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柳

簡介：一個唱戲的戲子，狠狠得罪了司令的女兒，整個奉天都看著這場好戲。穆封嵐無奈之下，把陸止荇收進家中做了仆人，可是一看到陸止荇，她就會想起自己是如何地愛而不得，她是最可以狠狠羞辱陸止荇的人，所有人都把他當成個玩意兒，可唯獨她沒有。

1.穆小姐不原諒我是應當?shù)?/p>

我第二次見到陸止荇的時候，一度以為他要死了。

正是隆冬，我從車上下來，就見著自家宅院門口跪了個衣衫臟污破爛的人。他露在外頭的手和脖子凍得通紅，我皺著眉走過去，見著他的臉。

眉目精致如畫，嘴唇豐盈動人，他微微抬起頭，顯露出的下頜骨性感撩人。

管家忙不迭地跑過來賠罪，朝我道：“小姐，對不住，讓您瞧見了這腌臜人，我這就把他趕走！”

管家是早年就跟著父親的老兵，拳腳不是一般厲害，他見拖不走陸止荇，就下手揍他?？申懼管魪氖贾两K都沒有哼出一句，他的嘴角溢出了血，看向我的眼神里滿是冷靜和克制。

我大哥見陸止荇被打得不成樣子，從我身后出來攔著，對他說：“你回吧?！?/p>

陸止荇終于說出了我聽著的第一句話。

“班主讓我來跟穆小姐道歉。”

聲音低沉而醇厚，和戲子們戲臺上流利婉轉(zhuǎn)的唱腔很有反差。

“班主說，得不到穆小姐的原諒，我就不必回了?！?/p>

我笑起來：“你們班主好大的口氣，這是逼著我原諒你？”

“不敢?！标懼管魪牡厣吓榔饋?，那雙攝人心魄的鳳眼看向我，毫無溫度，道，“穆小姐是司令愛女，身份高貴，止荇卑微如塵泥，穆小姐不原諒我是應當?shù)?。只是我已無處可去，唯有求得您原諒才有生路。”

我看著他那張臉，想起第一次見他那日的情景就生氣。大哥攬了我的肩，安慰道：“你的傷才養(yǎng)好，不必和他生氣了，交給我處理，來，咱們進去，別受了風寒?！?/p>

我點頭，沒再給陸止荇一個眼神，進了宅子。

到了晚間，管家過來，在大哥耳邊低聲道：“那陸止荇還跪在外面，拖也拖不走，司令等會兒就回來了，看到怕是不好?！?/p>

我“砰”的一聲放下刀叉，不悅道：“再把他關進牢里不就好了？我穆家的門是他想跪就能跪的嗎！”

“丫頭?！贝蟾绯谅暤?，“不可任性了，最近風聲緊，南邊兒正盯著父親手里的兵，父親叮囑我們謹言慎行，你忘了？”

“我就不信拿他沒有辦法！”

我披衣出門，晚間的奉天已經(jīng)下起了雪。陸止荇依舊穿著單薄的衣裳，跪在雪地里，見著我出門，也只是眉眼淡淡地動了一下。

我見著他那副冷冷的模樣就來氣，一腳踢在他胸口，將他踢得蜷縮著身子倒在雪地里。

“你要是怕沒有生路，我給你一條！張家大少新開了個場子，正好在搜羅好看的角兒，不過他開的場子是皮肉消遣的生意，你要是覺得自己受得住，我立馬派人把你送過去！否則你就在這里跪死！你自己選！”

陸止荇的眼底終于有了波瀾，他看著我，手抬上來，攥住我身上水光锃亮的狐皮披風。

“穆小姐，你這樣懲罰我，不是因為我害你受傷吧？”

他的眼底流露出一絲戲謔，像是戲臺上才會流露出來的風情。

“是因為見著我，你就會想到閻大少對您的羞辱，對嗎？”

我怒火中燒，他的話像猛然躥起的烈火，燃燒了我的理智。我用足了力氣，朝他的心窩子再踹一腳。

他猛然吐出一口血，軟軟地倒在雪地里，閉上了眼睛，沒了生氣。

2.全奉天的人都知道我喜歡閻浩

陸止荇到底還是沒死。也許是他常年走南闖北，身子骨格外硬，在大哥叫來了醫(yī)生、折騰了一夜后，悠悠轉(zhuǎn)醒。

他躺在床上，面容蒼白，轉(zhuǎn)頭呆呆地看著我。

我冷冷地說道：“你還有話要說？”

陸止荇看著床頭的水壺，又看看我。

我起身，倒了一杯水，遞到他嘴邊。他笑了一下，又露出那抹迷人的氣質(zhì)來，我一氣，就狠狠地傾瀉了水杯，把他嗆著了。

他猛烈地咳嗽，水從他臉上流下來，流到枕頭里、被子里，我知道那樣會很不舒服，總算開心了些。

他活該。

全奉天的人都知道我喜歡閻浩，他卻非要拿閻浩來刺激我。

我父親是軍區(qū)司令，母親是知名富商之女，我要權有權，要錢有錢?？上н@兩樣，都買不來我要的情和愛。

閻浩不喜歡我，也是全奉天都知道的。

為了躲開我，他今天約一個舞女消遣、明天找一個戲子玩樂。

三個月前，我生日那天，父親舉辦宴會，閻浩卻沒來。別人告訴我他又去捧一個戲子的場了，我就忍不住了。

我找到閻浩的時候，他正和那戲子喝酒。我上去就把那戲子推開，卻發(fā)現(xiàn)那戲子人高馬大的，我根本推不動。我抄起旁邊的板凳就朝那戲子砸去，那戲子靈活地一躲，我就被絆倒了，摔到了頭，當場昏迷。

到后來迷迷糊糊地轉(zhuǎn)醒，我才知道那戲子其實是個男的。不僅如此，閻浩從前找的擋箭牌——無論是戲子還是舞女，都是男的。

我一怒之下，又厥過去了，一屋子人哭天搶地。大哥盛怒之下，把那日的戲子——也就是陸止荇關了起來。

我慢慢地養(yǎng)著傷，好不容易才從閻浩的陰影中走出來了一點，陸止荇就跪在了穆家門前。

他不是找死是什么？

他那張精致的臉，也難怪我那日會將他錯當成女人。

陸止荇終于止住了咳，舔了舔嘴唇，目光又看向我。

“穆小姐，我那日真不是故意的。閻大少要拉著我喝酒，我不敢不喝。我也不知道穆小姐下盤不穩(wěn)，若是知道，我就是挨了那一板凳，也不會讓您絆倒。我這種人天生命賤，借我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冒犯您。”

不知道是故意惹我生氣還是沒力氣掩飾，他清淡的語氣中帶著濃烈的嘲諷。

我不想再見他，道：“你命大沒死，這事兒就翻篇了，你回你的戲班子去，以后不要出現(xiàn)在我眼前，告訴你的班主，讓他滾回南方去?！?/p>

陸止荇第二天就走了，可事情并不如我想象的順利。

才過了幾天，班主就帶著整個班子的人跪在了我家宅子外面，聲勢浩蕩。

“求求穆小姐開恩，關外正在打仗，不要把我們趕回南方去！陸止荇這小子我們也不要了，我們把他送給穆小姐，您要怎么出氣都行，求穆小姐放我們一條生路……”

我睜大眼睛看著隨人群跪著的陸止荇，他抬頭，對上我的眼睛，目光暗淡。

3.踏踏實實干活兒，比唱戲好多了

我不得不收下陸止荇，原因是父親正好回來了，見鬧得不成樣子，把我批了一頓。

大哥去了軍營，沒人護著我，我立刻在父親面前認錯，并承諾將陸止荇接進來當個仆人，給他一份生計，也不要求將戲班子趕到關外去了，快速平息了這一場紛亂。

父親走了之后，偌大的宅子里，我和陸止荇大眼瞪小眼。

我冷冷地說道：“你們還挺有本事的?！?/p>

陸止荇低頭：“得罪了穆小姐，班主知道奉天已經(jīng)沒有了容身之地，才冒險一試?！?/p>

我氣極反笑：“你就不怕我報復？等到風聲過去，我想怎么報復就怎么報復。”

“穆小姐宅心仁厚，不會這樣做。”他篤定道。

我并沒有被他取悅，而是開始折騰他。

我把家里所有的活兒都交給了他。天一亮他就得打掃庭院;早晨要在我起來之前做好早餐;上午要陪著我做功課，端茶遞水;下午把宅子里里外外都擦一遍……待到我睡下，他還不能睡，要雙手浸在冷水中洗衣服。

但是陸止荇可能是屬鋼鐵的，如此折磨，他不僅沒有半分不適，一張臉還顯而易見地紅潤了起來，更加好看。

他說：“踏踏實實干活兒，比在戲臺子上唱戲，陪少爺、小姐喝酒好多了?！?/p>

我不信，他們這幫走南闖北的戲子，見多了人，也練成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領。

陸止荇用實際行動打消了我的疑慮。

在給我做早餐時，他稀粥油條和香腸面包各備了一份。

他說：“不知道穆小姐喜歡吃哪一樣，就多準備了點?！?/p>

我故意刁難他：“這些我都不喜歡?！?/p>

第二天，桌子上的早餐樣數(shù)就從多了十幾份。

管家悄悄對我說：“陸止荇一晚上沒睡?！?/p>

我看著他眼底的紅血絲，心跳一窒，連忙轉(zhuǎn)過臉去，不再看他。

讓我沒想到的是，陸止荇的手藝很好。食物奇跡般地撫平了我的胃，涌起一股暖流，安慰了我暴躁的情緒。

我指了桌子上的幾個碟子，故意用漫不經(jīng)心的語氣道：“以后就這幾樣輪著做吧，一次做一樣就行，不要弄這么大排場了，傳出去落個奢靡的名聲。”

陸止荇點頭應了，上來收拾碗筷，特地戴了手套。

我目光一閃，道：“把手套取下來?！?/p>

陸止荇驚異地看我一眼，緩緩地脫下手套，露出里面生了凍瘡的手指。

“樓上有藥膏，自己去涂?！蔽覜]好氣道。

陸止荇躬了躬身，戴上手套繼續(xù)收拾。

我忍不住，還是加了一句。

“以后不必用冷水洗東西了，我穆家也不缺這點炭火?！?/p>

陸止荇眼底滑過一絲笑，又飛快地收起，輕輕地“嗯”了一聲。

4.你不同，你不會把我當成個玩意兒

父親和大哥經(jīng)常不在，一年十二個月，大抵有十個月，穆家是只有我一個主人的。

一個人待著就會無聊。從前，只要他們不在，我除了上學，就是和人約了打球、聽戲，從不肯在家安分待著。

可是今年的冬天，我已經(jīng)有一個月沒出門了。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有些驚詫。

好友來拜訪我，笑了一句：“看來那班主是給你送了個好玩物，讓你都忘了和我們出去玩?！?/p>

我知道她口中的“玩物”指的是陸止荇。不知為何，聽到這個稱呼，我有些不舒服。

我轉(zhuǎn)移了話題：“我只是受了傷后懶得動彈而已。”

陸止荇聽著我們的談話，眉眼都未曾動一下，淡定地上前，給我的背后塞了個靠枕。

我伸手調(diào)整靠枕，突然觸到了他的手。

溫熱、光滑，那觸感，很熟悉。

我猛然縮回來，臉上竄起一股熱度。

好友還不知為何，問道：“閻浩要訂婚了，你知道嗎？”

“什么？”

我的心思被吸引過去。

好友告辭之后，我還消化不了這個消息。

我招手，讓陸止荇坐過來。

我看向他的手。

陸止荇解釋：“我是抹了和藥膏一起放著的雪花膏，免得傷口皸裂，讓你看了煩心?！?/p>

我想到自己手上和他手上渾然一體的味道，臉微微紅了，轉(zhuǎn)移了話題。

“閻浩的未婚妻是誰？你可知道？”

陸止荇目光晦暗不明，那一雙鳳眼左右搖擺，沒有看我。

我威脅道：“你現(xiàn)在可是我的人了，要是不說實話，我多得是辦法整治你。”

“我是穆小姐的人，我知道。”他這句話帶著曖昧的調(diào)調(diào)，像魚鉤一樣，勾起我心底莫名的癢。

陸止荇適可而止，答道：“是與他青梅竹馬的同學?！?/p>

我沉默。

陸止荇坐過來，捧了個暖爐子到我手里。

“要是你難過，就痛痛快快地哭一場，我不會說出去的。如你所說，我已經(jīng)是你的人，只能聽你的話?！?/p>

我瞪過去，舉起爐子要朝他頭上砸去，他卻微微閉了眼，沒有躲。

爐子最終沒有砸到他頭上，而是被我砸在了地上，里面的炭火倒出來，把地毯燒了個洞。

陸止荇緩緩地睜開眼，睫毛顫動。

“穆小姐在心疼我嗎？”

我把靠枕狠狠朝他扔過去，丟下一句“才沒有”，匆匆上了樓。

閻浩的父親是副司令，在奉天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要訂婚的消息放出來，就有人想討好他。聽聞他從前常去捧陸止荇的場，就帶著重禮求到了我這里。

“……可否把陸公子借我一用，去唱幾曲兒？”

我看向一旁巋然不動的陸止荇，漫不經(jīng)心地問了一句：“你愿意去嗎？”

“止荇聽您的?！?/p>

我忽而有些心疼，或許在過去漫長的時光中，他也很少有自己的想法吧。

“槍桿子里出政權”的時代，戲子就如漂泊的浮萍，命運不能自主的陸止荇，是否也有自己想過的生活呢？

我對他說：“你又沒給我簽賣身契，憑什么事事都聽我的??？”

“那我說了。”陸止荇看向我，“我不想去?！?/p>

那提著重禮的人當即就皺了眉：“你一個戲子，穆小姐是賞你幾分顏面才讓你自己做主——”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我趕出了門：“你又是誰？敢做我的主！陸止荇不想去就不去，你管得著嗎？”

那人和帶來的禮盒一起滾了出去，我回過頭，見陸止荇笑意盈盈地看著我。

接下來的日子，我覺得自己很奇怪。聽到閻浩訂婚的消息，我應當是憤怒的、痛苦的。

可我很平靜，平靜得不像自己。

晚上我做了噩夢，夢見四年前的那天，我在街上和大哥走散了，被人販子捉住，被關在黑暗的箱子里。夢見自己又害怕又餓，夢見我在箱子的縫隙里看見閻浩帶著幾個兵經(jīng)過，我使勁拍打著箱子。

夢里他沒有如現(xiàn)實一樣把我救出來，而是透過縫隙看了我一眼，手上牽了個女人，沒有救我，揚長而去。

我被嚇醒，慌忙下床，不小心打碎了窗邊的水杯。

陸止荇進來，打開燈，愣了一下，然后把我抱起來，放在被子里。

我還是害怕，緊緊地攥住他的衣袖，睜大眼睛看著他，急促地呼吸著。

陸止荇眼底驚訝之色一閃而過，他自然地抱住我，一下一下拍著我的頭，用低沉而醇厚的聲音安慰著。

“封嵐、封嵐，不怕?！?/p>

“不許……不許叫我名字……”

“不要逞強了，示弱也沒什么，害怕也沒什么，我都不會說出去?！彼鹕淼沽艘槐?，遞到我嘴邊，細心地喂下去。

翻涌的睡意席卷而來，我想掙扎，陸止荇卻將我抱得更緊了。

他的聲音輕輕地在我耳邊響。

“累了就睡吧，不要再去想其他事了……

“本來還以為你是個囂張跋扈的大小姐，接觸了才知道，原來你這么可愛……

“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只可勁兒折磨我……

“其實待在你身邊，比戲班子真的好太多了，我不喜歡唱曲兒，不喜歡他們看我的眼神……你不同，你不會把我當成個玩物……”

5.想不到穆封嵐喜歡的居然是你這種美人兒

自打那一夜過后，陸止荇像是突然間鮮活了起來。

他的眉眼有了笑意，整個人蕩漾著春日溫暖般的光。澆花的時候，甚至還會哼上一兩曲兒，聲調(diào)宛轉(zhuǎn)悠揚，如云如霧。

我說：“現(xiàn)在可沒人給你賞錢了?！?/p>

他回道：“我現(xiàn)在也不是在賣唱?！?/p>

他回過頭，我們的目光相遇，誰都不肯服輸?shù)乩p繞著。

最后是他“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穆小姐，你的帽子歪了。”

我的手下意識地扶了扶帽子，陸止荇已經(jīng)走過來，低頭看著我的頭頂，伸出手，撫平了我的鬢發(fā)。

“其實歪不歪都好看。”他低聲說。

我偏過臉，不想讓他看到我臉上的紅暈。

一九三一年的春節(jié)，父親和大哥都回來了，見著打扮齊整的陸止荇，都愣了一下。

“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大方了？”大哥悄悄問我。

“本來也不是他的錯?！?/p>

“妹子，你太讓我吃驚了！”

我橫他一眼，轉(zhuǎn)眼看向穩(wěn)穩(wěn)立在樓梯口的陸止荇，他朝我笑了一下。

整個春節(jié)，父親和大哥都在為軍備庫武器丟失的事情發(fā)愁。我百無聊賴，只和陸止荇待在書房里看書。

春天，閻浩正式訂婚，喜帖送到了我這里。我看都沒看，就讓陸止荇丟在了垃圾桶里。

夏天，日語學堂放假，我?guī)е懼管羧セ当?。本想借著有?jīng)驗欺負他，他卻很快就上了手，在我撞過去的時候及時抱住我，在冰上轉(zhuǎn)了好多圈。

我頭都快暈了，只感覺自己被他抱在懷里，只看得見他的臉，只聽得見他的聲音。

他對我說：“封嵐，別怕?！?/p>

我們玩到九月才回來。我往床上一趟，黑甜一覺過后，起身沒見著陸止荇的人影。

我習慣性地開始找他，光著腳，無聲無息地將宅子轉(zhuǎn)了一圈，見著后墻的葡萄架處搭了個爬梯，就爬上去，驀然聽見了兩個交談的聲音。

一個是陸止荇：“……已經(jīng)妥了，她不會再去打擾你……”

一個是閻浩：“想不到穆封嵐喜歡的居然是你這種美人兒，早知道我就扮丑些了……放心，我不會虧待你，你要什么？”

“其實錢財?shù)篃o所謂，我還是之前的話，奉天彈藥充足，如今南邊兒——”

陸止荇的話沒有說完，因為聽了這些的我，腳下一滑，從爬梯上摔下來了。

6.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

我只是扭傷了腳，外傷是其次的，內(nèi)里的傷誰都瞧不見。

陸止荇跪在我面前，管家已經(jīng)替我打了他十來鞭子，我看著他身上那些傷口，心隱隱地開始痛起來。

管家打他的時候，我沒有去攔，不是恨他，而是沒有力氣。

我問陸止荇：“是閻浩給你的任務，讓你來纏著我是嗎？”

陸止荇點頭。

“陸止荇，我是不是很傻，很好騙？你抱著我的時候、安慰我的時候、叫我名字的時候，是不是都會在內(nèi)心嘲笑一句我傻？”

陸止荇膝行兩步，手放在我膝頭?！皼]有的事?！?/p>

我鼻子一酸，強笑起來：“閻浩的確找了個好戲子。陸止荇，從今以后你自己去找活路吧，我不想養(yǎng)你了?！?/p>

我起身，陸止荇在后面叫住我。

“穆封嵐，為什么只要遇見和閻浩有關的事，你就不能有自己的判斷呢？我是有求于他，所以答應他來纏著你。可是……可是我是真心的……”

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從南到北，從關外到關內(nèi)，我都只是別人的一個玩物。你是最能糟踐我的人，卻沒有糟踐我……”

我努力克制著自己，沒有轉(zhuǎn)頭。

陸止荇如野獸般低吼道：“你就這么忘不了閻浩嗎？他不過就是救過你一次嗎？”

“你不許再提他！”似乎是為了掩蓋那些翻涌而上的情緒，我害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會原諒他，于是朝他大叫，而后逃似的出了門。

陸止荇很快就被我趕了出去。我了無生氣地躺在床上，縱然已經(jīng)是努力平靜了，可心中老覺得不踏實。

看著我長大的管家了解我，悄悄在我耳邊說了一句：“陸止荇這些天沒走，一直在外面站著。”

我發(fā)脾氣：“要你多嘴！”

管家退了下去，我卻忍不住，推開二樓的窗戶，看見站在院墻外面的陸止荇。

他穿了一身白色的長衫，上面點綴了幾條枝莖，身姿挺拔，站在那里好像就是一幅畫。

陸止荇心有所感，抬頭朝我望來。

他眼波盈盈如秋水，帶著攝人心魄的力量，又仿佛在朝我討好賣乖，求我原諒。

他用嘴型說：我錯了。

還彎腰摘了路邊的一枝花，朝我捧著。

我惱怒地關上窗戶。

父親和大哥答應了我十月前會到家給我過生日，我睡下前看了一眼日歷。

1931年9月18日。

天氣漸漸轉(zhuǎn)涼，我躺在床上，腦子里還在想陸止荇站在外頭不知道會不會冷、會不會餓。

我干脆起身，打算去找陸止荇，走下樓就聽見“轟隆”一聲——

外面火光漫天。

7.軍備庫的鑰匙，你是從哪兒得來的？

陸止荇沖了進來，他的臉從未繃得像現(xiàn)在這樣緊過。

他對管家說：“趕緊幫封嵐收拾個箱子，我?guī)е摺！?/p>

“這是要去哪兒……外面是怎么回事？”

“快去！”陸止荇道，“剛才從北大營方向傳來了炮聲，肯定是日本人打過來了！我早就知道會有這么一天的?！?/p>

“那父親和哥哥……”

“你先跟我走！再晚就走不了了?！标懼管舴€(wěn)穩(wěn)拉住我的手。

陸止荇帶著我出去，才發(fā)現(xiàn)大街上已經(jīng)擠滿了人。他緊緊抱住我，用他的身軀為我開辟了一條道路，朝郊外跑去。

我猶自迷迷糊糊，問他：“現(xiàn)在不是應該去火車站坐車北上避難嗎？你帶我來這兒做什么？”

陸止荇在夜空下的眸子沉靜得如深淵潭水：“北上雖然可以暫時避過戰(zhàn)亂，但南下出國才是長久之計。”

“什么？”我一時反應不及，不知道從前只知道唱戲的他什么時候有了成熟的軍事素養(yǎng)。轉(zhuǎn)過頭，才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把我?guī)У搅朔钐斓能妭鋷臁?/p>

他嫻熟地掏出鑰匙，打開的軍備庫的門，穿過大倉，那背后停了一輛車。

他讓我上去：“出了奉天，會有人接應我們?！?/p>

我沒動，問他：“軍備庫的鑰匙，你是從哪兒得來的？”

陸止荇看著我，抿了抿嘴。

我抓住他的衣領，他往前一傾，濃重的呼吸拍打在我面上。

“你不說實話，我就不走了?！?/p>

陸止荇道：“我是在抹凍傷藥膏的時候發(fā)現(xiàn)的，放鑰匙的暗箱子設置了密碼，我趁著你大哥取鑰匙的時候偷偷藏在窗簾后面，記住了密碼?！?/p>

想到春節(jié)時候，父親和大哥說起的軍備庫失竊事件，一股涼意躥上我的胸口。

“你……你是故意的？”

“是。”

我徹底爆發(fā)了：“陸止荇，你騙了我第一次，還要騙我第二次？”

“對不起，封嵐?！标懼管糇プ∥?，焦急道，“你要怎么打罵我都沒關系，現(xiàn)在跟我走，好嗎？”

“不！我為什么要跟你走？我才不要跟你走！”我眼中涌出淚來，覺得自己實在是太傻了，明明還在生他的氣，卻在他闖進來的一瞬間又重新相信了他，隨他來到這里。

“我大哥和父親會保護我的，我要去找他們，我為什么要跟你走？”我嚷嚷著，轉(zhuǎn)身就要走。

“封嵐！”陸止荇叫住我。

“你大哥和父親就駐扎在北大營，他們現(xiàn)在……兇多吉少了，你不要去。”

我回過頭，瞪大眼睛望著他：“我不許你詛咒他們！”

“對不起，但我真的不能讓你去找他們。”

我搖頭，捂住耳朵：“不……我不相信你了……我不會再相信你了……”

8.你現(xiàn)在……還想著閻浩嗎？

我們在軍備庫的大倉里待了一晚上。第二天，我不顧陸止荇的反對，冒險到外面買了一份報紙。

頭版頭條上，司令父子葬身北大營的消息如滔天的惡魔，將我的五感一齊吞噬。

“封嵐、封嵐！”

再次有意識的時候，我已經(jīng)在車上了。陸止荇正開著車，他給守城的軍士看了一本證件，就出了奉天。

奉天城外，一個高階軍官遞給陸止荇兩張火車票，低聲道：“陸公子，南京車站會安排人來接您，飛機也安排好了?！?/p>

我依舊虛弱，說不出話。

陸止荇低聲對我說：“別擔心，是我在喂給你的水里下了點鎮(zhèn)定的藥?！彼业念^，道，“封嵐，大敵當前，我們沒有悲傷的時間了?！?/p>

我的眼淚無聲地落下來。

陸止荇把我抱上了火車，對乘務員說我是他妻子。乘務員見他亮出的證件，似乎對他很畏懼，沒有多問就為我們關上了車廂門。

我久久地盯著他的臉，問：“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落寞地低下頭：“一個戲子而已?！彼炎C件遞給我，是一張南邊政府的特別通行證。

“戲子需要偷奉天軍備庫的鑰匙？陸止荇，你到底有沒有一句真話？”

“我的確是一個戲子，我母親也是戲子?！彼麌@了一口氣，道，“我是陸主席的私生子。”

我大驚，直起身子來。

“南邊政府的陸主席？”

“是?！彼c頭道，“我母親是個玩物，見不得人，我成年后才知曉自己的身世。為了讓母親生活得好一點，我接受了陸主席……父親給我的任務，來奉天做探子……東三省兵強馬壯，南邊攘內(nèi)安外，他壓力十分大?！?/p>

“你看我，雖然是陸主席的兒子，可還是活得如塵泥一般卑賤。”陸止荇精致的臉上染了一絲哀傷，他低頭道，“你是第一個把我當活人的人，我喜歡你……但我知道，我大概是不配的……”

我默默地看著他，抬手想抱住他的頭，又放下了。

他突然抬頭，看著我，問：“我算是救了你一命嗎？閻浩救了你一次，你就喜歡上了他，那你會喜歡上我嗎？你現(xiàn)在……還想著閻浩嗎？”

他小心翼翼道：“不……不喜歡我也沒關系，我沒什么值得你喜歡的，只是你別再想著他了。他不值得你喜歡。”

我說：“那你就值得我喜歡嗎？別忘了，你可偷了奉天的軍備庫?！?/p>

陸止荇理直氣壯起來：“如果不是我偷了一半軍備庫，北大營的轟炸聲勢也許會更大，死更多的人?！?/p>

我想到死去的大哥和父親，眼淚撲簌地掉下來。

陸止荇輕輕摟了我在懷里。

“不要怕，父親把我們送出國后，我就像從前一樣，天天陪著你。你不是喜歡吃煎餅嗎？我天天做給你吃……”

9.我們要一起活下去

火車要坐一天，因為白天睡得多了，到了夜晚，我反而沒了睡意。

陸止荇在車廂了睡得很沉，那一杯被我放了安眠藥的牛奶，他喝完了。

我出去，敲響隔壁車廂的門，見著里面的閻浩，他正朝我笑。

“你想通了？”

我點頭。

“戲子無義，你早該想通了。”閻浩伸出手，道，“軍備庫的鑰匙給我吧，我一定會把日本人趕走，為司令報仇的?！?/p>

我掏出從陸止荇身上掏出的鑰匙，頓了一下，問：“你和你父親都常伴我父親左右，怎么我父親和大哥死了，你們父子卻安然無恙呢？”

閻浩一愣。

我緩緩露出一抹笑容：“閻浩，你那個在日本留學時候認識的未婚妻，背景不一般吧？”

閻浩神色一變，立馬撲過來搶我手里的鑰匙。

我早有防備，把鑰匙往車窗外一扔——

“你瘋了！”

閻浩撲過來就掐住我的脖子，我使勁掙扎，他卻越掐越緊。危急時刻，車廂門突然被撞開，陸止荇一拳打在閻浩的臉上，把我救了下來。

我撲倒在陸止荇的懷里，緊緊地抱住他的腰。

閻浩倒在地上，看了一眼表，面色一變，朝外面跑去。

我說：“閻浩通敵，不能讓他現(xiàn)在下車找到鑰匙！”

陸止荇明白過來，朝外一個猛撲就攔住了他。

閻浩簡直要哭了：“小姑奶奶，我不去找鑰匙行不行？你讓我離開這列火車！這列火車里有轉(zhuǎn)移的政要，日本人要炸火車，只有兩分鐘了！”

我和陸止荇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的目光里看到了震驚。

就趁著這個工夫，閻浩從腰間抽出一把匕首，直直朝我刺來。陸止荇反應極快，幾乎是下意識地一擋，刀鋒入肉。

他忍著痛，將閻浩的手扳到背后，把匕首從自己身體里拔出來。

我看著陸止荇手上的血，心疼得無法言說，只能慌張地捂住他的傷口，問：“有沒有事？快！你放了他，我給你包扎一下！”

“不行！”陸止荇依然奮力壓制住閻浩，額間已經(jīng)暴起了青筋：“他不會放過你的，他們父子害死了你的父兄，只要他活著，就會對你斬草除根?！?/p>

他盯著我：“我不能再讓他活在這世上！”

火車依舊行駛著，車廂動蕩，閻浩再一次從陸止荇的手里逃脫掉。好在陸止荇追上去，在車門口制住了閻浩。

“就快爆炸了……”陸止荇道，“你先趴在火車外面，等到外面是平地的時候再跳?！?/p>

我點點頭，趕緊趴在外面，然后朝陸止荇伸出手。

閻浩和陸止荇依然拉扯著。陸止荇雙手撐在車門兩邊，阻止閻浩跳車，閻浩也死死地制住了他，現(xiàn)在兩個人誰也動不了。

陸止荇望著我，突然說：“封嵐，有件事情，我想對你說實話。”

“四年前你走失的時候，是我發(fā)現(xiàn)的你……那時候我在一幫混混中過日子，偶然見到了他們把你鎖在箱子里，才去找了個軍官，讓軍官把你救出來……”

“我本來是想，我這樣卑賤的人，是沒資格做你的恩人的，可是……”他回頭看了一眼目眥欲裂的閻浩，聲音里怒氣盡顯?！翱墒情惡七@樣的人，更沒有資格。以后你能不能只記住我，忘掉他？”

“好！好！快過來！我們一起跳車！你還要和我一起出國，你自己說的，別又騙我了！”我內(nèi)心充滿了驚恐，此刻只想牽住陸止荇的手。

“那你喜不喜歡我？”陸止荇的眸子出現(xiàn)了點點水光，在夜色下格外動人。

我大力點頭：“喜歡！我喜歡你！我們要一起活下去，好嗎？”

他伸出手，卻是把那張?zhí)貏e通行證放在了我口袋里，然后將我的身子往外一推。

“聽話，你先下去，我隨后就來?！?/p>

我被他的大力一推，摔落在鐵軌旁邊的草地里，那一句“就算閻浩死不了我也不想失去你”就飄落在了風中。

我站起來，火車已經(jīng)開走，我死命地喊：“陸止荇！快跳車！”

遠去的車廂外，陸止荇終于擺脫閻浩，一手抓住了車門外的把手。

我的笑容揚起來，比畫著讓他動作快些。

他也遠遠地朝我一笑，只是還沒等我看清他眼底的陽光，“砰”的一聲巨響——

所有的喧囂都消失在了火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