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獻平
大多數(shù)傍晚,他會出現(xiàn)在散布于村莊外圍山嶺中的各個養(yǎng)雞場門口,從三輪車上拿出一件帆布披風,斜掛在腰部或者墊在肩上,打開三輪車后斗,一件件往下搬運雞飼料。近些年來,南太行鄉(xiāng)村很多人干起了養(yǎng)雞的副業(yè),借以解決有吃的沒花的生活現(xiàn)狀,特別是過去一些經(jīng)常出去打工的人家,養(yǎng)雞雖然臟和累一些,但相比在外面受人吆喝、白眼和歧視,養(yǎng)雞守家在地,啥也不耽誤,還能掙錢,當然要體面和自由許多。有需就有供,這是市場經(jīng)濟的基本原則。瞅準機會,朱貴民率先買了一臺帶駕駛室的三輪車,做起了販運雞飼料的活計。
朱貴民長我三歲,但和我是小學同學。那時候,他個子最高,也瘦,脖子長,兩道眉毛呈倒三角形,眼睛也三角。盡管他爹是我們的老師,但朱貴民學習成績非但沒有遺傳他父親的基因,也更沒有發(fā)揚他老爹的刻苦精神,每次考試,都用兩三只大鴨蛋回報他常年在講臺上吃粉筆末的教師老爹。到小學五年級,朱貴民和他爹之間的沖突公開化,且愈演愈烈,終于在一個秋風橫掃全世界的下午,父子倆的沖突可以用前些年美國在中東和科索沃打的那些仗類比,最終以朱貴民的堅決反抗,而使得他老爹希望兒子讀書成才的夢想徹底破滅。當時是,老爹吹胡子瞪眼,幾次憤怒至極,拿起黑板擦就要甩在朱貴民臉上,朱貴民不躲不閃,昂首挺胸,儼然一副英雄就義的大義凜然與悲壯肅穆。我們這些同學被這突如其來的陣仗嚇傻了,一個個瞪著眼睛,按住眼球,呆愣愣地看著朱貴民父子倆戰(zhàn)爭活潑潑上演。
最終,朱貴民哼了一聲,看也不看老爹一眼,轉身,走到座位跟前,猿臂一探,猴腰一弓,提起杌子,背起書包,大踏步走出教室,還帶著一團黃塵,自此與課本、學校完全決裂。幾年后,我也高考失敗,再次歸屬到了朱貴民的行列,即鄉(xiāng)村待業(yè)或者干脆就是無業(yè)青年的龐大行列。這是我絕對沒有想到的,因為,讀了中學之后,我想我最差也會讀個師范學校之類的,絕對不會再和朱貴民這樣的自絕讀書之路的人再扎堆廝混,淪為廣大北方鄉(xiāng)村無業(yè)青年當年草芥般的一員??扇讼氩蝗缣焖?,我白花了爹娘六年血汗錢,雖然肚子里裝了一點墨水,但從本質(zhì)上,與早就把自己的人生歸位于新一代農(nóng)民的朱貴民沒有半毫米的區(qū)別。
沮喪是有的,因為從小就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對于身處二十世紀末中國北方鄉(xiāng)村的大多數(shù)青年來說,盡管理想和做夢幾無差別,但關于個人的狂妄設想必不可少。就個人的未來,我無法和父母溝通,因為他們只知道我落榜了,就一定斷絕了讀書“封神”之路,必定跟在他們屁股后面,今天去田里鋤草,明天到山上打柴,然后再靠借貸蓋新房子,找一個門當戶對的閨女結婚,如此周轉往復,雖然換了一個名字和一個時代,但還是走的是父母走過的那條逼仄的鄉(xiāng)村生存之路。
苦悶使我和朱貴民不僅時常能夠重敘同學情誼,還很快成了好朋友。此時,朱貴民承包了村里的磨坊,磨米磨面磨豆子,乃至豬飼料,雖說收入不多,但也算是兜里有了零花錢的人。為了躲避父母的嘮叨和嘆息,每晚都去找朱貴民。那時候,朱貴民一個人住在一所老房子里,有一張大炕,兩個人每晚躺在上面,扯夢想,扯一起上小學時的趣事,最后扯到了村里的男女情事上。朱貴民畢竟大我三歲,居然對男女之事十分精通,有幾次還繪聲繪色地給我講述了他鄰居,一對結婚五年多的夫妻在夏天夜里做愛的聲響和言語。鄉(xiāng)村的性基本上是公開的,或者說具有原始的、天然的敞開性。而且,性和性趣聞不僅是男女之間熱衷之事和生理本能,還是他們調(diào)劑生活,暫時忘卻生活苦難的最強效的精神藥劑。
大致是我十八歲那年冬天,為了掙點過年的錢,母親讓我跟著父親,去五十公里外的白塔鎮(zhèn)幫人裝鐵粉。我瘦胳膊瘦腿,本是農(nóng)民的命,卻長著一副書生的身子。沒干幾天就卷鋪蓋的跑了回來。剛一進村子,就聽說,朱貴民鬧了一場大事。那時候,我已經(jīng)認定朱貴民是我在村里最好的朋友了,出于義氣,一聽他有事,就急忙打問。人說:家里給朱貴民找了一個閨女做媳婦,對方也同意。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南太行鄉(xiāng)村年輕人結婚早已經(jīng)是普遍風氣,一般男孩子如果讀書不行,十六七歲時,家里就開始為他們張羅媳婦。當然,門當戶對是首選,有公職的人家若是兒子待娶,必定有諸多適齡閨女的父母上門請婚或者托人撮合,男孩亦然。朱貴民除了讀書不多之外,家境在當時方圓十里的村子里還是屬于中上等的。爹是教師,母親雖然是農(nóng)民,但她的兩個哥哥一是本鄉(xiāng)的鄉(xiāng)長,一是邢臺市供銷公司的采購主任。正因為這樣,朱貴民的老爹是全鄉(xiāng)第一個由民辦轉為公辦的教師。一個月一千多塊錢,雖然說起來不多,可在當時的南太行鄉(xiāng)村,一個月坐地收入一千多的人還是寥寥無幾。
女方家境相比朱貴民基本相當,爹是養(yǎng)路工人,娘是純粹農(nóng)民。而且,那閨女也只讀過小學三年級。他倆訂立婚約,村人的反映基本一致:門當戶對,都差不多,沒有當官和在外做公事的人做靠山,是女方唯一劣勢。按照南太行鄉(xiāng)村風俗,雙方都沒意見后,先舉行一個訂婚儀式,俗稱“遞手巾”,即選定一個晚上,由媒人帶著男方并其父母親,事先買一對大紅枕巾,包上一千或者幾千塊錢,到女方家去,如果女方接了枕巾,就等于應承了這門親事。雙方也可以就此向外宣告,自己的兒女有了人家。其他有意的人,就不要再來多嘴多舌了。
這只是一個開始,隨后雙方會通過媒人,就彩禮錢進行一番磋商。這是南太行鄉(xiāng)村又一個風俗,即男方迎娶別人家的女兒,必須給付一定的彩禮錢,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大致是一萬五到兩萬之間。也算是父母沒有白把女兒養(yǎng)大,拱手送人,名義上是盡孝道,實際上有防止閨女這盆水潑出去后,杳無音訊或者干脆不孝順的意思在內(nèi)。養(yǎng)兒防老,養(yǎng)女也防老。這是尚還處在農(nóng)耕時代的北方鄉(xiāng)村一以貫之的為人父母傳統(tǒng)心理。但男方也深知即使娶了人家閨女,也要盡孝道的道理,就在彩禮錢上能少點盡量少點,女方父母或是貪財,或是礙于面子,總不能要的比同等人家少。這樣一來,矛盾就產(chǎn)生了。起初,女方家覺得朱貴民家境好,應當多要點,一開口就是兩萬兩千塊。這個價碼,在南太行鄉(xiāng)村力拔頭籌。朱貴民家當然不干,私下說,閨女又不是很俊,還沒文化,就爹一個當工人,這個價開得不著調(diào)。endprint
兩家因此一來二去,磋商很久,還是毫無結果。爹娘也生氣,朱貴民一聽,悶頭不說話,少頃,轉起細高挑身子,一溜煙翻過一道山嶺,氣勢洶洶地殺到了未婚妻家。大腳片子甩進門檻,正在燒火做飯的未來丈母娘還沒明白咋回事,朱貴民就挑著三角眉吼道:窮瘋了恁都?缺錢缺死氣了恁都?未來丈母娘沒想到未來女婿這么厲害,又口出不遜,當場叫了一聲哎呀俺的個娘啊就一屁股坐到黃泥地上,然后放聲嚎啕,聲震屋瓦。在對面山坡上打柴的未來岳父和未來大
舅子聽到哭聲,停下手中斧頭,豎起耳朵傾聽了一下,確認哭聲是從自己家發(fā)出的,父子倆幾乎異口同聲地嗷了一下,受驚兔子一樣躥下山坡,奔到家里。大舅子當過兵,身材不高,但很健壯,在門口站立了一會兒,腦袋迅速弄清了真實情況,大吼一聲,撲過去就踹了朱貴民一腳,這還不算,動作之中還夾雜了一句操恁娘的你朱貴民敢到俺家欺負人,找死!隨即,第二腳跟上,再拳頭。朱貴民似乎也被這突如其來的陣勢嚇蒙了,挨了兩腳,才覺得應當反抗??刹粶惽傻氖牵斔鸾幸宦?,準備對未來大舅子以牙還牙的時候,未來岳父不偏不倚地擋在了中間。
一場大雪覆蓋了南太行鄉(xiāng)村,世界因為潔白而使得鄉(xiāng)人不怎么熱衷串門,閑話是必不可少的。只是,還沒等到日出雪化,我就穿上了肥大的軍裝,離開了南太行鄉(xiāng)村,出發(fā)當天,諸多的鄉(xiāng)親來送我,唯獨不見朱貴民。我有點沮喪,也覺得這小子真是不夠意思。在我心里,一個人和另一個人好,應當是實打?qū)嵉?,而不是逢場作戲。車子開動了,我又掃了幾眼,還是沒有發(fā)現(xiàn)瘦長的朱貴民。轉頭瞬間,心里一股悲傷猶如驚濤駭浪,席卷了我對同學、朋友的固有認知。我似乎明白,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好,自己首先要做好被傷害甚至被出賣的準備。因為,在這個世界上,誰對誰都沒有好到底的義務,同性之間甚至異性之間,根本不存在滄海桑田了還海不枯石不爛的純真與永恒情誼。
去家三千里,一切都在時間中自我轉換。兩年后,我回家。卻聽說,朱貴民已經(jīng)成家了,老婆還是原先的那個。至于他們?nèi)绾蜗粽`解和仇恨的,沒人對我詳細講解,我也沒有打問朱貴民。再一次回家,朱貴民有了一個女兒。有一次在路上遇到,朱貴民晃著一顆越發(fā)尖細的腦袋,三角眉擺得比課桌還正,和我打了一個招呼之后,一秒也沒停,就相向而過。我嘆息一聲,低著腦袋,回想起當年與朱貴民的友誼,忽然覺得一陣蒼涼。不知不覺,走到他們家門口,忽然看到他妹妹和他娘正在院子里洗衣服,我禮節(jié)性地叫了他娘一聲嬸子,正要抬腳前行,去往大姨家,卻聽朱貴民妹妹嗷了一聲,狼一樣沖過門前的小土路,到大馬路上,攔住我就罵。
那是我在鄉(xiāng)村受到的唯一一次正面的、莫名其妙的侮辱。朱貴民的妹妹和我同齡,但比我低一年級。上學也和朱貴民一樣,每次都用零蛋回報父母。小學五年級沒到,也背起書包回家了。村人都嘆息說,爹是老師,卻教不好自家孩子。這也算是奇怪之事。長大成人后,爹娘見鄰村一個小伙子很會做生意,算賬一口清,為人處世也備受村人贊譽,兩口子一商量,就托了一個熟人,撮合了自己女兒的婚姻。不料想,幾年后,那小伙子做生意賠了錢,欠了銀行十幾萬塊錢。在南太行鄉(xiāng)村,一個人欠賬十多萬,人都說,這一輩子都難還清!兩口子不愿把女兒往火坑里推,起初當作不在意,該怎么樣還怎么樣。又過了一年多,找了一個借口,退掉了這門親事。那小伙子氣不過,有意報復。更湊巧的是,那小伙子和我也是同學,我回家之后,去他那里喝過一回酒。當然也說了一些話。那小伙子說一定要好好報復朱家,我說,這個事情最好順其自然,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合則好,不合也符合常理,以后還在一個地方生活,沒必要。
卻沒想到,話傳到朱貴民娘和妹妹耳朵中,卻變成了我慫恿那小伙子報復她們。
朱貴民娘年輕時候也算是村里一等一的美人,臉上身上哪都好,唯一不足的是,鼻梁四周有一些黃褐斑,而且很明顯。他妹妹也遺傳了母親,長得像姐妹,黃褐斑分布也非常均勻。那一天,她們娘倆把我攔住,用南太行鄉(xiāng)村最刻薄和惡毒的話罵我,我辯解,她們卻不給我機會。我怒喝說:你們以后會知道的,到底我是為你們說了好話,還是添了油加了醋!人虧心,天不虧人!說完就走了。不過幾天,另一個在場的人給他們說了真話,證實我當時就是勸解那小伙子不要報復他們的。
我在等她們道歉。但幾天過去了,朱貴民娘和妹妹一句話都沒有。我娘說,她們這是看不起咱,罵就罵了,作踐就作踐了,知道咱家沒本事,奈何不了他們。我沉默。知道娘說的是事實,也由此知道了朱貴民為什么對我的態(tài)度有了根本性的改變。事過之后,我也第一次洞曉了鄉(xiāng)村的人情人心,即:強勢者永遠向更強勢者低頭,富有者必定幫護利益共同者。弱者不僅是他們天生的出氣筒甚至侮辱對象,也是他們用來顯示自己富貴、能力和地位的墊腳石與雜草敗葉。
其實,我也有過錯,雖然只是心里的,但在我看來,腹誹或者說某種非分之想也足夠令人慚愧。因為家境差,我的婚姻大事也成了父母的心頭大患。我自己也到了十九歲,眼看著周邊的同學同鄉(xiāng)都鑼鼓花轎地成就了自己的婚姻大事,自己雖然在外面,但仍舊是一個只拿幾十塊錢津貼的戰(zhàn)士。那時候,當兵不像考上了大學,出來就有工作,最不濟的也是一個鄉(xiāng)村教師。而當兵不行的話,三年四年還得回來種地。為了減輕父母的壓力也使得自己有一個情感和婚姻的歸屬,有時候也亂想,其中,也曾夢想過成為朱貴民家的女婿,讓朱貴民當我的大舅哥。有一次,我還給母親說了這件心事。母親當場否決說,不可能的,人家啥光景?咱家啥年景?提都不要提,提了還給自己臉上抹黑黑呢!
要不是這件心事,朱貴民妹妹和娘在大馬路上冤枉我,我一定會負隅頑抗,雖說男人打女人不算英雄好漢,但至少會在言語上以牙還牙以血還血。我還想,盡管朱貴民的妹妹和那個小伙子處了好幾年,可能還發(fā)生了肉體關系,但對于我這樣家境的人,對方即使不是處女但愿意下嫁就算燒了高香了。此外,我還暗暗地盤算,倘若我和朱貴民的妹妹能成的話,等我退伍回來,憑朱貴民舅舅做鄉(xiāng)長的背景和能力,在鄉(xiāng)政府謀個差事基本上算板上釘釘……到那時候,我們家也就擺脫了貧苦人階層,轉而雞犬升天,人神共眷了。endprint
這話當然不能告訴朱貴民,自己的爹娘也不能。等我再次回來探家,關于朱貴民一家人,我聽說兩件匪夷所思或者說很不可能的事。朱貴民長期和老婆分居,一個人在磨坊里住,一個人在家里住,兩個人兩鍋飯,唯一的女兒先是跟著母親,后來又跟著父親。與此同時,我還聽說,朱貴民和他當鄉(xiāng)長的舅舅的小舅子的二女兒好上了。上世紀九十年中后期,麻將也翻山越嶺,在我們偏遠的南太行鄉(xiāng)村風行起來,除了五十歲以上的人,基本上都會打,不論男女,也無論季節(jié),白天黃昏東一桌西一桌,一個個打得稀里嘩啦、風生水起。在此之前,我只知道外出務工的男女會日久生情,單身在家久了的漢子娘兒們會暗度陳倉。沒想到,打麻將賭博也能牽出愛情火花。
村人說:朱貴民和張芝芝那事早不是一天半天了,胎都打了幾次了。我大為吃驚。而讓我更為吃驚的是,假若朱貴民和小他十七歲的張芝芝結了婚,別看他大我三歲,還得規(guī)規(guī)矩矩地叫我哥哥,因為,我弟弟娶的是張芝芝的大姐張花花為妻,也就是我的弟媳婦。這樣一來,關系就全部亂了。與此同時,朱貴民妹妹的事情也令人不解,和那個小伙子解除婚約之后,朱貴民妹妹去了鄉(xiāng)衛(wèi)生院上班,當然,去之前,到市里的衛(wèi)生學校進行過半年的培訓。鄉(xiāng)村生態(tài)就是,一人得勢之后,勢必要將家人拉攏進去。一個人掌握了一定的資源和權利之后,不為家里辦事,不拉攏幾個自家后輩進入公門,會被鄉(xiāng)人恥笑為無能。這一點雖不合時代要求,但很能體現(xiàn)南太行鄉(xiāng)村乃至整個中國的傳統(tǒng)。這種家族式的連帶與提攜,作為中國社會長期的政治文化景觀,其歷史之長遠,在民間和官場吃水之深,可謂洋洋大觀,罄竹難書。
一個鄉(xiāng)野女子進入事業(yè)單位,本該是榮耀,可在眾人艷羨之時,朱貴民妹妹則出了一場大事。某個清晨,有人看到鄉(xiāng)政府附近村里一個男子從她宿舍的窗戶中翻了出來,一時間,艷事飛揚,迅速傳到了全鄉(xiāng)一萬六千多“肉體終端”,成為了當年度最為刺激、香艷的南太行十大新聞之一。我搖搖頭,為自己當年那種想法感到無恥,也覺得,現(xiàn)在的鄉(xiāng)村不僅在外形上與高度模仿城市,人心和行為也進入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開放狀態(tài),盡管拙劣甚至還沒有褪掉鄉(xiāng)村的原始和簡陋,但也使得人從精神層面,覺到了一種既悵茫惋傷又迷惑好奇的錯列力量。
朱貴民果真成為了我弟弟的挑擔,我弟媳婦的妹夫。不久,又生了兩個女兒。這一期間,我也在外省娶妻生子,幾乎每年,我都要回一次家,小住一段時間。朱貴民和張芝芝經(jīng)常來我們家。有一年,我父親和弟弟想要修建雞場,用來幫助弟弟擺脫收入太低的生活狀況。我在西北,未能幫上忙,只是給了一些錢。春節(jié)時候回家,母親和弟弟說,這一次修建雞場,朱貴民又是用自己的車給拉磚、沙子,建房子,一連干了半個月,一分錢都沒有要。從家人口氣中,都以為朱貴民不錯。為了表示對他的感謝,我?guī)状握埶染?。也交代弟弟說,朱貴民算是咱這里的一個能人,和村干部、鄉(xiāng)政府、林業(yè)局、派出所的人都熟悉,說話辦事能力確實很強?,F(xiàn)在,你們成了親戚,我又長期不在家,遇到棘手的事,可以找他商議和幫忙。
弟弟是那種腦袋簡單、做事魯莽的人。在他看來,世界上的事情,一旦說出來做出來了,就不會改變。比如,一斤雞蛋售價 4塊錢,這個價格雖然會波動,但半年內(nèi)都會是這個價。再比如,一個人對他說,送一趟貨物到烏魯木齊可以掙到一萬塊錢的毛利潤,他就覺得一萬塊錢絕對沒問題。我之所以這樣交代弟弟,并且多次在喝酒時候?qū)χ熨F民百般恭維,意思是讓他多幫著我弟弟。朱貴民確實言語伶俐,善于分析和揣摩人心,把鄉(xiāng)間的各類事情處理得滴水不漏,往往占了便宜他人還念他好。這樣的一個人,是鄉(xiāng)村土壤中的奇葩,是深厚的鄉(xiāng)村人情生態(tài)、固有的權利結構、血緣家族傳統(tǒng)混合催發(fā)的產(chǎn)物?;蛟S,這樣的人一旦離開鄉(xiāng)村,就會馬上墜入萬丈云霧之中。
我們一家人養(yǎng)雞,所用的雞飼料朱貴民承包了,雞蛋的運銷也是他。弟弟有時候沒有足夠的現(xiàn)金支付,就欠著,過一段時間再給。朱貴民也不說啥。一來二去,母親和弟媳婦之間卻總是因為錢物事和弟媳婦鬧別扭,相互指責。母親說,春天時雞蛋價格稍高,拉到市里是 4.5元每市斤,可朱貴民還是按 4塊錢和弟弟結算。母親雖然不識得幾個字,可是心細、勤快,驀然從其他養(yǎng)雞戶那里無意中得知這一消息,就給弟弟和弟媳婦反饋,并建議他們要和朱貴民在錢物上搞清楚,吃虧吃在明處沒人說你傻,吃在暗處,得便宜的不僅高興,還會背后笑你傻。
這不是物質(zhì)層面的問題,而是尊嚴。弟媳婦性格粗疏,又極好面子,不許婆婆對她進行任何訓教,就頂撞,鬧得很不愉快。還有一次,朱貴民說可以用玉米來抵擋欠他的雞飼料錢,父親和母親辛苦了一年,打回 5000多斤的玉米,讓弟弟抵賬用,到年底,弟弟和朱貴民對賬時候,朱貴民閉口不提那 5000斤玉米,弟弟也稀里糊涂。事后,母親問起,弟弟說,抵賬了,算進去了。母親說,根本沒算進去。弟弟犟,母親也著急。弟弟一生氣,把母親甩在了雞房的糞道里。母親當然生氣、沮喪,一個人哭了好幾天。我電話回去,覺得母親說話口氣不對,哄著問出實情,當場怒不可遏,打電話把弟弟罵了一頓。我厲聲對弟弟說,不管父母做得對不對,都是為你好,你不該做那樣的忤逆之事。
大致是經(jīng)營問題,弟弟和弟媳婦操持的雞場根本賺不到錢,算是白辛苦。弟弟又重操舊業(yè),即開大卡車往返于陜西神木、山西左權、和順、大同、陽泉與河北邢臺、沙河、邯鄲、永年、武安等地方,拉運煤炭換取差價。一臺新的卡車要 50萬,弟弟沒那個實力,我也沒有,弟弟就給別人開車。有一年,他給邢臺的一個車主干了兩個多月,車主耍賴,不給他工資,他性急,就動手,他還沒提起棍子,對方抄起一根鐵板就拍了過來,若不是他躲了,弟弟不重傷,也得休養(yǎng)幾個月。報案后,派出所沒有當場裁決,要求弟弟不要出門,必須在家聽候傳喚。弟弟無奈,找到朱貴民,朱貴民說,這個好辦,俺認識派出所的。旋即催促著讓弟弟準備幾十斤的核桃、板栗等山貨,和他一起,去了派出所。管事的說,這樣吧,你交 2000塊錢保證金,就可以再上車干活了,只要保證隨叫隨到就行。
“開發(fā)票沒有?”我問弟弟。endprint
弟弟說:“貴民說,咱這不行開發(fā)票那個麻煩事兒……”
“你個傻蛋!”我怒極大吼。
缺乏基本的公民意識,對職能部門人員無條件甚至不變黑白地服從,這不僅是弟弟一人的習慣意識,也是南太行鄉(xiāng)村諸多人去公門辦事的普遍模式。我對弟弟說:既然是交付保證金,派出所就應當開具發(fā)票,沒有發(fā)票就是行賄或者索賄。弟弟一再辯解說:這是朱貴民讓的。我又對弟弟說:既然他們受理了這件事,就應當幫你把工錢要回來。弟弟則又說:人家只管讓我現(xiàn)在可以自由干活。
這件事讓我頭疼,甚至悲哀。我從側面了解到,朱貴民和一個民警早年交熟,還結拜為干親。他之所以催促弟弟交付保證金,是想用弟弟的錢給親戚好處,借此牢固關系。事情過去后,我再一次感到,朱貴民確實是一個有頭腦會來事兒的農(nóng)民,以他人之財務為自己“開路”“和諧關系”,也是極好的生存策略。不久,我又聽說,朱貴民不僅在雞飼料和雞蛋代為販運上?;ㄕ校ㄈ硕祭斫庖载浺棕洝①I賤賣貴的生意基本規(guī)則,只要說明,一切都可以理解),也在核算時候蒙騙弟弟。有幾次拉雞蛋時,少算一兩斤不是什么問題,朱貴民卻故意十斤二十斤地故意遺漏。如果僅僅作為鄉(xiāng)親,這些也可以理解,但朱貴民和我弟弟是挑擔,我弟媳婦和他媳婦是親姊妹。這就令人心理上接受不了。我也覺得朱貴民對弟弟的做法不僅過頭,而且還過分。
但似乎指責朱貴民又不十分恰切,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人性的主要原則,建立自我滿足基礎上,才能關懷他人。這是盧梭的話。對于朱貴民對我弟弟一家的做法,因為涉及到我的親人,憤怒不滿都是正常的,也是自我的,而在其他人看來,朱貴民就是一個能人,這也可以說是“不管白貓黑貓,逮著老鼠就是好貓”理論在民間的生動實踐,也是南太行人群歷來“錢不管多少,裝到自己腰包才算”之財富觀的體現(xiàn)。當然,也只能怪弟弟一家粗心大意,好聽點說,是用人不當,不好聽的話說,是自己缺心眼。
可能是因為這樣的一些事情,我也疏遠了朱貴民,后來回家,基本上不再與朱貴民聯(lián)系,在路上遇到也只是打個招呼,不說一句多余的話,那感覺,完全不像是曾經(jīng)在一個教室一張土炕上睡過的同鄉(xiāng)伙伴,而是與自己無關甚至從來就不相識的“他者”或“熟悉的陌生人”。隨后,朱貴民在諸多問題上開始和弟弟過不去,但不是當面,而是運用自己和村干部鄉(xiāng)政府熟悉的“關系”,先是在弟弟與他人的林坡糾紛上偏向另一方,再暗中將一塊涉及弟弟家利益的田地砌挖為房基地。我覺得這樣做實在太惡劣,在鄉(xiāng)間,血緣家族之間的聯(lián)結是有效抵抗個人和家庭災難、苦難的最有效保障,朱貴民既然和我弟弟為挑擔,其媳婦又是我弟媳婦的親妹妹,一些事情本來不應當發(fā)生,況且,這些事情根本沒有牽扯到朱貴民的利益。
朱貴民和我弟弟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乃至他所作所為,是南太行鄉(xiāng)間人際關系的一個典型性的微縮景觀。按照傳統(tǒng)的宗法觀念,血緣家族內(nèi)應當杜絕或者禁止這樣的坑騙和使壞行為的,這也是體現(xiàn)家族自尊與內(nèi)部團結的最有效的“尺度”和標準。朱貴民其人乃至更多的朱貴民,我不認為他們有什么實質(zhì)性錯誤,在堅如冰雪的生存面前,使得自己利益最大化,以攀附與隨大流的方式去獲得自己的地位、利益、面子、尊嚴等等,都是算是人性的自覺要求,無可厚非。反而覺得,鄉(xiāng)村的土壤更適合朱貴民這樣的人去生存,在蕓蕓草民之間,朱貴民是深諳叢林法則的沒有文化的農(nóng)民,他的心理、道德、個人素質(zhì)標尺乃至信仰,一方面深受鄉(xiāng)村傳統(tǒng)影響,另一方面又積極而自在地進入到了這個貌似莊嚴的唯物質(zhì)時代。
去年和今年回家,一次是夏天,一次是初秋。因為市場原因,先前茂密的養(yǎng)雞場逐漸減少,閑置于村外溝坡之上,尚還有一些人家,轉型做放養(yǎng)雞養(yǎng)殖,但放養(yǎng)雞也是要飼料的,朱貴民仍舊以販運雞飼料和雞蛋為業(yè)。有幾次看到他,在薄暮或者晨曦之中,在雞叫和雞糞之中,一袋袋地搬運雞飼料,或者蹲在地上查驗雞蛋的完好率。朱貴民也近五十歲了,三角眉和三角眼依舊,臉膛黑紅,頭發(fā)也有些白了,腰身看起來粗壯了許多,但也不可避免地有點彎曲。我笑笑,給他打了一個招呼,轉頭之后,忽然想:朱貴民也是四個孩子的父親,一個人養(yǎng)活一家五口人,也確實夠難的。
責任編輯 李泉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