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田

我生活在北方的一個山村里，那里群山圍繞。走在山里，感受山風浩蕩、野趣豐饒、地氣充沛，那些來往的人群，似乎成了草木的點綴。我喜歡往僻靜處走，尋幽，尋清，尋定。可常常是，面對那些姿態(tài)妖嬈的花木，我竟然喊不出名字來。成千上萬的它們，我認識的寥寥。愛慕卻無從著手，欣羨卻無從指認。甚至，我笨拙地無法講出它們的美，只好借助相機來和友人共享我的眼福。

不識這眾多花卉，何止我，大多數(shù)人都所識無幾。每每翻閱書刊時，常見“一朵不知名的花”“一棵長相奇特的樹”，這些懶漢說法比比皆是。一位爸爸帶著女兒逛公園，童聲一連串地問“這是什么樹”“那是什么花”，這位爸爸把玉蘭說成了馬蘭、香樟說成了桃樹、月季說成了杜鵑。末了，年輕的爸爸怕是編得連自己都覺得離譜，抱著孩子劃船去了。我不好多評價那位爸爸的做法，在天真孩子的眼中，這些花的名字不過是個符號。但我們卻知道，現(xiàn)代人熟記那么多名人明星，所識草木卻少得可憐。

草木深深，福佑其中；花果累累，生之有養(yǎng)。若有一日，我隱居山野，攜一卷《本草綱目》，當可生命無憂，若容我有點奢望，我可以多拿一本的話，我當選《詩經(jīng)》。經(jīng)孔子刪訂的《詩經(jīng)》，是一本性靈之書、自然之書、純真之書，更是滌蕩身心之書。中華文化的千年脈搏，當是從這本薄薄的詩冊開始跳動的吧！后人若能承先賢衣缽，循童年心性，眾多花草，我們又怎會茫然若此呢？將《詩經(jīng)》束之高閣，權(quán)作擺設，忘掉它的詩意人文與自然美學，那是多大的悲劇！

《詩經(jīng)》偉大在哪兒？孔圣人主編后說道：“一言以蔽之，思無邪！”何為思無邪？當是純真、周正、清澈、優(yōu)雅?！对娊?jīng)》最值得稱道的，當屬“多識草木鳥獸之名”，這是此書的文旨，更是其堪作經(jīng)典的緣由吧。它確是一部生物百科全書，陸璣所著的《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對《詩經(jīng)》所記載的動植物研究最有成就和影響。這是一部專門針對《詩經(jīng)》中提到的動植物進行注解的著作，因此有人稱它是“中國第一部有關動植物的專著”。全書共記載草本植物80種、木本植物34種、鳥類23種、獸類9種、魚類10種、蟲類18種，共計動植物175種。而據(jù)臺灣學者潘富俊統(tǒng)計，《詩經(jīng)》共有草木160余種，比陸璣的統(tǒng)計還多。

張愛玲讀《詩經(jīng)》，很為里面的情愛男女“怎么這樣容易就見著了”而歡欣，興奮得臉通紅。是啊，《詩經(jīng)》里的情事多發(fā)生在曠野林間，池邊湖畔，人之心性與自然相接，人之情思與萬物相通，一樣直率，一樣坦蕩。天光明澈，真誠如水，何必繞來繞去，何必拐彎抹角，我就是你夢中的姑娘，你就是我想找的情郎，還傻站在那里干什么？什么叫“天造地設的一對兒”？《詩經(jīng)》里有答案。懂得天地，方懂得人間男女。我如果有了孩子，我一定叫他們多識草木鳥獸之名，摒棄那些明星藝名。草木潤心，浮世亂心，生命力需要的是無盡的綠色。

親近自然是人類的本能，不單單是人類來自山野，實在是因為人類的喜怒哀樂遠遠不如自然來得親切單純。人們親近自然是為平和身心，更為避開世俗的壓力，躲開車鳴鼎沸的喧鬧，高樓大廈的仰視，遠離肌肉與肌肉的摩擦、貪婪的焦灼、升遷與浮沉的波動。草木乃最寧靜、最富修養(yǎng)的生靈，也是人類最貼心最不離不棄的守護者：捧花容以養(yǎng)眼，獻果葉以充腹、吐氧氣以呼吸、貢林木以建筑，還收容那許多人類的穢物，無怨無悔，默默吐納。如果沒有草木，人類當如何存活于天地間？

（編輯/張金余）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