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蛋 筒
每個人都有一段青春里的隱秘故事。我們在成長里獲得的所有真知灼見,都是在各種貌似不可告人的禁忌和秘密里無師自通。
▌用畫筆填色,和插畫師劉擦擦一起完成插圖,將作品拍照發(fā)至yczhengwen@qq.com參與評選,就有機(jī)會獲贈讀者文創(chuàng)團(tuán)隊設(shè)計的“小鮮肉”筆記本一冊。
一
2006年的夏天,我完成了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盜竊,那一年我16歲。
沒有經(jīng)過精心謀劃,只是上晚自習(xí)時看到蟲蟲的座位空著,身體內(nèi)壓抑許久的憎恨猛地沖破了屏障,一發(fā)不可收拾地傾涌出來。
在大腦進(jìn)行思考之前,身體已經(jīng)開始行動了。那時正是兩節(jié)晚自習(xí)之間短暫的休息時間,周圍的同學(xué)或聊天兒或睡覺,沒人注意到我。
我拿起那本秘密日記,走到蟲蟲的座位旁,將日記放到她的桌子上,然后蹲下來假裝系鞋帶。當(dāng)我起身,再次拿起日記時,下面多了兩本厚厚的書。
去廁所的這條路,我跟蟲蟲一起走過無數(shù)次。那短短幾分鐘的路程,那一次卻像走了一輩子。我深深地低下頭,遮掩自己漲紅的臉。
也不知過了多久,發(fā)抖的雙腿終于走近了那扇窄門。廁所里沒開燈,從外面看,仿佛是怪獸張開著的、散發(fā)著陣陣惡臭的大嘴,正等待著自投羅網(wǎng)的獵物。
我突然膽怯起來,竟連開燈的勇氣都沒有。此時,黑暗是我唯一的保護(hù)色,它讓我卑劣的、陰暗的行徑得以隱藏。
冷靜下來后,我把手中的日記和書一起攤開在洗手臺上。剛剛根本來不及細(xì)看,我隨手抽出來的一本是歷史書,另一本是厚厚的英語筆記。蟲蟲的英語不好,這是她整理了整整一年的英語筆記,里面有語法要點(diǎn)、難背的單詞,還有她一道道整理出來的易錯題。備戰(zhàn)過高考的人都明白,這本筆記對她來說有多重要。
這本筆記的旁邊,是我?guī)淼拿孛苋沼?,上面一字一句,都是我們兩個這兩年來點(diǎn)點(diǎn)滴滴的回憶。
接下來,我只要把她珍貴的書和筆記全都撕碎扔進(jìn)馬桶沖掉,就可以完成對她的復(fù)仇了。
然而鬼使神差地,我打開了那本日記。
借著微弱的月光,第一頁上一行娟秀的小字映入我的眼簾:“今天外面陽光好好,突然很想跟你一起去曬太陽,像貓一樣。”
我把這一頁撕下來,泄憤一樣撕成碎片。
二
像貓一樣。
在一片黑暗中,我腦中突然浮現(xiàn)出她牽著我在陽光下奔跑的樣子。她身上的光芒越來越耀眼,漸漸吞沒了她,吞沒了天地。
對高中時的我們來說,獲得快樂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
那個時候,我們站在人生的岔路口,前路莫測,焦慮彷徨。隔壁班男孩子的一個眼神,偶像的一首新歌,同桌之間分享的秘密八卦,都是那混沌未知的世界中的小小螢火,讓我們的回憶不至于晦暗無光。
高中的最后兩年,我和蟲蟲就是彼此的光。
她是個特別安靜的女孩子,就像一個透明的、薄薄的影子。你可能根本不會注意到她,但一回頭,總能看到她在那里。
我們怎么會變成朋友?我那么沖動又那么浮躁,從來都靜不下心,跟她在一起卻莫名覺得心安。是誰先打的招呼?是誰先發(fā)出一起回家的邀請?這些事早已模糊在記憶里,只記得她用細(xì)細(xì)的手指在我的掌心畫圈。
“對了,你干嗎總在我的手心畫圈啊?”某一天,我在日記本里問道。
“這樣你的心里就會一直有我的位置?!彼嬃艘粋€瞇著眼睛的小小的笑臉,像她一樣。
“刺—”小小的笑臉在我的手中撕裂成兩半。
三
日子就在她不厭其煩地在我手心畫下的圓圈中流淌,掌心那一圈圈糾纏的“年輪”,承載著一圈圈流逝的時間。
整整兩年,我們兩個像連體嬰一樣,形影不離。我陪她逃課看她最愛的巖井俊二的電影,她聽我講薩拉·凱恩聽得津津有味。下課時沒說完的話,上課時傳小紙條繼續(xù)說。后來我們干脆準(zhǔn)備了這本秘密日記,聊著永遠(yuǎn)都聊不夠的天。
“你知道咱們班那個……沒想到他是個‘渣男’啊?!?/p>
“他怎么了?”
“他在隔壁學(xué)校有女朋友,還一直假裝單身。”
“不會吧?!他不是在追那個……”
“所以說是‘渣男’??!以后咱倆可得把眼睛放亮點(diǎn)兒,碰到這種‘渣男’千萬別猶豫,一定要一腳踹了?!?/p>
“嗯,我要是猶豫不決的話你就往死里罵我,一定得罵醒我?!?/p>
手上一用力,曾經(jīng)寫下的那些沒心沒肺的對話瞬間成了毫無意義的斷句殘章。
四
我們在日記本上寫班上同學(xué)的八卦流言,寫前一天晚上做的夢,寫所有的苦悶和開心,有時候也會寫首歌、寫篇小詩,認(rèn)認(rèn)真真地欣賞對方稚嫩的文字。
蟲蟲覺得這是件特別浪漫的事情,一直期待著等我們老了的那一天,坐在桌前看這些記錄,一起哭一起笑。
那個時候的我們,因?yàn)橛袩o限的青春可以揮霍,所以是那般的肆無忌憚。衰老似乎也忌憚我們的生命力,來得無比緩慢。如同一場馬拉松比賽,我們在時間前頭肆意地奔跑,從未想過終有一天,時間會呼嘯著追上我們。更沒想到還沒等到那一天,我與蟲蟲已漸行漸遠(yuǎn),消失在了彼此的生命里。
“你不喜歡小野嗎?”我的視線在這句話上停了下來。
“不喜歡?!?/p>
這三個字蟲蟲寫得很重很重,重到在下一頁上都留下了痕跡。
這是我們第一次對對方隱藏自己,也是我們的關(guān)系破裂的前奏曲。
五
高中時女孩子之間的友誼,似乎總帶著些青澀的愛情成分,還是那種最純粹也最傷人的愛情,容不下一點(diǎn)兒沙子。蟲蟲對小野的不滿由來已久,遠(yuǎn)在小野插入到我們中之前。這兩個人的性格南轅北轍—一個溫暾,一個炙熱;一個隱忍,一個激昂,注定沒法和睦相處。
二人世界變成三人行后,蟲蟲的話明顯少了。而面對蟲蟲日益暗淡的眼神,我選擇了視而不見?,F(xiàn)在想來,這似乎是最殘忍的方式,我甚至懶得維護(hù)表面上的和諧,懶得去解釋和安慰,而是用徹底的忽視,將蟲蟲的情緒一股腦地扔進(jìn)了垃圾桶。
可能那個時候的我早已背叛了蟲蟲,她細(xì)水長流的陪伴終于變成了習(xí)慣,終止于厭倦。
我還記得,那個大雨滂沱的夜晚,我跟蟲蟲撐著傘走在回家的路上。那天晚上,蟲蟲格外的沉默。
“你怎么了?”我機(jī)械地問道,好像在履行某種義務(wù)。
“沒事。”她答。
這兩個字里面的腥風(fēng)血雨,我假裝感受不到。
一方是明知故問,另一方是避而不答。我在她的心上刺了一刀,她沒有躲也沒有回?fù)?,迎著刀子走過來,再帶著傷口一步步地離我而去。
那是我們距離敞開心扉最近的一次,錯過之后便再沒有以后。
“我累了?!?/p>
這是我寫給她的最后一句話,她到最后也沒有回復(fù)。這三個字仿佛沉到了深深的潭水中,永遠(yuǎn)也觸不到底。
六
然而我從未想過,這本日記會以那樣的方式重新回到我的手上。
幾天后的一個傍晚,我和小野吃完飯回到教室,看到蟲蟲正坐在我的位子上,面前攤開著那本本應(yīng)永遠(yuǎn)只屬于我和她的秘密日記。
就在她的旁邊,坐著那個本子里無數(shù)次提到的“渣男”,此刻他正一臉憤怒地望著我。
我的腦中一片空白,沖上去搶過本子。那本日記在我手中突然變得重若千斤,拿著它的手開始顫抖。蟲蟲蒼白著一張臉,揚(yáng)著頭靜靜地看著我。時間在那一瞬間靜止,我們四目相對,彼此之間的距離那么近,卻又前所未有的遙遠(yuǎn)。
直到小野拉起我的手,沖出門去。
之后的幾天對我來說,如墜入地獄一般。除了小野,沒有人肯接納我,沒有人肯原諒我。和“自首”的蟲蟲不同,我在同學(xué)們眼中儼然成了一個十惡不赦的罪犯。我被釘在十字架上,接受著所有人的審判與責(zé)難,向外張望,看到的總是蟲蟲面無表情的臉。
我恨她,恨她背叛我,恨她狠心傷害我,然而我最恨的,是兩個人犯下的錯,卻只有她全身而退。
這幾天,我不知翻過這本日記多少次。越翻,越覺得我們?nèi)缧〕笠粯涌尚?。那脆弱而幼稚的感情,仿佛是一部拙劣的電視劇,劇本被我一頁頁撕毀,在大雨中掉入泥濘,面目模糊,再也認(rèn)不清一個字。
七
本子已被我撕得所剩無幾,我合上了它。
憤怒仿佛隨著這本日記一起死掉了。不知為何,想要報復(fù)的激動情緒突然消失了。我只感覺眼睛很痛,不知是因?yàn)楣饩€太微弱,還是因?yàn)閯e的什么。
腦海中再一次浮現(xiàn)出她安靜的笑容。我從不知她竟然是這樣性情激烈的女孩子,會用魚死網(wǎng)破、兩敗俱傷的方式報復(fù)我的背叛。我們相處了幾百個日夜,我們是彼此最好的朋友,然而我卻從來沒有真正了解她。
我們仿佛彼此相愛,但其實(shí)我們愛的都只有自己。
我在黑暗中靜默良久。最終,我把洗手臺上的書和本子一一拿起,走出了廁所。
2006年的夏天,我完成了我16年人生中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未完成的盜竊。
很多年以后,我們上大學(xué)、畢業(yè)、工作、結(jié)婚,生活被無數(shù)事情填滿。朋友間平淡如水,再也沒有了惺惺相惜的陪伴,更不會有同歸于盡的決絕。
也許成長就是這樣一個磨平棱角、讓你向世界妥協(xié)的過程。我們終于變得波瀾不驚,我們的心終于變得堅硬無比,然而丟失的東西,卻再也尋不回來了。
沒有誰對不起誰。年少時候的感情幼稚而激烈,最美好也最傷人,注定不會長久。你來過了,我記住了,這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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