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萏
一次去母親家,出來時,母親和我一起下樓,她去買菜,我回家。那天陽光很好,小區(qū)的甬道上落滿香樟樹葉篩下的碎金,空氣溫香,彌漫著太陽潮濕新鮮的氣味,垃圾桶旁堆了許多清理出來的舊物。路過時,我說這個小籃真好,母親“哦”了一聲,漫不經(jīng)心地道,都是些別人不要的東西。我邊走邊戀戀不舍地回頭望著,嘴里依舊說著,那只小籃真好!母親一下子就站住了,說,是不是真的喜歡,喜歡我就給你撿著。我忙拉道,別!別!遂挎著母親走出了大門。
過了幾天,我聽到鑰匙轉(zhuǎn)動鎖眼的聲音,知道是母親來了。開門的一瞬,我看見她手里提著那只籃子。母親說,她給我撿了,用開水燙了,洗潔精反復刷洗,又在太陽下暴曬了幾天,可以放心使用了。那一刻,我覺得母親真好!籃子很潔凈,清爽的篾片密密疊加,有規(guī)則地交織穿插在一起,紋路里依舊能聞見鳥鳴灑于竹葉的芬芳,像心底的鉆石,閃著隱隱的光。后來,我把這只橢圓形、敞口、有蓋的籃子放在鋪有荷花桌旗的茶幾上,裝過滿籃子玫紅的鮮花、黃綠的水果,裝過書籍、眼鏡以及一些雜物??傊?,它有了全新的身份,承接著紗簾后每個黎明與日暮時分溫暖寧靜的色澤,和我一起度著年輪里沉沉的光。
一
七月份我回了趟故鄉(xiāng),簡凈的天空洗浴著每個毛孔,像一本我珍藏完好久未翻動的經(jīng)書。我的許多親人都平安地生活在這里,因為幸福,因為富裕,因為遼闊的天空,有厚厚的鳥羽覆蓋,而無需太多的惦記。唯有我的舅舅蜷縮在郊區(qū)一張骯臟黏膩泛著霉味的床上,沒有醫(yī)保,沒有社保,危在旦夕。我無法穿起母親一顆顆遺落的眼淚和心頭的哭聲,以及由血脈擰成的絲絲無奈。三十七年后的舅舅干癟,嚇人,像一截枯木,隨時可能折斷,讓我想起難民、非洲、木乃伊很多字眼兒。除了眼睛靈活轉(zhuǎn)動外,其余的都似張薄而脆的紙,刮在風中。
那一聲“舅”,穿越三十七年,讓我淚雨紛飛。三十七年前的舅舅是體面漂亮的,像茁壯的莊稼,飽滿挺拔,大眼睛,雙眼皮,白白凈凈,穿著藏青色呢子中山裝,推著輛鳳凰自行車來城里接我。靦腆,憨厚,木訥。我的姑媽們喊他大紅哥,我還有個小紅舅舅,他們是雙胞胎。他給我買好吃的,一麻袋一麻袋地買,進門,“嘩啦”一聲,倒在地下。姥姥家是全村最富裕的人家,滿院子青碧的蔬菜,一筐筐白生生的雞鴨鵝蛋,一垛垛的糧食,彩繪描紅的箱蓋照得出人影,玻璃門窗擦得錚明瓦亮。城里的姑媽們都喜歡吃外婆家的飯,說那是一眼的敞亮??扇缃?,秧敗苗殘,稀稀拉拉的幾棵,滿院的雞糞鴨屎,趕都趕不走的蒼蠅。臟,比窮更可怕。
舅舅的床頭放了瓶氧氣,是五百元錢租來的,難受就插上,是唯一的治療措施。他沒錢,看不起病,即便社區(qū)的醫(yī)生上門,也是基于老輩的情義,聽聽心肺,把把脈,給點小藥,都是免費的。說句不好聽的話,舅舅在等死。那天,我買了菜,做了飯,用了他家一缸的水。剁了圓子,炒了許多菜,舅舅吃了很多,他的腸胃沒問題,只是干瘦,皮包骨。他的孫子叫彥泊,八九歲的樣子,白凈胖乎,喊我大姑,圍著我不停地轉(zhuǎn),幫忙遞鹽找油??湮宜刮?,說話好聽,是南方人。拿出一袋咪咪蝦條往我手里塞,說他誰也不給,只給我。我偷偷地給他一百元錢,讓他出去想吃啥就買點兒啥,他扭捏半晌,壓在文具盒下面。然后提著補課袋和我道別,用鼻子嗅著空氣說:“大姑你燒的排骨真香,可我來不及了,得去補課,給我留點兒,回來吃?!?/p>
舅舅油燈即將耗盡,只是生命里最后一口氣的問題,不知啥時咽掉。說話已相當吃力,只能用簡單的眼神、手勢來表達。眼眶里常常蓄滿淚水,時不時用袖子揩下。那套睡衣烏眉糟眼,已看不清原來的顏色,罩著他干癟的身體,細細的脖子支撐著腦袋,像個骷髏。思維卻異常清晰,依舊聰明。我們?nèi)ズ螅梢灾纹饋砜恐鴫ψ鴷?,示意我坐下,示意他們給我倒水;當我困頓,斜躺一角,示意他們開柜子給我找東西蓋上。我吃完飯,回身時,他會吃力地把紙巾推給我,比任何人都明白我的心意,還是我那個七十年代最漂亮的舅舅。可如今卻如此窮困潦倒,即將離開人世,不知心里該作何感想。
二
鄉(xiāng)村的夜晚是寂靜的,一輪明月掛在寶石藍的天幕,像畫上去一樣。白茫茫的夜色如水銀鋪下,涼爽愜意的空氣充盈著四周。我住在小紅舅舅家里,望著窗臺上那些泛香的花草,高大綠植蔓下的枝葉,徹夜難眠。我想帶舅舅去看病,這是我回來的目的和想法,但從舅舅的身體看,確實是風里的蠟燭,吹不得。舅媽也一再表示,醫(yī)院不收,舅舅的身體早就不能造血。我把病情形容給懂醫(yī)的朋友聽,他們說是血癌,且晚期,若早,還有治療的方法,但需一大筆錢。那一夜我有點走火入魔,無數(shù)的燈籠在眼前轉(zhuǎn)動,設想出許多方案,去募集,去找有錢的朋友做慈善,只要扯下這張臉,總是有辦法的。
當曙光打開院門,一輪紅日斜晾天邊時,一切都醒了。太晚了,舅舅是癌,無藥可治,只是在慢慢耗干最后一滴血。我挎著母親的胳膊走在鄉(xiāng)村整潔的道路上,薄霧籠罩的田野散發(fā)著草木葉漿特有的清新,早起的空氣如井沿新提的井水,清透甘冽。七十年前母親出生在這里,先時叫妖屯,后來改為松柏公社。母親八姊妹,都是漂亮人,有六姊妹從這里飛了出去,只有最后兩個雙胞胎舅舅蟄居于此。當年母親家是望族,日子過得非常紅火。母親十幾歲便離開,隨大舅到很遠的地方讀書,盡管中途輟學,并沒能成為文化人,但依舊是我見過的最溫柔動人的女性。這塊土地,對母親來說是魂牽夢繞的;生命的岔徑再多,最急切的腳步,卻響在這里。我們小時候,山再高,水再遠,母親每年都要帶著我們?nèi)⒚茫烊沟幕疖?,大包小包地回來。外公外婆走后,她也是隔幾年回來一趟。母親一生的積蓄,都撒在這茫茫的鐵路線上。
算一下,我卻有三十七年沒有回來,最后一次是十二歲。從小和父母漂泊在外,故鄉(xiāng)對我是遙不可及的夢,曾經(jīng)一度認為自己是沒有故鄉(xiāng)的人。很多年,我忙著自己的日子,頭上的陽光無法分叉,霍然回首,我的舅舅已然衰老,貧病交加。當母親講著舅舅的變故,舅舅的疾病,舅舅的窘境,講家如何過敗;講舅舅如何的瘦,如何的沒力氣。去長春找大舅時,一個跟頭是磕到哪兒,昏迷過去,被送到醫(yī)院急救;講大雪天到民政局要低保,倒在雪地里,大病一場,回來輸液的錢,多于低保的錢。母親平靜地講,我平靜地聽,我怕她看見我的淚光;出了小區(qū),坐在愛人的車后座,借著黑暗,眼淚如珠子滾落。車外是霓虹的街市,風馳電掣的車隊,溢彩流光的人群,喧囂的大排檔,這些都沒有我的舅舅。我的舅舅在這個飛速發(fā)達的社會,吃不好,穿不好,喝不好,死冷寒天舍不得取暖,有病了,只是延挨著在家等死。endprint
曾有四年時光,我在那片土地上度過,爺爺和姑姑們給了我很多的愛,那是我對這個北方小城全部的記憶。兩個雙胞胎舅舅也沒少來看我,每逢周末,不是這個,就是那個。他們長得一樣,我分不清,經(jīng)?;煜?,總是叫錯,甚至不敢叫。那是個靦腆的年齡,也是個不懂事的年齡,有時會稚氣地直接問,你是王振海還是王振江,話出口時,又紅起了臉。我的兩個舅舅都是憨厚人,只知道笑,我的姑媽們親切地喊他們大紅哥和小紅哥。除我的大舅王振山有過輝煌外,他們既沒振海也沒振江,一直囿于那個村莊,過著現(xiàn)在都市人向往的田園生活。很多年后,我知道所謂的田園,只是有錢人的后花園,一旦有艱辛的勞作和無奈的心酸摻雜里面,便有無數(shù)的苦楚滋生。
三
外婆家離城區(qū)八里地,屬于街邊子,清一色柏油路,因交通的便利,還算富裕。舅舅,其實是我的二舅,他和外公外婆生活在一起,老舅,也就是雙胞胎里最小的舅舅,很早就分了出去,自立門戶。我的大舅先在北京鐵路局,后調(diào)回長春鐵路局工作,一直在外。我見到最多的就是二舅,所以簡稱舅舅,是我對所有舅舅愛的總和,也是我對舅舅這個詞匯深情的定義。
幼時的我,并不留戀母親出生的那片土地。父母從遠方回來,下了火車,先落腳城里爺爺家,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第二天母親才能急急地往娘家趕。在我的意念里,那里枯索而毫無意趣;冬天,大雪包圍的村莊,像一座座矮蘑菇,遠沒有城里豐富多彩。我的舅舅每次來接我,大多空空而回。我的舅媽為人不錯,是個可愛的人。干凈、利索、手巧、嘴甜、燙著頭發(fā),成天美不滋兒笑嘻嘻的。經(jīng)常給我做衣服,和我姑媽們的關系也好,也幫她們做些針黹。每次見面,老遠就咯咯地笑,見到我又摟又親的。我從小拘謹,不喜歡過度的熱情和親密,況且那個年代閉塞,感情不知如何表達。所以常常把她關在門外,任她怎么敲都不開,隔著玻璃揮手讓她離開。
很多年后,我回憶起這個女性都是難忘的,無疑是我童年生活里鮮亮的一筆。她對我好,是真的好,沒有一點面子情,想千方設百計地把我弄回去,給我做好吃的,和她一起睡。她沒孩子,結婚八九年一直沒有孩子,我不知道那時大人們的想法,或由此產(chǎn)生的種種不快,因她人好,似乎可以忽略不計。每次母親從外地回去,她總是背著外公偷偷地往城里提油和煮好的雞鴨鵝蛋,讓母親走時帶著。有一次,她在前面走,外公在后面走,一人提一桶油,一前一后進了爺爺?shù)脑洪T。她趕緊藏了起來。那時外公當家,外公會過,會算計,沒他發(fā)話,家里的東西和錢誰也不準動。
我十一歲離開故鄉(xiāng),后來聽說舅舅離婚了,所以這個女人不再是我的舅媽。那是個冬天,母親坐很遠的火車趕回去,和我姑媽們冒著鵝毛大雪去她家說服她。她死活不肯,一定要離,起了訴。若干年后,我從母親斷斷續(xù)續(xù)的敘述中,得知她愛說愛笑,愛唱愛跳,舅舅老實,不善風情,和她談不到一起去,她便有了私情。一次外公回家,被外公堵住,外公拿著棍子把那個男人打跑了,她的事也就曝光了。這之后,她覺得沒臉再在村里待下去,加之自己無生育,吃了很多藥,不見效。在一個早晨,清理掉自己生活過的所有痕跡,收拾收拾回娘家了。舅舅這頭曾做過多次努力,但她始終不肯回心轉(zhuǎn)意;開庭時舅舅沒去,婚自動離了。后來,她嫁給了城里一戶有錢的人家,做了太太,我的姑媽們一直和她保持著往來。
四
離了婚的舅舅經(jīng)人介紹,很快娶了親,也就是現(xiàn)在的舅媽。舅媽原來的丈夫是病死的,帶著一個兩歲的兒子改嫁過來。孩子改姓王,成為舅舅的兒子,后來,他們又生了一個兒子。也就在那幾年,外公外婆相繼去世,剩下他們一家四口平安度日,舅舅身上的負擔也就相對重了些。舅舅的外號叫王老狠,是說他一身力氣,有干不完的活兒,講賺錢誰也賺不贏他。母親說他太實誠,傻,心里沒自己,像頭牛。那時,舅舅不僅種田,還到街里拉腳,用他的馬車在市內(nèi)拉點零活兒。冬天,大雪封路,別人都在家貓冬,他揣著兩個大餅子,抱著鞭子站在雪地里跺腳。每天起早摸黑,披星戴月,回家常常一身雪花,胡子眉毛掛著冰碴子。
母親每次回去心疼他,又不好帶出來,一個人跑到糧庫,站在風地里等他。舅舅常在那攬活兒。母親給他整整衣襟,拍拍帽子上的雪,往他荷包里塞兩百元錢,囑咐他吃點熱乎的,別太苦了自己。餓了到館子炒倆菜,身體要緊,衣服也要常洗常換,暖暖和和的才是。他就推搡道:你看,這咋說的。老姐!我有錢,比你有錢,這活兒就這樣。你看你大老遠的回來,該花多少錢?
那時舅舅真的有錢,比一般上班的工人有錢,他勤勞能干,一天收入不菲。他拉糧拉煤拉菜拉瓷磚,拉一切可以拉的東西;活兒淡時,甚至拉過死人,給別人扛過煤氣罐和水泥。有時,被我的姑媽們碰見,心疼他,會給他買只燒雞什么的。馬驚過,把舅舅從車上甩下來,拖著跑出去很遠,腸子都扯了出來,成為街頭驚險的一幕,幸虧被及時送到醫(yī)院,撿了條命。這樣的事故發(fā)生過兩次,舅舅九死一生。后來年齡大了,馬車也逐步從城市淘汰,他也黃皮寡瘦,不似當年的人了。那些掙的錢,累計起來是筆不小的數(shù)目,一邊掙,一邊一萬兩萬地被舅媽借給了娘家。那里更困難,更需要,也就音消了,死的死,亡的亡,沒人再承認了。我聽過很多的版本,那樣的數(shù)字,是很多城里富裕的人家都不舍得拿出來的。
九十年代初,城市拓展,舅舅的一二十畝田就被征了去,余下四畝,合了大概一二十萬,在那個時代是筆不小的數(shù)目。他用這筆錢,做了一棟非常高大的馬賽克房子,現(xiàn)在從外觀看,都是像樣的。只是年久失修,室內(nèi)灰暗,粉刷的墻壁開始脫落,泛著黃斑,屋頂也已開裂,依稀留著寒冷時貼著的膠布印子。舅舅給兒子們?nèi)⒘讼眿D,一大家子在一起過,舅舅是主勞力,做不動了,就把家分了。一個兒子三間正屋,他自己沒留一分財產(chǎn),他的兒子媳婦們都說他好。這次回去,我看見他的大兒媳婦站在門口偷偷地抹眼淚。舅舅和舅媽單過,沒任何收入,過去賺的錢用盡散盡,日子難免捉襟見肘,加之多病,風雨飄搖,也就在所難免,成為全村最困難的人。
在長春,大舅的女兒為我們接風,我見到了二舅親生的兒子和兒媳婦,他們在那打工。非常英俊的小伙子,比電影演員還帥氣,卻起了一身的白癜風,臉和胳膊上都有。他原來的工作干不成,別的單位又不要,自己在菜場擺個攤兒,賣水果。他和他老婆最后一個來的,說要把水果賣完,天熱,怕壞了,要不本兒都保不住。那幾天高溫,他的脖梗子曬得通紅,起了一溜水泡。他的媳婦,彥泊的媽媽,抬手時胳膊上落有碗大塊疤,我問她咋弄的,她說是在餐館打工時,燙傷的。她說家里總有事,有一點兒錢,就出點兒事,攢不下。上個月彥泊的爸爸,也就是舅舅的兒子才住了院,做了肺部手術,躺了一個多月,還有心臟病。有次舅舅急救,剛推進去,他就昏厥過去,馬上也進去了。但小兩口看起來還是恩愛甜蜜,有說有笑的。endprint
舅舅的晚年就是這樣的,自己喪失了勞動能力,兒子也指望不上,孫男弟女回來,也只能趴在他的床前哭一會兒,表示點心意。舅舅不再推辭,不再剛強,眼圈一紅,默默低頭接下,顫抖地拉開床邊的柜子,塞在舅媽的包里。這個家里需要錢,比任何時侯都需要錢,聽舅媽講至今還有幾萬元的外債。舅媽是個快活人,生動形象,凡事想得穿,無攀比之心,說話有意思。讓她的孫子彥泊把電視關了,不說關掉,說你把它給我掐死了,或滅了它,極其霸氣。
我長春的三姨很多年沒有回來過,主要嫌臟,這次舅舅病危,她回來看最后一眼。不在家吃飯、喝水、上廁所。雖然外公外婆已經(jīng)去世很多年,二舅家依舊被看作娘家。母親是一個能吃能咽的女人,怎么樣都可以,能將就,不會像三姨那樣,內(nèi)急都憋著。三姨走時,下著大雨,出了院門,實在憋不住,就蹲在她小兒子的車屁股后小解,我給她撐著傘。母親倒是個干凈人,家里一根頭發(fā)都難找到,到舅舅家并不作聲,也不嫌棄,說你們待不了,就先回城里,我得在這多陪我弟幾天。
五
走的時候,我向舅舅討了樣東西,我說舅,把這個煙匣子給我吧!他點頭,示意舅媽把他腿前的煙匣子騰出來。舅媽開朗,說,這啥破玩意兒,埋了咕汰的,凈煙油子,該扔的東西了。還是當年某某給你舅做的,一起做了倆,還有一個在倉房里,我把那個干凈的找出來給你。我說不用了,舅媽!這個就好。那我把那上面的煙油子給你■哧■哧?她道。我說,別,別,就這樣。依稀看得出一條條的刮痕,估計是舅舅用小刀刮的。
這是個長方形的煙匣子,原木,并沒上色,但現(xiàn)在里外都呈黑褐色。卯榫結構,上面的蓋子是活動的,可以來回滑動,很滄桑,顯然跟了舅舅很多年。我順便帶走的還有舅舅的兩張照片,一張是小學戴紅領巾和同學們的合影,他在正中,稚氣漂亮;另一張是他在民兵連時,一人手里一桿槍,整齊地排著隊,他在其中,年輕而英俊。
彥泊把他撿的一對描紅的松木盒子也送給了我,那是大姨當年的陪嫁,她女兒裝修時,當破爛清了出來。東北人善繪,箱柜、衣櫥、妝奩上都是,糅合了諸多元素。顏色以大紅為主,預示著日子紅紅火火,是我小時常見之物。以前,有些人家的炕柜極其講究,又描又燙,鑲有瓷片,銅鎖也亮。隨著時代的進步,家具的變革,基本上都當柴火燒了,換成現(xiàn)在紙片樣的組合。那些精美的紋飾,歲月的劃痕,連著那片大地咚咚回響的腳步聲,民俗風情等,也就慢慢消失殆盡了。姥姥家也是,炕柜箱柜、大紅燙花的燭臺、銅盆、玉嘴長煙桿,早就沒了,只剩下一副一百多歲、摸得溜光的銅牌九和一本家譜尚在。
母親悄悄地對我說,你能不能把你的背包也留下,彥泊喜歡,你不在,他摩挲了好幾次。我說是嗎?遂騰了出來,彥泊卻一本正經(jīng)地道,大姑,我不要。我怕他嫌棄,說,大姑也是頭一次背,是新的。彥泊說他有,轉(zhuǎn)身拿出自己的,說是他爸媽給他買的。很薄的書包,像傘布,我說用我的吧,結實,背著舒服。他還是推脫,一直不肯。他奶奶說,你別聽他的,他啥都要,凈出去撿別人的東西,是不好意思。
我走時,他追了出來,說大姑,你的背包忘記了。我說可不是的,咋忘了呢,那你給大姑取來。他不動,只站在那瞅著我笑。然后說,大姑,你真的不要了。我說是的,大姑不需要了。走之前,在屋里,他就掏出我偷偷給他的一百元錢,說,大姑你看你給我買了那么多的東西,我咋還能再要你的錢,你還是帶在路上花吧。聽了很感動,沒想到這孩子這么多天,一直沒用,還攢起來。
六
雙胞胎里的小紅舅舅身體依舊很好,還能風馳電掣地騎電動車。他住在大紅舅舅的后面,家里過得不錯,標準的小康家庭。兒子搞裝修,有自己的團隊,天天在外忙碌,聽說我們來了,現(xiàn)買了菜趕回來。車庫修得很大,電動門,衛(wèi)生間的手紙是壓花的。院子里堆碧疊翠,滴里嘟嚕,結滿了果蔬;草編的雞窩,一個個母雞趴在里面下蛋;不銹鋼大門,泛著銀光,像樓堂館所機關的院門;兩間很大的廚房,架子上擺著許多土雞蛋。
霞,是我見到過的中國最美的女性,是小紅舅舅的兒媳婦,一直和老人生活在一起,標準的中國傳統(tǒng)婚姻模式。她生有一兒一女,女兒已經(jīng)出嫁,兒子在長春上大學。她在一家工廠給別人做飯,騎踏板車,每天凌晨四點就去。我們在她家住的那晚,她半夜兩點起來,悄悄給我們做了早飯,然后去上的班。等我們起來,發(fā)現(xiàn)她炒了七八個菜,擺了一灶臺,煮了一大鍋土雞蛋和鹽蛋。小紅舅媽說她好,能干,貼心,沒說的。即便到大紅舅舅家,也是一進門拿起抹布就擦,幫著收碗掃地,一點也不嫌臟。
回到城里,我住在小姑媽家。我的爺爺和大姑媽已然離世。世界很大,沒給我回頭看一眼的機會,就蒸發(fā)了。這個小城因為曾經(jīng)有過他們的呼吸,而變得格外親切珍貴。很多年,我一直縫補著記憶里的一些碎片,那是另外的一個精神國度。那種親切是與生俱來的,遙遠神秘,又近在咫尺。爺爺家的胡同已然扒掉,立起新樓。匍匐在他們的碑前,我很失聲,也很失態(tài),那些遙遠的愛,飄在風中,連報答的機會都不曾有。
閑暇時,我會和小姑媽一起逛逛這個小城,滿街的蠶絲,一點不比南方晦暗。小姑媽家住在四樓,上樓時,我們一前一后,三樓和四樓的轉(zhuǎn)彎處,有個廢棄的柜子,柜子上有只竹筐,很好的手工,不大。我對竹子有天然的情懷,說,這筐真好!老姑說,是我的,裝雞蛋的,聽說你們要來,嫌放在屋里礙事,擱這了。我說,那給我吧!我喜歡。老姑說,要啥不好,要這破玩意兒,喜歡就拿去。接著道,這是我婆婆在世時,去四川開會,帶回來的,好幾十年了。
筐,很漂亮,扎實密實。我如獲至寶,抱著和我淘弄的東西,擺了一地。老姑說,凈撿一些破爛,看你咋往家?guī)?,帶回去又擺在哪兒?我給你刷巴刷巴!我說別!我回去自己弄。
她還送給我一個她收藏的鞋拔子,那是她婆婆的陪嫁,老銅,磕得坑坑洼洼,像麻點兒,很亮。系的繩子很臟,有的位置快爛掉。她拿著一把剪子,一根新繩子,說,我給你剪掉,你到農(nóng)村找人按原樣打個百花結,那里人興許會。我搶了下來,說,就要臟的,剪不得。她不明白,我喜歡的是時間。endprint
小的時候,我的大姑媽對我非常好,給我洗頭洗澡,買衣服買皮鞋。前幾年她走了,姑父現(xiàn)在有了新老伴兒,我去看他時,要下了他給我沏茶的一個小杯。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坐在盆邊,用搓板搓衣服,七十年代的場景,是我的少女時代。
七
回來的日子是平靜的,水紋在每個清晨打開,我照舊碼著我的字,日子熱了,又涼了。聽說舅舅好轉(zhuǎn)了點,可以下地走路,慢慢挪到院子門口了。彥泊曾經(jīng)建了個群,在群里喊我說:大姑我想你了!我并不太看消息,發(fā)現(xiàn)時,他在說,大姑!你咋不理我呢?后來他在對話框里用語音給我留言,說,大姑開學了,要是你在……余下的話,很微弱,也很傷感,把手機貼到耳邊努力地聽,也聽不清。聲音再大時已恢復常態(tài),說,大姑!不說了,我想你了,給你發(fā)個紅包吧!我拆開一看是一塊九毛八,高興了半天,隨后給他發(fā)了個大的,他沒拆,第二天微信自動退了回來。中秋節(jié)我和父親又分別給他發(fā)了紅包,他還是沒拆,告訴了他母親,讓他收下。
有一天,也是很平靜的一天,街邊的葉子開始下落,一片一片,在空中打著轉(zhuǎn)。長春的表妹發(fā)來一段視頻,很高的牌坊,手繪的紅漆棺木,哀樂,火盆,整捆的黃表紙,滿地的金元寶,紙扎的馬牛以及樓房。牌樓上,我看到了舅舅的名字。我沒動,坐在電腦桌前。天地很靜,只有梧桐樹寬大的葉子,在窗紗后劃著優(yōu)美的弧線。愛人喊吃飯,一遍,兩遍……我沒應。他走了過來,問,你咋的了。那一刻我竟用手捂著嘴,嗚咽道:我的舅舅走了,一天好日子都沒過到……
在接下來的視頻里,我看到了哭喪、爬跪、點燈等等諸多富有鄉(xiāng)規(guī)禮俗的儀式;看到了從四面八方趕回去披麻戴孝,舅舅的孫男弟女們,白漫漫一片。那里溫度低,夜里竟穿起了羽絨服。一個最小的孩子,一身重孝,坐在大人堆里,那是彥泊。那一刻,心很疼。我們家的人沒回去,表妹代買了幾個花圈。我的小姑媽代表她的嫂子——我們?nèi)仪叭グУ俊?/p>
舅舅走了,體面而隆重,他的大兒子操辦了一切,分家時說好的,大兒子管爹,小兒子管媽。我望著紗窗外,滿大街人流,希望有一個是我的舅舅,但沒有,都不是。山巒靜止,他劃出了苦難之海。
那天,天開始放晴,米色的窗紗被微風淡淡吹起,有光斑落了進來,空氣里滿是惆悵。時間和時間背后的光就停在那,我側(cè)身里面,迷戀著它背后,那些木質(zhì)、竹質(zhì)、土質(zhì)的生命。人是活不過自然的。那個煙匣子也一直擺在茶幾上,別了一朵殷紅的干花。我的舅舅走了,那是他最后的財產(chǎn),也是留給我的念想兒。
責任編輯 韋健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