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衛(wèi)國

有一天，時光把我拉回了過去，我躺在村莊一道樸實的田埂上，看風(fēng)吹過大地的上空，看如血的殘陽慢慢的隱沒在遠處的地平線。我貪婪地嗅著土地莊稼野草的氣息，記憶的觸須在這片土地上追尋，追尋那些消失在蒼茫大地上曾經(jīng)的印記。

人的情感非常奇怪，小時候拼命考學(xué)為了逃離的家鄉(xiāng)，近年來卻時常在夢中出現(xiàn)。家鄉(xiāng)的黃土地，小時候攀爬過的小樹林，夏日里摸魚的小河，還有和小伙伴一起放羊的那塊兒河坡草地都會一股腦地在夢中涌現(xiàn)，于是那些和童年有關(guān)的記憶便蘇醒了。

鄉(xiāng)村人有自己樸實的智慧，村莊的田地是以那條小河為界來命名的，河南岸依傍著村莊的那一大片田地叫南地，北岸的田地則稱之為北地。我清晰地記得在通往南地的路邊長著一篷又一篷的桑椹樹，確切的說那不能稱之為樹，似乎稱之為樹叢更合適。不知道是什么緣故，這些桑椹苗沒有長成樹的模樣，卻如同灌木長成了叢狀。這樣也好，省去了爬樹的艱辛，我和小伙伴常在桑椹成熟的季節(jié)把小手和小臉吃成紫紅色，回到家后奶奶總是用水給我清洗半天。有時候兜回去一些，坐在奶奶的腿上一邊吃一邊聽故事：劉秀下南陽，一路上總是有人喊馬叫的追兵，年少的劉秀在逃難的路上饑腸轆轆，有夜風(fēng)吹落的桑椹讓這個少年咀嚼出甘甜和希望。漫漫歷史路，有多少細節(jié)被風(fēng)吹散，誰會想到小小的桑椹也會和光武帝劉秀的帝王基業(yè)緊密相聯(lián)。

我出生的這個村莊名字叫遷民屯，據(jù)說明朝人口大遷移時，從山西洪洞縣大槐樹遷來的人在這里屯集，然后再向四周的其他村莊分撥人口，故而得名。村莊四面有堤環(huán)繞，翻過北邊的堤坡有一條河，在我的記憶中那時的河水總是清澈的，到了夏天這條河就是莊稼人天然的浴池。村莊的日子就在流水中珍藏，有歡樂也有艱辛，河水在苦難中給予莊稼人撫摸和安慰。白天河水是屬于男人和男孩子的，傍晚勞作了一天的莊稼漢在回家的路上順便跳進河里，清洗汗水的同時也洗掉了一身的疲勞。我和一幫小伙伴就在水里打水仗，不知不覺就學(xué)會了游泳，漸漸的膽子大起來也敢橫穿河面了，常常接連渡幾個來回。有時候經(jīng)不起河水的誘惑，也會在同一天內(nèi)幾次下河，當然一個人是不允許下河的，老輩人都傳言說河里有水鬼。到了晚上河水是屬于女人的，不知道是不是約定俗成，都是些結(jié)過婚的的女人，夏夜里我們在堤坡上鋪一張席子，躺在上面數(shù)著滿天的繁星，聽著奶奶講神仙故事，放飛思緒的同時總能聽到橋下女人肆無忌憚的笑聲，那些清爽的笑聲和風(fēng)一起掠過耳畔讓我感受整個夏夜的涼爽。

最有趣的當屬水中摸魚，深水區(qū)是不行的，魚都藏在河邊的水草叢中，我們趴下把小屁股也潛入水中，仰起頭以免嗆到水，兩只手慢慢地從草的內(nèi)側(cè)摸過去碰到魚兒后迅速的合攏，這樣一條巴掌長的小鯽魚就捧在了手心。在摸魚前，我和小伙伴兒們在河岸的沙土上挖一個坑，用手捧進去一些水，摸到魚后放進去以免魚離開水死去，這樣一條、兩條、三條……有無盡的樂趣。我賴在水里不肯出來，到了該吃飯的時候往往是奶奶和媽媽在堤坡上喊了一遍又一遍，我才懶懶地從水里爬出來收拾戰(zhàn)利品，水坑里早已是滿滿的一坑魚了。怎么拿回去呢？沒關(guān)系大自然孕育了天然的工具，河岸上有一種草像極了稻谷，長長的莖稈頂端結(jié)著一個肥大的穗子，村里人都喊它“假谷子”，后來上學(xué)我才知道了它有一個不雅的學(xué)名“狗尾巴草”。我們把它拔下，倒著用莖稈穿過魚鰓，下面的那個“稻穗”剛好托住魚鰓，不至于掉到地上。一根這樣的草可以穿十來條魚，雙手各拎兩串跑回家去，回家后母親將這些魚清理干凈以后和面放在油里一炸。聞起來香氣撲鼻，吃起來外焦里嫩，至今想想還流口水。

這條河還為我們孕育出另一種快樂，河水在村西邊的堤坡外漫溢，形成一洼淺淺的水塘，在村頭北邊的退水閘旁也有一洼這樣的水塘，這兩洼水塘就成了我們童年的樂園。低濕的洼地上孕育出兩塊蘆葦蕩，“迎風(fēng)搖曳多姿態(tài)，質(zhì)樸無華野趣濃”，四五月份是蘆葦?shù)恼谷~期，我和小伙伴彎腰折下一片蘆葦?shù)娜~子把它卷成筒狀便可吹得嗚嗚作響。等到七八月份蘆葦長高了，我們用鐮刀把筒狀的蘆葦竿截成十公分左右長短，讓削成斜面的一端夾一小片葦葉，這樣一個葦?shù)丫妥龊昧?，蘆葦把我們的童年裝扮得更加熱鬧。

密匝匝的蘆葦蕩是鳥的天堂，只要走近就能聽到成百上千只鳥在不停地歌唱，此起彼伏熱鬧異常。一種比麻雀身形略小的鳥，叫起來總是喳喳有聲，它們的窩做得很結(jié)實也很精巧。鳥兒們選鄰近的四桿粗壯的蘆葦，用草一層又一層地在這幾桿蘆葦上編織，就成了一個窩窩狀的鳥巢，它們便在這里產(chǎn)卵孵雛。小時候我們都沒有生態(tài)意識，總是在放學(xué)后約上小伙伴去找鳥巢摸鳥蛋。當然有時候走進密密的蘆葦蕩一陣風(fēng)吹來也會讓我們感到恐慌，尤其是突然飛起幾只體格稍大的水鳥，“撲棱棱”它們撲扇著翅膀從你面前突然躍起長叫兩聲飛到高空的那一瞬會讓你覺得脊背發(fā)涼，但是一點兒也不影響我們快樂的心情。

大人們關(guān)心的是蘆葦?shù)膶嵱脙r值，等到蘆葦長成，用鐮刀收割以后，會根據(jù)需要制成不同的工具。場面最大的是編蘆葦墊子，家鄉(xiāng)稱之為“葦巴”，那是瓦房上用的，在上瓦之前把一個大大的葦巴放到屋頂“人”字形的前坡和后坡上，然后再和泥上瓦，這樣的屋頂遮風(fēng)蔽雨效果俱佳。編之前需要給割下的蘆葦潑足夠的水，讓蘆葦在水的浸潤下過一個夜晚，第二天一大早請幾個精通編織的藝人，按照一定的工藝程序編呀編，蘆葦在他們的手指靈巧的晃動中就變成了厚實的葦巴。

蘆葦竿用蔑刀破開以后可以做成席子、簍子、鍋帽子。席子是夏天用的，躺上去涼涼的，大概相當于現(xiàn)在竹制的涼席。鍋帽子是圓弧狀的類似穹廬，在蒸饅頭時就會派上用場，很好看也很實用。小簍子可以用來盛放雜物。在我的記憶深處和童年有關(guān)的片段總是閃現(xiàn)出那個用蘆葦編成的小簍子，油油的亮亮的。那是村莊里一個董姓的老人背的，在巷口早晚都可以看到他的身影聽到他的叫賣聲，“面坨兒、面坨兒”聲音拖得悠長。這面坨兒是一種食物，類似城里的油條，口感比油條更柔軟。那時候的家里經(jīng)濟困難平時根本吃不上，我小時候身體虛弱，特別是到了冬天就習(xí)慣性的咳嗽，醫(yī)生說這叫過敏性哮喘，一咳嗽就要去村西頭的衛(wèi)生所打針，在去衛(wèi)生所的路上我總是伏在媽媽的背上，這個時候那個熟悉的叫賣聲又在耳邊想起，媽媽便毫不猶豫地在那個油油的簍子邊停下來給我買上一根。

懵懂的童年還會和一些新奇的想法相伴。南地有二百多畝的老果園，在果樹枝葉豐茂的季節(jié)，即使是正午時分，走在果園的路上也會感到陽光稀薄，只有幾縷斑駁的陽光透過參差的樹葉投射在腳下并隨著樹葉晃動。果園周圍橫七豎八地躺著一些墳頭，總是陰森森的令人心悸。有時候硬著頭皮來了就哼著歌兒給自己壯膽，突然，一只壯碩的兔子在樹下支棱著耳朵瞄了我一眼迅速竄入草叢不見了蹤影，我頭皮一陣發(fā)麻，發(fā)梢也起了一陣涼意。猛然抬頭看到不遠的樹下有一個平時很熟悉的老漢，這是不是昨晚奶奶故事里的那個狐貍精變的，待到他主動喊我的名字那聲音和平時一樣親切，我這才感覺到了踏實，身心有了著落。

在一個銀色的夜晚，金水河上吹來溫潤的夜風(fēng)伴我入眠，那些年的鄉(xiāng)村記憶又一次在我的夢中浮泛。那些昔日的美好唯有夢中才能相見，即使我回到家鄉(xiāng)也不見了那消逝的桑葚、果園、蘆葦蕩，只有那條小河還在，可是河水已不再清澈。水里的魚走了，成群的鳥走了，曾經(jīng)的野兔也離開了這片土地，只留下我孤獨一人，站在堤坡上任歲月的煙塵吹打我憂傷的臉。記憶中的村莊，正像煙霧一樣悄悄飄散，不變的是濃濃的鄉(xiāng)音，和割舍不掉的鄉(xiāng)情，我知道那些隨歲月流逝的，不會再回來。