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亮
冬子小時候,家里窮。不僅他家窮,全村都窮。不是吃不到米聞不到肉的那種窮,是吃了上頓沒有下頓的那種窮。貧窮與饑餓貫穿了冬子的童年,即使現(xiàn)在想起,冬子的記憶深處,仍然是望不到盡頭的饑餓。
冬子九歲那年,村里有親戚嫁女,娘帶冬子去吃喜宴。臨行前娘囑咐冬子說,飯桌上一定要放開了吃,吃慢了,東西就沒了。又說,千萬別動桌上那條魚,否則會被別人笑話。冬子問為什么,娘說那是條假魚。魚是木頭雕刻而成,上面澆了湯汁,撒了蔥花,盛在盤子里,端上桌,與真魚別無二致。娘還說木魚是栓叔的手藝,栓叔一晚上就能將一截木疙瘩變成一條活靈活現(xiàn)的鯉魚。娘帶冬子來到親戚家門口,再次囑咐冬子不僅要吃得快,還要盡量多吃。吃飽了,咱家晚上那頓就省了,她說。
六個菜,一個湯,滿桌人吃得像豬。普通的蔬菜,加幾片肉,味道就完全變了。冬子聽了娘的,快吃,使勁吃,卻總是吃不飽。那條魚擺在桌子中間,假如娘事先不說,冬子絕不會當它是一條木魚。魚澆了湯汁,撒了蔥花和香菜,那是一條紅燒口味的木頭鯉魚。親戚家雖窮,但廚藝高超,據(jù)說能把一條魚烹成七八種不同的味道。木魚也能,不過僅僅是味道的樣子。
滿桌人心照不宣。他們的筷子和湯匙伸向不同的盤子和湯碗,卻絕沒人去碰那條魚。桌上很快只剩殘羹冷炙,唯有那條魚,仍然閃爍著誘人的光澤,散發(fā)出美味的醬香。滿桌人仍不散去,他們蘸著盤子里剩下的湯湯水水,啃著手里的黑面饅頭,那也是平常時日難得的吃食。
冬子有將筷子伸向木魚的沖動。沖動那樣強烈,有那么幾個瞬間,他幾乎無法自控。他強迫自己不去看那條魚,可是魚卻頑強地游進他的眼睛,撓著他的喉嚨。終于冬子做出令他和他的家人從此蒙羞的舉動——他動了那條魚。他甚至夾起撒在木魚上的蔥花,他甚至將那些蔥花,直接填進嘴巴。
他挨了娘的一頓巴掌。他受到村人的譏笑。以后很多年,他在村里都抬不起頭。他不僅僅是動了一條木魚,而是動了鄉(xiāng)村的規(guī)矩,動了主人的尊嚴。一條木魚,沒有人動,它便是一條色香味俱全的真正的魚,便是富足和希望;動了,它便成為一個木頭疙瘩,成為欺騙,成為鄉(xiāng)間歲月的頹敗與貧窮。
那條木魚掛在冬子的胸前,頂在冬子的頭上,刻在冬子的腦門上,擠進冬子的心里,很多年揮之不去。
后來冬子進城,吃了很多苦,終成為一家水產(chǎn)公司的老總。這些年他幾乎吃遍世界上所有的魚,但童年里的那條木魚,仍然時常游進他的心里,即使在夢里,也香氣四溢,令人垂涎。然后讓他在醒來以后,充滿羞愧。
常跟娘說起這件事,娘說,是那時太窮了。冬子說,或許是。娘說,是你太無理了。冬子說,或許是。不過一個孩子動了一條木魚,有什么大不了呢?冬子覺得一條木魚,絕不該讓他背負這么多年的沉重。
一次冬子去民俗博物館,突然覺得那里面似乎缺少一條可以擺上餐桌的木魚。他想為博物館捐贈一條,館長當然樂意。為這事冬子專程回了一趟鄉(xiāng)下,他找到親戚,問那條木魚還在不在,親戚找了很久,終從一堆破銅爛鐵里翻出來。木魚上布滿蟲眼,卻依然活靈活現(xiàn)——一條木頭雕刻而成的魚遠比一條河水里的真正的魚,有著更為長久和頑強的生命。
冬子帶木魚返回城里,突然改變了主意。他找一位匠人雕刻了一條魚。他把新雕的木魚送到博物館,將真正的老木魚拿回家,刷干凈,加了底座,擺上桌子。他想或許一件老物件能讓他與鄉(xiāng)村之間、與逝去的鄉(xiāng)間歲月之間多出一點點聯(lián)系,而之前,他一直試圖遠離鄉(xiāng)村、試圖徹底抹去那些貧窮并且羞愧的童年記憶。他想這一切或許是因他這么多年終又回到鄉(xiāng)下,終又再一次見到那條多年不見卻一直留在腦海、壓在心頭的木魚。
生日那天,冬子調好湯汁,切好蔥花,然后將那條木魚,恭恭敬敬地端上餐桌。
冬子對兒子說,吃魚。
(郝景田摘自《小說月刊》2017年第12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