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澤涵
桃花,也會流淚嗎?
是的,而且淚期漫漫,從立秋起至霜降。但這淚并非落由花蕊,而是滲自枝干表皮,乃一樹精華。它一眾名號也各攜意味,慣名有“桃漿”和“桃油”,因油中脂肪滿滿,也稱“桃脂”,而油脂終將凝結(jié)呈膠狀,故又有“桃凝”和“桃膠”的叫法。“桃花淚”算得上美稱了,但可能有些不地道,應(yīng)該是今人所造,由來生動:八月里,桃子被摘光了,桃樹哭了。
這原是一道生物題。桃樹落子前后最容易被真菌感染,流油是自我療愈之舉。自然奇觀一經(jīng)科學(xué)解密,也就沒什么神妙可言了。然而,生命總是多情的,生活本就該多些美的比擬。
蕭王廟的桃花基地數(shù)里延綿,已形成一種地方文化。年年桃花節(jié),人們競相來訪,連為了防蟲咬而包裹桃子的活計也設(shè)了比賽。世人皆知桃樹開花結(jié)子的輝煌,卻總忽略桃落韶光。我的阿姨擁有大片桃林,我小時候也鉆過,可從不挑這個時段,當然也完全沒那個心眼。
我第一次知道桃膠,是在多年前的晚夏。我在網(wǎng)上見著一道名叫“桃花凍”的甜品,起先以為是銀耳粥。它的制法很簡要,將桃膠泡洗后,置于清水中長燉即可。每每心有所念,就會饞癆,可一直被雜事牽絆,又不愿去擾阿姨,那日通微信,正巧說到這事。她說,她奶奶曾做過桃花凍,一兩桃膠能化一大碗,加點糖,那味道能讓人驚喜。
阿姨給我快遞了一斤鮮桃膠,淡棕色的淚珠丸柔軟而不失彈性,散發(fā)著一股淡薄的樹漿味,聽說這是桃樹根斷時所迸發(fā)的氣味。我洗盡雜質(zhì),在電飯煲中滾開,保溫一夜。翌晨,我也未聞見什么飄香,舀一碗來嘗,味道類同銀耳,卻另有一番清潤生津。
和媽媽說起桃花凍,她一點兒印象也沒有了。我說:“你們五兄妹是同個奶奶在同個屋檐下帶大的,都給了他們吃,不給你吃?”或許,真的是時間過去太久太久了。
時近寒露,我終于忍不住走了一趟鄉(xiāng)下。青山碧田賞心悅目,流經(jīng)溝渠的潺涓也同樣動人。這里的風(fēng)沒有尾氣染指,多了些本源的芬芳;這里的風(fēng)沒有高樓的阻礙,流動感也明顯強多了。桃葉尚未規(guī)模化地飄零,干枝上都附著一顆顆碩大的淚疙瘩,許是天冷之故,質(zhì)地已硬化,淺黃也進為暗棕,品相實不敢恭維,卻貨真價實。
桃樹因材質(zhì)脆弱,容易被風(fēng)侵襲,天生低矮,在百樹中怕是難有出其右的,有些連樹干也沒有,就似平地開了杈,甚至要特地在長勢霸道的枝杈旁打個樁子一同縛住穩(wěn)固。包桃子和摘桃子基本是農(nóng)婦半蹲半跪著完成的。每年,我都會收到阿姨捎來的鮮桃,卻從未意識到她要這般辛苦。
臨近一株桃樹,晶瑩的淚一滴一滴汨流,仿佛在訴說著滿腹的心事,樹與樹之間結(jié)了幾條絲線,我不愿繞回頭路,一剪刀斷了。一回身,又見一只集白青、乳黃和淡橙于一體的彩蟲,正扭動著軟綿的身子?!爱斝?!這東西叫‘青辣,被它背上的刺扎了,就有的苦頭吃了。”阿姨提醒我。如此鮮艷的蟲子,居然這般毒辣??晌覜]有生出一絲的驚悚或厭惡,反而有著無比的慶幸和輕愉。
天邊不遠,沒什么斜陽,風(fēng)中也有些寒涼。我直了直腰,靜靜凝視著掌中的這把桃花淚。它多年的失落,不敢說什么鄉(xiāng)村文化隕落的冠冕之語,但我輩奔走于都市,屢屢與自然文化失之交臂,的確錯過了很多美好的東西。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