著寒戰(zhàn)。侯三知道,這些人一開始的時候,都要咬住牙硬挺著,只有動了刑,他才肯說出實話。侯三朝手下點了下頭,鞭子帶著哨聲,鞭子帶著水,每一下抽在身上,小辛的身體都皮肉綻開,鮮血直流,第一下沒感覺,到第二下的時候,疼痛接踵而來,它像電流從頭到腳從里到外迅速蔓延著,到了第三下,鞭子不是抽在肉上,而是抽在神經上。抽他的三個人,看出來很有快感,只要看見或聽到皮鞭在小辛身上啪的一聲,一陣紅色血液悠揚的迸濺,他們就有快感。皮鞭在他身上的灼燒,小辛用不了多長時間就會崩潰,侯三看見小辛的血液在沸騰,在他的皮膚下面,像驚慌的蛇一樣在亂竄著,尋找求生的出口,出口有太多的蛇,它們擁擠著,糾纏著,掙脫著,看著鮮紅的血漿從體內不斷地涌出來,小辛終于憋不住了,一股熱流從兩腿之間奔流而出。endprint
“他尿了。你看,這家伙尿了?!焙钊β曈悬c變形。
屋里的笑聲讓小辛感到恥辱,他覺得自己不應該尿,換句話說他尿得不是時候,在這一時刻尿,表明了他的脆弱,會讓眼前的人看到他內心的怯懦。
他咬著牙,一臉憤怒的表情。
“你真是好骨頭,有種。”
小辛朝著侯三啐了一口,這一口啐得侯三一點防備都沒有,侯三皺了下眉,他邊擦臉邊說:“既然你這么血性,好吧,我就讓他來說?!?/p>
說完他朝外面擺了下手。
門開了,門口站著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小辛見了這個孩子,一下子崩潰了,他大喊著:“別傷他,你們要聽什么,我說,我全說?!焙钊龜[了下手,門口的人帶走了小辛的兒子。
“我說了,你會保證我和家里人的安全嗎?”
侯三點著頭:“那是當然,你放心說吧。”
“我確實是綏蒙抗日救國會的人,我在救國會的使命,主要是為我的上線提供情報。那天三官廟街羅志廣接頭的事情,就是我從中穿針引線的,不是你們開槍的話,那兩個人就會接上頭?!?/p>
“你是國軍的,還是共軍的?”
小辛說:“我也不知道,我的上線只告訴我是抗日的?!?/p>
“你的上線是誰?”
小辛說:“我上線我也沒見過,我們的情報傳送都是通過三官廟街林記洋煙店老楊。”
宋德利說:“科長,咱們要不先把羅志廣抓起來,再說?!?/p>
侯三摸著下巴,“羅志廣不能動,我想用羅志廣釣一條大魚?!?/p>
他緊接著問:“你的上線叫什么?”
“我只知道他的代號叫魚鷹。
“魚鷹?”
21
時間像上了發(fā)條,白陶克感到每一分每一秒都分外重要。榮副官要來厚和,如果來了,一切都會露出馬腳,他把這個情況已經跟老徐說了,老徐說他會把消息傳給山上。
他要抓緊時間。
回到師部,郝大頭告訴他一件重要的事情。羅志廣手下小辛已經被侯三抓住,現(xiàn)在很可能叛變了。
這個消息太重要了,他到了永濟堂藥店,把這個消息告訴了燕小曼,讓他沒想到的是,燕小曼已經得到了小辛的情報,說羅志廣要見她,并且要把地圖親手給她。
“這是侯三設計的圈套,你不能去。”
燕小曼說:“部隊給我發(fā)來情報,如果明天拿不到情報,部隊將于后天黎明強攻包頭,強攻的話,一定會死很多人,這一次我一定要去?!?/p>
顯然白陶克已經說服不了燕小曼,她很固執(zhí)。
回到師部,天已經黑了,郝大頭身披著孝服跪在武師長的靈堂里,白陶克也跪下,點著了一些燒紙。
“他們已經布下天羅地網。”郝大頭聲音沙啞地說。
“我知道?!?/p>
火苗在跳動,一閃一閃地映著他倆的臉上。
“我聽說他們明天要去抓一個叫魚鷹的人,魚鷹是誰?”
白陶克沒隱瞞他,對他說了,他說:“魚鷹很倔,明明知道是個圈套,她非要去。”
郝大頭說:“我要是她,我也得去,這個地圖必須拿到。”
火盆的燒紙一點點地熄滅,白陶克長長噓了口氣,他說:“這些我都知道,可有什么辦法呢?”
“有辦法?!苯酉聛?,郝大頭把他的想法說了出來。
白陶克搖著頭說:“不行,這樣你太危險了?!?/p>
“還有更好的辦法嗎?”
侯三焦急地等著羅志廣的出現(xiàn)。據小辛的情報說,魚鷹答應要見羅志光,他們見面的地點還是三官廟街林記煙店,見面的暗號是左手拿著《蒙疆日報》。
魚鷹,侯三腦子反復想著這個名字,到了揭開廬山真面目的時候了。
羅志廣已經在巷口出現(xiàn)了,他依然戴著他那頂灰色禮帽,走路很遲疑,邊走邊觀察著街上的行人。他走到樹下,點著根煙,煙霧慢慢地往上飄動,像條藍色的帶子。
他低頭看了看表。
一輛黃包車從遠處駛過來,車上坐著一個女人,到了羅志廣面前,車子突然停住了,羅志廣一看,女人左手拿著一份《蒙疆日報》。
“你是魚鷹?”
女人點點頭,然后急切地說:“這里不安全,小辛已經叛變,我們不能久留?!?/p>
羅志廣看見遠處有一伙人朝這邊走來,那伙人的手都在懷里插著,目光緊緊地盯著他倆。羅志廣知道已經暴露了,他把文件袋塞進了女人的手里。
“你先撤。”
他剛掏出槍,槍聲已經響成了一片。拉車的人一見槍響,車也不要了,趕緊逃命,一顆子彈打破他的腦袋,他栽倒在地上。
羅志廣和那個女人躲在黃包車后。
“我掩護你,你往三官廟里跑,到了里面,有我們的人會幫你跑出去,快?!?/p>
已經沒時間了,女人轉身跑進了三官廟里。羅志廣無意間看見不遠處的侯三,更讓他吃驚的是,在侯三身邊,果真站著的是小辛,原來是這個叛徒,出賣了自己。這時他看見女人已經進了廟里,他站起身,朝著侯三猛開了幾槍。
一顆子彈擊中了羅志廣胸膛,他仰面朝天地栽倒在地,鮮紅的血泅濕了他的衣服。
他把手槍對準自己的太陽穴,臨死前,他笑了一下。
侯三正站在羅志廣尸體旁,臉色顯得特別陰沉,他撿起羅志廣灰色的禮帽,用手彈了彈上面的土,戴在自己的頭上。
“是條漢子?!?/p>
小辛臉色尷尬地看著侯三。
侯三嘆了口氣,他指揮著手下,進三官廟。他看清了剛才那個像風一樣的女人,他認識她,是燕小曼,當他看到燕小曼第一眼時,以為看錯了,魚鷹怎么會是她?
宋德利跑到了侯三面前:“三官廟里進不去。”
“為什么?”
“里面郝參謀正給武師長作法事。”
22
侯三緊緊盯著郝大頭。
天突然陰了下來,一陣樹葉嘩啦嘩啦搖動之后,雨下了起來,雨霧很快籠罩住天地,整個世界都在搖晃,在風雨中有一種冤魂在哭泣的聲音,它哭得很傷心,聲音怪唳凄涼。endprint
“你敢阻攔軍務?”
郝大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又抬頭看著眼前的侯三:“我給我姐夫在告廟,這件事,我昨天請示過憲兵隊?!?/p>
“你眼瞎了,沒看見逃犯跑進了廟里?”
郝大頭眼睛紅紅的,“我姐夫七天沒過,尸骨未寒,你敢打擾這里作法事,老子跟你拼了?!?/p>
侯三一點辦法都沒有,他跺了下腳,他用手指著郝大頭:“要是逃犯真跑了,老子非要你的腦袋?!?/p>
三官廟進不去,侯三很窩火,這次行動讓他一點收獲都沒有,不僅沒有收獲,還損失了地圖,他還想不明白郝大頭為什么早不做法事,晚不做法事,偏偏今天在做。燕小曼明明躲進了三官廟,他就是進不去。
他臉上的五官像擰在一起,站在羅志廣的尸體前,長長嘆了口氣,他知道在這里等也是白等,人早就跑了。他把宋德利叫來,問問有什么好辦法。
宋德利說:“估計那個燕小曼早從廟里跑了,說不定跑回家或者是報社吧?!?/p>
侯三的一只手繼續(xù)在下巴上摩挲著,他下巴紅紅的。
“絕對不會?!?/p>
宋德利用手撓了撓頭皮,“那她會去哪兒,不會飛了吧?”
“飛不了。”侯三反問宋德利:“你說她拿上地圖會干什么?”
“當然是想辦法把地圖送出去。”
侯三的眼睛有一團火。
“她會出城?”
侯三微笑著:“對,燕小曼拿著地圖一定要出城,今天夜里只有北門開著,他們一定會從北門走。”
宋德利立刻說:“那我現(xiàn)在通知守城的,關閉北門?!?/p>
侯三踢了一腳宋德利:“你這個豬腦子,關什么關,就開著,等著讓她走,到時候,咱們正好守株待兔?!?/p>
侯三帶著人到了北門,他派人嚴格檢查來往的行人,見了可疑的人當場抓起來。侯三坐在城下,沏了壺茶,他翹著二郎腿,悠閑地看著眼前的一切。遠處的夕陽,像個蛋黃,掛在西天邊上,整個世界黃燦燦的,用不了多長時間,太陽將會落山,潛伏在暗處的燕小曼就會主動地出來。
他沒想到這個時候,一個不好的消息傳到他的耳朵里。
宋德利告訴他榮副官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榮副官過大青山的時候,被山上的游擊隊抓住了?!?/p>
侯三差一點從椅子上摔下來。
23
侯三知道自己沒有退路了,他必須抓住魚鷹。
天色漸漸黑了下來,侯三讓自己的手下,睜大眼睛,提高警惕,逃犯隨時會出現(xiàn)。
遠處突然傳來了一片哭號聲,有群人排成一隊,他們手里舉著火把、哭喪棒,不斷地往路兩側揮灑著紙錢。
“怎么回事?”他問宋德利。
宋德利跑了過去,一會兒捂著臉跑回來了,一臉委屈。
“說呀,怎么回事?”
“是郝參謀,他給武師長出城告夜,我說今天誰也不行,這么多人要進行檢查,沒想到我剛說完,郝參謀給了我兩耳光?!?/p>
侯三知道告夜,在歸綏有個民俗,死了人,先去告廟,然后告夜,孝子賢孫要舉著長明燈,手拿哭喪棒繞城走一圈。
“又是這個郝大頭?!焙钊龎毫藟夯穑瑢χ蔚吕f:“走,我去看看什么情況?!?/p>
他走過去,前面走的人正是郝大頭。郝大頭披麻戴孝,眼睛紅腫,一副傷心欲絕的樣子。
侯三攔下了隊伍,用手擦抹了下眼角,對郝大頭說:“郝參謀,這武師長告夜,按道理我也應該參加,可,可這公務纏身走不開。”
郝大頭蘸著眼淚說:“侯科長你有這份心,我姐夫就沒看錯人,你先忙著,我們給武師長告夜去。”
說完郝大頭揮舞了下手,讓身后的隊伍繼續(xù)走。
“等等?!?/p>
郝大頭看著他。
侯三摸了摸下巴,說:“今天有個重要逃犯跑了,這個你也知道,他很可能會從北門出去,所以,所以所有人都要進行檢查?!闭f完,侯三亮出一張紙,那是憲兵隊的命令。
“我姐夫活的時候,對你也不薄,為什么他剛剛沒了,你就跟他過不去?!?/p>
侯三一副痛苦的樣子,他拍了下郝大頭的肩:“端咱們這碗飯的,就得看誰的臉色,兄弟,我也沒辦法?!?/p>
郝大頭用力把侯三的手甩開,大聲地說:“你他媽的不是要查嗎,查吧?!?/p>
“不要生氣嘛,兄弟?!?/p>
侯三朝宋德利使了一個眼色。黑暗中嘩啦沖出來很多人,像饑餓的狼,一袋煙的工夫,宋德利跑到侯三面前:“都查了,沒問題。”
郝大頭突然怒吼道:“沒什么問題,棺材查了嗎,把棺材打開,查呀?!?/p>
他的話把所有特務都嚇壞了,侯三趕緊遞給郝大頭一根煙:“兄弟,息怒?!闭f著給郝大頭點著煙。
郝大頭抽了一口說:“那我能走了?”
侯三朝他點點頭。
告夜的人很快消失在城外的茫茫黑夜之中,侯三快聽不到哭號的聲音時,突然意識到一個巨大的紕漏,是的,逃犯也許就在棺材里。他大叫了一聲,朝天開了一槍。
“抓住郝大頭。”
城外,郝大頭的人也開槍了,沖在前面的特務很多被打中,不少掉進了護城河里。
郝大頭讓人趕緊掀開棺材板,燕小曼從里面爬了出來。
“前面我準備了馬,你趕緊走吧?!?/p>
黑暗中燕小曼感激地看著郝大頭,“郝同志,你多保重?!闭f完,消失在黑暗之中。
槍戰(zhàn)進行了一個時辰,侯三的人越集越多,這時郝大頭突然感到胸口一熱,一顆尖銳的子彈已經穿透了他的胸膛。他倒在地上,看見黑暗的天瞬間明亮起來,紅彤彤的朝陽,正從東面升起來,郝大頭想大叫,可血在他的嘴里泊泊地流,他什么都喊不出來。
侯三帶著人走到郝大頭的面前,郝大頭微笑地看著他。
宋德利跑過來:“棺材里藏的確實不是武師長,燕小曼跑了。”endprint
侯三張著嘴,人像傻了一樣,呆呆地站在那里。
他突然看見郝大頭的手放在衣服里,他讓宋德利看看郝大頭手里到底抓的是什么,宋德利走了過去,當他看見郝大頭手里抓的是導火索時,什么都來不及了,他只能緊緊爬在郝大頭的身上。
24
整整一天,白陶克的心里亂糟糟的,他不知道三官廟發(fā)生了什么,燕小曼到底有沒有危險。在師部里,他聽人說侯三將人全調去把守北門。他問為什么,師部的人說侯科長在抓一個逃犯。
白陶克更加為燕小曼的處境擔心了。
約好的時間到了,他迫不及待地跑到了永濟堂藥店,進了里屋,一看燕小曼好好的,在微笑地看著他,他上前一把抱住了她,眼里熱淚涌動而出:“我真是擔心死了。”
“我這不是一點兒事都沒有嗎?!毖嘈÷参恐?。
等情緒平靜了,他告訴燕小曼出城的北門,侯三派了很多人,已經很難出去。
燕小曼說:“你不要緊張,聽我說?!苯酉聛?,燕小曼把她在三官廟與二板頭見面的事,告訴了白陶克,她說已經和二板頭商量好了出城的方案,只要出了城,就有國軍的人接應,他們連夜會把地圖送給傅將軍的。
“晚上,我也去,暗中保護你們?!?/p>
燕小曼緊緊抓住他的手:“你不要去了,侯三會懷疑你的,你聽我的?!?/p>
白陶克明白她的話,眼淚又止不住了。
“等我們勝利的時候,我倆會在一起的。”
“……”
頭纏紗布的侯三,第二天出現(xiàn)在白陶克的面前。侯三看上去很疲憊,眼睛里布滿了血絲。
“我們什么都沒抓住?!彼f。
白陶克點點頭,“聽說了?!?/p>
“他們比我們想得高明?!?/p>
“是呀,我們總是慢半拍?!?/p>
“走吧,咱們一起去燕小曼的住所看看還能發(fā)現(xiàn)什么?!?/p>
白陶克跟侯三下樓,小辛在下面開車等著他倆。
路上侯三似乎有些困了,他頭靠在椅子上,很快打起了呼嚕。白陶克眼望著窗外,此時燕小曼已經把地圖送到了傅將軍的手上,收復包頭的戰(zhàn)役已經打響。他仿佛能聽見西北傳來轟隆隆的炮聲。
到了燕小曼的住所。
白陶克掏出槍,緊張地看了下住所的周圍。
侯三朝他擺了下手:“白科長,別嚇唬自己了,人早就讓郝大頭放跑了。”
小辛用力拉了門,門沒上鎖,虛掩著,他剛進了屋,里面就傳來一聲槍響,小辛咣當一下,倒在門口,半個身子在門外。
“里面有人?!焙钊蠼兄?。
白陶克腦子里一片空白,燕小曼明明已經走了,怎么屋子里還有人,里面的人是誰?
侯三用手探了小辛的脈搏,很快手就縮了回來,他朝著白陶克搖了搖頭。
屋里確實有個人影,侯三朝著人影打了幾槍,沒有聲響了,兩個人進了屋,侯三示意他和自己分開,挨著屋子找,白陶克猜不到對方是什么人,他小心翼翼地檢查每一個角落,突然樓上又傳來兩聲槍響。白陶克趕緊跑上樓來。
他聽見是侯三的聲音。
“別動,動就打死你?!?/p>
白陶克一看,地上躺的人真是燕小曼,她已經中了槍,身下流了一大片血。
侯三想不到白陶克會把槍突然對準了他。
“別開玩笑了?!?/p>
白陶克哼了一下,他說:“你的直覺很對,我是假的,只是你沒有了耐心,再有一點,我就會被你查到?!?/p>
侯三瞪大了眼睛,有點不相信白陶克的話。
“別跟他廢話?!钡厣系难嘈÷蝗婚_了槍。
白陶克見侯三死了,趕緊上前抱著燕小曼,大叫著她的名字,她試圖想睜開眼睛,能感覺出來,她已經沒有力氣睜眼睛了。她的氣息很微弱,白陶克把她抱在懷里,燕小曼像個孩子。
白陶克泣不成聲地說:“你出了城,為什么要回來?”
燕小曼慢慢睜開眼,朝著白陶克笑了一下。
“我不放心…..有一個東西……我擔心……會暴露你?!?/p>
白陶克的身體顫抖不已。
原來燕小曼完成了任務以后,突然想起白陶克當年寫的《出塞》還留在家里,特務搜查,一定會查到白陶克,因為上面有他的落款,一想到這些,燕小曼連夜返回家中。
“你為什么要這樣做?你怎么這么傻?”
燕小曼的眼神在發(fā)散,但她還在努力微笑著,突然之間,她的身子一下變輕了,她的手里有個東西掉到地上。
是一枚扣子。
25
下雪了。
特務科科長白陶克從日歷上,撕下一年的最后一天。然后走出了憲兵隊,漫天的大雪紛紛而下,沒有多長時間,他相信這天地就會變成白茫茫的一片。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清冷的氣息讓他聞到了不遠的春天。
他到了一家刺青店。
店老板問道:“先生,您刺什么?”
“梅花?!?/p>
說完,他把袖子挽起,露出了自己的左臂。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